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情

2024-09-11 00:00:00重李
当代小说 2024年8期

七点一刻的闹钟还未响,她便醒了,转身把闹钟提前关掉,起床。

今日天气晴朗,透过阳台往外看,街道已忙碌起来。云层四周渲染着一圈圈灰白的雾气,太阳躲在后头,慢悠悠地探头、张望,随即散发出无数道金光。光跳进屋子,变换身影,时如圆点,时如方格,精灵似的,让她挪不开眼。渐渐地,四下都积满透明的刺眼的光。她闭眼,待不再感到刺眼之后,睁眼,擦去眼角发黄的分泌物,然后将窗帘拉过来,半掩。这光跟那天的阳光一样温和、轻柔,在大堂里奔跑,因而人人身上都罩着神秘的光圈。细想,有七个年头了。

那天的一切,仍旧清晰地在她平淡的生活里有意无意地浮起。床头柜上摆着他生前的照片,儒雅随和。她拿起一张湿巾纸,仔细擦拭着他的照片。这是她每天的习惯。

吃完药后,到厕所方便。马桶圈冰冷的触感爬遍全身,她的肚子痉挛了几下,像有爬虫在体内漫无目的地游走。她扶着扶手站起来,洗漱,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更白了些,梳子经过的地方,都有岁月投降的痕迹。拧开女儿从国外寄来的护肤品,挤了一些往脸上抹了抹,脖子也不放过,上下打圈,滋养皮肤,让新的一天迎来生机。

去衣柜选了一件墨绿色的衣服,上面绣着几片嫩荷,不显眼,不抢他人面子。她这辈子为人处世,向来如此。临走前,看一眼墙上的电子挂钟,是星期天,又转身将相机镜头整理了一下。

每隔一周,她都会检查那个藏在书柜间的相机,不是仔细观察,压根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生前,丈夫最爱护它,甚至胜过爱女儿。她将它放在那儿,试图让它融入她的生活。每隔一段日子,她就拿下它,取出储存卡,放进电脑,把相片一张张存好。这也是他生前唯一的乐趣。

相机设定的是定时拍摄,三小时一次。她学着丈夫以往的样子,在夜里翻看拍摄的照片。

她最爱观察屋外的柳树和天空的变化。她记得丈夫说过,日子需要一点格调、一点诗意。她望向屋外那些随风飘舞的柳枝,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感觉他的身影依稀还伏在书桌上,好像气息还未消散,仍陪在她身边。

走到楼下,一群小孩背着沉重的书包朝她迎面走来。每次她都会变魔法般掏出糖果或饼干,分给他们,然后简单问候几句,这让她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看见她的身影,即使隔得远远的,他们都会喊,江奶奶好,江奶奶再见。她的心都快化了,脸上带笑,应答着。

黑猫优雅地走过来,靠近她,用头蹭她的腿,轻柔地叫唤着。她从包里拿出一根火腿肠,这是她为它随身携带的食物。她将火腿肠一点点地掰碎后喂它,抚摸着它的头。它极其享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示意感激。她曾动过收养它的念头,但丈夫对猫毛过敏,只好作罢。他慈悲善良,每逢放假,总会和她一起去寺庙或宠物救助站当志愿者。那时,他戴着口罩,全副武装,温和细心地喂它们。

他走后,她几次劝说自己,一人过日子,索性将它带回家,与自己为伴。冷静下来斟酌,大部分时候,自己都无暇顾及自己,许多琐事不过脑子便忘了,还是让它自由地生活吧。于是,这个念头便逐渐消散了。黑猫叫唤着,同她很亲昵的样子,大概觉着她是它唯一的亲人了吧。玩了一会儿,她起身,与小家伙告别。

到了麻将馆,几个姐妹都到了,只等她一人。她害羞得红了脸,说着抱歉。姐妹们拉她坐下。许久未聚,有一年了吧,她思考着。不是忙,就是有事,好不容易挑了个大伙都闲暇的日子,出来聚聚。

牌桌上,闺密李玉打趣道,这些年,有值得托付的人了吗?她摇头,知道她们会提及这个话题,随即说,自己一个人过,清闲,挺好。转而将话题转移到李玉身上,听说你儿子也出国了,是和我家阿穗一个地方不?李玉接话,我儿子去的瑞典,阿穗在英国,两个地方截然不同。话说回来,阿穗好几次都让我帮你留意着,你干脆遂了女儿的心愿,碰上个合适的,就一起过吧,彼此相依度过下半生,这样她在国外也好安心。好像有东西从五脏六腑划过,一阵刺痛涌上来。

