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2024-09-11 00:00张宝中
当代小说 2024年8期

有关伊恩·麦克尤恩的资料称,他是英国当代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擅长以细腻、犀利而又疏冷的文笔勾绘现代人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探讨暴力、死亡、爱欲和善恶,情节大都离奇古怪、荒诞不经,其中许多作品揭示性对人的主宰以及人性在性欲作用下的扭曲。

《蝴蝶》于1975年面世,以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叙事。其主要情节是:夏天的一个星期三傍晚,主人公出门时,邻家九岁女孩简主动与他搭讪,并跟在他身后,还缠着他买玩具、冰激凌。她“诡异的美丽”吸引了他,他以蝴蝶为诱饵将其骗至隧道,对其实施了性侵。简往外跑的时候摔倒并磕伤,昏迷不醒。他把她的身体放入河水中,之后报警说看见一个小女孩掉进了河里。警方打捞上简的尸体,让主人公次日去太平间指认,并要求他作为简死前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周日晚上七点去见她的父母。周日,主人公去街上走了走。邻居怀疑他是凶手,他矢口否认。

多位文友在谈到这篇小说时,都认为它很“奇特”,主人公那种“不典型的人类行为”及其揭示的幽微、诡谲的人性存在不可理喻。我认为,如果借助精神病学方面的知识审视主人公的行为,能让我们找到信心。

据国际精神病学领域公认的最权威文献、第五版《美国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主人公的行为符合“恋童取向”的情形(我国的相关研究一般称“恋童癖”)。该取向是一种与生俱来、终生难以改变的性变态,是众多性欲倒错障碍中的一种,与同性恋、异性恋没有本质区别。据统计,有该取向者多为中年男性,占男性人口的3%至5%。

在行为层面,这个群体都是戴着人格面具生活的人,“三观”与普通人不可调和,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要么没有婚史,有婚史也不会长久。性格懦弱,能力低下,难以应对工作和生活中的挫折与困难,恐惧人际交往、情感表达、工作接触。对成熟的女性不感兴趣,可爱的孩童时会激发其性唤起,一有机会就会对其实施侵害行为,但只追求心理上(而非生理上)的性满足和性快感。

导致该取向的心理成因很复杂,如童年时期经历过家暴、忽视、虐待或缺乏父母关爱等精神创伤,及成年后的社会压力、情感困扰等。生理因素有大脑发育异常、荷尔蒙失调等。世界多个国家对有该取向者都十分警惕,并对其中有过严重性侵犯罪者处以“化学阉割”等刑罚。

据第五版《美国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主人公的行为也符合“反社会人格障碍”的特征。这类人没有正常人的情感,无法遵守社会规范,不受道德约束,无法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没有同情心、羞耻感,对家人不负责任,对他人漠不关心,善于利用他人,伤害他人后没有负罪感。研究表明,恋童取向与反社会人格障碍有一定的叠加关系,当一个有恋童取向者同时有反社会人格障碍时,更有可能对儿童实施性侵害行为。

查阅这些资料后,我认为主人公的行为没什么奇特的。但我仍认为这篇小说很奇特——奇特在技术层面,奇特在结构。

双层时空不是“两张皮”

现代中短篇小说的结构纷繁复杂,无法穷尽,其中一种较常见的是双层时空交错结构。本文所说的双层时空,是指当下时空和过去时空(在影视艺术中也称“组织时空”和“插入时空”)。采用这种结构,通常会选取一个距离当下较近的时间段的情节作为叙事路径,把过去时空中的情节穿插、串联进去,双层时空交替展开,密切关联,有机融合,共同推进叙事。

近年来我国的中短篇小说,采用这种结构的很多,如读者可能熟知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中短篇小说《红骆驼》《过往》《在阿吾斯奇》等。

《红骆驼》的当下时空是一个较完整的事件:年迈又重病的顾芳由女儿陪同,去几十年前工作过的大西北的“矿区”看一看。在不到一天半的情节时间里,详细记述了人物在多个物理空间的身体活动和行为,在一些特定情境中插入过去四十多年里她恋爱、结婚、到矿区工作、离婚、调回天津工作,以及与前夫两人各自的情感生活等丰富的人生经历。

