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后的日光像一层薄薄的蛋煎饼摊在廊道下的天井,条石铺成的天井小小的,不过三米见方。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浮尘,好像煎饼被铲起后留下的星星点点的油渍。
坐在藤椅上的蔡伟葩看着天井发呆,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脑袋歪在肩膀上,鼻孔和肆意张开的嘴巴一起朝向天井的上空。突然间她哆嗦了一下,唰地睁开眼睛,全身也不由自主地往上挺起来。
有人从前厅走到了廊道上。她没有听到细微的脚步声,而是被一种久违的气味呛了一下,整个人一激灵往上抬了抬屁股,说:“我以为你得肺病死了。”
汤小菲摘下口罩,微微一笑,说:“我不怕死于肺病,只怕死于别的。”
蔡伟葩合上眼睛,厚厚的眼皮耷拉着,看起来显老了。虽然母亲的身材没有像同龄人那样臃肿膨胀,但是汤小菲还是看到了一种严重的衰老。她的嘴角塌陷了,手臂都很难举过头顶了,想当年——四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年前,母亲举着菜刀狂追自己,从家里一直追出圩尾街,可以接连追过几条街。汤小菲想起母亲第一次挥舞菜刀追砍自己那年,她还在读小学三年级。最后她实在跑不动了,死死抱住路边的一根电线杆,感觉母亲的菜刀就要砍上来了,头皮一阵发麻,裤管里淌下了一股尿水。那把菜刀终究没有砍下来,母亲落在后面十米开外的地方,弯腰喘着粗气。那时母亲三十来岁,但是也跑不动了。汤小菲看到蔡伟葩嘴唇上还是有一圈黑黑的毫毛,跟男人的胡子一模一样。从她懂事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父亲嘴上、下巴上都是光溜溜的,而母亲却有一圈胡子呢?年岁渐长,她知道别人家都是父亲说了算,只有自己家是母亲说了算,连父亲都要听母亲的,母亲瞪他一眼,他也会跟自己一样瑟瑟发抖。
天井的日光暗了下来,时令已是立冬,马铺却还是热得像夏天。汤小菲在靠墙边的塑料椅上坐下来,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刷了一下朋友圈。公司最近订单不算多,她不怎么忙。这也好,汤小菲正好可以闲下来,弹弹古琴种种花草,她平静如水的生活也需要一点闲情逸致。她的饮食起居都在公司。公司在距离马铺二十多公里的开发区,但她还是隔三岔五会到马铺一趟,只是很少回圩尾街看望母亲。上次回来看望她还是端午节。母亲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我学生给我送了一些粽子,你想吃就回来拿。”汤小菲并不是想吃粽子,而是想回去看看她,毕竟她是自己的母亲。那次回来依旧是话不投机,汤小菲最后带走了几个粽子和一肚子郁闷。她心里不知第几遍发誓再也不回来了,然而今天鬼使神差似的,到税务局办完事后,顺便又回来了。
汤小菲收起手机,眼光从母亲身上转到天井里,她看到靠墙角背阴处的地面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青苔,从条石的缝隙中长出来的。记忆中那里一直都有一块青苔,母亲有时候会罚她站在青苔上,双脚不能跨出青苔。青苔是柔软的,也不大湿滑,只是它的面积过于窄小,站在上面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罚站之后,她总是趁母亲不在家之际,提一桶水把青苔冲刷掉,可是过段时间青苔又长出来了,母亲又罚她站到青苔上……其实,这算是母亲对她最温柔的惩罚了,但她瘦小的身子站在青苔上,颤颤抖抖,战战兢兢,就像一个囚犯似的,那种记忆永难磨灭。现在她看着那块青苔,心里也不由泛起一阵阵惊悸。
蔡伟葩睁开眼睛,坐在藤椅上的身子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也不动,她看着天井对汤小菲说:“这个月退休金涨了一百多。”
“现在经济不景气,公司不是裁员就是降薪,你们退休人员还能涨钱,不错啊。”汤小菲说。
“我说,你别打我的主意,你想啃老没门。”
“你这是什么话呀?我什么时候想啃老了?!”汤小菲再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小时候你不是骂我就是训我,现在你不是提防我就是嘲笑我,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好好说话!”