说着说着,话题又回到她身上,她只好尴尬地笑笑。李玉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到她面前,说这个老头的年龄、生活习惯与她都很匹配。她瞥了两眼,没收下。趁着清理桌上垃圾时,将名片扔在垃圾桶里。另一人接话,他和你多般配,单身,无子,不抽烟不喝酒,没大毛病,要不你加他微信,看哪天约出来聊聊?合适就进一步,不合适就算了,也没多大损失。她还是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还是算了,暂时没那个打算,再说吧。

窗外的太阳由黄转为浅红。坐在红木沙发上的秀珍抬头问她,难道你真打算一辈子孤独终老?他走了那么多年,你也应当放过自己了。沉默了会儿,她点头,说会考虑她们善意的建议。她的脸色同墙角的灰一样黯淡。很快,她们意识到自己的话掀起了她对痛苦往事的回忆,急忙说,都是为了你好。她说,我懂,接着打出手里的二筒。李玉拿过那张牌,放在牌中间,牌一盖,胡了。

秀珍的孙子坐在婴儿椅上,咿咿呀呀地张着嘴,脸蛋红通通的似水蜜桃。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外孙女。外孙女从小随她爸妈移民到国外,她见她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此刻,她有些想念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去阳台给外孙女打视频电话。

那边一片漆黑,外孙女走在街上,说着一嘴流利的英语,听得她晕头转向。她连连点头示意好好好。外孙女的唇钉、鼻钉在路灯下泛着银光。镜头旁,一个金发老外探着头,跟她打招呼。她微笑着回应。想必这就是女儿常常同她提起的外孙女的未婚夫。她想象着外孙女的婚礼,甜蜜盛大,她坐在台下,一脸欣喜。尽管她与外孙女之间的对话极其空洞,但此刻,她已经很满足了。

回到桌面上,她开始观察她们。她们虽然都烫了一头蓬松亮丽的卷发,涂着颜色鲜艳的口红,但脸上的疲惫掩饰不了,肚子上的几层“游泳圈”也愈发明显。而这些年,她将自己保养得很好,未曾亏待过自己。原先她们像荷花,而她像荷叶,在一旁衬托她们的美,随着时光流逝,她们渐渐枯萎,唯她仍蓬勃生长。最后,她竟成了最吸睛的那一位。

天渐渐暗下来,娃娃哭了起来,想是困了。姐妹们相继离开,去看病,去接孙子,回家做饭,理由不一。她同她们一一拥抱,说下次再见。看着她们离开的身影,她竟从中察觉到一丝不堪。她清楚,她们从前不是这样的。收拾完东西,推开玻璃门,清新的空气钻进鼻腔,脑袋变得清醒,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名片上的人像在她眼前晃动。她返回包间,趁着无人清理,蹲下身子,在一堆瓜子壳里翻找到那张名片。拿出来,擦干净,放进包里。

回到小区,黑猫闻见她的气味,急忙跑过来撒娇,蹭她的腿。她和黑猫玩了一会儿后,回到家中,躺在沙发上,看名片上的头像和名片背后的简介。走进客厅,摸着丈夫的照片,似在询问丈夫的意见。隐约间,她瞧见他微微点头,好像在示意她,去吧,往前走一步迎接新生活吧。刹那间,泪光闪烁。她打开手机,输入名片上的微信联系方式。他的头像是《红鬃烈马》剧照,昵称是“心有山海”。纠结了一番,最后她还是发送了好友申请。那边很快通过了。她翻看他的朋友圈,了解到他喜欢练字、看展、喝茶,过着典型的小资老头的日子。

他发来两个表情包,问好,接着发来一串自我介绍。和闺密介绍的出入不大。他比她大两岁,做过画家,卖过皮包,开过公司,如今退休养老。她简单编辑了几句话回应他,排遣寂寞。他一直有礼貌地回复她,搭她的腔,他的每句话都合她的意,渐渐剥开了她的心。

