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到仙镇

2024-09-11 00:00赵棹
当代小说 2024年8期

姜六月跟着白发丈夫乘船顺流而下,在梅雨季节开始前,来到了丈夫故乡小镇。那时,许多镇民都撑着小木船在水上徘徊,寻找着传说中的鱼精。

小镇名为仙镇,处在群山之中,距离东海不远,多雨又常闷热。在初来者姜六月眼里,小镇的天空总是掺了些许墨色,像一锅兑了墨汁的饺子汤。小镇临江,最东边的一排屋子紧挨江岸而建。青草长满岸边,黑蛐蛐和青蚂蚱时不时从中跳出来。镇上许多人家的屋子都有些发霉了,墙壁根部长满苔藓,青砖上像抹了一层绿色的泥子,还没被风吹干,欲要滴下来。从窗户里伸出的细竹竿上搭满衣衫,大概是晒了很久还没干,大家便把它们忘在了那里。河岸边有一个用几扇木板搭的简易渡口,木桩深深插进水中的淤泥里。姜六月的乌篷船就停在了渡口边。

船一路驶过,姜六月知道镇民都在暗暗地瞧着他们,所以等到上了岸她已适应了这种氛围,脸也不再红了。鞋尖沾上了湿泥,她弯腰用手擦了擦。几艘跟在他们后面的船也都停靠在岸边,镇民跳下船,一边弯腰把绳子绑在木桩上,一边用疑惑又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们,见她往这望,便又都低下头。只有一个年纪大的镇民朝姜六月笑着点点头,姜六月也便朝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走进镇里的石板街,皮鞋踏在湿漉漉的砖石上,响声很清脆。声音叫醒了坐在门口垂头休息的老太太,老太太用搭在拐棍上的毛巾擦了擦耷拉下来的眼皮,脑袋跟着新来的两个人转。

你家在哪?姜六月问丈夫。哪叫我家,那是咱家,我从小在那儿生活,老了老了领回来个你,咱俩就是那房子的主人。说着,丈夫孟留全伸出手指,指向左侧的巷子,往这边拐,这第一家就是。

姜六月将房中的旧沙发扔出来的时候,看到自家门前围了一圈人。进来看看呀,留全他在外面二十年,这房门都糟朽啦!姜六月的语气像是晚饭后出门散步碰上了老邻居一样亲切,围观之人一时接不上话。留全在外面赚大钱,咋想着回来啦?你是留全的媳妇?一个麻子脸的妇女站出来说。是,你们听说过我?我该咋喊你们?姜六月问。该是我们喊你,留全他辈分大,我们这几个小辈都得喊你婶子,以前听跟着留全打工的小年轻说过你。姜六月说,咱岁数差不多,叫啥婶子!你们吃饭了吗?先进来看看,等会儿我收拾好了留你们吃饭。她把黑木门用力完全推开,走下门前台阶把几个小辈往家里请。别别别,你刚回来,还是和留全好好把屋里整理一下吧,我们就不进去添麻烦了,过些日子再来看。没等姜六月回话,几个妇女便拐出小巷子走了,顺便带走了最后一抹夕阳。

孟留全的老宅子不大,上下两层,里外四间,后面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槐树。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孟留全的父母去世得早,他便早早地外出闯荡,这些年来也只在前年长辈去世的时候,回来小住过一次。屋子收拾起来还挺麻烦,一切都需要重新置办。屋外的墙皮掉在地上,变成了一堆土,连卧室的木架子床都发了霉。姜六月觉得那木架子床就像自己前几十年的人生,被一任任男友占有,最终发了霉,需要她丈夫孟留全亲自来清理。

等到天黑房间点上灯,两人还是没收拾出来住的地方,只能去镇里的客栈暂住一宿。

仙镇被江水穿过,江水带来了肥鱼和传说,也带来了数不尽的游客。游客主要是每年夏季来写生的艺考生,仙镇青石街道上常摆满了画架和背包,沿江地上的任意一处总是会有规规矩矩的七个印痕,三个属于画架,四个属于椅子。很多居民开起了客栈,或者把屋子租给外人。姜六月和孟留全故意避开本地人开的客栈,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遇到这一对不再年轻的夫妻,店主觉得自己值得放下茶碗同他们搭搭话,但没等他吐出嘴里的茶叶末,孟留全便付好钱,拿了钥匙,领着姜六月上楼去了。

