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2024-09-11 00:00:00吴苹
当代小说 2024年8期

蕙心装好邮件正准备出发时,她爸老丁的电话不期而至。老丁说:“蕙心,我刚刚放走了一只青鸟风筝。”蕙心问他准备去哪里,老丁说他准备离开襄阳,去第十七站,十堰。蕙心说:“天太热,不行就回家吧,前几天见到玉兰姑姑,她还问起您呢。”老丁说:“知道了,过几天就回去。”

老丁最初外出是为了寻找妻子梅丽。

梅丽失踪那年蕙心才五岁,蕙心记得当年她妈走之前似乎有一点预兆。有几次,蕙心见她停下了手中的毛线活,只顾看着一个地方发呆;常常,蕙心正在院子里玩耍,梅丽走过来,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蕙心看,然后一把抱住她,在她脸上狠狠地亲着。那几天,梅丽曾跟老丁提起过要回娘家,老丁从一本诗集上抬起头,说:“等学生放假后便带着你和孩子一起回去。”

某天下班后,老丁在自家桌子上看到了一张小字条,是梅丽写的:我走了,我考虑了一个多月,还是决定将女儿留给你,请你一定照顾好她。

梅丽走了之后,老丁一度揣测着她是回了娘家,那点希望被他揣在心里,兀自升腾着,悄无声息地缭绕着。他借用小卖部的座机一次次地往梅丽娘家打电话,那边的答复一次次地让他心中的希望泯灭。

彼时,镇子里有关梅丽的各种猜测和谣言纷纷扬扬,甚嚣尘上。有人说她在回娘家途中被人拐走,还有人说她和昔日的情人私奔了。

梅丽是从福利院抱来的,她离开老丁半年后她的养母便离开人世,娘家再没有其他亲人,有关梅丽的下落问题,老丁只能去问他们的介绍人阿凤。阿凤又发誓又赌咒,说她对村里人口中的那些事一无所知。阿凤的话使得老丁心中的希望再次升腾起来,他对蕙心说:“蕙心,等学校放了假咱们就去找你妈妈。”

墙上的日历日渐消瘦,暑假的脚步终于到了近前,老丁专门制定了一套详细的寻妻计划。梅丽的娘家在四川泸州境内的一个小村庄,那里不通火车,要先坐火车到重庆,然后再转汽车,下了汽车还要再步行很长时间。从济南到重庆一共二十三站,老丁决定跟着火车的脚步,一站一站地寻找。

老丁带着女儿每到一座城市,将住宿问题解决之后便开始张贴寻人启事,待他的小单张在无数面墙壁上扎下根来,他便在某个能摆摊的景区门口寻找一处角落,等待来来往往的人找他画像或者设计签名。老丁给人画像时,女儿蕙心在一旁写作业,一张印有寻人启事的大幅海报立在父女二人中间,海报上的梅丽粉面桃腮,带着一股独特的韵味,面带微笑,默默注视着父女二人。

待到假期快结束时,老丁便开始采买做风筝的各种材料,竹木、丝绢、尼龙线、颜料等。扎制风筝前,他先在白纸上画出一只鸟的轮廓草图,然后在图中勾画出骨架结构,并标示出每根骨架的长度;接着将竹子劈成各种粗细不等的竹条,用砂纸将每根竹条打磨细腻光滑;而后,再用尼龙线绑扎出风筝的骨架来;待骨架扎好后,便进入贴糊蒙面环节,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糊得稍松、稍紧或者不够平整,都将直接影响风筝的美观及放飞效果;最后是绘画和拴脚线。

夜静更深,在异乡的小旅馆里,蕙心一觉醒来,常常看到老丁在一笔一笔地画风筝。蕙心说:“爸爸,您不困吗?”老丁说:“乖,你先睡吧。”第二天清晨,蕙心睁开眼睛,一只美丽的风筝率先进入她的视线——那是一只鸟儿风筝,它的身体呈流线型,生有一对巨大的翅膀,身后拖着气派的长尾巴,它羽毛碧青,眼睛墨黑,灵动而优雅。一看到它,蕙心就想到了春天、白杨树、花朵、白云等,这使得蕙心无比欢欣。

蕙心问老丁:“爸爸,这是一只什么鸟儿啊?”