他们聊到深夜,她一看时间,快到凌晨两点了。他说他有失眠症。她回他,她也有。其实她的睡眠很规律,每晚十点便入梦。看着在黑夜中发着亮光的手机界面和在旁边扑棱翅膀的几只蚊虫,她对他撒了个小谎。最后,她发送了一个表情包——绿色睡莲上飘动着两个字:晚安。

睡前,在朦胧的月色下,她看到斑驳的银光在柳树的枝条间穿梭。她重新打量名片上的他,感觉自己真的对他产生了兴趣。

此后的一些天,两人仍保持着网友的关系,这让她想到年轻时和丈夫通信的日子。丈夫去很远的地方出差,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写一封信寄给她,内容有工作的愁苦、生活的琐碎,字里行间都充溢着对她的思念。她上下滑动屏幕,翻看聊天记录,知道他对自己很有兴趣。她知道他的模样,而他不知道她的模样。她想他以名片的方式相亲,想必是为了早些找到老伴,摆脱寂寞。要是这期间,有另一人比她先一步见到他,认识他,那他们之间的聊天还有意义吗?于是,她主动提出周末在人民公园见面。他回了一句,正有此意。

那天,她穿了红色上衣和绿色裙子。她很久没穿这样颜色鲜艳的衣服了,觉得有些招摇。

坐在车上,打开车窗,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地图软件显示距离人民公园越来越近,她的心竟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公园很热闹,天上飞着各类气球、风筝,一番闲适的景象。他说他会坐在花坛边等她。她在人群里寻找了一番,看见一个蹲坐在花坛上的身影,走过去问,是你吗?他站起来,打量她,点头,是我。她清晰地看见他眼里流淌着新鲜与好奇。他掏出一朵玫瑰,剪去多余的枝叶,插在她的头发上,说,鲜花配美人。她笑了,笑声飞入长空。

交谈许久,从过去聊到现在,她惊叹于他去过那么多地方,旅游,创业,定居。他有一颗向上的心,有胆量,有担当,她欣赏这几点。她许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自从丈夫离开后,她变得沉默寡言。

临到饭点,他提出去吃汤锅,养生。她思考了一会儿,提出邀请,去她家里吃。她不知道这个建议是怎样脱口而出的。他先是拒绝,说才认识便去你家,不合规矩,也不合时宜。她说,没事,我家离这不远,去菜市场买菜自己做,新鲜,吃着也放心。他眼看拒绝不了,应下了,对她说买菜的钱他付,别和他抢。她观察他的模样,虽谈不上多么俊朗帅气,但流露出一种风趣。她别过头,浅浅地笑了。

去菜市场买了排骨、里脊肉、番茄、白菜。他提着菜,在前面讲他的创业故事,她跟在他身后,像少女一样露出欢颜。头上的那朵玫瑰花随着她轻快的脚步晃动着,忽而落下。她弯腰去捡,忽然感到一阵疼痛,很快疼痛抵达全身的每一处筋骨。她瘫软下来,坐在地上。摊贩惊呼,他赶忙回头,放下手里的菜跑向她。她用尽力气回话,没大碍。缓了一阵,他搀扶她起身。她说,骨质疏松,老毛病了,不影响生活。他对她温和地笑笑。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旁人还真以为两人是亲密无间的情侣。

风里蕴藏着一股股甜蜜的气息。走在小区里,放学回家的孩子们看见她,叫着江奶奶,江奶奶。她开心地答着。孩子们问他是谁。她说,这是李爷爷。黑猫挤过人群,抓她的裤子,抓出几道爪痕,围着他闻他的气味,随即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转身离开。

她拿出一把小饼干,分给孩子们,嘱咐他们快回家。他感叹她的好人缘。她说,就当给生活添点乐趣。

回到家,她和他一起在厨房忙碌,她择菜,他做菜。香气从厨房冒出来,给冷清的屋子添了几分生气,家里许久没这样热闹了。他做了排骨汤、小炒肉、番茄炒蛋,还有蒜蓉白菜。他一直为她添菜,她直说够了,够了。他询问起她的孩子,她照实回答,他们在国外,几年才见一面。她反问他的孩子呢。他脸上闪过冷意,说他这辈子无子,日子也就这么滑过去了。后来,他提到他离过两次婚。一次是女方犯错,他忍无可忍与她分离;另一次,两人虽过得安稳,但女方却觉得婚姻里少了些甜蜜,于是离开了他。此后,他尤其注重生活中的幽默,说话时不时打个趣儿。说完,他打量着她,看到她无所谓的神色,身子放松下来。