蔡伟葩把目光从天井转到汤小菲身上,淡淡地说:“我们相克,算命先生早就算过了。”
这句话汤小菲听母亲说过几次,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头的火很快也熄灭了。她想起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时,她一个人坐在父亲的床前,父亲握着她的手说:“你妈从小打骂你,你长大后报复了她,你们也算扯平了,希望你们以后不要成为冤家,好好做母女吧。”汤小菲说:“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父亲说:“我知道,过去的事在你心上一直没过去。”汤小菲说:“我也想和解,不过我首先得跟自己和解。”父亲叹了一声说:“和解吧。”汤小菲不吭声了,其实她内心里也是愿意跟母亲和解的,当然她知道这不容易,很不容易,有句古话是怎么说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蔡伟葩说:“我现在好手好脚的,以后手脚不能动了,我就进养老院,我的退休金和储蓄应该够这个开销。”
汤小菲没说什么。
蔡伟葩说:“要是得了绝症,卧床不能动了,我就自行了断。”
汤小菲还是没说什么,她心里想,以母亲要强、刚烈的性格,她会做到的。
蔡伟葩接着说:“我不指望你,我也不想麻烦任何人,你放心吧。”
“你每次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意思吗?”汤小菲忍不住地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诘问和不满。
“什么乱七八糟?这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问题,你也会老的。我现在正式提醒你,你今年五十岁,到了企业女职工的退休年纪,这说明你也快老了。你以后怎么养老呢?靠你女儿吗?你总是埋怨我给了你一个不好的原生家庭,你自己给了你女儿什么?有些话我也不说了,反正你好自为之吧。”
“我以后的事你不用操心。”
“我不操心,反正我也看不到。”
“是,你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就行。”汤小菲说着转过身子往前厅走去,“我有事,先走了。”
“你走吧,你有本事……”蔡伟葩说。
汤小菲回头看了看母亲。她身上没多少肉,脸上也没多少肉,表情还是那么刻薄——这就是母亲,怎么可能跟她和解呢?汤小菲猛一转身就走了。
蔡伟葩看了一眼女儿的背影。女儿早已不是她当年追赶的那个瘦弱的小姑娘了,而是一个丰腴的年近半百的女人——时间过得那么快,过去的事情已经不能改变了,执念也是难以改变的。她闭上了眼睛。
2
汤小菲走在圩尾街的水泥路上,平跟鞋落在地上是无声的,但是她心里却听到了一串串激烈的声响,那是各种声音混合而成的,就像是一种岁月的回声。这个家曾经是她最想逃离的,她也曾经彻底地逃离了,但是后来她发现其实她是逃离不了的,这就像是自己的影子,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走出圩尾街,汤小菲看到自己停在路边的小车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罚款单,她取下来看也没看,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坐进驾驶室刚发动车子,女儿发来了一条信息:给我两千。汤小菲立即用微信给女儿转账两千元,女儿秒收了。她放下手机,驾车往前面慢慢开去。她知道自己是亏欠女儿的,所以,要钱给钱,要什么给什么,从不犹豫,从不拖泥带水地询问。目前能维系两个人母女关系的,只有物质,一旦女儿不再需要向她索求物质,她们之间的母女关系不知会走到哪一步,就像自己跟母亲的关系一样——这是汤小菲感到最扎心和最无奈的事情。
开车出了城区,汤小菲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没有朋友,周围也没有她喜欢或熟悉的可以消磨时间的地方,只好回开发区的公司了。她在这家公司的职位只是经理,但是谁都知道,她是公司的实际运作人,还是“老板娘”。其实她只不过是个打工的,她投入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打一份别人不理解、自己有时也不理解的工。1993年汤小菲在福州读大学时,有一次她在工业展销会上做志愿者,分发宣传单时遇到了台湾人康春涛。这个小个子男人仰头看着她,竖起了大拇指,夸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回到台湾后,康春涛不停地给汤小菲写信,有时还打她宿舍楼的公用电话找她。他的信往往很短,他坦承自己文化不高,写不了太长,在信中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表达对汤小菲的欣赏和爱慕。他的电话却总是很长,闽南话和普通话掺着说,说他悲惨的家史,说他想来大陆创业的雄心壮志,说他对小菲的思念,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让汤小菲很心疼他的电话费。汤小菲从小缺少父爱,又一直生活在母亲的暴力阴影里,极度怯弱和自卑。中学时代收到男生的字条,她都不敢看。刚上大学时也有男生向她表白,她要么拒绝要么躲避。但是面对康春涛的火热攻势,她没有拒绝,而是勇敢地迎了上去,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认可她和赞扬她,让她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
