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猫

2024-09-11 00:00关山
当代小说 2024年8期

啃食冰块的猫

这天早上,我在开车上班的时候,看到一只穿行至马路中间的猫——确切地说,一只被车轧扁的猫;再确切一点,不能用量词“只”,而是“片”“摊”,或是适用于薄而小的物体的量词。我急忙往一侧打方向,变换车道,后面的车猛摁喇叭,我扫了一眼后视镜,背上凉飕飕的。

我记起有个女人正在寻猫。她在小区业主群里连发了好几天寻猫启事,还发了一百个红包。我抢到了一分钱,很少见到这么小额的货币流动了,点击查看了一下,最多的一个人抢了不超过一毛。她说自己的猫是白身子黑头。行车再经过那里时,已经辨别不出那是一只猫,还是一团洒在地上的油漆。它已渗入路面。响着音乐的洒水车经过时,它就向四周漫流;中午气温上升时,它就袅袅蒸腾在空中。

我和她是在一个社交群里认识的。她网名叫“水冰”。我叫“关山”,名字看上去是个男性,其实这是我的曾用名。我现在又使用它当网名,之前用的网名是“朋友”。再之前用得多了,越靠前颜色越鲜亮,花团锦簇的样子。在设置添加好友方式上,只保留了面对面加好友的功能。碰了面,人家张一回嘴,总不好给人鼻子上抹把灰,转身再删掉就是了。在简介一栏,写的是大学退休教授;在居住地一栏,写的是泰城红石大街001号609室——我上大学时的宿舍地址。现在,我在距离母校八百里的城市上班。对于居住地,很多人写了冰岛、格陵兰、南极洲,可能还有写月球的,那里更冷一些。

添加她,是在群里一次话题讨论之后。我说了不少,算是一场小型讲座,她就一个劲儿地在群里发言求加微信,连发多条,还发了小红包,还有收下红包的帮腔。就加了。

“您好,冒昧打扰,其实想请教个问题。刚才,您发言说,一周哭三次以上是抑郁的前兆,是吗?”

“不是吗?”

“其实,哭出来舒服一些,倒不会得病。”

“有什么必得哭的事情呢?”

“没有吗?这样的事情可多了。暖气不热,打电话去问物业,说管子坏了正在修,问什么时候修好,说不一定;我养的猫丢了,跑出去,一个周没回来了;孩子去上学,回来就钻进自己屋,叫也不吭声,出来就和我怄气。”

“哦哦。”

“我妈前段生病住院,我天天往医院跑,她心眼小脾气大,担心自己得了大病,害怕得吃不下睡不着,就把火往我身上撒。见我一进病房,就扭过脸去,像是没看见,叫也不应;你要是使性子走开,她就在后头抱怨,人越多声越大。”

“时间不早了哦,您不早点睡吗?”

“睡不着,我早早关了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对面楼上的灯一个个关掉。可能他们关了灯就睡着了吧。有一家关灯一直最晚,中单元三楼东户,还有几家早上开灯早,哪家最早不固定。”

“哦哦,那早点睡吧。”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这是不是有病?”

“没,你就是精力旺盛,不需要这么多觉,顺祝晚安。不必回复了哈。”

我迅速退出微信,关机,感觉手机壳有些发热,它被过多的信息充填、炙烤,每天都是这样。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关灯。我拉开床边的黑色遮光窗帘,看着对面的楼层,还有五扇窗户亮着,舒了口气,上床躺下。接下来想想明天早上吃什么。鸡蛋不多了,明天中午得去门口超市买。门口有两家超市,东面一家地段好东西贵些,西面一家稍便宜点,不过,东面这家经常有打折活动,能买到几毛钱一斤的大白菜、一块钱一包的腌萝卜。明天降温,得给孩子准备好加绒衣裤、帽子。有口罩会暖和点,口罩也不多了,需要到药店里买。小区附近有五家药店,南门有三家,北门有两家,其中有一家的药特别便宜,店员说有三十多种药低于进价销售。

想完了,起来喝了口水,上洗手间。回来又忍不住喝了口水。过了会儿又忍不住上洗手间。出来路过水杯,犹疑了一下,又端了起来。接下来,到厨房看了一遍准备好的西红柿、鸡蛋和面条,把它们摆放整齐。再次检查煤气管道的三道阀门,全部关闭。以前只关两道,总阀门不关。母亲做饭总是忘记关其中的一至两道,索性让她改用电热锅。电热锅也烧化了一次,不让她做了,我负责忙活,她只负责发呆。再次检查厨房的门窗、客厅的门窗、洗手间的门窗,全部关了,也不能关得太严,得露条缝透气,四指宽的缝为宜,逐一量了,四指,不多不少。

我在黑处摸索着走,穿着软底拖鞋,轻抬轻放,有时扶一下墙壁确认位置。窗外,前楼的灯还有一盏,中单元三楼东户。

“我真名叫秋水。”

“哦哦。”

“其实,我们隔得不远,本省,八百里地。泰城大学我去过。”

“是吗?”

“教授,我还想问个事。”

“您请讲。”

“陷进一种难过的事情之中,想跳又跳不出来怎么办呢?”

“有些难过是跳不出来的。”

“那难过怎么办呢?”

“忍受,时间会解决一切。”

“我跑不过时间怎么办呢?我受不了怎么办呢?”

“能讲具体一点吗?”

