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再次早醒,悄悄起床去阳台,以免惊动搂着小女儿睡觉的梅子。三个多小时后,她们也要起床。女儿会被母亲催促着吃完早饭后送到幼儿园大班。梅子会匆忙地解决早餐,花十几分钟时间化妆后,赶去上班。我休年假,可这些天反倒睡不沉,睡不香。
阳台上晨风清凉。马路上的路灯像要瞌睡的夜班人,无精打采。远处天际还是迷蒙混沌一片,城市苍白的灯光晃眼,让人看不见星光和月亮,夜色在大街小巷中显得拘谨而不知所措。忙碌的清洁工人,用扫把和洒水车,开始对这座城市进行洗洗涮涮、清洁化妆,让这座城市以靓丽的面容迎接赶早的人群。
无论如何,我要把“父亲”带回深圳,这是我此行的唯一目的。
母亲悄无声息地起床,来到客厅,默默地看着阳台上的我。自从商定下来,我今天回老家接“父亲”,半醒半梦间,母亲也没睡安稳。我听到母亲在厨房窸窸窣窣的声音。
母亲把我的早餐端到餐桌上,梅子和女儿的早餐热在锅里。我跟母亲面对面坐着。母亲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她不停地咀嚼着玉米,热牛奶的清香带点微甜。母亲的身体还好,不过今天我看她的眼袋有些明显。
距离高铁发车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我去深圳北站,坐地铁也就二十来分钟。我的行李昨晚已经收拾好,衣物很少,一个双肩包就全部装下,但我必须带上新买的大号行李箱。
我提前出发去高铁站。刷脸进站后,看到站内满是旅人。背上背的,手上提的,携家带口的,归去还是赶来,都在这里交会,擦肩而过。
距离开车还有段时间,我在手机上调好闹钟,以免错过上车。我在距离上车闸口不太远的椅子上坐下来,眯上眼,休憩一会儿。
半年前得到五仙山被征用的确切消息,母亲一直满怀喜悦地期待着这一天。母亲的高兴不无道理。对于母亲而言,她跟父亲可以“团聚”了。他们在一起过了五十多年,小吵小闹了一辈子。他们这辈子相互交织出一张割舍不了的情感网。我始终觉得这是件高兴不起来的事,多少带有悲伤,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三年半前,我千里迢迢把父亲的骨灰从深圳送回故乡,安葬在五仙山上,而今却要把“他”挖出来,再带回深圳。投资商做了妥善安置,修建好了环境优美的公墓,还配有专人负责管理墓园。所有的费用全部由他们承担,还不包括迁移坟墓的赔偿,家属能想到的,他们都想到还做到了。
母亲说,还是把你爸的骨灰盒抱回深圳来吧,用赔偿款在深圳买块墓穴,等我百年后,跟他安放在一起。母亲看我高兴不起来,补充道,你们天天都这么忙,清明节就不用大老远地跑回老家,给我们坟头除草、烧纸。才三天假期,你们紧赶慢赶,来回折腾,何必呢?在深圳多好,来回半天办妥,你们还有时间可以趁节假日补觉,睡个自然醒,两全其美。
记得父亲刚走那会儿,母亲催促我早点把父亲的骨灰送回老家。虽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提过两次,但我总能从她眼神里看出“赶紧”。那时,我真舍不得把“父亲”一个人丢在冷清的故乡山林里。
车站广播开始催促乘客排队检票上车。我背起黑色双肩包,拉着大号行李箱,直奔进站口。乌泱泱的队伍排得好长。我懒洋洋地站在队尾。
在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我把椅背朝后一放,靠进椅背里,闭目不语。
记得当年我送“父亲”回故乡,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同的是,那时货架上的大号行李箱里装着“父亲”,这次,我要用大号行李箱去把“父亲”装回来。