《过往》的当下时空是2008年夏天大概一个多月里三个较完整的事件:身患癌症的越剧女明星戚老师(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母亲”)回到永城,要与久未联系的两个儿子一起生活,不久后去世;大儿子秋生赞助越剧团,排演父亲生前专门为母亲写的戏,没想到母亲真的演了主角;18年前因欺负秋生的妹妹被秋生打残的那个人雇凶杀秋生,杀手却被母亲杀死。三条情节线齐头并进、相互交织,共同钩沉了这个家庭长达37年的隐秘“过往”和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

《在阿吾斯奇》的当下时空是一个较完整的事件:4月底的一天,在南疆某部当营长的哥哥去北疆的阿吾斯奇,收拾因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弟弟的衣物和行李,并将之带走。在哥哥一天的活动中,在多个情节点插入弟弟成为一名优秀边防军人的经历、哥哥的部分经历和家庭情况等。

《蝴蝶》也采用了这种结构。当下时空是星期天临近中午到晚上六点半以后,大约七个小时里主人公的行为轨迹,占31%的篇幅;过去时空是星期三的案发经过、星期四辨认尸体并做笔录的情节,占69%的篇幅。

采用这种结构的小说,有一些共同的审美特征。

一是在故事或事件的时间和显性逻辑上,当下时空是过去时空的后续部分,是由过去时空生发出来的,两层时空都是整个故事或事件的有机组成部分,通常具有逻辑上的正向因果关系,即因为过去有过那样的事,所以当下才有这样的事。如果没有逻辑上的正向因果关系,当下时空的情节设计也具有充分的合理性。如果既没有必然性也没有合理性,两层时空就是“两张皮”。

在《蝴蝶》这篇小说里,当下时空的某些情节和信息,揭示了主人公因被要求去见简的父母而惶恐不安的原因,这是由过去时空必然生发出来的。另外一些情节,如在家里喝自来水、洗澡、穿新衣服、换上旧衣服,在街上遇到踢球的孩子等等,不是由过去时空必然生发出来的,但因符合常理,并不显得多余。

二是当下时空的情节时间一般都较短。众所周知,现代小说不能像传统小说那样按线性物理时间讲故事,而要有意打乱时空,遵从“心理时间”对情节进行重构。缩短情节时间,可以放大、定格某些有意味的情境或故事的横断面,更有效地传达审美经验,揭示人性存在,也使叙事更加紧凑、富有张力。中篇小说《过往》的三条情节线都“巧合”般集中在一个多月里,如果采用顺序式线性结构,从1971年写到2008年,某些情节再展开一些,情节体量足以建构一部长篇小说。

三是场景和人物身体活动的物理空间变化较多,作者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巧妙地设计一些情节点,制造一些合理的情境,以及自然平滑地插入过去时空的情节。

与另外三篇小说相比,《蝴蝶》当下时空里的物理空间变化和情节点较少,但因过去时空里的情节体量也较少,所以足以能够完成叙事任务。

逆向因果逻辑的双层时空

如果把《蝴蝶》当下时空的2800多字删除,只写过去时空的案发经过及主人公辨认尸体的情节,这篇小说会怎么样?不难发现,这样一来,这起案件就变成了一则趣味低俗的“社会新闻”,小说要揭示的人性真相就被遮蔽了,几乎毫无文学价值。

在过去时空里,关于主人公的犯罪根源和动机,读者也能捕捉到一些信息。如:“已经好几天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了”;简吊在他胳膊上央求他买礼物的时候,“甚至从我孩提时算起,都从来没有人如此主动地触摸我这么长时间”,等等。这些揭示了主人公内心的孤独及成长经历的一些蛛丝马迹。但仅凭这些,无法找到他犯罪行为逻辑上的合理性,而且主人公是“死”的,像个飘忽的影子。当我们分析当下时空的那些情节时,其犯罪根源和动机将会渐渐清晰起来,这个人物也会渐渐“活”起来。