倏地,一件往事在脑海中闪过。年轻时,她曾跟踪过丈夫。

他的谎言总是能轻易地被她看穿。那天,他说他去给女儿买学习用品,可女儿向来不用他俩操心,他也不会主动操心。她起了疑心,跟着他到了一个酒店。一个女人从旁边的商店走出来,快速地跟着他的脚步,接着靠近了他,挽起了他的手。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看起来很恩爱。阳光浩浩荡荡地扑过来,风一缕缕地推着她前进,她强压着愤怒上了楼。万一只是误会呢?两人脚步的踢踏声在楼道乱窜,犹如两个孩童在嬉戏打闹。她的心思被扰乱,拳头紧攥,喘着粗气,跟在他们身后。到了六楼,他们却转眼不见了。她站在又窄又长的走廊中,脚底是红色的地毯,此时,地毯好像正伸出无数带着荆棘的手将她往下拉。她不出声,一间间地辨别,企图在这些房间里找到熟悉的声音。她抬头看着陈旧的天花板,头在不停闪烁的昏黄灯光下逐渐眩晕,直到听到他的声音,她才彻底清醒。起身,下楼。天空昏暗起来,大雁扑棱着翅膀掠过,酒店六楼的窗户反射着城市的灯光。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

回家后的他面不改色,如往常一样照顾她,为她按摩,每个特殊的节日还会为她买一束花。他常说,女人是一朵朵绚丽的花,需要精心照料。后来,她监视他,再也没有发现他犯错的痕迹。也许他就犯了那一次错误。为了女儿,她决定原谅他。

这件往事早已埋葬在时间长河里,如今突然冒出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愣住,发出了一声冷笑,顿时觉着自己可笑,可怜。他生前,她替他保足了尊严与颜面,委屈了自己那么多年,结果他抛下自己就离开了人世。那件事给她留下了深深的伤痛,她该如何报复?

他靠近她,替她捏背。一开始,她的鸡皮疙瘩爬满全身,接着身体放松了下来。他的按摩手法和做菜手艺一样高超,她很是享受。捏着捏着,她哭了,眼泪落下来,滴在碗里。他让她去沙发上休息,独自收拾碗筷。收拾完后,他陪她待了一会儿,看着她睡着后,轻轻地离开了。

梦里,她陷入一个纯白的世界,四周只有流水声。她坐在一叶扁舟上,随水流一直向前,但不知前行的方向。一声尖锐的叫声打破平静,她缓缓睁眼。天亮了,孩子们的嬉笑声传入屋里。她比往日更用力地擦拭着丈夫的照片,好像要擦去某种痕迹。微信那头,他说,冰箱里有粥,热会儿便能吃。

吃完饭,她下楼散步。那棵柳树一如往日在风中摇曳,偶尔有几片柳叶飘落到她的肩头。黑猫趴在草地上,头紧紧地贴着地面。阳光洒下来,照得猫毛很亮。很快,她看见黑猫的身子颤抖,耳朵竖起,头四周转动,像是捕捉猎物,或是试图寻找某种气息或声响。黑猫察觉到她的到来,没有起身。她靠近它,蹲下身子,抚摸着它。它静静地趴着,不像往日一样温顺地缠着她。她转到一旁抚摸它的头,这才发现它的一只眼睛像一个黑洞,脸上留有一片恐怖的血迹,鼻子流出透明的鼻涕。她拿出纸,小心地为它擦拭。它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尖锐的叫声传入她的耳朵,如利剑般在脑海中回旋,劈刺。她带着它到宠物医院治疗,还好并未伤及要害,捡回一条小命。

