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时间就是金钱。谈恋爱的时候没发现这一点;爱情长跑十年,工作和结婚后,越来越感觉到没时间了,更要命的是,也没金钱。好一个惨绝人寰。这话我一个理工男想破头都想不出来,是汪静说的。她不仅是我的妻子,是哲学爱好者,是社会观察家,还是我的写作启蒙导师。她说这话时,朝天翻着白眼,摇摇头,一副愤世嫉俗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看来是还没睡醒。我轻拍她的后脑勺,帮助她尽快从寒冷冬日早起的睡意蒙眬中抽离出来。她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字:“滚。”
打开冰箱的冷冻室,只剩下两个包子,点火,水蒸。瞄了一眼手机,7点34分。匆忙抹了一把脸,冲进厨房,揭开锅盖,拿起包子,提上车钥匙,走人。经过我这些年的精确统计与计算分析,7点37分还没出门,上班必迟到。我怎么能迟到呢?
包子原本是汪静为女儿做的,顺便好人做到底,帮我捎带几个。为防拿错,芝麻馅的顶上有一个记号,是女儿用草莓酱点的,没做记号的便是咸菜笋干肉丝馅的。出门太赶,我随手拿起一个。50%的正确率,我刚好拿错。
我向来不喜欢吃甜食,看着手里黑不溜秋的芝麻馅,我想起了我在试验室接触的黏稠的石油沥青,把它往碎石、石屑、矿粉(统称矿料)中一倒,高温搅拌,几分钟后,热浪升腾,出来一锅黑色的混合料。想到这,我对着芝麻包感到一阵恶心,索性直接打开车窗,将包子扔了出去,正中垃圾桶。
估计这是最后一次吃汪静做的包子了。万事万物但凡与最后一次有了关联,多少会带上一些感伤的色彩。可惜了,至少也应该吃点没沾上芝麻的面皮啊。我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啃上两口,也不至于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
以往,汪静做早饭可以用“烹饪”二字来形容,我甚至觉得她的厨艺已经接近酒店大厨。女儿上幼儿园之后,她每天准时早起半个小时,想尽法子让早餐变出花样来。讲究营养均衡的同时,还能色香味俱全。不同馅料的馄饨、水饺、包子,不同做法的米饭、年糕、面条,各式各样的粥,把西兰花、虾仁、玉米、猪肉等食材打碎后在动物模具里蒸出来的蒸糕,以及自榨的胡萝卜、橙子、苹果、猕猴桃等果汁……我说了,这是以往,也就是回忆。人的回忆是奇妙的,很多时候会将往事过滤、筛选一遍,只留下美好的一面。比如我记得她的笑,笑起来弯弯的眉毛呈现出好看的弧度,眼睛里像是有一层明亮的晨露,两边各一颗虎牙露出来;却记不清她哭的时候,眼泪不停掉落、嘴唇不停抖动的具体画面。
开车到单位时,时间是7点58分,离打卡截止只差2分钟,太惊险,我庆幸没有错过争取本月全勤奖的机会。此时,汪静打来电话:“几点去民政局离婚?”
我没出声。
“孬种。”她挂了电话。
这些年她只给我发微信,天大的事也用微信语音通话,把我拉黑了后,只能被迫用最初始的方式联系我。上一次她给我打电话,估计得是三五年前了吧,或者七八年前也有可能。我俩结婚四年,女儿三岁。我仔细一算,上次她给我打电话大概是六年前。天哪,这竟然是汪静这六年里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我的关注点老是跑偏,明明事关离婚这样的人生大事,我却在盘算多久没打过电话了;再往下想,估计得算算多久没进行夫妻生活了吧。
我的工作需要非一般的认真与细致,容不得半点差池。检测样品的质量,常精确至万分位;检测的时间,是以0.01秒计。在工作中,我是“严谨”的代名词,连续三年获得公司“杰出先进员工”。为了培养我的全方位能力和综合素质,领导提拔我,帮我换了岗,离开连续干了三年的外业组,换到了内业组,专攻沥青检测这一块。起初汪静笑话我,她说这不是提拔,这是哪里需要哪里搬,我是一块砖。开始,我坚决反对她的观点。其一,我认为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进了内业组之后,工作时间基本不碰手机,让她有了“守寡”的落差感。她8点发给我的微信消息,我11点20分回,她13点发给我的消息,我16点50分回。其二,隔行如隔山,夏虫不可语冰,她一个半路出家的汽车配件采购员,怎会懂我们持证上岗的公路水运工程试验检测师的工作,可笑得很。