在当下时空里,关于主人公的前史和身份信息很有限,呈现出模糊化、碎片化和不确定性特征。但通过作家呈现和所暗示的信息,仍能部分还原其成长经历和心理状态。他长相酷似母亲,与母亲的关系较紧张,渴望母爱和家庭的温暖却没有得到,以致于有“离家”的经历。母亲去世后他没参加她的葬礼,而是躲得远远的。他厌恶那些亲戚,与他们相处也不融洽。家庭环境的不和谐、家庭伦理的异化给他造成了严重的代际间精神创伤,扭曲了他的伦理规范。成年后,女人不喜欢他的长相,他从没有过恋爱经历和正常的性经历。

他内心冷漠、阴郁,看到被车碾死的狗无动于衷,对母亲死去的样子没有好奇心,对自己的死也不畏惧。在太平间看见简的尸体时,感觉“并没有什么特别”,丝毫没有负罪感,甚至还“忍不住想要摸摸她”。在笔录上签字的时候也很淡定。查理因为简的死而迁怒于他,他潜意识里认为是不应该的。查理怀疑他是凶手,指责他没有对简及时施救,他也只是狡辩、敷衍。

他是个社会边缘人和零余者,孤独、自闭、绝望,与周遭的世界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对现代工业文明、生活环境也有着明显的厌弃态度。他没有社交意愿,平时不太见人,只跟查理和屈臣氏说话,也仅仅因为一出门就会遇见查理、必须要去屈臣氏的商店买日用品。

他在街上遇到那帮踢足球的西印度孩子的情节,是小说中一个难得的充满温情的段落。球朝他滚过来的时候,他不像正常人那样尽“抬脚之劳”把球踩住,而是故意抬脚跨过。有个孩子扔小石头教训他时,他却干净利落地把石头踩住,这个漂亮的动作让那些孩子“爆发出笑声,并鼓掌喝彩”。他们的善意让他兴奋得心跳加快,对他来说,这样的机会“十分罕见”。他也因此产生了融入他们的渴望,想和他们一起玩,等他们再长大一点就一起喝酒。但同时他也明白,“我将不会参加任何足球比赛。机会渺茫,就像蝴蝶。你一伸手,它们就飞走了”。他有对抗孤独、融入主流社会的愿望,却并不抱有信心。

孤零零地在街上走,是主人公一个最鲜明的例证性动作。作者以阴冷的笔触,通过环境描写与人物关系的设计,极力渲染了工业文明背景下主人公那种令人绝望的孤独感。其中,查理代表了主流社会的大部分人,这个充满正义感的“社会群众”不仅能推进情节发展,还与主人公形成了有意味的映衬与镜像关系。

以上信息都是当下时空所呈现和暗示出来的,揭示了主人公恋童取向的心理成因和反社会人格障碍的行为特征,从而彰显了其犯罪的根源和动机。我认为,就主要的叙事功能而言,这正是作者设计当下时空的匠心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篇小说的当下时空是“因”,过去时空是“果”,两层时空在逻辑上为逆向因果关系。这也是这篇小说的最奇特之处。

“不得不说”与“可以说了”

采用双层时空交错结构的小说,必须要解决的一个技术问题,是双层时空怎样自然、平滑地进行切换。这在影视艺术中,是运用“蒙太奇”技巧来解决的。“蒙太奇”是法语montage的音译,原意是建筑学上的“构成”“装配”,被引入影视艺术后意为“剪辑”,即通过分切和组接,把一系列时空连续或不连续的镜头、场景连接起来。

影视剧运用蒙太奇技巧处理时空,要讲求连接部前后镜头、场景间的逻辑关系,常用的表现形式有叙事式蒙太奇、平行式蒙太奇、交叉式蒙太奇、对比式蒙太奇、抒情蒙太奇、心理蒙太奇、隐喻式蒙太奇、声画蒙太奇等十余种。由法国“左岸派”作家罗伯-格里耶编剧、雷乃导演的“反情节”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通过梦境、想象、联想、回忆、幻觉等内心活动来表现人的意识流动,运用的蒙太奇表现形式多达25种。

蒙太奇的众多表现形式和方法,非专业人士难以完全理解。这里以美国好莱坞著名影星梅丽尔·斯特里普、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电影《廊桥遗梦》为例,作一个简单的分析。该片也采用了双层时空交错结构,总片长(不含片头片尾)为129分24秒,共11个叙事段落,其中当下时空6个段落,过去时空5个段落,分别占总片长的17.8%和82.2%。