老丁说:“它叫青鸟。”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爸爸也从来没有见过。”

为了方便外出,老丁在四十岁时从学校辞了职。在家时,他就教镇里的孩子写字、画画,以此赚取生活费;外出时,就靠给别人画像来过活。

十几年过去了,梅丽如同鸟儿一般飞得无影无踪,可是关于她的传说却从来没有消失过,那些流言在村子的上空酝酿、盘旋,经久不散。邻居们纷纷劝老丁放弃外出,尽早为自己做打算。老丁总是笑笑,不置可否。他们说,人家玉兰还等着你呢。老丁就叹口气。尽管老丁的钱包不够丰满,但外形上却有让人不可忽略的优点——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还会书法、画画。出众的相貌以及才艺的加持,自然吸引女人的眼球。

老丁年轻时,村里有好几个女人喜欢他,玉兰便是其中一个。玉兰是老丁的邻居,由于双方老人曾经有过口角,尽管玉兰对老丁有意,她父亲还是将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后来,老丁娶了外地姑娘梅丽。再后来,梅丽走了,玉兰心疼年幼的蕙心,常给她做一些衣服和鞋子,回娘家时总会悄悄给她送水果和糕点。八年前,玉兰的男人因病去世,玉兰回娘家便频繁起来。来了后,她总会找机会悄悄到蕙心家一趟,问问老丁的情况,顺便将给老丁买的衣服和鞋子塞给蕙心。

某次,玉兰有意无意地说:“蕙心真是好孩子,和我家那两个女儿一样,她俩常说,只要妈妈幸福就好,妈妈做什么她们都支持。”

玉兰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蕙心当即向玉兰表示自己也是同样的想法。尽管蕙心偶尔会思念母亲梅丽,但这种思念和老丁的幸福相比,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蕙心刚走进长盛北区47号楼便看到了玉兰的姐姐芷兰。芷兰正站在单元门口向外张望着,看到蕙心,她笑着说:“孩子,我正等你呢。”蕙心问她什么事。芷兰说:“过一阵子我要去福建明溪县看鸟,想着我家离你现在的家不远,准备把我的那只猫寄养在你家一阵子,只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蕙心忙说没问题。两人谈妥后,芷兰要坐公交车去植物园写生,蕙心决定送她到站牌。

芷兰退休前是一所小学的美术老师,喜欢花鸟虫鱼,还经常一个人去外省看鸟、写生,且出去一趟就要好多天,这次去的是更远的地方。蕙心疑惑地问她:“姑姑,您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芷兰说:“明溪县有很多珍贵的野生鸟类,被人称作‘鸟的天堂’,还有红嘴蓝鹊,那是我一直想看的鸟儿。”“您都去哪里看过鸟儿?”“为了看鸟、画鸟确实跑了不少地方,去新疆巴音布鲁克看过天鹅,去江苏盐城看过丹顶鹤,去云南昭通看过黑颈鹤,还去江西婺源看过鸳鸯。”“看鸟儿也可以去动物园呀,那里可是什么鸟儿都有的。”“傻孩子,那咋会一样呢?大自然中的鸟儿才叫鸟儿,动物园里的只是活的鸟标本而已。”

玉兰和芷兰虽然是一母同胞,性格和爱好却是天壤之别。妹妹玉兰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喜欢做衣服、做饭、收拾家务;而姐姐芷兰则喜欢看书、画画,她也是报纸杂志的老订户。尽管每个单元的楼下都有信箱,但考虑到她家在四楼,蕙心还是坚持将邮件送到她家。

芷兰的老伴去世了,女儿又留在北京工作,蕙心担心她一个人生活有诸多不便,去长盛北区投递邮件时,常买些蔬菜给她捎过去。为了感谢蕙心,到了杂志该来的日子,芷兰总是提前泡好茶水等着她,逢饭点时,还再三留她吃饭。每年一到征订季,她便不遗余力地发动亲朋好友订报刊,为蕙心拉来不少订户。

这些年来,蕙心和她姐妹两人相处得都很不错。

尽管老丁不在家,蕙心还是经常趁周末回娘家。将门窗打开通通风,擦擦家具上的灰尘,扫扫院子,铲掉那些无孔不入的杂草。尤其是夏天,温度高雨水充足,半个月不去,院子里的野草便呈肆意蔓延之势。这日,蕙心正在院子里忙活,手机响了,是在上海打工的堂哥丁雪松打来的。蕙心正在疑惑久不联系的堂哥为什么给自己打电话时,他的一句话却将蕙心的思绪搅得支离破碎。

“蕙心,我见到婶子了!”