直到正式接手沥青及其混合料的检测工作后,我发现汪静说的可能是对的。这项工作被其他同事嫌弃,落入我手,哪是看中我的能力,分明是做久了容易折寿;并且经常得不出准确的试验数据,劳心费神,却徒劳无功。简单点说,欺负老实人。
按照计划,今天我需要完成一项沥青含量试验检测任务。分配这项任务时,领导眼神坚定,特意交代很重要,极为关键的核心数据对于整个工程有着巨大的指导意义。对于我这个原本专职做桥梁、桩基及路基路面,突然转换至沥青、水泥及砂石矿料的新手来说,测定沥青混合料中的沥青含量情况,绝非易事。我提着厚厚的一沓试验规程,开始研究。
汪静和我在高二时早恋。那时,她留着时髦的厚重齐刘海,梳着高马尾,带着各种颜色和样式的卡通发夹,爱嘟嘴比剪刀手。她在给我传的字条上写:我喜欢你,虽然不是特别有耐心,但我绝对没有敷衍你哟。我们从非主流时代交往到各自大学毕业,过了试用期,进入不同公司,有了稳定工作,然后结婚,生子,修成正果。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推进着。昨晚,她突然告诉我:“我们离婚吧。”就和我们早恋时她常跟我说的“我们分手吧”那样,语调轻快而又随意,像是一句事不关己的玩笑。我继续滑动手机。
她问我:“你能抱抱我吗?”
我放下手机,皱眉,“唉”了一声。
汪静没说话,闷头翻箱倒柜,从保险箱里找出了结婚证,撕成两半,再撕成碎片,甩在地板上。看她一气呵成的动作,我甚至觉得她事先偷偷彩排了好几遍。
“你干吗呢?”我问。
“没干吗。离婚吧。”汪静说。语气风轻云淡。
我有点错愕,但又觉得等着我俩的,有且只有这一个结局。与其死缓,不如斩立决。
回想起这些年来从地下恋情到修成正果的甜酸苦辣,像是一个冗长的梦。这个比喻俗气老套,不知道已经被用了多少次。我们的生活像大多数人一样,一成不变,死气沉沉。那年我们身穿校服牵着手在溪边林间飞奔时,满心期待快些成年。那恼人的春风、飘扬的飞雪、满地的落叶与涓涓的山涧,是我们爱情的第一批见证者。看到牵手的恋人,我止不住地羡慕,不知道何时我们才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牵着手,而不是走到人群里就分开行动,假装陌路。那时的我们,拥有没人能够听得懂的暗号,深夜常常抱着电话不舍得挂断,还会偷偷为对方送上生日惊喜。高铁站与机场载满了我们离别的泪水与相见的喜悦,仿佛只有足够饱满的情绪,才配得上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我们牵手、拥抱、亲吻,我们争吵、抽泣、冷战……爱就像是数不清的铁钉,撒满一地,一不留神,扎入皮肉。
我从厚厚的一沓试验规程中,找到了一本《公路工程沥青及沥青混合料试验规程》,目录指引第276页是沥青混合料中沥青含量试验(离心分离法)。我读书时学过离心力,但“离心分离”倒是头一回听说。一搜索,网上说,离心分离法,是借助于离心力,将比重不同的物质进行分离的方法。由于离心机等设备可产生相当高的速度,使离心力远大于重力,于是溶液中的悬浮物便易于沉淀析出。又由于比重不同的物质所受到的离心力不同,从而沉降速度不同,能使比重不同的物质达到分离。
我在试验室盯着眼前两个外星飞碟一般的铁质仪器,业内称之为“离心抽提仪”,由容器与分离器组成。分离器备有滤液出口,盖子与容器之间由圆环形滤纸密封,滤液会通过滤纸排出,再从出口流出注入回收瓶。我用扳手拧开盖子,中间的容器像一个锅,用来盛放烘热之后的沥青混合料,然后泡上一种名叫“三氯乙烯”的化学试剂,或者也可以叫作“分离剂”。
说起来简单,但到了实操环节,第一个步骤就卡壳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后来我发现不应该从外业组换到内业组一样,汪静好几次劝说我要主动去找领导反映,我打好了腹稿,到了领导办公室门口,却没了敲门的勇气。
我唯一一次勇气爆棚做的事情,就是答应汪静一起去领证。
四年前,她问我,能不能、敢不敢娶她。我说:“真男人不吃激将法这一套。”她问:“什么时候?”我说:“现在。”然后,我们各自回家拿来了户口簿,冲进了民政局。拍照,敲钢印,两本喜庆的大红色结婚证递到了我俩手里。诸葛天天顺利娶到了汪静,我们成为了夫妻,正式的,合法的。
汪静抱着我哭得梨花带雨,足足抱了十几分钟,高考结束都没这么激动。我说:“Sorry,哥们儿尿急憋不住了。”她才放开我,瞪大眼,龇牙咧嘴,勾起腿,做出一副盛怒之下行凶踢人的模样。我拔腿就跑。