在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康春涛从台湾过来,带她吃了一碗鱼丸,便把她带到了小旅馆的床上。汤小菲虽然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献给了康春涛,人生第一次奇妙的体验带着微痛,让她觉得世界上终于有了一个亲人。在床上她确切知道了康春涛大自己23岁,在台湾有老婆还有四个孩子。他居xqoXr9KihZDNv76jGwwqCGVZQNqSx1sN3g2BfVMop5Q=然跟自己的父母同龄,她心想要是父母特别是母亲知道之后,肯定会气坏了。不过想到母亲生气的样子,她心里突然就很兴奋,很愉悦——这真是一种很奇特的快感。康春涛个子小,文化不高,手上也没多少资金(卖了一间祖屋攒了一点钱),但是他有一种准备创业准备发财的上进心和精气神,这让汤小菲觉得特别可贵,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帮助他成就一番事业。
汤小菲毕业那年,国家已经不包分配了,一些同学很惶恐,她却显得很笃定。突然有一天,母亲打宿舍楼公用电话找到了她,这让她惊诧不已,记忆中母亲从未给她打过电话。母亲说她出差来福州开会,叫小菲明天请假到大舅家一趟,她和大舅要跟小菲谈谈毕业工作的事情。汤小菲的母亲本是福州人,上山下乡时来到马铺,然后结婚生女成了马铺人。她希望小菲毕业后就留在福州工作,小菲大舅是福州某局副局长,有能力帮她找一份工作。母亲准备退休后也回福州养老。汤小菲在福州读了四年大学,到大舅家没超过四次,她受不了大舅母那种鄙夷的目光。她语气生硬地拒绝了母亲,说:“我工作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我已经找好了!”想象不出母亲在电话那头是怎样地暴跳如雷,她内心却是愉悦的。那时候康春涛已经开始在福州郊区寻找合适的旧厂房,准备从台湾运来旧机器,成立一家专做外贸订单的汽配工厂。公司注册、工厂开工以及账户税务等等烦琐的一套手续,几乎是汤小菲一个人跑下来的。拿到大学毕业证书的那个晚上,她提着被褥、衣服和一些舍不得扔掉的日用品、书本,也没跟舍友好好告别一下,便急匆匆地离开学校,搭上开往郊区的最后一班公交车……
康春涛在福州的汽配公司完全是汤小菲负责运作,他在台湾接到订单后传真过来,同时划拨一些款项,福州公司便开始组织生产,成品检验合格后出口。他每个月从台湾过来一趟,像客人似的住个五六天,又回去了。汤小菲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饮食起居都在工厂,不施粉黛,衣着朴素,没有社交,没有业余爱好。他不由感叹自己运气太好了,白捡了这么一个年轻漂亮又忠诚能干的“小三”。几年下来,康春涛赚了不少钱,有一次他从台湾过来,参加了马铺县在福州的招商会,县政府承诺的优惠政策让他很动心,便决定到马铺开发区买地建工厂。就这样,汤小菲回到了马铺,这才渐渐跟父母恢复了联系。
当年她毕业后跟随康春涛创业时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告知了一些情况。她收到了父亲的回信,父亲说母亲非常愤怒,决定跟她断绝母女关系,让她永远不要回家。这几年里她都没有回家,只是跟父亲保持着通讯联系。回到马铺后,汤小菲跟母亲第一次见面时,开头还能平静地说几句话,但母亲很快就爆发了,她落荒而逃……不久,汤小菲生下了女儿。母亲不闻不问,甚至禁止父亲过来帮忙。那时康春涛在台湾,好在有公司女工帮她请了一个月嫂来照顾她和孩子。两年后,父亲患病住院,不治身亡,汤小菲跟母亲的关系进入了一个难以描述的阶段……
汽车开到了公司紧闭的大门前,汤小菲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大门。公司好几个月没有订单,她给工人放了假。食堂阿姨、门卫也都回家了,她独自一人守着偌大的厂房和办公楼。这些年,康春涛很少从台湾过来了,一来年纪大,二来身体不大好。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汤小菲多年来不图名分也不贪财,事无巨细,把公司管得井井有条,他在台湾就可以很好地掌控一切。汤小菲把车停在办公楼前。一楼是工人宿舍和食堂,二楼是办公室,她住在三楼,那是设计成套房样式的几间房。她走进房间,倒了一杯水还没喝,搁在沙发上的手机就响了,屏幕上现出“蔡伟葩”三个字,这是母亲的来电。最近有好几次,她接到母亲的电话,接起来之后无人说话,里面却传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她猜测是母亲无意中触屏拨出了电话。她一边喝水一边想,这次应该也是,便把电话摁掉了。面对面都不能好好说话,电话里又能说什么?