“……?!”

“我见到你妈妈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在哪里见到的?”蕙心这才缓过神来。

“就在上海。”

“你确定就是她?”

“确定。她走的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怎么可能会对她没印象?她的鼻尖上有颗痦子,还长了两颗虎牙,四川口音,我问了问雇我干活的这家人,确定她就是四川泸州人。”丁雪松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她在这边已经……有家了。”

梅丽跟丁雪松说,当年母亲离开家时,既不是私奔也不是被拐骗,原是一个人出去的,由于和老丁结婚时没有领结婚证,她离开老丁就算是彻底和他断了关系。梅丽投奔的是在上海的一个姐妹,那个姐妹在一家工厂打工。后来,她在那家工厂里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两人一起从工厂辞了职开了水果店。她的丈夫脑筋活络善于经商,水果店的生意干得风生水起,很快,两人就在上海市郊买了一套房子,并生儿育女。如果不是碰到在她小区干装修的丁雪松,梅丽的日子也许会一直风平浪静地过下去。

老丁是在第二天中午到家的,他买的凌晨的火车票,是站票。他风尘仆仆地踏进家门,将两个大行李箱放在地上,说的第一句话是:“找到就好。”蕙心说:“她说,当年她是一个人离开家的?”老丁不说话,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烟雾织成了网,将他的脸罩在中央。蕙心问:“看来她说的是真的了?”老丁低下了头。“为什么?”老丁半晌才说:“是爸爸不好……”蕙心又问:“为什么?”老丁搓了一把脸,说:“当初的事情……不好讲的,现在,知道她没有受苦,且生活得还可以,我的心也就踏实了。”蕙心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可是,这么多年,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的残缺生活,谁来弥补?”老丁再次低下了头,将脸埋进手掌里。

考虑到老丁在外面一个多月才回来,蕙心尽管心里五味杂陈,还是为老丁炒了一荤一素两个菜。老丁拿出一瓶白酒,吃一口菜,喝一口酒,时而停下来从容不迫地吐一口鸡骨头。蕙心看着老丁的脸,不知道他是故意装作轻松还是真的不在乎,便板着脸,也不和他说话。

饭后,老丁去厨房里洗刷碗筷,要搁在以往,蕙心肯定不会让他做这些事情,但今天不同。蕙心坐在院子里,也不看老丁,只顾望着围墙外的一棵大杨树发呆。

老丁洗好碗筷,找了一把抓钩走到院子里刨起地来。他挽起袖子,弯着腰,双手紧握抓钩奋力往土里刨。阳光将他的影子撂倒在地上,时而将它拉得又细又长,时而将它压得又粗又短。蕙心看着他拼命刨地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嘴里却没好气地说:“好好的你刨地干什么?”他说:“这院子里该种些花了,要不然空着太可惜。”“竟然还有那个心思。”蕙心嘀咕了一句。

此时,“嘀”的一声,微信响了一下,是丁雪松发来的:婶子要加你微信,你同意吗?蕙心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许久,没有回复他。

蝉在白杨树浓绿的枝叶间拼命聒噪,将空气搅得越发黏稠。蕙心站起身,准备到门外透透气,刚到门口,见玉兰走了过来。

玉兰提了一方便袋窝窝头,说:“蕙心,我蒸了一些红薯叶窝窝头,让你尝尝。”蕙心说:“谢谢姑,家里有人,您进去吧。”玉兰说:“你爸,真回来了?”蕙心点点头。玉兰凑到她身边,小声说:“听说你妈妈有消息了,看来是真的了?”蕙心再次点头。

蕙心在门外的石头上坐了一阵子,心里思绪万千,一时又理不出头绪。她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去世后,数玉兰姐妹对她最好,父母的事情问玉兰又不太合适,最后她还是决定找芷兰试一试。