三氯乙烯为无色透明液体,管控严格,使用前需要走好几道程序。我拧开铁皮桶的盖子,传出一股难闻的异味。这玩意儿能够将沥青与集料分离,绝非善茬。打开网络搜索,赫然写着:被列入世卫组织公布的一级致癌物清单,有毒有害。我跑回办公室戴了个口罩,给自己些许心理安慰。转头又想,以后整日与它为伴,高低得整个专业全脸型防毒面罩才行。
根据规范要求,为了使沥青充分溶解,除了需要用玻璃棒搅拌,还需要将降至100℃以下的沥青混合料称重后,浸泡在三氯乙烯中30分钟。趁着这个空当,我掏出了手机,一条消息也没有。换作平时,汪静起码得发我一堆滑稽搞笑的表情包,如果我没回复,还得诅咒我便秘,或者拉稀。
婚后,我俩越来越像,说话的方式、吃东西的口味,连上厕所的频率都一致。她常蹲在厕所唤我,诸葛爱卿,速速前来扶哀家起身。
“该死的,我腿麻了。”她说。
“你活该!”我嘲笑她。
“你找死!”她恶狠狠地说。
“不求同生,但求共死。”我说。
“我俩是拜把兄弟吗?”她问。
“你有……把儿吗?”我问。
“你不愧是诸葛名门望族之后,言辞犀利,一针见血,无所畏惧。”她说。
“文化人说话都要用成语的吗?我诸葛某人杀伐果决,要不要体验一把?”我说。
汪静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拖着发麻的双脚,追不上我,咿咿呀呀地大喊大叫。我懂这种酸麻的感觉。想跑,腿却不听使唤,像软绵绵的棉花,站起身走一走,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但汪静不愿意,她老是耍赖皮,张开双臂,对着我说:“抱抱我。”
我取来圆环形滤纸,垫在分离器上,拧紧螺丝,在出口处放上了回收瓶,再三确认已经密封好。默念了三遍:“别出岔子,别出岔子,别出岔子!”才扳下仪器开启按钮。老旧的机器开始运转,发出石料摩擦铁板吱吱嘎嘎的声音,难听且刺耳。等上了速度,增至规定的每分钟3000转,飞碟高速运转,内里必是翻江倒海。
没过一会儿,沥青溶液通过出口排出,注入回收瓶之中。以一种物质去清洗另一种物质通常会有收效,比如,衣服会干净清香,门窗会洁净明亮,而我面前流出的溶液却是一加一大于二的脏臭。
汪静老是嫌弃我身上带有一种工业废气的臭味。她说:“结了婚的男人是臭的,早上醒来的口气臭,不分时间场合放出来的屁臭,事不称心闹起性子时的脾气臭,到了夏天更是一身汗臭。”她精练地概括为三个字:臭男人。
我想她说的这种臭味是不是就和我此刻闻到的溶液中散发出来的气味类似,口罩也阻挡不住它的浓烈。
起初,我们的爱也很浓烈。前提是,没有怀孕。当时,一有时间,我们就全国各地跑,有了长假,便出国。那时候的我们是无拘束的,是自由洒脱的。我们将早恋时期所有无法倾泻的爱意统统宣泄出来。
待离心机完全停止转动,就得准备重复第二次流程。从盖子上的小孔中倒入三氯乙烯,等待5分钟。这时候,得重新检查一番——经过飞速运转之后,抽提仪有没有出现螺丝松垮、接口脱落,或是密封不严等情况。我对着规范步骤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出现纰漏疏忽,再度开启仪器。
我之所以选择做工程试验检测这一行,绕不开汪静。高考后,她选择了人力资源管理专业,她说文绉绉的专业适合女生,将来可以找个轻松点的文职,写写文案,整整资料。但我得挑个理工类的专业,毕业后工作更好找一些。我俩对着志愿报名手册研究,最终确定,我的大学专业为道路桥梁工程技术。汪静给出的理由是,名号这么长一串,说明这一专业分得极为详细。她说:“你的专业小,将来对口的岗位大。小伙子,听静姐的话,保你荣华富贵,前途无限。”
毕业后我便进入了本地一家完全对口的工程试验检测单位工作,又在汪老师的再三激励下,考取了国家交通部盖章认证的职业资格证书,从此有了铁饭碗,一眼将自己未来三四十年的工作望到了头。汪静说这是好事,总比她三五年就换个公司省心多了。“你没有体会过离职的苦,不仅仅是收拾家当卷铺盖走人时内心的愤懑与不甘,更要为接下来何去何从而担忧烦恼。而你,屁股都不必挪。你看,多省心,知足吧,你这样就行啦。”她说。“是是是,多亏了有您在,汪教授。”我说。
她左手得意地搭着我的肩,右手攥成拳往我的胸口轻捶两下,示意:咱俩是好兄弟,亏不了你的。然后发出一阵狂笑。