母亲曾说:“我们是相克的。”汤小菲觉得也是。早些年,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每一次都是充满极浓的火药味。母亲说:“我要对你进行灵魂拷问!”母亲是小学语文教师,爱好文学,据说退休后还试图写一本长篇小说,后来不了了之。汤小菲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神思一下子就飘荡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母亲说:“你找那么一个台湾老板,是不是存心要气死我?”汤小菲说:“小时候你每次打我,都是往死里打,你把我的脑子打坏了,这是你的报应。”母亲说:“你在报复我,你这报复也是够狠了。”汤小菲说:“有你狠吗?当年圩尾街家长打孩子,动手的几乎都是父亲,打的都是男孩子,女孩子被打的只有我。谁能想到打她的是她母亲?她母亲还是一个优秀的小学教师!”母亲说:“真是我把你脑子打坏了吗?你跟了那么一个台湾老板,年纪跟我们一样大,个头比你还矮,你居然可以不要名分,心甘情愿做他的小老婆!他给你买大房子了吗?他给你买钻戒宝石名牌包包了吗?没有,什么都没有!你还为他生孩子,流产过几次我是不知道的。你每天跟工人一样上下班,穿得像超市收银员,吃的什么我没见过,你图的是什么呀?我真不懂,你脑子真是被我打坏了吗?”汤小菲说:“是,打坏了,这几年慢慢修复,现在我是在修行,你当然不懂。”母亲说:“当初就应该下手更狠一点,把你脑子全打坏了才好。”
母亲的咆哮冷不丁就会在心里响起,汤小菲知道这是一辈子摆脱不了的,不过现在这已经伤害不了自己……突然,手机又响了,她看到还是“蔡伟葩”三个字,随即摁了拒绝键。
3
坐在藤椅上的蔡伟葩迷迷糊糊又打了个盹,往事像电影画面一样不断闪回。突然她全身哆嗦了一下,惊悸地睁开眼睛,面前还是平时熟悉的场景,空寂的天井和天井上的蓝天。日光散淡了,外面的街道上偶尔传过来一阵脚步声。退休之后,特别是丈夫汤志宇离世之后,蔡伟葩一个人变得懒散倦怠。她本来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如今藤椅上一坐,半天都懒得挪动一下屁股。她手脚健全,思维清晰,单位组织退休人员体检,她除了有点贫血,什么毛病都没有。老同事啧啧称赞她的健康,她说:“我的病检查不出来,只有我自己知道。”她绷着脸,说得郑重其事的,但是没有一个同事理解她的苦衷。
蔡伟葩早年上山下乡时从福州来到马铺,她想不到从此会变成马铺人。几十年来她对马铺都是排斥的,比如她从不说马铺话,也拒绝接受一些跟福州不同的马铺习俗。其实蔡伟葩一开始是有机会回到福州的,她大哥帮忙找了一些关系,但是她已经跟马铺人汤志宇结婚几年了,还有了女儿汤小菲,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留下来。那时她是马铺东方红小学的正式教师,汤志宇在供电所上班,两人都有不错的工作。汤志宇是家中独子,继承了圩尾街一幢老房子,一家三口人住着很舒服,如果回福州,除了她的工作有着落,汤志宇的工作和一家人的住房都是无法解决的——当然,她还可以有一个选择,就是离婚,独自回福州。可是志宇为人忠厚,什么都听她的,女儿乖巧可爱,怎么能抛下他们呢?