抱着它,重新回到小区,那个念头又出现了。她追问自己,要收养它吗?当务之急,是查到谁伤害了它,以防再落入他手。她去查监控,查了半天,也没见到可疑之人。黑猫失去了一只眼睛,爪子不停地挠着身体。可怜的小东西。她下定决心收养它,让它待在丈夫生前的书房里,给它一个家。她拍了一张黑猫的背影发给他,分享日常。又说,粥煮得细腻,好喝。他说,爱喝就行,下次有机会,我再煮给你喝。两人的关系逐渐升温,对话也转为甜言蜜语。丈夫的身影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就快要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她洗完澡后,发现水一直流,止不住。打开水管一看,部件生锈,管道出现细缝,水流正不断往外溢。她从铁盒里翻出维修师傅的电话,那头无人接听。水越来越多,几乎要流到客厅。黑猫跳到水中嬉戏,梳理着毛发。她只好发信息拜托他。没过多久,他带着一个笨重的工具箱来了,蹲在地上,三两下就娴熟地修好了。她惊叹,你怎么什么都会。他说,走南闯北,多些手艺,多些便利。黑猫看着他,眼里发着绿光,不停地跳跃。他一惊,问她什么时候养了猫。她说,就这两天。他打了个喷嚏,对她说,小时候被猫咬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见到猫都很害怕。接着,他掀起衣袖,给她看那一条显眼的瘢痕。她信了,于是将黑猫暂时委屈一下,关在屋子里。黑猫不停地叫着,反抗似的,过了很久,才安静下来。

走进客厅,她将丈夫的照片收进柜里,去厨房做馒头表达谢意。她做的馒头总是花样百出,锦鲤、游龙等相继出现在饭桌上,里面填有豆沙馅或花生馅,一家人都爱吃。他品尝了后,称赞手艺精绝,人间美味。她被他夸得红了脸,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他说,上得了台面,很是上得了。

临走前,她提议明日周末出去逛逛。他答应了,地点由她定。他手上提的塑料袋里还装着她做的馒头。

她将黑猫放出来,黑猫在她身上挠了两道口子,鲜血冒出来。她斥责它,觉着它的眼神变得可怖、犀利。消毒后,贴上创可贴,暂时将这一切抛之脑后,想着明日相聚的地点。商场是年轻人的天堂,过于喧闹;华严寺太过庄严,想必他不常去;要不去爬南山?但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爬不到山顶,怕扫了兴致。最后还是没拿定主意,只好将决定权交给他。

他发来一张图片。她认出那是畔江湖岸,左右斟酌后,还是觉得不可。语音还未发出,他打来一段话,意思是如今畔江湖岸别有一番天地。她仔细想了想,有几年没去过了。她取消了还未发送出去的语音,发去一个表情包,答应了他。

到畔江湖岸时,她靠退休证免了门票,他买了半价门票进入了景区。游客很多,处处都是欢笑声。不远处的半山腰挤满了人,人们都在向远处眺望。湖中央养了几只孔雀,孔雀开屏,人群中响起一声声欢呼,手机拍照的咔嚓声此起彼伏。她有些想要融入这热闹中去。她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脸上带着笑,露出两瓣黄牙,孔雀在他身后一侧,树与山在另一侧。旁边的小片树林里,有鸟鸣回响。走到半山腰,他们学着众人向远处眺望,整座城市都进入她的眼中。水沿着河道往下流,冲刷着岩石。太阳跟着凑热闹,探出身子,光芒四射。湖面上白亮的光不断地在她眼前游走,让她的头一阵眩晕。湖面上的风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她咯咯地笑了。再往上爬,她便感觉有些困难。他伸出手,递给她,她拉着他的手爬了上去。她望向更远处的湖面。坐在船上的游客,或惊叫或欢笑。这些声音飞进她耳中,刺破耳膜,抵达大脑。渐渐地,她觉得一声声恐惧的尖叫正环绕着她。

许多年前,丈夫就是坠入畔江湖岸离世的。捞起来时,整个身体肿胀着,看不清五官,衣服上裹满泥沙,指甲缝里也都是泥沙。她凭着他下巴上的那颗肉痣认出了他。生前这么儒雅随和的一个人,竟这样随意地离去了,她替他觉得不值。葬礼上,她没哭。外孙女倒是被现场悲哀的氛围所打动,跪在地上随人群一同哭泣。现场,许多人都是他生前教导过的学生。女儿怕她出事,小声对她说,想哭就哭吧,好受些。她只是摇摇头。她摸着丈夫的遗像,抚平高低不一的痕迹。以往参加别人的葬礼,丈夫都会买束白花,递到遗像面前,这是他独有的仪式感。她手拿一束白花,轻轻放在他的棺材前。额头轻触棺材,试图听到他的脉搏声,眼泪无声地打在白花上。

