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蝉鸣声声,又是一年毕业季。作为一名毕业班的教师,今天是我在6班的最后一节语文课,也是学生们小学阶段的最后一节课。
还有五分钟下课,我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略显浮躁的小脸,放下了手中的复习册,提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节语文课”七个字。
“最—后—”学生们不由自主地随着我的一笔一画读着,忽然教室安静了,只有窗外的蝉仍旧不厌其烦地叫着。我抿抿干涩的嘴唇,说道:“孩子们,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再过五分钟,你们就要结束小学六年的学习生活了。”讲到这儿,平日里便有些感性的我已有些哽咽,学生有的低着头,有的红了眼眶。不管对于我,还是对于我的第一届毕业生来说,这个关于告别的话题,都有些沉重。
时钟嘀嗒,清晰可闻,最后四分钟。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口:“陈老师想和你们分享一个故事。”
2008年的春天,云卷云舒,一个小女孩所在的六(2)班迎来了一位年轻的代课老师兼班主任—潘老师。潘老师顶着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格子衬衫、一条湛蓝色的牛仔裤,笑起来脸颊两边有浅浅的酒窝,甜美极了。这是小女孩对潘老师的第一印象。但潘老师一定不记得小女孩长什么样了,因为当时的她成绩中等、不爱说话,坐在角落里,用平凡、中庸形容她也不为过。
事实确实如此。在潘老师代课的前几周里,小女孩只对潘老师说过两次话:“老师,这是我的作业。”“潘老师,早上好。”小女孩甚至觉得潘老师根本没有听清她像蚊子一般的声音,懊恼自己的内向、不勇敢。她很喜欢潘老师,因为潘老师是一位温柔可亲的老师,对谁说话都温声细语。女孩羡慕那些像小太阳一样活泼开朗的同学,一下课就围在潘老师身边,潘老师长潘老师短的,她只能在一旁羡慕,盘算着找个什么理由,再鼓起勇气去找潘老师搭话。
转机在第四周出现了。那天依稀是风雨欲来之势,黑沉沉的云笼罩在校园之上。原本第二天早晨在校门口检查仪容仪表的2名同学因为生病12S6NgsOlVcOg1oXkWw81A==请假,需要2个人替补执勤。潘老师用眼神扫视一圈,不少同学挺直了腰板,想要争取这个光荣的任务。
而女孩,和往常一般驼着背坐在角落里,等着为选中的同学送上掌声。这种好事从来没有轮到过她、轮到过她这般不起眼的学生,她不曾期待,亦不敢期待。
“陈夕佳,明天你去。”霎时“轰隆”一声春雷响起,极具戏剧性。女孩猛地抬起头,望向了讲台上的潘老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班同学也回头看向她,表情一样是难以置信。潘老师好似看出了大家的疑惑,开口说道:“潘老师来到2班的这段时间,一直关注着每一位同学。你们没有发现陈夕佳是一位踏实努力的同学吗?虽然她默默无闻,但她总是认真做好每一件事。”一席话如一束光照进了女孩的心里。
第二天,不到六点一刻,女孩就迫不及待地爬了起来,一会儿抻平自己校服上的褶皱,一会儿去鞋柜里找干净的帆布鞋。外婆被女孩的动静弄得不得已爬起来,点了点她的头:“公鸡都没有你起得早,不就一个执勤吗!”女孩小声嘟囔着:“你才不懂。”早早跑向隔壁街的校门口。春雨过后,“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女孩已经忘记了那天执勤时具体的情景,但她跑向学校的那十分钟里,闻到的清新草香、听见的早餐叫卖声、踏过的洁净小路,还有那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时隔数十载,再次想来,仍不曾褪色。
一天的执勤结束,女孩的心底好似种下了一颗种子,拥有了一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面对自己的生活,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下课铃声响起,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坐在前排的小机灵鬼听得不过瘾,连连追问:“陈老师,后来呢后来呢?您就是故事中的女孩吧?”我笑了笑,没有回答。隔壁班学生告别的声音已经传来,我知道我该说“下课”了,可这句话似有千般重,有口难开。
“老师,把故事讲完吧,求您了!”班上突然有人喊道,随即附和声此起彼伏。
“那—我拖一次堂?”要知道,我执教6班以来从不拖堂,学生还曾笑言:“陈老师每次下课都跑得这么快,肯定是为了去厕所!”不识好人心,把我气个倒仰。
“拖拖拖,把以前没拖的时间都拖了。”班上一片欢声笑语,缓解了些低迷的气氛。
“你们知道陈老师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吗?”