木制的楼梯踩起来咯吱咯吱地响,带弹簧的席梦思也咯吱咯吱地响。姜六月伸开四肢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棉花堆里,翻来覆去总是不稳,便索性坐起来,脱下黏腻的衣裳去洗澡。

你家这儿水汽真大。姜六月隔着浴室的玻璃跟丈夫说。以后在家里安上淋浴设备,出汗了就洗,一天洗八次我都不管你。孟留全说。你不管我,外面的人可就说了。外面的人是谁啊?能说啥?说你带回来个败家娘们儿呗,你看今天街上的人都咋看咱俩?

姜六月调小阀门,水声变小了。孟留全说,镇上人不都挺好的吗?姜六月说,我看啊,多半是来看热闹的,围着咱家连门都不愿意进。

姜六月裹着白色浴袍走了出来,略显松弛的皮肤上还挂着不少水珠。你多心了六月,人家没见过你,哪好意思往家里进?等咱家收拾好了,再请镇上人来也不迟。孟留全把姜六月拉过来,伸手要抱她。哎呀,头发还没干。孟留全不管那么多,将手绕到她背后,要解开浴巾,两人的脚步踩在木板上一阵杂乱。姜六月说,都到你家了,你还这样。她把胳膊放在胸前,脖子不自觉地往后仰。孟留全说,这仙镇那么多人,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六月,咱不像年轻的时候了,时间一下就过去了,再不珍惜就晚了。

姜六月躺在床上,望着没打开的吊灯,把手轻轻从丈夫怀里抽出来,她的手碰到丈夫胸口的毛发,感觉丈夫似乎要醒来。外面下起了雨,雨滴不停地打在窗子上。她光着脚下了床,稍微掀开黄色窗帘的一角,见外面已有走街串巷卖豆腐脑的人。虽隔着玻璃,但她感觉到了空气的清爽。她躺回床上,用手不停地摩挲着白被子,仔细回想自己和丈夫第一次睡在一起的情景。那同样是个闷热的夜晚,在千佛山脚下的一家旅店。她和丈夫在黑暗中摸索,呼出的气体带着一股饺子味,丈夫的是猪肉大葱的,她的是芹菜羊肉的,那两盘饺子花了他们二十块钱。此事转眼已过去了十年。

天全亮了,两人从客栈出来,准备在镇上买些家居用品和吃食。孟留全昨天就打好了招呼,今天一大早,几个施工队的人便进了他家里,继续清理灰尘和修理旧家具。两人穿过几条街置办家居用品,碰到认识的人就打个招呼,说声回来了,不走了。姜六月的眼神总是落在丈夫后面,她想要仔细地看看小镇的各处,看看丈夫从小生活的地方。

忙碌了一天,姜六月却并不觉得有多累。家里的灰尘被清理干净,卧室换上了他们新买的床。到了傍晚的时候,孟留全把本家人喊来吃饭。虽已从镇上饭店订好了饭菜,但姜六月还是进厨房连包了两锅饺子,从剁馅到擀饺子皮再到起火下锅,她都没让任何人插手。

孟留全进厨房找开瓶器,说,这什么菜都有,还包饺子干什么?姜六月自进镇子以来第一次真心笑了,说,我是包饺子出身的,只有这能拿出手;再说,在我们那儿团聚就得吃饺子,吃了饺子就是一家人。姜六月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饺子皮平着进褶着出。她想起曾经在饺子工厂的岁月,大拇指突然一阵发酸。

席间很热闹,孟留全吹嘘自己搞过的工程、结识的人物,家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姜六月在一旁拍打着桌上的苍蝇,只笑笑不说话,她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面前的这一家人都在小心地试探她,从四叔略显犹疑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等饺子吃完,桌子上也没什么菜了,姜六月用手肘戳了戳丈夫的腰,他才停止说话,把杯子里剩的酒一口喝完,想起正经事。昨天在客栈他跟她说,按照仙镇的习俗,今晚要去镇上最大的路口送送她死去的前任丈夫,以求他好走,也算是彼此之间画了一条线。