蔡伟葩留在了马铺,留在了丈夫女儿身边。但是她的性情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对丈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生硬,越发不加掩饰地颐指气使。有一天,她抬手打了小菲一巴掌,响亮的声音和小菲的哭泣竟然让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从此,她总是忍不住想打小菲,如果小菲犟嘴或抗拒,她下手就更重。汤志宇有一次拦住她说:“你怎么这样打小菲?”蔡伟葩气呼呼地盯着志宇,鼻子一酸,带着哽咽说:“要不是你们两个,我早就调回福州了!”她委屈地转过身,顿了一下脚,从楼梯走上二楼,发狠地把楼梯踩得嘭嘭响。蔡伟葩似乎找到了打女儿的正当理由。有时她也想控制住自己,但是手痒痒,心里头也痒痒,落下的手就又举了起来——这是一种瘾,她已经戒不了了。
退休后的蔡伟葩也有过反思,到底是不是自己把女儿打进那个台湾人的怀里的?她认定,女儿是存心要找那么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差的人来报复自己的,不然,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愿意给一个跟父母年纪相当、其貌不扬又抠门的男人做小三?当蔡伟葩第一次得知女儿跟那老板的情况时,她的感觉是万箭穿心,心如刀绞。后来,女儿生了个女儿,她打电话给女儿说:“你还是跟他赶紧断了吧,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女儿说:“我是吊在这棵树上荡秋千呢,我不会死,我很自在。”后来,女儿带着三ddc8d00d96c7cd4dc5b5815096fd277b320e17c06c4733027603a8abb8874e92四岁的女儿来看她,她都不想正眼看这孩子一眼,更别提给个红包什么了,还当着孩子的面跟女儿大吵一场。这么多年来,她也从不跟福州的亲戚和马铺的同事提起这个孩子,女儿的状况令她难以启齿。
午饭后就坐在藤椅上,一坐几个小时,蔡伟葩感觉到口渴了,这才起身走进后面的餐厅,从饭桌上抓起水壶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水有点冷,她没有再喝,放下杯子时看到桌上放着手机,顺手抓起手机走回到廊道上,又坐到了藤椅里。她的身体几乎和藤椅连在了一起,她在藤椅里的时间并不少于在床上的时间,因为她睡眠不好,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坐在藤椅里发呆。蔡伟葩看了一下手机,没有人给她打电话,她也不知道要给谁打电话,就定定地看着手中这只冰冷的小机器,看着看着走神了……
汤志宇临终前握着蔡伟葩的手说:“你们母女还是和解吧。”蔡伟葩什么话也没说,丈夫的手慢慢松开了,她还是一声不吭。如何跟女儿和解?首先自己要跟自己和解,可是她做不到,心里那道坎是很难迈过去的。再说女儿想不想跟自己和解?两个人都没有交流,没有沟通,更没有包容和反省,又如何和解?
蔡伟葩把目光转到天井里,看到了那块青苔。她没有任何感觉,小时候惩罚女儿站在上面的事情已经记不住了,记住的是几次拿着菜刀追着她上街。女儿因为什么激怒了自己,她也忘记了。不过,她记得自己下手确实比较重,没忍住,忍不住啊。她抬起握着手机的手,那只手又皱又干,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可以打人了。以前打人也只是打女儿,从未打过学生,她还经常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呢。蔡伟葩缓缓地从藤椅上抬起屁股,起身下了天井,仰头朝天空看了看,天上除了几朵浮云,什么也没有。
这几年来,她很少走出家门,除了几天买一次菜。偶尔走动就在天井里走,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天井像一口井,她就是井底之蛙,她觉得老了做一只井底之蛙也挺好的。走了几圈,抬起的右脚正好踩在那块青苔上,脚底一滑,整个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向前面倾倒而去。嘭的一声,她的脑门磕在廊道边沿的青砖上。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手中握着的手机没有甩出去,她用一只手打开了电话簿,摁了第一个号码就拨了出去。
这是女儿的电话,听得到她的手机里唱着一首歌,叫不上名的歌,好像有点忧伤,唱了几句,就中断了。
蔡伟葩感觉到全身剧痛,特别是头部,嗡嗡地响着,一点一点地炸裂开来。她又按了一下手机,那支略带忧伤的歌曲又在耳边响起,但是很快又被掐断了……
4
几天后,汤小菲处理好了母亲的后事。当她准备离开老房子回公司的时候,又看到了天井那块青苔。她用水桶接了一桶自来水,对准青苔使劲地冲刷过去,把青苔全都冲到了流水沟里。她直起身,突然流下了一串热泪,她知道,这会儿是跟母亲完全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