列车缓缓启动,越来越快,窗外景物朝后飞快闪过,关于父亲的回忆在我脑海里也一帧一帧地闪现。
二
父亲的“五七”将至,即使母亲不催促,我也必须尽快把父亲送回故乡,入土为安。自丹竹头殡仪馆回来,一家人都努力恢复到往日的生活。工作的上班,念书的上学。母亲晚饭时提出,趁送父亲骨灰盒回乡之际,她想一个人在老家乡下住段时间。我断然拒绝了母亲的要求。她是我丧父之后越来越想牢牢抓在手心里的人。
大半年来,我们一家人不停地在医院、学校、公司之间奔忙,最后一段时间,无可奈何地去阴森的墓园和肃穆的殡仪馆。忙完这些,可以稍作喘息,可晚上我总也睡不安神。父亲时常来我梦里:背我蹚过家乡的小河;送雨衣到学校门口等我;大热天把西瓜从井里捞上来切开放我面前;腊月里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喊我回去过年;我们俩在深圳的家里面对面喝酒聊天……
我不愿跟母亲描述梦到父亲的快乐场景。
父亲走后,母亲变得沉默寡言。
晚上下班回家,母亲说陪我喝点酒。自从父亲生病住院后,在家我滴酒不沾。家里的酒,是父亲每年让老家师傅土法酿造的小麦高粱酒。母亲找老中医开的方子,从华富市场买回来海马、海星、鹿茸和中草药包,切成小段,混合研磨成粗粉,用网袋包好,放进玻璃酒坛里。每年泡两坛,三年后开坛,六坛酒轮流倒腾,封坛,开坛。一年四季,我和父亲都有可乐色的高度白酒喝。
我怕自己端起酒杯就会喝多,喝到情绪失控,在家当着母亲、妻子和孩子们的面,失态大哭。母亲又何尝不希望我借酒把丧父的悲痛彻底释放。我认为时间可以稀释掉内心的苦痛。再说,我要送父亲的骨灰回到故里。
养生酒,强身健体,喝点好睡觉。母亲劝我。那时,好多个夜晚,酒后入睡,我梦里依然是父子对饮。
高铁到站广州南,上上下下的乘客不少。坐在静止的车上,看窗外匆忙流动的人群,我有些恍惚。刚才我是睡着了吗?头闷闷地隐隐作疼。我瞟一眼头顶货架上的空行李箱,还在我放上去的那个位置,我闭上眼,想再眯会儿。
母亲不知道父亲时常来我梦里,但她肯定能想到。父亲刚走那会儿,我每晚失眠,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想念父亲。白天我用工作填满所有时间,不让自己空闲,把父亲挤出我的空间。我知道他已经走了,回不来了,想也没用。我也多次劝告自己,人生一世,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认为自己完全接受了父亲的离去。
对父亲,我也没什么遗憾。他跟那个时代的父亲对待子女一样,打过我,骂过我,吼过我,但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我。这些年,我把他和母亲接到身边来。我们之间,更多的是我包容他的各种坏习惯小毛病,教他用智能手机和家里的各种电器。偶尔,我耐心不够,会抱怨他几句,甚至用眼神嫌弃他。他越来越变得不像是我的父亲,更像我的小兄弟。他会“狡猾”地跟我调皮,“怯怯”地跟我示弱,还会跟我“置气”要我哄他。我带他和母亲每年去一个地方旅游,他都要我这个“大哥”无微不至地“罩着”,就是在深圳坐地铁,他都是孩子样靠我提醒,该下车了。周一到周五,他叮嘱母亲晚餐多做几道菜,等我下班回家,陪我喝家乡的泡酒。
我干了,你随意。这几年饭桌上,爷儿俩喝酒,他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话。这也是他这辈子,我觉得我们父子一场,最值得的一句话。
从内心深处,我是抵触送父亲回老家乡下五仙山长眠的,可毕竟老家风俗浓郁,叶落归根,我要让父亲魂回故里。