今天芷兰没有外出,蕙心跟她说了母亲梅丽在上海安家落户的事情。芷兰说:“能找到你妈妈是好事。”两人聊了几句,蕙心便试探着问她梅丽是什么样的人。芷兰说:“梅丽长得漂亮,很能干,比较务实。某次,老丁骑了一个小时自行车跑到济南给她买了一束玫瑰花,她收到花后,没有多么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只是说买一束花的钱够三天的菜钱了。那时候,老丁很是迷恋诗歌,还交了一些外地的诗友,假期时,他常常去外地找诗友切磋诗歌,还常邀请他们到家里来,几个男人在一起喝酒、谈论诗歌,高兴时一起放声大笑,不高兴时一起抱头痛哭。聚会啊,喝酒啊,都是要花钱的,又耽误田里的活,梅丽有时候会埋怨他,老丁便不说话。镇里人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大的矛盾,唉,走到这一步也是可惜了。”

蕙心通过了母亲梅丽的微信好友申请,两个人用文字的方式聊了起来。梅丽提出想看看女儿现在的模样,蕙心也想看看梅丽,便说:“我这会儿在上班,要不下午三点吧,我早点回去。”蕙心请了半天假,将自己住的房间打扫干净,再将手机置于桌上,调到合适的高度。室外,阳光肆无忌惮,在阳光雪亮的眼睛下,桌上的一切均无处躲藏。她将窗帘掩上一半,半边桌子、手机,还有桌前的她蓦地跌落进阴影里。她看了一下手表,两点五十五分,离和梅丽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此时,她的父亲老丁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两人对视了一眼,却各自无话。视频电话骤然响起来,声音大得令人心惊,蕙心一时间手足无措,扭头看了父亲一眼。老丁已经站了起来,说:“接啊。”她伸出颤抖的手点了一下那个跳动着的话筒标志,电话铃声骤然停止,她恍惚了一下,手机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女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中年女人。“蕙心?你是……蕙心?”她回过神来,再一次看向她的父亲老丁。老丁说:“在叫你,快答应!”她“嗯”了一声,女人却哭起来,抽抽搭搭的,还不停地拿纸巾擦眼泪,她一哭把蕙心的眼泪也勾了出来。女人哭了一阵子,努力止住悲声,说:“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不好。”她又问了蕙心的工作及婆家的情况,蕙心都作了回答。挂断视频电话,蕙心见老丁正站在她身旁,见蕙心看他,老丁转身向外走,蕙心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听见他说:“这么多年了,她也老了。”

蕙心坐在桌前,回味着屏幕里梅丽的样子和她的每一句话。她脸上确实还保留着年轻梅丽的一些东西,比如,那颗虎牙,还有鼻尖上的那颗痦子,只是经过十几年岁月的涤荡,年轻梅丽眉宇间的妩媚和韵味早已消失,现在的她是一个眼角有些松弛、面部微微浮肿的女人,和其他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并无二致。

说到底,这是一个偏离她记忆轨道的梅丽。

知道梅丽的确切消息后,老丁和玉兰的事情也被提上日程。为了这事,两家人特意坐在一起像模像样地吃了一顿饭,他们的事情也得到了儿女们的一致支持。

饭后,蕙心送客人回来,听见老丁和玉兰还在房间里说话。老丁说:“你可得想好了,有些事情你能不能包容?”玉兰说:“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包容的?除非你和别的女人有瓜葛!”老丁说:“那个肯定不会!”玉兰说:“上半生是老人给安排的婚事,总是别别扭扭的,下半生就想自己做一回主,找一个自己看着舒心的人,也算没委屈自己。”老丁说:“我知道你好,就怕我……不能如你所愿。”

老丁和玉兰定了结婚的日子后,便去镇上的婚纱影楼里拍婚纱照。取照片时却出了问题,老丁对着照片摇头:“这咋一点都不像我?眼睛给搞得太大,下巴又给修得太尖,失真了。”“大叔,这样是为了让您好看一些。”摄影师一脸无可奈何。老丁说:“你们年轻人对美的认知有偏差,知道不,真实才叫美,搞得那么假怎么能叫美呢?”摄影师无言以对。玉兰说:“婚纱照不就是个意思吗?差不多就行,再说已经洗出来也无法更改了。”老丁只得付了钱,将照片拿了回来。到家后,老丁将所有的照片一字排开,靠在墙上,一张一张地慢慢看,边看边摇头:“太假了,不能往墙上挂,就像别的男人和女人挂在我家墙壁上,什么时候看见什么时候不舒服。”玉兰问他:“那你说怎么办?”“算了,再去济南照吧。”“这一套照片一千多块钱呢。”“钱的问题事小,关键是要美,要舒心。”