该片的当下时空有两条较完整的情节线。第一条是女主人公的子女一开始不理解她火化遗体、把骨灰撒在罗斯曼桥的遗嘱,后来读了记述她与男主人公隐秘恋情的三本札记,渐渐理解并执行了她的遗嘱。第二条是女主人公的隐秘恋情和感悟,使处于婚姻危机中的儿子和女儿理解了人在婚姻中的责任,都开始寻求积极的改变。这条线的情节量较少,戏剧动作较弱,如“草蛇灰线”。该片的过去时空是1965年夏天,女主人公在独自在家的四天里与前来拍摄廊桥照片的男主人公相识相恋,及后来终生相爱的经历。

在该片中,当下时空向过去时空切换时,利用了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道具和物件细节——那三本札记。兄妹俩读到哪里,就切换到过去时空中相应的情节,“说曹操,曹操到”。与《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相比,该片运用的蒙太奇技巧简单易懂。

我认为,在诸多艺术门类中,电影是小说(尤其是中短篇小说)的“近亲”。二者的异同,限于篇幅,本文无法展开详细探讨,只陈述几点必要的常识。

作为叙事艺术,二者都讲故事,但使用的语言不同,小说的语言是文字,电影的语言是镜头。小说没有篇幅限制,电影片长是有限的。小说能直接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电影只能通过身体动作和行为将心理活动外化。小说塑造人物可以运用多种修辞手法“文火慢炖”,电影里人物出场后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展现性格特征。电影对故事结构极为苛刻,小说则随意得多。美国著名编剧布莱克·斯奈德经长期研究发现,好莱坞的绝大部分电影都有15个节拍(叙事段落),不管影片长短,各个节拍所占比例是一致的。如:第1个节拍“开场”,在片长的约4.5%之前,建置全剧的总情境;第4个节拍“推动(催化剂)”在片长的约11%左右,通常出现一个坏消息;第13个节拍“灵魂的暗夜”,在片长的约68%至77%之间,是一个绝望时刻。“斯奈德节拍表”是世界电影工业在发展了100多年,砸进去无数真金白银之后,“炼”出的一套经得起票房检验的规范和程式,但未必适用于小说。根据受众普遍的接受心理,这15个节拍中的部分节拍,小说里也必须有或可以有,但如果按照这个节拍表设计情节,很容易作茧自缚。

二者的共同点,主要在于都突破了戏剧艺术的舞台时空限制,都有高度的时间自觉,通过对时空的切割与组接,实现时空自由和叙事空间的优化。另外,在揭示人性方面,二者与其他艺术门类相比,也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基于同样的分析框架,我认为小说艺术完全可以借鉴运用电影艺术的“蒙太奇”技巧。小说中的“蒙太奇”,简单地说就是情节的“转场”。采用双层时空交错结构的小说,当下时空插入过去时空时不能“硬切”,更不能机械堆砌,需要设计一定数量的情节点,蓄积叙事动力,制造“不得不说”或“可以说了”的情境,从而平滑、浑然地插入回忆,使双层时空“无缝焊接”。

《蝴蝶》这篇小说的转场,可谓丝丝入扣。如星期天午后,主人公在家里喝自来水、洗澡、穿新衣服、换上旧衣服的情节,就有三次转场:一是由自来水的金属味,想到停放简尸体的不锈钢台,由此插入星期四那天在警察局做笔录之后,被警官要求去见简的父母的情节片段;二是由洗澡时照镜子的动作,交代自己长相可疑,由此插入星期四那天在警察局里还没有陈述就被怀疑、自己长相酷似母亲、由母亲的死想到简的死、在地下室辨认尸体、上楼做笔录等情节片段;三是由换衣服后的香皂味,想起案发那天用的是同一块香皂,由此插入案发前和简一起在街上走的情节片段。

采用双层时空交错结构的小说,当下时空的很多情节往往都有一定程度的“设计感”,溢出了读者的期待视野。但如果没有这些情节,叙事又不“顺溜”。如《蝴蝶》里主人公洗了澡又后悔了,其实读者并不在意他是否需要洗澡、是否后悔,但在他后悔之前,“老奸巨猾”的作者已巧妙地完成了转场。作者必须设计这些情节来转场,而这些情节的主要叙事功能也是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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