我联系好老家的叔叔,送父亲的骨灰盒回老家下葬。
三
韶关刚过,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叔叔打过来的。他问我是否出发了。我才记起来,前几天,叔叔把请道士看好的日子告诉我,我把买好的车票信息发给他。他说,到时你上车了,就发信息告诉一声。我能想象到,老人家看过了上车时间,还没收到我的信息的那种焦急。我抱歉地说,叔,我快到湖南境内了。叔叔电话里说,你可要记得下车啊,别坐过站了。叔提醒得好。我按照这趟车到站的时间,在手机上设置了提前二十分钟的闹钟。
这一折腾,睡意退去,看看窗外飞驰的景色,我想起儿时在故乡度过的十几年,好多细节模糊,就像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山林、电线杆、行人和房屋。它们真实、具体地存在,我却难以想起当年的那些风物和场景。
我能清晰地记得送“父亲”回故乡的点滴,犹如昨天,伸手可触,温热还在。
父亲生前交代给我,他的墓地选在面朝徐家河的五仙山东南面溜溜坡的卧龙处。一是自家山地不用另外花钱;二来此处是子孙兴旺的风水宝地。他曾请“江湖高人”看过。多年前回老家过春节,父亲带我以走走转转的名义,专门到这里来指给我看。我用镰刀砍出一条山路,钻进来,四周疏朗有致地长着碗口粗的松树,封山育林后灌木茂盛。为了准确铭记父亲的嘱托,我从附近捡来八块石头,沿着父亲用手画出的长方形,把石头埋进土里,仅露出黑褐色的一小截在外面,让茂盛的丝茅草掩盖着,除非刻意寻找,一般人通常发现不了。
电话里,叔叔听我说了父亲墓地的大致方位,支支吾吾。我没说这是父亲的安排,也是他哥的遗愿。叔叔说,我让道士看了块地,以后就是我们老李家的祖坟园,坐南朝北,卧山面水,地势平坦。要风水有风水,要宁静也宁静。前后左右联排起来,葬二三十座坟绰绰有余。叔叔补充道,是我自家山地,都是一家人。等你回来再细说。
我不想驳了叔叔的面子,更不想违背父亲的遗愿。这次送父亲回去入土安息,还得靠叔叔一家帮衬。老家的关系,叔叔处得比我好很多。自我去县城念中学,到大学毕业后来深圳发展,跟家乡人一直没什么交往。父亲在世,老家的“门差”一直都是他出面顶着。前村后湾的乡邻,除了跟我同龄的人,我几乎都不怎么认识。这些年人情往来,我出钱,父亲出面。留在老家的乡亲们,他们都知道我是李爱国的儿子,但我对他们却知之甚少。
叔叔坐大霸王越野车来随州南站接我。开车的是他的儿子,家旺。
家旺把车直接开到天丝冈,叔叔电话里说的墓地。我们下车站在过腰高的灌木丛里。叔叔开始介绍这里风水好、地方大,清明节来上坟也便利。叔叔尽量伸长两只胳膊比画着。他卖力地向我讲解,唾沫星子漫到嘴角,这让我很为难。
叔叔的热心让我根本张不开嘴说出父亲活着时的决定。父亲的骨灰盒就在越野车的后备箱里,他如果有灵,听到这些,会不会着急,想跳出来打断他弟弟的好心推荐?或许,他会用眼神“剜”我,责备我脸皮薄,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诉叔叔他的决定。
介绍完墓地,叔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抽烟。
叔叔说,炊事班、“大班上”、乐器班,我都请好了。亲戚友邻也都通知到了。灵堂,你电话里说,要设在我家堂屋。这些年,我不当家了。
我转身去车上,从包里取出从深圳带回来的香烟,先递给叔叔一条,再给家旺一条。
叔叔看看家旺,家旺转过脸看着我,吸一口烟,吐着烟雾说,弟兄伙的,不是外人,好说。稍作停顿,家旺接着说,这墓地和设灵堂,其他人,给再多钱,我都不跟他们谈,没门的事。你说是不是?