我倒是想挪挪屁股来着。与我同年进单位的同事中,还没顺利考取证书,也没专业职称傍身的那位,因为背后有个坐在局里的爹,顺利升任了副总;有两位同事调岗至科研室,专业研究文字,不再与一线试验检测人员为伍;还有一位,考上事业单位,今年离职了;只剩我,天天埋头苦干,处处碰一鼻子灰。
想到比我资历浅、工作年限短、证书不足的后来者,纷纷跑到了我的前面,我的心里有些郁闷。我常常觉得汪静话里有话,真想把嘴里嗑出来的瓜子壳唾在她脸上。
聊起工作,我俩等同于互相对牛弹琴。只不过,一直以来我都是“弹琴”的那位;如今,身份转换,我即将成为“牛”。原因是汪静升了职,她乐观估计,不出一个月便加薪。升职加薪,多数情况下是连为一体的。
当然,汪静不仅在工作岗位上升职,随着在公司内部话语权的增大,她在家里也升了职。要不人家说家庭是个小社会呢,一点不错。她的得意洋洋体现在能花钱买到的不再动手,能躺着绝不站着,能赖到我身上的皆与她毫无关系,能翻白眼的绝不露笑脸。她掌握到了助力自己通往职场领导层的核心精髓——高冷。俗称,装逼。面对处在下行区间的我,汪静可谓是手到擒来。在我身上深深应验了古老的俗语:龙居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吧嗒”一声,不知哪来的声响,我猜测来自仪器内部,也许是哪个零件掉了,或是坏了。我的思绪有些混乱,我隐隐感觉这是我本次试验能否成功的里程碑。但从外观面看,没有任何问题。试验规程上说,重复几次,至流出的抽提液颜色为清澈的淡黄色为止。我猜测大概就是三氯乙烯把沥青混合料中的沥青差不多洗净了,所以液体从黑色变成淡黄色了吧。照这么看,我完美结束了离心工作,等仪器停止转动后,可以进入下一步骤了。随着抽提次数增多,试验进行得越来越快。在强大的离心力的助力下,沥青混合料分解成了溶液与矿料两部分。黏稠的石油沥青真是神奇的物质。
怀孕后,汪静变得傲气、易怒且焦虑,我无法说服她去看看心理医生,更不敢告诉她,可能这是产前抑郁的表现。生活像是从硬币的正面翻转到了反面,从前爱吃的草莓成了厌恶的烂水果,从前爱听的陈奕迅成了噪音污染,从前爱看的恋爱肥皂剧成了“脑残玛丽苏”。她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滚远点。如果我照做,她会哭,说我不负责任;如果我不照做,她也会哭,说我怎么可以这么对孕妇。
我开始尝试去抱着她,双手环住她的脖颈,将她的头按在我的胸口上,让她静静地听我清晰的心跳声。汪静有时笑意盈盈地望向我,像是凝望一件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品,让我猜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女孩。我想要个小棉袄。”我不假思索地说。
“我倒感觉是个男孩。”她说。
“不论男女,都是我们最爱的宝宝。”我做出了接近满分的完美总结。
接下来,我们又讨论该给宝宝准备什么见面礼,买什么颜色的衣服;幻想他(她)开口说话时会先叫爸爸,还是妈妈;甚至说到了未来买哪里的学区房,读哪个小学和初中;想着等娃再生了娃,我们就该过上舒适的退休生活了。
“不不不,现在男的退休年纪推迟了,我还得上班养家呢。”我开玩笑说。
“才赚那几个破钱,养得了谁?”汪静有时会流露出一脸的嫌弃与烦躁,突然蹦出一句。我只好闭嘴。
下一步是将完成抽提的容器连同剩余的集料与滤纸一起放入烘箱烘干,以备称重用。然后开启离心机,将回收瓶中的矿粉沉淀,以免误算沥青用量。当然,还要考虑滤纸的增重部分。这两个步骤很细,在整个试验中极容易被遗忘,却对结果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因此,我在操作过程中谨小慎微。细心是我的强项,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工作中。我戴着口罩,试图得出最为准确的数据和结果,以证明自己能荣膺三年“杰出优秀员工”,非浪得虚名。
到了孕后期,汪静的肚子越来越大,站起身都费劲,却还在领导关心下属一般操心我手机“叮咚”的提示音是来自谁的消息。我的脑袋像充满气的气球,再打两下气,即将爆炸。汪静喜怒无常,情绪高亢,成了我下班回家后随时需要面对的定时炸弹。这颗炸弹的威力不固定,有时是小米加步枪,有时是原子弹氢弹。当然,所产生的结果也无法预测。有时,小米加步枪也能命中要害,而在原子弹氢弹之下也有机会侥幸逃脱。