姜六月拿出预留的一只烧鸡和两个空杯子,跟上提着烧纸的家里人,沿着河岸走,走到白天最热闹的街上,用身子挡着风点燃了烧纸。四叔给两只杯子倒上白酒,一杯泼洒在地上,一杯递给她,说,喝了它,就算是重新开始。

姜六月双手接过杯子,转身朝胶东半岛的方向,紧闭着眼将一杯白酒一口闷了。几滴白酒顺着杯沿滴在她的脚上,她感觉像是被滚水烫到了一样,使劲跺了跺脚,矮跟皮鞋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巷回响。

咱们回去吧,咱们向前走吧。姜六月对孟留全说。

姜六月来到小镇就像马车拉来了一桶醇酒,在街巷转了一圈,镇上的人都闻到了味道。连绵的阴雨天里,她自己内部也发生了化学反应,而且仙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也都参与进这种反应中来了。

他们的老宅子里逐渐添了诸多物件,房间开始变得拥挤,日子安定了下来。姜六月对家里的摆设越看越顺眼,尤其是那只挂钟,挂钟是她从集市上淘来的,槐木雕花总能让她想起山东老家。丈夫孟留全却在家待不住,下午总要出门转转,挨家挨户地转,把他漂泊四海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和哪位大老板喝过酒,在哪家大酒店泡过脚,给哪位大领导送过礼,全都讲得明明白白的。他讲的时候,总是坐不住,就爱在人家屋里转,说这儿变了那儿没变,说院子里的树长粗了好几圈。

于是,镇上人都知道他是个能人了,便叫上他一起去河里寻鱼精。

当天晚上,孟留全回家吃饭,当着妻子的面宣布,明天去河里抓鱼精。姜六月放下筷子,说,仙镇不大,出了你个人精还不够,还出了个鱼精?孟留全被她逗笑了,说,所以人家才喊我这个人精一起去捉鱼精,那鱼精就是在等着我呢。姜六月说,那鱼精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咱刚来的那天就有不少人在江上撑船找鱼精。孟留全落下筷子,说,每年梅雨季节,仙镇的河里都会有鱼精出没,行迹捉摸不定,镇上的人一起去逮才能把它围住,要是能捉上来的话,就在不久之后的旅游旺季设全鱼宴,大家聚在一起吃流水席,看电影,对游客来说也算是一景。

你吃过鱼精吗?姜六月问。孟留全说,年轻的时候吃过,那时候还没有游客,大家看的都是黑白的幕布电影。那你就去跟着逮,咱现在回来了,镇子里的事情都得参与,别掉了队。姜六月给丈夫递了一瓶啤酒,接着说,咱回来不就是图个邻里间热闹吗。

第二天一早,雾气还没散去,孟留全便被邻居二毛驴拍门叫醒,跟着十几个镇民下了水,沿着河道向上游去寻鱼精。姜六月自己则留在新开的蒸饺铺里看店。前不久,她和丈夫合计开了一家蒸饺店,就在自家的一楼,倒不是单纯为了赚钱,他们也不缺钱——孟留全这些年在外包工程赚了不少钱,足够他们安稳过日子了,只是觉得整天在家里闲着,日子过得没意思,找点事干还能多来点人热闹热闹。

老宅子正好处在街巷拐角,姜六月在墙上插了一面红色招幌,把两个蒸锅摆在门口,每个上面都有十几层竹制蒸屉,又在一楼摆上几张桌子,简单的小店就这样落成了。

开店时有不少邻里来庆贺,那天放鞭炮留下的红色碎纸她还一直没舍得扫,夹在青石板缝里像给石板镶了一道道红边。她大概每天要蒸二三十屉饺子,平常零零散散来买蒸饺的人不算少,周边邻里过来免不了对她问东问西,上看下看。她估计不少人都是抱着好奇心来的,并不只是为了买饺子。她对周围人的目光很敏感,但也没说什么,只当是和镇上人打交道了。不到半个月,她基本上就把这一片儿的人都认识了,熟面孔越来越多,来来往往地打个招呼也能叫得上名字。街对角客栈来写生的学生小李,基本上每天早上都会来,买了蒸饺就在摊上吃,以便观察过往的行人。