我说,外人我也不会找。一家人不说两家人话。老弟直接说。
家旺深吸一口烟,吁口气说,墓地加灵堂,你搞八万八。兄弟间不算细账,吃亏占便宜都不是外人。
我心一沉,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叔叔和老弟,这钱我一分不少,但我爸的墓地要选在五仙山上。
叔叔看我一眼,默不作声,闷头抽烟。
我朝坐在身边的叔叔说,叔!我不能不孝啊。说完,我双手抱头,低垂到两腿之间。
我必须坚持。毕竟,这是父亲最后一程。
好一阵沉默后,叔叔站起来说,走吧,带我们去看看你爸的墓地。
叔叔要请道士看看父亲墓地风水,被我婉言谢绝。我不想节外生枝。
我们在草丛里扒拉出八个石头围成的长方形,在“大班上”的人开挖之前,我仰面躺在长方形的草地上,伸开双臂,张开双腿,摆成“大”字形,望着高远蓝天,秋风搂着白云飘飘悠悠,树梢轻轻摇晃。我闭上眼,想着自己躺成“因”字。“因”原本就是人躺在席子上,引申为依靠,后发展为沿袭之意,今天演变成缘由、缘故。我们父子一场,因您才有我,就此真要别过……我的世界突然空洞乏味。
让他多躺一会儿吧。“大班上”的领头告诫同伴们,不要催我。要出力给父亲挖墓地,并送父亲上山的“大班上”的乡亲们,都坐在不远处抽烟。他们默默地朝我这边看来。这场面,他们司空见惯,而我心碎一地。
游动的白云,拂面的秋风,鸣叫的麻雀,受惊窜出的山鸡……突然之间都消失不见了。泥土的潮气透过秋衣渗透到后背,我浑身冰凉。我还是没能忍住,大颗的泪水沿着眼角滚落到草地上。
父亲将以灰尘的形式,在一个方形小木盒里,融进这片土地里。这片山林里好多树,是他当年亲手种下的。这里层层梯田,是他用铁锹锄头开垦出来的。如今,树林茂密,田地荒芜。他在离开这里十多年后,重新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里。他会继续耕种这片土地,守护这片山林。
按照家乡的风俗,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流水席三天两夜,我气派地把父亲“送上山”。父亲融入故土,我送他最后一程。
邻座的大姐悄悄递给我纸巾,我这才意识到,想起父亲,我就会控制不住眼泪。我低声向大姐表示感谢后,扭过头看向窗外。
火车呼一声钻进了隧道,噪声在突然漆黑的车厢里叫嚣起来。我擦干泪水,眨眼几下,长吁一口气。
四
家旺开他的越野车,来随州南站接我。路上,他问我,哥,大伯大妈原先的宅基地真不想要了?你也不打算搞块地,在老家建点房子?
我侧目看看认真开车的家旺,动了动座椅上的屁股,身子朝后靠,头顺势放在椅背靠枕上。
你想过没有?大妈百年之后,到那时,我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了。我还当家,就没问题。如果孩子们有想法,我们又该怎么办?家旺提出了新问题,合情合理,且还严峻。
这事怪我。七八年前,父母年轻时建的三间瓦房,倒塌在风雨中。叔叔电话告诉我父亲,抓紧时间重建起来。我没听父亲的话。按照规定,现在需要重新申请宅基地。
快到家时,家旺诚恳地说,哥,你回来了,顺便考虑一下,老家这几年发展得还可以。现在,我正当年,在村里和镇上都还能说得上话。用大妈的名额,你在老家弄块宅基地建房,今后回老家办红白喜事,方便不说,也要不了几个钱。以后只会越来越贵。
家旺说得没错,好在我妈健在,她的户口还在乡下,以她的名义,花点钱,还能搞到宅基地。
我和故乡之间,仅剩父亲的坟墓和母亲的户口。如果这次我回来,把“父亲”带回深圳,母亲就变成了我和故乡之间仅存的一个牵绊。我脑海里浮现出儿时爬窗看接生婆用力剪断脐带的血淋淋场景,不禁悲从中来。
自从叔叔这里得到确切的消息,五仙山被征用,父亲的坟墓要迁移,母亲一改三年前的想法,非要把父亲的骨灰再次带去深圳。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的病被医生确诊后,我带他俩去深圳南山西丽墓园。
母亲说,这里挺好啊。
父亲说,还是老家好。
母亲说,你非要回去的话,我百年后,也回去挨着你埋。
父亲说,叶落归根,葬在故乡多好,永久免费。埋这里,墓地贵,地方小,每年还得缴管理费,不划算。
母亲笑起来说,老头子,到死都替孩子们考虑。
至今,我没想明白,从快些把“父亲”送回去,到一定要把“父亲”带回深圳,母亲是怎样来的这样一个大反转。在这三年多时间里,母亲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父亲离世后的一千三百多个白天夜晚,母亲一个人独处时,她在想什么,她想了些什么,她是否后悔过把父亲送回老家去,她是否不好意思纠正自己原来错误的决定?这次她决心要抓住纠偏的机会,还是她有其他的想法?我无从知晓。