老丁和玉兰去了济南,又花了两千多块钱拍了一套婚纱照。这次两人是在百合花丛中拍的,老丁和玉兰被一顶轻纱罩住,如云如雾,朦朦胧胧,洁白的百合花前呼后拥。照完后,老丁还特意交代摄影师:“尽量少修图,尽量保持真实。”这套照片果然很具美感,老丁总算满意了。

当老丁种的牵牛花爬满墙壁的时候,他和玉兰举行了婚礼。尽管两人都是二婚,气氛却一点都没有减弱。老丁找了一家婚庆公司,将自己家提前布置了一番,花门、红毯、路引等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还找来一位水平不错的司仪,早饭后,司仪就开始唱歌,一直唱到新娘的花车驶到门口。那一天,镇子里很多人都聚在老丁家,喝喜酒,看热闹。在镇子里,只有年轻人结婚才有这样的排场,两个二婚的人轰隆隆搞出那么大的动静,真是史无前例。和玉兰拜过天地之后,老丁朗诵了一首诗,是叶芝的《当你老了》。

……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老丁的声音在人们头顶上、牵牛花的枝叶间来回盘旋,如同微风一般,吹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和玉兰结婚后,老丁的每一天似乎都阳光灿烂、风和日丽。玉兰比较勤快,只要她在家便不停地擦啊,洗啊,家里窗明几净,处处一尘不染。玉兰的厨艺好,她做饭不仅重视口感,更重视花样翻新,常常一周七天的饭菜,全然没有重复的。饭后,老丁拉着玉兰一起去田野里散步,一起去镇上赶集,一起去河里洗衣服。村里的男人见到他们便开玩笑:“老丁,你们两口子整天恩恩爱爱,一趟又一趟的,这是专门给我们这帮老家伙看啊。”老丁就哈哈地笑。人家又说:“老丁,你这可是枯木又逢春啊!”老丁依旧哈哈地笑。

婚后,老丁不用再去外地了,蕙心回娘家的次数自然就频繁起来。这日下班早,蕙心买了鱼、肉和水果,又驱车驶向娘家的方向。刚到村口,蕙心就在小广场上看到了老丁,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一帮孩子放风筝。天气不冷也不热,又有小风助力,那些纸糊的燕子、老鹰、蝴蝶等个个飞得忘乎所以。蕙心停下车,到了老丁身边,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蕙心说:“爸,您怎么在这儿?”老丁说:“散散心。”老丁坐上车,蕙心问他:“玉兰姑怎么没和您一块儿出来?”老丁说:“没有。”蕙心回过头,问:“您怎么啦?好像脸色不太好。”“没睡好觉。”“为什么?”“想了一些事。”“想什么呢,您现在不是挺好吗?”

父女俩到了家,蕙心走进厨房帮忙做饭,老丁却将那只装风筝的箱子搬了出来。那些白绢和竹条上有了灰尘,他拿了块干净的湿毛巾轻轻擦拭起来。玉兰问他怎么弄起这个来了。老丁说:“好久没扎了,再不扎手就生了。”老丁将竹条擦干净后,便用尼龙绳绑扎起来,偏偏绑扎得不满意,只好拆开了重绑,折腾了两三次,饭菜端上桌后老丁还在忙活。玉兰叫老丁吃饭。老丁说:“你们先吃吧,我好不容易才绑好,得赶紧贴糊蒙面。”娘儿俩吃了一会儿,玉兰又叫老丁:“再不吃就凉了。”老丁将蒙了一半的风筝扔在了地上:“你别老是叫我,看,贴坏了吧!”老丁上了饭桌,夹了一块鱼肉,又放下了筷子。玉兰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太饿。”蕙心怕玉兰生气,便说:“姑,晚饭少吃点没关系的。”饭后,蕙心打开院子里的灯,对老丁说:“爸,要不我帮您一起把风筝扎起来?”老丁说:“算了。”老丁将地上的风筝半成品和散落的竹条、白绢归拢了一下,全都塞进箱子,而后,将箱子放到了墙角。

