《边城》中的动物书写及其作用

［摘要］沈从文的小说《边城》中出现了大量的动物形象。这些动物形象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的建构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情节结构上，动物作为故事的重要角色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暗示了人物的命运；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以动物朴实本真的生命之美彰显人性之美；在叙事技巧上，动物成为渲染环境、烘托人物心情的重要手段；在主题表达上，以动物的人化和人的动物化传达作家的人生理想和文学理想。

［关键词］《边城》；动物书写；湘西世界；人性；文学理想

［作者简介］彭英（1978），女，贵州大学附属中学，高级教师，从事高中语文教学与美育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沈从文的小说《边城》中出现了大量的动物形象，这些丰富多样的动物形象在“湘西世界”的建构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这些动物中，“无论是家养动物还是野生动物，它们的身上不仅显示出生命的自然属性，同时也显示出生命的社会属性和理想属性，成为彰显作家人生理想和文学理想的重要参照物。”［1］从总体上看，《边城》中的动物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渲染环境氛围、烘托人物心情以及主题思想的传达上都发挥了积极作用。

一、在情节结构上，动物作为故事的重要角色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暗示了人物的命运

在沈从文的湘西题材小说中，湘西的自然山水以及生活于其间的动物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的建构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代表作《边城》中，初步统计有将近30 种各类动物先后出现在小说中。在这些动物中，黄狗是所有动物中出场次数最多的动物，黄狗在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上发挥的作用也最大。

“这家人的成员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和一只黄狗。”小说的开篇就将黄狗推到读者面前，沈从文这样写的目的在于告诉读者，黄狗不仅是家庭的重要成员之一，而且是整部小说中的重要角色。《边城》主要讲述的是翠翠和船总两个儿子之间的爱情故事。从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来看，黄狗作为爱情故事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在翠翠与二老相遇、相识、相恋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果没有黄狗的参与，翠翠的爱情故事就不会给读者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翠翠和二老的初次见面就是由黄狗促成的。当端午节龙舟赛结束后翠翠和黄狗一起在河边等待爷爷归来时，黄狗忽然叫起来，黄狗的叫声让二老注意到在河边的翠翠。二老担心翠翠一个人孤单便主动邀请翠翠到他家去等爷爷的归来。此时年幼的翠翠并没有领会二老的好意而是认为他没安好心，黄狗误以为翠翠受到了欺负便对着二老叫起来。翠翠见状对黄狗说：“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 ”翠翠的本意是这个人不值得你对他叫，但二老误以为翠翠是阻止黄狗不要对着好人叫。这原本是个误会，但这次见面却在二老的心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这也为后来翠翠和二老之间的爱情埋下了伏笔，但同时也暗示这个由误会产生的爱情之路不会一帆风顺。动物对人物命运的暗示作用还体现在老船夫身上。有一年的端午节龙舟赛结束后，众人纷纷跳到河中捉鸭子。眼见天快黑了，翠翠看到河中捉鸭子的人越来越少，而自己的爷爷还没有回来。面对此情此景，翠翠的内心突然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假如爷爷死了？”河中鸭子的消失给翠翠的暗示是爷爷也会在某一天离开自己。后来，年迈的老船夫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在睡梦中去世，可视为对这一暗示的回应。

" 二、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以动物朴实本真的生命之美彰显人性之美

黑格尔认为：“性格是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2］《边城》毫无疑问是一部具有鲜明理想主义色彩的作品。沈从文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巧妙地通过人与动物相互润泽的方式，以动物朴实本真的生命之美彰显人性之美，塑造出以翠翠为代表的理想性人物形象。

《边城》中的翠翠是沈从文心目中人性美的代表。沈从文认为理想的人性应该是用溪水、阳光和空气共同化育而成，充满来自大自然的泥土气息，这种人性理想体现出沈从文对道家思想的认同。《边城》在介绍翠翠时，将在大自然中长大的乖巧天真的翠翠比作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鹿一样，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从不发怒，从不动气。”［3］在赞美翠翠身上的人性美时，沈从文选择黄麂作为譬喻的对象，翠翠身上人性美的一面借助黄麂的形象以具象化的方式呈现出来。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塑造男性人物形象时，常以老虎、公牛等具有强悍生命力的动物作譬喻。

此外，沈从文还通过动物与人的有效配合赞美边城人身上的人情美。《边城》中的老船夫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有一次，一位过河的卖皮纸的商人非要给老船夫钱，见老船夫坚决不收，商人便在上岸时趁老船夫不注意时将钱撒在船舱。眼见客人即将走远而老船夫无暇顾及，黄狗马上与翠翠一道去追赶那个客人。当翠翠拉着卖纸人的衣服不放说“不许走！不想走”时，黄狗为了表示自己与主人的意见一致，便在旁边汪汪叫。当船即将靠岸、祖父还在向客人招呼“慢点，慢点”时，黄狗便迫不及待口衔绳子一跃而上，紧衔着绳子帮老船夫将船拖拢岸。正是在人与黄狗的亲密互动中，边城人互帮互爱的人情美得到充分体现。

三、在叙事技巧上，以动物的习性作为渲染环境、烘托人物心情的重要手段

《边城》中的环境美不仅表现在由满山的翠竹、清澈透明的河水所建构起来的自然风景，还表现在生活于其间的各种动物：各种绿色的蚱蜢在草丛里飞来飞去，出没于翠竹间的竹雀杜鹃在交替鸣叫，闪着蓝光的萤火虫在夜空中自由飞行，数不清的红蜻蜓在小溪的上空自由飞舞，仿佛生活在空气中的游鱼在深潭中游来游去。生活在这里的蚱蜢、黄鸟、竹雀、蝉、杜鹃在天空、地面发出各种美妙的声音，汇成一曲美妙的交响曲，处处洋溢着生命的欢唱和生命的活力 。正是在这种环境的滋养下，边城人得以从现实的纷扰中挣脱和游离出来，养成了淳朴自然的天性。