她开始关心我有没有出轨,在我每天下班按时回家的情况下,她怀疑我上班时间有没有溜出去。我整天的行程需要向她汇报,我的手机时时有可能被突击检查。这算是我平淡且无聊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刺激点了,因为我永远无法预测她会说出什么话。比如,是不是清理过聊天记录了?是不是去包厢唱K了?是不是偷偷藏了私房钱了?我还需要注意回答时的语气与表情。太严肃了,是掩饰心虚的假正经;太轻松了,是嬉皮笑脸说假话;介于两者之间,是说谎不眨眼,吹牛不打草稿,是不敢直面质疑,不尊重妻子,不在乎肚子里的孩子。很多问题,没有答案;即便有,所有选项都是错的。
人可以承受巨大的挫折与困苦,但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鸡零狗碎面前,常常站不稳。虽然一些琐事看起来只是小风小雨,威力却胜过17级超强台风。我有时觉得自己像是躺在地上,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树叶,树叶单薄、透明,轻若鸿毛,但聚在一起压上来,像是摇身一变,成了沉重的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越来越多地选择留在单位加班,哪怕完全没事干。换作以往,过了晚上九点半,我还没有到家,汪静肯定会主动关心我,问我忙不忙,累不累,饿不饿,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有那么一段时间,汪静在我心目中与温柔贤妻画上约等于号。我常向她诉说工作上遇到的麻烦和心中的苦闷。她会专注地倾听,不厌其烦地开导我。
女儿出生后,汪静计划辞掉工作,成为全职妈妈。我不敢发表意见和建议。她对我说:“我甘愿为了孩子放弃大好前途,你如果再欺负我们娘儿俩,老天爷都不会放过你。”没了收入来源,汪静对钱愈发敏感,除了会问我,有没有加工资,还需要定时让我报销自己与女儿的支出。用她的话说:“已经用得很省了。我没赚钱,怎么敢向你一直要钱,但女儿的花销我是没办法省的,你知道现在小孩子的东西有多贵。”
我点头。
她继续说:“你没带娃,没陪睡,当然不知道我大半夜起来喂奶有多累,不知道我抱娃抱得有多手酸腰痛,不知道哄睡多难。所有的奶粉、尿不湿、纸巾和衣服,我都是货比三家精挑细选出来的。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你也不懂。”
我点头。
她还说:“本来我即将升任采购部主管,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地跑销售,坐在空调房里敲敲键盘、算算数就可以,清闲得很。眼看稳扎稳打,厚积薄发,未来一片光明。我打辞职报告那天,总经理都来挽留,可我还是选择了以家为重,以孩子为重。你懂我的付出吗?长点心吧你,再不涨工资,喝西北风吧。”
我点头。
估计汪静也没有想过,婚姻不只有洁白的婚纱,动听的旋律,舞台之上的浪漫美好,许下的白头到老、恩爱一生的愿望;下了台,还有柴米油盐、鸡零狗碎。她独自一人带女儿去游乐园和儿童医院,为她挑选漂亮的公主裙和生日礼物,陪她玩玩具、看动画,推着婴儿车轧马路……当婚姻归于平静时,一切似乎正与她预想中的模样渐行渐远。有一天,我加班回来推开门,见汪静正坐在沙发上,轻按指甲钳修理指甲。她抬头,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没有你,我们娘儿俩的生活也不会差哦。”
我怔在原地。
汪静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心如止水般,像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比如今天下雨了,比如下楼逛逛吧。我衣裤上黏着沥青加热软化后拉成的黑灰色丝条,手臂上留着不慎触碰180度高温搅拌锅的烫伤印记。此刻的我灰头土脸,对于她的话,不知如何应答。我冲澡,又帮女儿冲澡,洗了她的衣袜。我有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怕一张笨嘴说错了话,适得其反。在没有倾诉对象时,我开始尝试写作,即便写出的只是流水账。