这日,蕙心下班后,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口蹲着一个人,走近了见是老丁。蕙心停下车,问他:“爸,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老丁提起脚边的包裹,说:“在你这里待几天。唉,这么多年了,都是一个人睡,现在卧室里多了一个人,有点睡不踏实。”老丁住进来之后,蕙心夫妻自然对他很好,盛饭盛菜,端茶倒水,好生照顾着。可是,白天夫妻俩去上班后,家里就剩下老丁一个人,只能天天闷在家里看电视,住了几天,老丁就说要回去。蕙心将老丁送到家,正在斟酌怎么跟玉兰说比较合适,玉兰却主动说:“我有时候会打呼噜,你爸又睡觉轻,不如我俩先分开睡,让你爸自己睡,我去你原来的房间住。只是晚上我没办法照顾他了。”听玉兰这么一说,蕙心如释重负,忙说:“还是您想得周全,我爸可能也就是这两天休息不好,等过一阵子,您再搬回去吧。”

芷兰在山上写生时崴伤了脚腕,好在不太严重,医生给开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膏药,让在家休养。蕙心得到消息后便过去看望,两人聊了没几句,话题便转到了鸟上。蕙心问芷兰:“姑姑,您怎么这么喜欢鸟呢?”“说来话长。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我父亲照顾不了两个孩子,便把我寄养在姥姥家。每当我哭闹着找妈妈时,我姥姥就给我讲一个故事。有个孩子的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那个孩子天天盼着妈妈回来,终于有一天,她妈妈骑着一只七彩的大鸟飞回了家。于是,我常常站在门口,盼着鸟儿也将我的母亲驮回家。”“哦,这样子。”两人正聊着,玉兰的电话打了过来,蕙心接通电话问玉兰什么事。玉兰说:“你爸病了!”蕙心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这几天他说自己身体不舒服,饭吃得很少,也不怎么说话,人总是懒懒的。”蕙心到家后,玉兰先迎了上来,而老丁正半倚半躺地歪在沙发上,看到蕙心招呼了一声,却没有起身。蕙心凑到老丁身边,问:“爸,您怎么啦?”“没大事,就是不想动弹。”蕙心拿来温度计给他测了一下,36.5℃,虽然不发烧,人却呈现出一种明显的病态,脸色灰暗,精神不振。蕙心心里画着问号,嘴上还得安慰他们两个。第二天,蕙心和玉兰带着老丁去了医院,把血常规、心电图、胸片、B超等能做的检查都做了一遍,没有任何器质性的问题,医生说可能是普通感冒,给开了几盒药便让回家观察。趁着玉兰取药的工夫,蕙心悄悄问老丁:“您和玉兰姑……没生气吧?”老丁说:“绝对没有,她天天为我端茶倒水的,连说话都不跟我高声。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感觉身上没劲,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一周过去了,医生给开的药吃得差不多了,老丁还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蕙心领着老丁去了中医院,挂的神志病科。这次诊断结果出来了,是抑郁状态,医生还特意叮嘱家属多开导老丁,别让抑郁状态发展成抑郁症。蕙心回家后将医生的话告诉了玉兰,两个人都觉得当务之急是让老丁开心快乐。玉兰喜欢看电视,现在她怕吵着老丁,不光不敢开电视,连做家务都是轻拿轻放。玉兰在家里忙活时,老丁总是懒懒地半躺在沙发上,不动也不说话。玉兰忙完家务后,便哄着老丁去街上走走,通常说半天,老丁还是不愿意挪窝,即便是勉强上了街,遇到村里人打招呼,他也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很少与人搭话。一次,玉兰跟蕙心说起老丁,说着说着竟抹起了眼泪:“之前还好好的,我一到你家竟成这样了,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照顾得不好呢。”玉兰一哭,蕙心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姑,这哪能怪您呢?事情凑巧了,没办法。”