她始终觉得自己有愧于丈夫和女儿。要是他坠河那天,自己提前伸手,那他会不会还继续活着?丈夫的死,与她有关吗?在无数个夜晚,她反复追问自己。直到最后,她自己都信了,丈夫是被她害死的。她不敢和女儿说这个秘密,怕女儿不再认她。这份不安在她心底深处隐藏。

她的身体颤抖着,泪水随风落下来。游客纷纷绕道。他搂过她。她靠在他的肩头,渐渐有了安全感。

他问今日要去他家看看吗。她摇摇头,说她想独自冷静一会儿。

小区门外,一群人正散发传单。她有意不走那一条路,转身朝后门的方向走去。一个年轻小伙追上来,问她需不需要购买基金,可以了解一下。小伙的脸似在哪儿见过,但想不起来了。她挥手拒绝,直往前走。小伙死缠烂打,她只好接下传单。小伙大声喊,姨,您有需要就加我微信,我随时在。她没在意他的话,将传单对折放在包里。

回家后,她从柜子里重新拿出丈夫的照片,擦拭着,慢慢地,丈夫的照片变成了一片空白。她嘴角微微一扬,将照片放在床头柜上。黑猫跳上床,用头蹭她的脸。她抚摸着它,不一会儿,它就趴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最后,她还是添加了小伙的微信,想着生活不易,如果以后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为他添一份绩效。翻看小伙的朋友圈,几乎全是宣传广告、励志鸡汤,只有一两张小伙的生活照,照片上的小伙阳光、灿烂,脸上带着对生活的向往。她心一软,想到女儿刚到国外的那两年,想必也是生活艰难。小伙发来微信,江姨好,以后有购买养老基金的需求都可以找我,我叫李京,您叫我小李就行。她心生疑惑,他怎么知道自己姓江。他急忙说,听街坊邻居常提起您,知道您是个好人,有事没事都可找我。看着这些文字,她的心里出现一股暖流。她想象着小伙正一脸微笑地与她对话,期待她买一笔养老基金,幻想得到一笔不错的奖金。

小伙每天都给她发消息问好,天冷加衣,天热通风。消息虽然琐碎,但不影响她的生活,她就任由他每日发着这些不痛不痒的信息。那段日子,街坊邻居都在讨论养老基金。争论两极分化,她只当个旁听者。晚上,闺密给她发来消息,让她一同买养老基金,说现在是个好趋势,未来有大用。她回她,少信这些,以防被骗。这些年来,她一直保持警惕性。有一次,她去菜市场买菜,拿着摄像机的两个大学生想对她进行采访,问她,您觉得现在的生活美好吗?她把答案都想好了,看着摄像机陷入了沉思,要是泄露隐私,招惹上麻烦该怎么办?于是拒绝了。

深夜,她想到再过五年女儿可能就要回国发展,宣传广告上说三年后基金生效,资金回流。她不愿到时成为女儿的负担,于是动了买基金的念头。她同他说了这事。他说,这事随你,毕竟金额不小,务必考虑清楚,对方要是骗子怎么办?她说,我想过这个问题,但世上真的有那么多骗子吗?她想拉他一起,共同买一支,他不愿意,让她再仔细斟酌斟酌。柳树在夜晚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催眠曲。黑猫立在床头柜前,和丈夫一起凝视她。

她向小伙询问了许多问题,疑惑一一得到解答。如果自己提前离世,养老基金可以转移到伴侣身上。基金生效后,数额每年都会上涨,不过几年便会回本。买这笔养老基金,她得拿出一笔钱。每月的退休金和女儿按时打来的生活费,她都积攒着,为自己备好后路。她想,此刻便是为自己投资的最佳时机。她每天都与他讨论到底买还是不买。他的意见仍是不买,省下这一笔钱去旅游,看看世界不好吗?她说,这是为以后做打算。打完这句话,她问自己,以后?以后还有多少年的光景可以享受呢?