很奇怪,我的语文成绩向来一般,作文更是软肋,可写作这回事好像就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守株待兔般等着我,我和它一见如故。那我便不再遮遮掩掩,大胆地全盘托出我真实的所思所想。我没读过几本名著,文笔不好,不过我写作不是为了公开发表,而是让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我没有用敲键盘的方式,而是手写。我把我和汪静的故事记述得杂乱无章、乱作一团,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寂静的深夜里,四下无人,我翻开笔记本,肆意的感觉时常让我手里的笔停不下来。我闷在书房里,放下手机,没有电脑,享受难得的清静和独处的时光。写着写着,我常常文思泉涌。生活给了我许多灵感,以至于我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是生活这枚硬币的正面,哪一面是它的反面。
我和汪静的故事经过修改、打磨与润色之后,越来越像一篇小说。只是,其中的情节虚构得很少,大都是真实的事件。在小说里,我像是填补漏洞一般,最终将我与汪静过日子中出现的摩擦统统化解。但我明白,小说毕竟是可虚构的,我完全可以根据个人需求调整故事走向;但在现实中,没得商量,汪静依旧说一不二。比如,喊我去民政局,如果我不答应,她必会出现在我公司门口,拿个大喇叭喊我名字。这事她做得出来。只是,如果我去一趟民政局,哪怕是一个小时,也得报备。这一报备,我这个月的全勤奖是不是就没了呢?如果能挑午休时间去就好了,我这么想。
今天的试验工作到此为止。收拾完之后,我回到了办公室。经过软件公式的精确计算,得出结论,实测沥青用量为4.9%。设计图纸要求为5.0%,根据规范,留有±0.3%的浮动范围,也就是在4.7%—5.3%之间均为合格值。
完美。我对自己的工作表现感到满意。三氯乙烯真强大,在它的作用下,沥青混合料中的沥青与矿料两部分实现完美分离。这对我来说,简直比运载火箭发射升空后,与卫星实现完美分离更令人激动。我真是为自己争了一口气——从外业组调到内业组,如果再出问题,怕是要被开除。我想起领导经常对我说的话:“珍惜手里的这份工作,现在大环境不好,钱难赚,僧多粥少。好好干,你的表现我看在眼里。”
此刻,我对作家这个职业有了更为深入的思考,尤其是对小说家——他们不断在现实与虚构的世界中穿梭,笔下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写久了,还能分得清究竟哪一头才是自己所处的真实世界吗?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多虑了,我一个毫无基础,连初出茅庐都算不上的平庸之辈,竟然妄想去揣测有着深刻思想的作家们的心理,这不贻笑大方吗?真正分不清现实与虚构的人,恐怕是我吧。
汪静的电话又来了。她说:“时间我替你做主了,下午两点半,民政局门口见!”
诸葛天天会不会因为下午外出被扣钱而心情郁闷呢?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几乎一整个月,不论家里多么一团糟,汪静多抽不开身,女儿多不配合,都不会影响诸葛天天按时出门上班。但是,结果还是因为要去一趟民政局而前功尽弃。
诸葛天天说:“你就不能选午休时间去吗?”
汪静挂断了电话。
我忽地想起来,这不是在写小说,这他娘的是过日子,是操蛋的生活。我着急忙慌地起身,提上水杯,正要喝水,却发现地上躺着一本写满字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我歪七扭八的抽象字体。这不是我书房里的那个本子吗?我不解它为何出现在这里。风从窗口吹进来,翻动着笔记本。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自己写的十年前刚和汪静在一起时的情景。我买了一束鲜红的玫瑰,忐忑又焦急地等着她出现。她见了我,笑我土包子,笑得合不拢嘴。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花,真开心,感觉很特别。
我拍了拍脑袋,我得去一趟花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