今天天气不好,细柔的雨雾在孟留全出门后洒了下来,门外行人寥寥。姜六月将一把大伞插进蒸屉旁的石墩里,便回屋收拾馅料去了。在擀面桌上一忙活起来,她便又回想起以前的日子。十几年前,她在千佛山饺子工厂的流水线上包饺子,干了三年之后去饭店工作时才碰见了孟留全。之前的那一任丈夫本要和她离婚,可怎想到还没等到办离婚证,他就被撞死在饺子厂门口。她第一次和孟留全睡觉时,就和他开玩笑说,你要是背信弃义,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孟留全听了故意装作害怕的样子,直往她怀里钻。

她用臼子捣鲜蒜,没想到用力过猛,蒜汁溅到了眼里,辣得她急忙找纸擦眼泪。等她擦完才发现,手里拿的是一片薄到透明的饺子皮,禁不住捂着肚子一阵笑。

姜是老的辣,蒜却是新的才辣。她丢下饺子皮,记起在饺子工厂上班的日子。当时的饺子工厂流水线上,一端全是白花花的饺子皮,另一端是包好的饺子,姜六月坐在中间,面前有一大盆肉馅,比现在她面前的盆大多了。她坐在那里,总觉得自己面前摆了一整头猪。这样想来,不知那些年她自己将多少头猪包进了饺子里面。

她把捣好的蒜蓉倒进大瓷碗里,倒上陈醋和酱油,撒上切碎的小葱,拌匀后便放进冷鲜柜,使其保持鲜爽。收拾好,她走到门口看了看,雨已经停了,过路人将手中的红伞收了起来当作拐杖,伞头敲在地上咯噔咯噔地响。她将蒸屉掀开瞧了瞧里面的蒸饺,不禁想起昨天就是在这门口,镇上好多人都看见了蒸饺铺发生的麻烦事。

可能是她不了解仙镇的气候,将饺子弄馊了;也可能是镇上人故意给她来个下马威——反正在来者口里,铺子卖出的蒸饺吃了让人拉肚子。

那人她还不认识。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中年妇女,身穿一袭红睡衣,脚上趿拉着水晶凉鞋,看样子是镇上人。妇女将车子停在门口,姜六月见来人便招呼,来几笼饺子?妇女没紧着回答,而是在摊前来回踱了两圈。来几笼饺子?猪肉、牛肉、鲜虾和鸡蛋的都有,你看看。妇女拍了拍笼屉,说,你这笼屉我看该换换,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姜六月拿塑料袋的手愣在半空,说,这笼屉刚买没几天,一笼蒸九个正合适呀。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这上面不干净,要不,就是你的肉不太干净,吃了拉肚子,昨天我买了一笼回去吃,拉了一下午肚子。她心中一惊,感觉浑身发麻。这怎么可能,我这儿每天都要卖出去几十笼饺子,也没听说谁吃了拉肚子,这饺子我和留全也都吃呀,你看是不是吃了别的东西?那妇女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嘴角也直接拉下来了。你啥意思,你刚来这镇上,估计是不懂我们这儿的天气,把饺子放久了,给弄馊了。姜六月说,那你说咋办?咱谁也证明不了谁说的是真的,饺子都入了肚了,咋办?她虽然知道自己在当地人眼里是个外来人,可也不愿不明不白地受气,这叫什么道理?于是她丢掉打包袋,架起了胳膊。

这时,路过的人看出这气氛不对劲儿了,便放缓步子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咋办,根本不用证明,我是消费者,我说了吃了拉肚子,那就是拉肚子,我也不要你钱,你给我们消费者道个歉就得了,好办吧?妇女见有路人过来,声音却小了起来,还想往店里进。姜六月见此眉毛直往一块儿拧。她也曾维权过,按说维权的人总喜欢把事闹大,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在维权才好,可这人怎么见了人还躲?她察觉到其中的蹊跷,便拽着那妇女的胳膊往外拉。你不维权吗?就别进屋里了,咱在这把话说清楚就行了。不行,不行,咱进屋说。妇女的腿使了劲,蹬在门框上。出去!有事就出去说,没事就走。她挺直腰板。妇女回头瞧了瞧,只见门外来买饺子的人越聚越多,便说,蒸饺吃了就是肚子疼。随后推开人群就走了。