这日,蕙心正在上班,玉兰的电话来了。“蕙心,你爸走了。”“走了?去哪儿了?”“这几天,他跟我说要出去走走,多则一个来月,少则一个星期,让我不要担心。我以为他说着玩,没想到,今天我赶集回来,他就走了,只在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打他手机了吗?”“打了,关机。”蕙心赶回家里时,玉兰正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夕阳将她的影子一直拖到墙根处。蕙心安慰了她一番,将她搀到了房间内。蕙心问她爸都带走了什么东西,玉兰这才如梦初醒,忙起身去查看。家里的两张银行卡没有动,只带了一些换洗衣服,且带走的是眼下正穿的毛衣、外套等。蕙心安慰她说:“既然没有带太多衣服,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蕙心给所有的亲朋好友打电话,大家都说没有见到老丁。蕙心担心老丁去找自己的母亲梅丽,便走出家门偷偷给梅丽打电话。梅丽说:“他怎么可能跟我有联系呢?他没有我的任何联系方式。”临挂电话时,梅丽叹了一口气,说:“唉,看来,你爸爸的心性和年轻时没有什么两样。”蕙心听她话里有话,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时间长了,你那个玉兰姑就知道了。”蕙心又走回院子里,玉兰笑着迎上来说:“你爸爸刚才来电话了,说他只是出去转转,过两天就会回来,让咱俩不用担心。”

一周后,老丁果然回来了。老丁进家门后,蕙心就发现了他的异样——他身上的萎靡不振一扫而光,气色好了,话也多了。蕙心和玉兰问他这几天去了哪里。他笑而不答。又问他为什么出去。他说:“这些天,总感觉心里有个空洞,出去转了一圈,心里的空洞便被填上了。”蕙心埋怨他,为什么不跟家里打声招呼。老丁笑说:“怕你玉兰姑不让我出去啊。”蕙心说:“下次再出去带着我玉兰姑。”老丁嘿嘿一笑,说:“不是我不愿意带她,是有些地方必须我一个人去。”玉兰看了蕙心一眼。蕙心说:“等工作不忙了,我请几天假带你俩出去。”

老丁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饭后,他和玉兰一起去田间小路散步;逢集,他就用电动三轮车带着玉兰一起赶集;玉兰做饭时,他便帮着洗菜、收拾鱼鳞。看到老丁的变化,蕙心便私下问他:“爸,您怎么出去一趟就好了呢?”老丁笑说:“嘿嘿,就知道出去管用才出去的。”

老丁第二次离开家是两个月之后。走的时候他跟玉兰说要出去转转,玉兰问他多久能回来,他说差不多半个月吧,玉兰也就不说什么了,为他收拾了一些换洗衣服,还特意往行李箱里装了一些常用药品。“你爸把那只装风筝的箱子带走了。”玉兰跟蕙心打电话的时候说。“您说他把扎风筝的材料带走了?”“嗯,”玉兰嘀咕道,“蕙心,你爸不会瞒着咱俩……有什么事吧?”蕙心说:“姑,这个您放心,我爸要是有别的心思,也不会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蕙心挂断电话后,便决定请几天假去找老丁。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的话,她感觉找到老丁并不难。

K15次列车是从济南到重庆的,包括始发站济南一共经过二十三站。为了找梅丽,老丁已经走完了前面十六站,第十七站是湖北十堰,蕙心决定先去那里。按照老丁的习惯,到了某个城市他会将当地有名的景区摸索一遍,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想在景区门口找一处能摆摊的地方,毕竟那里人来人往,更方便找人。

这几天,蕙心将十堰市稍大一点的景区都过滤了一遍,却没有找到老丁。她知道老丁只会在景区附近安营扎寨,因此没有多耽搁,直奔下一站——安康。就在安康的某个公园门口不远处,在一群卖特产和小吃的人群中,蕙心看到了她的父亲老丁,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给人画像。和之前一样,他面前摆着给人画像和设计签名的招牌,只是少了那幅印有梅丽照片的寻人启事。蕙心站在一把彩色气球后面看着她父亲。他一脸平静,时而在纸上挥洒,时而抬头端详一下顾客的脸。画好后他将画像递过去,顾客对他说了几句话,他立时眉开眼笑。