除了将动物用作渲染环境的手段外，动物还被作家用来烘托人物的心情。翠翠是一个完全在大自然中长大的女孩子，既没受过传统文化的熏陶，亦没受过现代文明的侵扰。年复一年的渡船生活在外人看来很单调，但翠翠却从那些过河的小动物身上发现了生活的乐趣。平日里，若渡船的主客是人，多半是由老船夫来摆渡。当翠翠发现过渡的客人带着小牛、羊群一起过渡时，翠翠就会难以掩饰内心的雀跃，主动让老船夫休息自己做渡船夫。不仅如此，当这些小动物上岸后，翠翠还要跟着目送这些小动物走去很远了才回到船上。回到船上的翠翠的心思依然在那些小动物身上。于是，高兴之余的翠翠开始自顾自学起小羊和母牛的叫声。小动物的出现不仅激发了翠翠身上童心未泯的天性，同时小动物的叫声也烘托出翠翠愉快的心情。当然，动物除了用作烘托人物愉快的心情外，有时也用来烘托人物不愉快的心情。比如，当翠翠听人说二老准备娶用碾坊作为嫁妆的中寨人家的女儿时，翠翠心中乱乱的，竹林间、草丛中传来的各种鸟儿和昆虫的叫声让翠翠的心情无法平静。可以说，动物的叫声以及在翠翠大脑中不断闪现的动物形象，有力烘托了翠翠此时不安的心绪。

四、在主题表达上，以动物的人化和人的动物化传达作家的人生理想和文学理想

“从人与动物的关系出发考察人性是一种常规认知方式。”［4］主要表现在，人类在对自己的本质进行界定时，常常以动物作为比较的参照物。对作家而言，通过动物书写来传达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文学理想是一种常见的方式。在《边城》的题记中，沈从文说自己创作的目的在于让读者 “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3］为了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文学理想传达出来，沈从文在《边城》中采用了动物的人性化和人的动物化两种方式。

动物的人性化主要表现在对动物身上所表现出的人性化一面的描写，其方法是：“将人性合理地运用在动物身上，动物仿佛具备了人性，通过动物进行主题和内容的展开。”［5］《边城》中黄狗的身上集中体现了动物身上人性化的一面。比如，当翠翠和爷爷在看龙舟竞渡的时候因为人多被分开后，黄狗没有离开而是自觉陪在翠翠身边充当护卫。在风清日丽的日子，在无人过河的闲暇时光，黄狗并没有到处疯跑，更多的时候是和老船夫、翠翠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安然入睡。有时候翠翠将一段木头从高处抛到小溪里，黄狗便从高处跳下将木头衔回来。由此可见，黄狗在生活习性上与人类没有两样。除了对黄狗人性化的生活习性的描写外，沈从文通过对黄狗通人性的行为的描写，表达了作家对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人生理想。小说中的黄狗不仅能在渡船上充当帮手，而且能感受到人喜怒哀乐的变化。比如，当黄狗觉得翠翠受到二老的欺负时，便对着二老叫起来。当无人过渡时，黄狗便和老船夫、翠翠在河边的岩石边晒太阳、做游戏。除了黄狗之外，那些在竹林间“落落落嘘”啭着喉咙的草莺，似乎也能感受到人的心情的变化，当它发现半夜的叫声会打搅人的休息时，便闭着那小小的眼儿睡了。

人的动物化主要表现通过对人的生命形态中动物性一面的肯定，以此来张扬边城人身上强悍的生活力。沈从文崇尚的是一种没有受到现代文明污染的自然人性。在沈从文看来，动物的身上更多保留了没有被现代文明驯化的天性。为了救治被现代文明污染的人性，通过激活人身上的动物本能来纠正现代文明的弊端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边城》中的船总顺顺虽然富有，但他并没有让两个儿子坐享其成，而是让两个儿子和普通家庭的小孩一样经受生活的各种考验。当两兄弟长大后，顺顺安排两兄弟在自己的船上当伙计，两兄弟和其他船员一样吃的是鱼干、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邦邦的船板。在从旱路贩卖货物时，不论寒暑雨雪，两兄弟必穿着草鞋赶路。当遇到对手需要动刀解决问题时，他们会毫不犹豫用刀来保护自己的身体和名誉，两兄弟解决纷争的方式靠的是人的天性没有消失的动物本能而不是靠现代理性。在民族过去伟大处和目前堕落处的强烈对比中，沈从文感叹“民族衰老了，为本能推动而做成的野蛮事也不会发生了。”［6］

总之，作为沈从文在20世纪30年代所写的“最后一首抒情诗”——动物书写在《边城》小说的文本结构和思想主题的传达上都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沈从文的目的在于用动物身上的“灵性”与“天性”来衬托湘西苗族人身上“健康”的人性，以此来批评都市社会“异化”的人性。当同时代多数作家都在对现代文明大唱赞歌时，沈从文却敏锐地发现了现代化所带来的人性异化问题。借助动物书写，沈从文人生理想和文学理想中超越性和深刻性的一面得到充分体现。

［参 考 文 献］

［1］魏家文.莫言与沈从文的动物书写比较论［J］.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05）.

［2］（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300．

［3］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64，113，59.

［4］郭洪雷.论莫言小说的比喻思维［J］.文学评论，2022（04）：177-186.

［5］高雅静，郎文孝.莫言小说中的动物意象［J］.语文建设，2014（29）：22-23.

［6］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