她把这事告诉孟留全,孟留全听了她描述的那妇女的样貌,气得直拍大腿,说,那女的怕就是渡口边卖油饼的张家女人,你幸好没着了她的道,估计她就是嫌咱抢了她的生意。

虽然这事没闹大,但她今天却有些后悔,后悔昨天没让那妇女把话说清楚。雨虽停了,但仍少有人来买蒸饺,怕是许多人都听到了妇女说的最后一句话,心里起了芥蒂。她见少有人来,索性自己拿了一笼蒸饺进店里吃,刚刚弄好的蘸料也全被她拿了出来,想着今天看样子是用不上这蘸料了。

门外传来男人们相互告别的声音,随后门被推开,孟留全回来了。他在门口脱下长筒胶鞋,甩了甩鞋筒里的水,转身招呼一个小女孩进来。姜六月一见小女孩,便说,留全,这是哪家的孩子?快进来吧,我这饺子还没吃完。

自开了店以后,家里来了不少人,唯有在孩子面前她说话不拘束。孟留全说,这是老马家的孙女,叫潇潇,她爹还跟我在外面干过活呢,那日子早了,你不知道,她爹死得早,是个可怜孩子。小女孩潇潇坐在门边的长凳上,对着姜六月笑了笑,手里玩着风车,屋里没风,她便用手不停地拨动叶片。姜六月说,那别走了,今天就留下来吃饭吧。老马没在家吧?孟留全说,没在,我在渡口边遇着他,他要去县里取货,不知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孟留全从门外端来三笼蒸饺,说,六月你把冰箱里的烧鸡热上。姜六月说,今天咋样,跟着镇上人找到那鱼精了吗?孟留全说,鱼精哪是那么好找的,今天我们沿着河往上走了十几里,河两岸长满了水草和芦苇,往上越走越窄,不少地方水道都被挡住了,开不了大船,所以走得慢了点。沿途捕到的小鱼倒不少,大多是些草鱼、鲤鱼和鲈鱼,回来的时候人家给我,我没要。姜六月说,你咋不拿几条回来,咱清蒸吃,包个鱼肉馅的饺子也好。潇潇插话说,鱼肉还能包饺子?姜六月用竹筷夹了一个蒸饺放进潇潇的嘴里,说,当然啦,饺子能包的东西太多了,平常日子里咱吃的东西,都能包进去。那能包巧克力吗?潇潇问。姜六月笑道,巧克力还是算了吧,包进去是糟蹋了它。

姜六月看潇潇吃着饺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不禁想起自己生不了孩子的事来。她就是因这事才转嫁数人,最后才在饭店碰见了带工人来吃饭的孟留全。当时,孟留全起身接菜,将姜六月端着的盘子撞翻,两人互相道了歉。此后,孟留全常来,两人便认识了。孟留全有一个儿子,如今已在北京工作了,所以他也不在意姜六月的这一毛病。要说他也是个能人,一个大字不识,却在外混得风生水起,没给别人打过一天工,活得恣肆潇洒,留着一个小辫很有辨识度。不过回到仙镇之后,孟留全便把头发剪成了寸头,把以前的风光收敛了起来,也把以前受过的苦掩埋了起来。

孟留全把烧鸡端了上来。潇潇吃烧鸡,你爷爷饭点回不来,就在孟爷爷家吃吧。姜六月把筷子插进鸡肉里,用力将鸡腿撕下来,鸡皮上的汁液溅了潇潇一脸,孟留全赶忙拿纸去擦。姜六月说,那啥时候再去找寻那鱼精?我倒想亲眼看看。孟留全说,我们说好了,过两天再沿着下游寻找,要赶在旅游旺季前找到鱼精,下次开镇上新买的几艘机船去,男人们都要去。

之后几天接连下雨,河水涨了不少,沿岸的人家将青石板挡在墙根下面,不少浮萍被船只冲开的水浪荡到岸边,像一层厚厚的绿毯。

不少写生的学生已经跟着老师乘船来到仙镇,住进了客栈。姜六月将招牌往外移了移,很多学生被招揽进了蒸饺铺,但来吃蒸饺的本地人依旧不是很多。她的心情就像这天气一样,懊恼得很。要说手艺,她觉得自己在仙镇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但对于招揽顾客、笼络人心,却不知从何下手。