这些日子里,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生分歧。她甚至能想象到屏幕那头的他的表情。她深知他是为她好,但她也是为了他们以后的生活着想。她点开他的朋友圈,他的朋友圈里全是她的背影、她做的饭菜……他的生活里处处都是她的身影。

不久后,他的意见发生了转变,愿意和她一起买一支养老基金。饭桌上,他从包里掏出两万块钱,说,买支最贵最合算的,受益人填你的名字。她拒绝不过,只好收下。饭后,他掏出金戒指,问她是否愿意与他度过后半生。她接过戒指,戴上,便是同意了。她沉浸在这样的甜蜜里。

屋外暮色四合,柳树染上了一层层渐变的红晕。黑猫走出来,跳上饭桌,直直地盯着他,然后伸出爪子在桌上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一会儿,黑猫走近他,闻他身上的气味,似在试探什么。他不敢动弹。她将黑猫抱走,再次锁进屋里。他悬着的心放下来。黑猫在门后抓挠,企图挖出一条通道,呜呜的叫声响彻整个屋子。恍惚中,她好像同黑猫一同抓挠,面前终于破开了一个洞,光线穿进来,变得刺眼。她看见了洞的另一头,是丈夫的身影,黑猫平静下来,走到丈夫身旁,与丈夫融为一体……她一颤,清醒过来,眼前没有丈夫,也没有黑猫。

他们将小伙约出来,签了合同。在他的陪伴下,她签字画押,付了九万九千元,买下了养老基金。这一瞬间,她觉着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她的心里咯噔一下。

回家后,她把丈夫的旧物:刮胡刀、领带、毛笔等一一收好放进箱子里。往事如黑白电影般在她脑海中放映,过去的激情岁月逐渐在光影里瓦解。

在一本发黄的旧书里,她发现了一张折叠的纸,纸张泛着腐朽的气味。打开一看,竟是人民医院的诊断书,上面写着:晚期。原来,丈夫早已患病,但一直未曾告诉她。她想起曾听见他在夜里剧烈咳嗽的声音,曾看到他颤抖的身影。这种人生大事,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一股愤怒的情绪从心底爬上来。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她仔细地将过往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思考他坠入畔江湖岸,究竟是为了自己解脱,还是为了让她一辈子陷入内疚。她不敢继续想下去。泪水装满眼眶,扑簌而落。

黑猫跑过来,蹭她,安慰她。手机消息提示音响起,她点开一看,是他发来的消息,说明天来她家煲汤给她喝。她擦去眼泪,回复好。

她将那些旧物锁进杂物间。

好几个深邃无声的夜晚,她翻来覆去地想着他的身影,而丈夫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他替代了丈夫。之后她翻出一把备用钥匙,递给他。他脸上带着惊喜,给了她一个拥抱。她闻见他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很好闻。

夜晚,她躺在沙发右侧,此处有些塌陷,是丈夫生前最爱待的地方。她像蛹一样蜷缩着,与丈夫作最后的告别。她幻想自己再一次穿上婚纱,走在红毯上,众人都为她祝贺,她为自己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她给他发消息,明天做馒头,要来吗?他回复得很快,要,肯定要。其实她还有另一层意思,想同他讨论一下领证办席的事情。

从菜市场回来后,几个小孩与她碰面,喊着江奶奶好,并说,看见李爷爷了。她提着菜,嘴角向上扬了扬。他是不是在为自己准备惊喜呢?回家后,四处找寻,却没见他的身影,黑猫也不见了。窗户半开,黑猫是从窗户跳出去了吗?她又下楼到小区里寻找,依旧未果。

站在阳台上,她忽然想起了柜子上的相机。许久没整理照片了,都快忘了它的存在。她取下相机,拔掉电线,打开电脑,插入相机储存卡。点开,一张张翻看照片。她发现了他的身影,是他抱着黑猫出的门。她赶紧给他打电话,电话却无人接听。无数猜想从脑海中划过,她的身子不由颤抖了起来。她打开小伙的朋友圈,发现一条动态都没有了。自己是被骗了吗?她不断质问自己。她瘫软在沙发上,小伙的脸浮现在眼前,竟然与他的脸重合在一起,特别是鼻子,不挺,鼻中隔微突。她打开手机相册,翻看她为他拍的那张照片,他脸上的笑容带着得逞后的得意。她顿时觉得天昏地暗。

远处,传来一声声凄厉的猫叫。

轻柔的月光洒进屋子,在屋子里无声地飘荡。这一刻,偌大的房间真正变得空荡、凄凉起来。四下,只剩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