因为没有潘老师,那个女孩的生命不会就此被点亮。是的,那个女孩就是我。曾经不善言辞、瘦小内向的女孩,现在成了一名能够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语文老师。故事还没有说完。
学期末,学校组织了一场硬笔书法比赛,每个班会选出一、二、三等奖若干。尽管那时候我因为潘老师常常鼓励的缘故,对自己有了些许信心,但我从来没拿过一张奖状。正在我琢磨着要不要再加把劲练练字的时候,班长带来了一个惊天噩耗:潘老师教完这学期就走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天要塌了。
晚上,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饭也不想吃,躲在房间里。外婆知道了潘老师要走的消息,坐在我的身旁,安慰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好好读书,以后也做一个像潘老师一样的老师,还是有机会见到潘老师的。”外婆的话徒增我的伤感,我伤心地扑进外婆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决心好好练字,拿一个名次,以此证明潘老师没有看错人。白天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偷偷将硬笔纸藏在课本之下,临摹比赛用字,被无情的数学老师发现没收了硬笔纸,我也不泄气;晚上除了写作业的时间以外,我“头悬梁锥刺股”地拼命写,边写边幻想着得奖后拿着奖状向潘老师报喜的得意模样。
一周后,比赛如期而至。校长在国旗下逐班逐个宣读获奖名单时,我的内心波涛汹涌,不说十足的把握,也得有八成。“六年二班,王……三等奖;六年二班,李……二等奖……”随着校长的一字一句,我心底里的光慢慢熄灭,我没有获奖。我浑浑噩噩地回到班上,对自己失望至极。
“陈夕佳,潘老师叫你去办公室。”我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像乌龟一样挪向旁边的办公室。潘老师一定也对我失望极了,她是要批评我吗?如果我真像乌龟一样有一个龟壳就好了,至少现在可以躲起来,不用面对潘老师。
“夕佳,你来。”潘老师在办公室门口见到我便将我拉到一旁,我低着头,准备迎接一场狂风暴雨。
“给。”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奖状。“硬—笔—比—赛—”我看着奖状上的字,不解地抬头看向了潘老师,潘老师只是将奖状往我身前递了递,示意我接着读,“陈夕佳,优秀奖?优秀奖!”我拔高了一个音量,结结巴巴说道,“潘老师,我……我……”半天,也没有说出所以然来。善解人意的潘老师摸了摸我的头说:“拿着吧,给你。”
我颤着手接过了人生中的第一张奖状,仍旧不解:“潘老师,我不明白。”潘老师俯下身子,笑着勾了勾我的鼻头:“你数学课偷写字的事情我都知道啦,你的努力老师都看在了眼里,继续努力。”
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抱住了潘老师,泣不成声:“谢谢,谢谢您,潘老师,我永远不会忘了您的!”潘老师没有说话,只是用她纤细的胳膊圈住了我,我闻见了潘老师身上像妈妈一样的味道。现在我知道了,那是爱的味道。
“所以,我也做了老师,我每一天都在告诉自己,我要做一个像潘老师一样的老师。”故事说完,我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孩子们,我们的故事也到了尾声,陈老师想问你们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和陈老师一起走过的时光,幸福吗?”
我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陈老师有幸得遇伯乐,所以,我也希望我能是你们其中一些同学的伯乐。”突然,一个坐在后排临窗的小姑娘举起了手,她站起来深呼吸了两下,说道:“陈老师,您就是我的伯乐,三年级您刚来我们班的时候,我成绩一般,长得一般,也没有人跟我玩,是您让我做班干部,给我参加比赛的机会,谢谢您!”在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时刻,她向我鞠了一躬,我笑中带泪,向她鞠躬致谢。班上,响起了掌声。
就这样,在最后一声“同学们,再见”中,我结束了属于6班的最后一节语文课,那时候距离放学铃声已经过去半小时。我拖堂了,可没有一个学生有怨言。大家都默不作声地背起书包,踏着夕阳走出了校园。
这是我执教的第一届学生,而我亦是潘老师执教的第一届学生。站在校门口和学生挥手作别时,我的身影好似和潘老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站在教室门口和大家道别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潘老师不知道,我的学生也不知道,实际上,女孩曾经想做的并不是人民教师,而是医生,因为她的妈妈在她七岁那年因为凌晨突发心梗倒在了家中,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医生,可以救起自己的母亲。女孩幼年丧母,父亲失踪,由中风的外婆抚养长大,内向是怕说错话被人欺负,瘦弱是因为家境贫寒营养跟不上,总是不敢跟老师说话是因为曾经有老师在背后议论她是“孤儿”,瞧不起她。不,也许潘老师知道,正因为她知道,她才用独属于她的方式,滋养着一个渴望得到爱的孩子的心灵。最后,女孩改变了志向,成了一名人民教师,和潘老师一样启智润心、因材施教的人民教师。
这便是薪火相传。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教师不仅要传授给学生知识,更应为学生提灯引路。因为有无数有爱的“潘老师”,所以有了传承,有了年轻的“陈老师”们。他们用青春和热血,浇灌着学生的心田;用智慧和才华,引领学生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他们的付出和奉献,让学生感受到了爱的力量,也让他们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和追求。
三寸粉笔,三尺讲台系国运;一颗丹心,一生秉烛铸民魂。正是这种代代相传的教育精神,使得中国各行各业的人才潮头奔涌,推动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让中华民族的火种生生不息,照亮了中国一代又一代新青年前行的道路。
(作者单位:香港都会大学)
责任编辑: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