父亲走后,我们母子之间,从没有拿出勇气,彻底放下,面对面来一次有关父亲的彻夜倾谈。
到叔叔家已是华灯初上。夜色的帷幕开始徐徐拉拢,叔叔站在门前场子笑呵呵地接我。
今晚,我们三个好好喝几杯。叔叔看起来非常开心,侧身冲家旺说,把车停好,酒后就不动车了,难得你哥从深圳回来一趟。
我迫切想去看看父亲的坟墓。叔叔说,都安排妥了。你坐了一天车,辛苦了,明天带你去。
还有什么坟?都统一迁移,骨灰盒统一存储。家旺补充道。
啊!怎么能随便动我爸的墓?我心里一沉,有些绞痛。
老侄!他是你爸,更是我哥。我哥的事,我肯定上心,他们是在我监督下开挖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明明通知我们家属回来迁坟,怎么先下手已经动土了呢?我心中疑惑。端起的酒杯停在空中,我红着眼圈,喉咙生涩。
叔叔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次是经风水先生看过日子,请专业人士勘测好的,五仙山上的所有坟墓,集中行动,统一动土。工作人员真是专业,穿上防护服,带上口罩、手套,毕恭毕敬地从棺木里捧出骨灰盒。开挖前消毒,开棺前再次消毒,取出骨灰盒后第三次消毒。这次你叔开眼界了,前去围观的村民也都长了见识。说到这里,叔叔叹口气道,听说请来的工作人员起码都是本科,投资商代表都说了,我们请来的专业人员,哪个不比这些坟里人的子孙水平高?都是高材生,专业牛逼的人。他们活着时肯定想不到,死了,埋那么久,还能让这么高学历的人像子孙一样为他们提供服务,这个待遇你哪里去找?
再专业的操作,也难代替我作为儿子渴望在父亲迁坟时亲力亲为的愿望。三年半前是我亲手把父亲“入土为安”的。这次在回来的火车上,我想象过多种场景,该如何把父亲从土里请出来。我甚至担心,万一我抑制不住的泪水掉落在父亲的骨灰盒上,算不算不敬。我把这个问题记录在手机的备忘录里,提醒自己,到时候一定要请教叔叔。现在看来,都显多余。
这顿晚饭,我吃得胃疼,也没啥心情喝酒。其实,我脑海里多次蹦出喝醉的想法,来一次痛痛快快的大哭。可我还是克制了。我不便在叔叔和弟弟面前“痛哭流涕”。人到中年,面对“有组织、有规划”的妥善迁坟,我有必要如此“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吗?就是三年半前安葬父亲时,我也没有显示出如此“悲痛欲绝”啊。是嫌征地赔偿少了吗?还是要做好“世面”,用这种夸张的痛苦来展现自己的孝子形象呢?
明天,我还要去“安心堂”领取父亲的骨灰盒。我必须保持头脑冷静,思路清晰。
叔叔高兴地说,你真是走财运,这个点真是巧,只要再迟一两年,就会重新划分田地。你爸走了,家里只剩你妈一个人,五仙山至少有一半要划给别人。到那时,赔偿款就会少一半。
叔叔端起酒杯说要跟我喝一个,你有眼光,当年你要是听我的,把你爸葬在天丝冈,现在只能拿征地赔偿款,就不可能有迁坟这笔费用。叔叔说到这里,摸摸嘴巴和下巴,无比欣慰地叹道,我的老哥啊,总体来说,还算好福气。
饭后,在叔叔家门前场子,摆上小方桌、茶壶茶盅,我们坐在初夏的柔和月光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听叔叔说这几年家乡的变化,征地拆迁,田地改造,挖山填壑,围河养鱼,承包山林搞种养……一切都在欣欣向荣地发展。
临睡前,叔叔说,我觉得你爸还是留在老家好。村镇统一建的公共墓园,选址好,规划好,环境好,还免费。深圳那边墓地贵,我知道侄子你不在乎,买得起,但你爸习不习惯还难说。
如叔叔所想,我何尝不想把父亲留在家乡?当年我亲自把“父亲”送回故里,而今,换个地方,新的地址,坟多,更集中,像个大村子,类似城里的住宅小区,而且大家操着同样的口音,他们都是附近村里老去的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相比把“父亲”带到深圳的公墓,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应该会更舒服些。
可母亲却让我把父亲的骨灰“接”回深圳,在西丽墓园选一个地方安放。那里距离我们的确近了,可离故乡实在是太远了。在深圳西丽公墓,他的左右邻居,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的南腔北调父亲肯定很难听懂。他会不会像现代人一样,成天抱着手机,宅在家里,一个人玩到天昏地暗?