孟留全下水之前从家里带走一大袋蒸饺。此行镇上去了大概二三十个精壮汉子,不少人都去岸边为他们送行。姜六月觉得自己在家无聊,便把潇潇叫来家里玩,给她用红丝带编了一个大蝴蝶结,挂在一根竹竿上让她拿着玩。潇潇将竹竿头放在地上,推着往前走。青石板缝隙太大了,几步一磕绊,磕绊多了,潇潇便学会遇到缝隙便把竹竿抬起来。她见自己编的蝴蝶结被放在地上摩擦,不仅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

她心想,自己初来乍到,遇着麻烦就像这竹竿遇到石板间的缝隙,完全没必要硬往上怼,把竹竿抬起来就是了,不然脏了蝴蝶结折断了竹竿,落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所以她决定做些必要的行动,来打消镇民对她的疑虑。她将饭桌挨个移到路口,把蒸笼也转移到路口,用刷子蘸墨水在一块牌子上写下标语,高高地挂在墙上——她要请镇民和游客免费吃一天蒸饺。

刚开始,过路的人没注意到,于是她吆喝出了声,她要让仙镇的人都听见她的声音,让仙镇人都看见她的诚意。她在外从没向谁服过软,但既然抱着融入仙镇的决心,别跟自己和大家过不去才算是明智的决定。

果然,不少人被她的吆喝声吸引了。在安静的仙镇,此处是第一个传出吆喝声的。声音像是带着钩子,只要是上了钩,就脱不了了,蒸饺就肯定要吃进嘴了。

姜六月对停下电动车的林家妇人说,大姐,别光看,带走一笼蒸饺吧,免费的,尝尝我改进的手艺怎么样,好吃再来,不好吃我赔你。又对过路的学生说,小伙子们,别去别地找吃的了,就在我这儿吃吧,免费的,好吃回去跟同学们都说说。不一会儿,路边的桌子就坐满了人。尽管有些人还是看了看没吃,但绝大部分人都不好意思拒绝她的热情。一早上过去,这些蒸饺都送完了,姜六月又蒸了二十笼,也都送完了。

潇潇留在了姜六月家吃午饭,姜六月索性把潇潇的爷爷老马也从家里拉了过来,说,自己一个人就别开炉灶了,你孙女在这吃,你也就别走了。老马想拉着潇潇走,潇潇不走,说,想吃姜奶奶做的饭,姜奶奶做的饭比爷爷做得好吃。老马羞愧地笑了,说,还是小孩子话说得明白,六月妹子你毕竟是专业做饭的,小孩子不喜欢吃才怪。平常争着吵着要去饭店,得,这下不用了。于是,老马从家里端来一盆毛豆,拿了一瓶果酒,给桌子上添了菜。

雨在傍晚又落了下来,蓄积了一天的闷热被冲散,可镇上人的心却慌了。出去捕鱼的丈夫们还没回来,妇女们就坐不住了。许多人从街角走过,杂乱的脚步声让姜六月心里也开始担忧起来,于是她撑着伞把潇潇送回家里,跟着妇女们向渡口走去。

仙镇的地势北高南低,渡口正好在北面,所以雨一下起来,窄窄的巷子就变成了水渠,清水越流越急,石板被冲得像极了一块块玛瑙,晶莹剔透。不过,此时的姜六月顾不得欣赏脚下的玛瑙了,她嫌窄巷子里撑伞不方便,索性将伞收了。沿途许多学生从客栈里探出头来询问发生了什么。她抬头朝上喊,河里发大水啦,在屋里待好吧,水要是淹过来,就拿木板顶门。话还没说完,雨落进她的眼里,她不得不低下头赶紧往前走。

一群人到了渡口边,姜六月又重新撑起伞。只见大雨打在江面上,江水由平日的青色变成了白色,往上下游望去,雨幕里许久也没有出现期望中的人影。你家的跟你说他们啥时候回来没?他们往哪里走了?人们相互探询。姜六月的脑子一团糟,就是想不起来孟留全走时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雨越下越大,周围人的说话声已经听不到了,姜六月的耳朵被雨声灌满。

一艘机船开到渡口,有人扬起手挥着,说要去下游找人。一只大网被扔到了船舱里,几个妇女跳上了船,姜六月也脱掉陷在泥里的鞋,跟着跳了上去,船舱铁板上的铁锈扎得她的脚生疼,她不得不调整姿势坐了下来。