蕙心是在回去的路上拨通母亲梅丽的电话的。她说:“妈妈,求您告诉我,当年您和我爸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电话那头的梅丽沉默了一下,说:“你这个孩子,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提那些事干什么?”她说:“妈妈,求您告诉我吧。”梅丽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只是,我们不适合。”梅丽说,当年,她怀上了第二个孩子,经常有心情烦躁、胸闷之类的不适症状。恰好,老丁的诗友们在济南搞了一次联谊会,老丁就劝梅丽过去散散心。梅丽本来对诗歌没有什么兴趣,并不想去,架不住老丁一再劝说,便随他一起去了。联谊会是在南部山区一处景区的会场里举行的,会场周围群山连绵,风景宜人,只是离市区远一些。开过会聚过餐,众人散去,老丁和梅丽步行去大路上打车。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白天时花红柳绿的大山到了晚上黑灯瞎火一片,越发显得荒凉萧索。梅丽心生恐惧,便和老丁一起加快了步伐。冷不丁,从旁边的小树林里蹿出来三四个男人,捂住梅丽的嘴便往小树林里拖,老丁上前保护妻子却寡不敌众,被那几个人打趴下后用绳子绑住手脚,嘴里也被塞进一块破布。三四个男人一起去扒梅丽的衣服,眼看梅丽就要遭遇不测,恰好有一家村民开着三轮车从亲戚家回来,经过小树林时听到里面有动静,一家六口人一起赶过来,那几个歹人才扔下梅丽逃走。梅丽因此受了惊吓,肚子里的胎儿也没有保住。老丁陪梅丽在济南的医院里住了几天,回到家后两个人都觉得此事是一种耻辱,对谁也没有提起过。经过了这件事,联想到之前对老丁的诸多不满,梅丽也下定了离开他的决心。

从安康回来后,蕙心怕玉兰多想,当即将老丁在那边的事情告诉了她。玉兰听后,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几天后,老丁从安康回来,蕙心看到他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好说他什么。饭桌上,蕙心劝他:“爸,您在家陪陪玉兰姑姑,两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多好啊。”老丁说:“女儿啊,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只是,人难就难在,既改变不了别人,也改变不了自己。”玉兰说:“蕙心,你爸想出去转转就出去吧,只要他开心就行。人啊,这辈子还能图什么?不就是图个开心吗。”

芷兰的脚好了之后便去了福建明溪。到明溪的第二天,芷兰给蕙心打电话,高兴得连声音都变了:“蕙心,你知道吗?我看到了红嘴蓝鹊,就是传说中的青鸟,它们真的很美丽!”芷兰打电话的时候,蕙心正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前方不知为何发生了拥堵,所有的车辆都停滞不前,蕙心的车也停了下来。等了有五六分钟,前方的车辆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汽车躺在马路上,如同暴晒了一天后晕厥过去的甲壳虫。

此时,蕙心突然想起了她的父亲老丁。老丁骑自行车去了西藏。一个多月前,老丁在镇子里遇到了一个骑车去西藏的小伙子,和人家聊了十来分钟后,老丁变得异常兴奋,他也萌生了骑行的想法。经过前面几次离家事件后,蕙心和玉兰也都开始支持起老丁来。他买了一辆旅行自行车,并准备了换洗衣服、帐篷、备用药品等。老丁出发后,每隔一两天,蕙心和玉兰便会和他通话,让他将这几天的见闻讲给她们听,把在路上拍的照片发过来。经过一个多月的骑行,老丁终于进入了西藏地界。三天前,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蕙心:“蕙心,你知道吗?世界屋脊上不仅风景好,鸟儿还多,这边最常见的是一种大鸟,当地人都称它们为‘神鹰’。”

在这个堵车的黄昏,蕙心想着老丁三天前的话,便开始拨打他的手机,没想到却无法接通。蕙心的手颤抖起来,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再次拨打过去,依然无法接通。她一次又一次地拨打老丁的手机,一次又一次提示无法接通。她的眼前一黑,心脏狂跳,胸脯急剧起伏。她听到旁边有人高声问前面的人:“怎么回事?”前面的人回答:“可能是车祸。”

车内的空气紧紧压迫着她的胸,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打开车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钻进来的新鲜空气。无意间,她看到头顶不远处有一群鸟儿,它们扑扇着美丽的翅膀,正向着温暖的南方飞去。

它们心无旁骛、自由自在地以最美的姿势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