我跟叔叔转述母亲的意见。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叔叔帮我劝说母亲放弃想法。叔叔说,今晚,你再给你妈打个电话,问问她,确定一下。我也会跟她联系,这事啊,领走带去深圳容易,再想送回来,可就没机会了。这次是严格按照上面的统一标准进jM3ws0V/6U0oB0A5K0Se2H8hFG/yW5joyNP01nGFNIY=行迁坟和赔偿,免费提供新墓地,并且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费用。
看我暗自神伤,叔叔宽慰道,早点休息,明天再叙吧。没考虑好,我们暂时就不去办理手续,往后延几天,大不了你在家多住几天。叔叔领我去卧房。卧室里散发出的味道,让我恍惚觉得就像小时候在自家房屋样亲切。
在叔叔准备离开,关上房门时,我看着叔叔的后背说,叔,今晚,你跟我一起睡这里吧。叔叔的背影跟父亲太像了,他们两兄弟除了性格迥异,身材、体型、走路,就连说话的方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叔叔愣在门口,半天才回过神来。
五
早上醒来时,叔叔已经换了崭新的衣服,花白的头发蓬松开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叔叔打来清水,让我洗脸、剃胡须、洗澡、更衣。吃完早饭,叔叔安排家旺开车,送我们去安心堂。
安心堂在新建公墓旁不远的山半腰,算是公墓管理处的延展楼,临时供奉从附近征地拆迁取出来的亡灵。他们迟早都要重新下葬到公墓中,已有不少被下葬,也有极少数像我这样要把他们带离这里,跟随子孙晚辈们去到五湖四海的未知角落。叔叔说,绝大多数还是会被就地安置在公墓,被带走的通常是子孙在外发大财了,也有跟老人感情深一直放不下的。
按叔叔所说,我应该属于后者,不,是我母亲属于。我希望父亲能够留在这里,这片故土才是父亲的“地盘”,一草一木,人情世故,乡里乡亲,都是他熟悉的场景和味道。父亲安眠于此,我会更放心,我想他也会更舒畅些。
我们按照流程办完进入安心堂的手续,穿戴好防护服,工作人员带着我和叔叔缓步进入。
八十一号,这是父亲骨灰盒登记在存放架上的编号。我们打开小隔间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崭新的圆形骨灰罐。我看着叔叔,问,我记得我爸的骨灰盒是紫檀木条纹的方形盒。工作人员抢先回答道,全部统一用这种高档的白玉冬瓜心经骨灰罐,每个人下葬时都不同,五花八门,各有特色,埋在地下,年久潮湿,“请出”时很多都腐烂变质,有的完全没法再用,统一定制了高档罐,材质好,外形好,又防腐。
我低下头,看着地面,不想说话。叔叔明白我的心思,他对工作人员说,确定是李爱国的骨灰?工作人员淡定地说,你稍等。快步走过去取来登记簿,翻开,念道,八十一号,李爱国,迁自五仙山……
接下来,工作人员念出了有关父亲的更多信息,包括其子我的姓名和目前所在地,父亲下葬的大致时间,本次迁移经办人我叔叔的姓名等等非常详尽的信息。这些详细的内容都在指向一个准确的事实,“李爱国”就是八十一号,它就是我父亲的骨灰,千真万确。
我脑袋一片空白,头开始嗡嗡作响。工作人员认真地“照本宣科”,一张一翕的嘴唇,让我想起暴雨前不停伸出池塘水面透气的缺氧的鱼。
我呼吸困难。
我不敢确认这是父亲的骨灰,我也无法确定这不是我的“父亲”。
错不了的。工作人员说。
错不了的。叔说。
我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只想大口喘气。
见此情景,工作人员迅速地把我和叔叔带出安心堂。我们来到外面的小广场,工作人员搬来两把椅子让我们坐下,端来葡萄糖水,娴熟地打开,让我喝下。
一阵风吹来。我眼里进了沙子。靠在椅背上,我眯着眼,脑袋好疼。
我提出,要去五仙山看看。
叔说,已经开始平整土地了,没什么好看的。
正说着,另外几个乡亲来了,工作人员小跑过去打招呼。他们很快就办妥了手续,就地安葬,临走时,开心地打着招呼。家属说,辛苦你了。工作人员回复,感谢你们的支持与配合,我们一定会把这事办好、办妥,让你们放心、安心。
我开始动摇,要不要按照母亲的意思,把“父亲”带去深圳,可我又该跟母亲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