发动机轰鸣,搅起的水浪直往船里涌,姜六月跟着几个妇女用水瓢往外舀水。两岸的群山快速地往后退着,原本直直落下的雨珠因船的加速,变成了迎面扑来的弹珠,打在脸上感觉像被别人扇了一巴掌。船驶过水塔,完全出了镇子,没了两岸的灯光,天色开始暗下来,开船的人打开船头的大型探照灯。姜六月事后回想,她那天确实看到了在船头流动的空气,空气中混杂着无数的萤火虫,还有不断跳出水面的鱼。

船继续向群山深处行进,在一道河湾处,她们的船头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顿了顿降下了速度。前面有个旋涡!不知谁喊了一句。几个妇女挤到船头看,姜六月把探照灯往下按了按,看到一条大黑鱼在船头游动,搅起来的水异常清澈,导致整个鱼身都完整地显露在了她们面前。黑鱼不时向船头冲撞,本就颠簸的船这下变得更加不稳。船长想驱动机船躲避,可河道狭窄,左右挪不开,黑鱼在水里时浮时隐,一时难以分清总共有几条。

这儿漏水啦,快拿来抹布堵上!站在船尾的人喊。小船长时间停靠在水边,木制的船壁糟朽得不成样子,敌不过黑鱼的撞击,河水悄无声息地从破洞涌进来。姜六月虽然心里急着找丈夫,但见此情形,也没有细想,转身将脚下的网撑开,学着丈夫教她的样子,转身手臂一挥,网在水面上平铺开来。黑鱼慌了,前奔后逃,绿色的渔网很快缠到了它身上,众人见势便合力要将鱼拉上来。那天来闹事的油饼店的妇女也跟在后面,低着头只管拽网。渐渐地,大家都调整好了姿势,脚下借住了力,渔网越绷越紧。姜六月喊起了号子,就像她在仙镇喊出的第一声吆喝一样,不知喊进了多少人的心里,众人听了也就随着她的号子用力。黑鱼直想挣脱罗网,搅起的浪花溅进众人嘴里、眼里,两方势力在号子声和雨声中僵持了许久。

等到妇女们准备载着鱼,继续向远处行进时,丈夫们的船出现在了她们的视野中。两拨人成功会合,有惊无险。孟留全白色的头发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他一眼便看见坐在船舱里的姜六月,没有喊她的名字,反倒喊出了一句,鱼精!

姜六月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还紧紧地攥着渔网,关节被勒得红肿发胀,每一次胀痛都直击她的内心。等进了镇子,只见学生和镇民们都在岸边守着,手电的光照向四面八方,他们一出现,所有的光都聚到了这两艘船上。

鱼精上岸喽!孟留全站起身来,一声长歌。

进入六月的第一天,仙镇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全鱼宴,流水席从街头摆到巷尾,姜六月家门口也摆了两张涂了红漆的桌子。

孟留全告诉她,既然来了仙镇,那就凭手艺给仙镇的宴席添上一道菜,用鱼肉包顿饺子。于是,她提前一天便忙活了起来,刮鳞刨鱼,剁馅发面,但又觉得这事自己一人干实在没意思,便索性在巷口列上一排窄桌子,把原材料都摆放好,路过的游客和镇民谁愿意包谁就坐下来,包好了放进保鲜箱里,到了晚上再一起下锅煮。

全鱼宴办得很热闹,大家围着红绸巾点燃了篝火,竹椅子被坐得吱吱乱响,引来了不少游客拍照。那只被抓上来的大黑鱼足足有三米长,被放在一个特制的锅里和长寿面一起炖煮,等煮得差不多了,面条被扯出来,姜六月才发现那是一根完整的面条,中间一点都没有断。大家排成一列小心翼翼地扯着它走过一道道巷子,最后来到渡口边,将其扔到了河里。

饺子出锅以后,镇民开始起哄,大家知道孟留全和姜六月只领了证,没有拜堂,便撺掇两人同吃一个饺子。

姜六月一听这话顿时羞红了脸,孟留全倒毫不害臊,接过镇民递过的饺子,咬住半个,示意姜六月也用嘴咬住。

她实在不好意思,转身将一个饺子塞进了跑过来的潇潇嘴里。可没想到,孟留全上来就抱住了她的腰。

姜六月也只好在六月的仙镇,用嘴接过了丈夫的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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