“唉,这事,我对谁也不能讲。给我妈讲,她会难受;给朋友讲,朋友还有朋友呢,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不久熟人就都知道了。您是大学教授,那天听您发言之后,我就一直想跟您说说,我们不认识,这样最好。”

“好吧,请讲。”

“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其实,您也猜到了。”

“嗯。”

“呃,你知道天天睡在一只狼身边的滋味吗?我的衣服都是高领的,袖口一年四季系得紧紧的,从不去公共浴室,去医院体检也不敢。”

“家暴?可以投诉维权呀。”

“我现在没有工作,前些年去门外的小超市小饭店打工,超市现在也不招人了,饭店也不干了,靠人家养活呢。还有孩子,上学要花钱,我妈生病也得花钱。再说,他平时也没事,就是喝了酒才这样,他是让酒给害成这样的,他自己的身体也让酒给害了。”

“你得和他好好谈谈。”

“谈了,谈了好多次。谈多了,他就又喝酒。”

“经常喝吗?”

“一周两三次吧。这个周多些,他们公司效益不好,酒就喝得多些。”

“效益不好,还下饭店?”

“门口超市散装的白酒,我在家炒个菜,再就个咸菜。”

“分开,考虑过吗?”

“想过。女人带个孩子,是个男孩,谁要呢?自己过,吃什么呢?”

“哦哦。”

“好了,他快回来了,我得炒菜去了。”

这天入夜,前楼中单元三楼东户熄灯早了些。我站在窗前看月亮。楼下传来咔咔的声响,似乎夹杂着压低的呻吟。楼下的窗户关得应该很紧,影子也滑不进去。墙壁又厚又凉,内部像是夹了钢板。咔咔,咔咔。还有些细微得可以忽略的破碎声,瓷器、桌椅板凳之类。本应联想到肉体之间发出的声响,关乎欲望的忘乎所以和繁衍的庄严神圣,旁若无人,丝丝缕缕地游走在夜晚,钻进耳朵深处;微蓝色的电流与夜色贴得越来越紧,融为一体,密不透风。它应该是热乎的,极端时接近岩浆的炽热,均匀分布在河水里,一河的黄金碎白银碎。得相信这一点才行,不相信,也要强迫自己相信,要让自己相信火山温泉,而不是南极冰山。

这个女人就住在我楼下,一楼。也不是经常见到,这个楼洞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段外出、归来,脚印密集交叠,鞋底沾着相同的灰尘,见面却只是偶然。纵是见了,也是象征性地点下头,表示我见过你了,也让你见我见过你了。有时连头也不点,侧身,眼望别处,让对方过去。身体包裹在各自的深色衣服里,呼吸躲藏在各自的蓝色口罩里,就差眼睛没有包装了。她长得让人没有什么印象,比一般女人黄一些、暗一些,头掩在没仔细梳理的头发里。印象中她的手里总是提着一袋垃圾,一声不吭地从我身边掠过xUnHWCtW9m9tosSLMUo3mw==,有一缕油烟味。我多数时候是屏住鼻息的,抵抗着若有若无的味道,连同她的身形。她的领口和袖口确实是系紧的,回想时才记起,但本地年纪大的女人也是这种装束。夏天从来不穿裙子,倒是穿着露着脚趾和脚后跟的凉鞋,一排黑黄参差的脚指甲,脚跟布满碎瓷样的裂纹。她一年比一年更黄更黑也更瘦了,回想时,感觉应该是这样,她刚搬来的时候,我见过。回忆不起面容,倒是让人想起一根刚拔出来、沾着湿泥的水萝卜。

后来发现,我们还都在小区业主群里。我用了另一个网名,从不发言,如同隐身。她依然用名“水冰”,除了连续发了几次寻猫启事,也不发言。

“拜托各位邻居,我家的猫胆子小,见人就躲,如果发现,请告知,定有重谢。”

“好像在65号楼的绿化带里有一只呢。”

“今天中午看见28号楼后的车库里有一只。”

“去了,没找到呢。”

“没事,我家的猫跑了一个多月,自己又回来了。把猫食放在门口,招招它。”

“放了,看到有别的猫来吃,没有我的猫。”

“猫这东西就是这样,看到有好吃的人家就不走了。还有,猫不像狗,不能打。”

我家楼道里这几天经常有猫叫声,来来去去,有的高亢激越,有的奶声奶气,声音多了就互相缠绕,缠绕紧了就是打斗和惨叫声。出门时,总有几根猫毛飞动,楼道里一股猫尿味。一楼的防盗门外,摆着三四个小盘子,有鱼有肉,荤腥夹杂着霉味。没见楼下的女人露面。

“这几天,我妈住在医院里,也查不出什么大问题来,医生让回家,她不肯,说自己感觉更重了些。我陪着她住在这里,孩子住校了。”

“照顾好老人。”

“年纪大了,得注意健康查体,教授您也注意。”

“我没事。”

“其实,生老病死也没什么,活得不好,死是种解脱。”

“珍惜生命。”

“你说人死了到哪里去,会和家里人见面吗?有没有不见面的办法?”

“活着只能说活着的事。”

“教授,我还想问件事情。”

“请讲。”

“哪种死法不疼?”

“怕疼就是怕死,怕死就别问这样的问题了。”

“我就是怕疼,我是疼怕了。那,死后,是不是真的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也没有下世,就成一把灰散了。那样真好。”

“不要再说这样的事情了。你的猫找到了吗?”

“恐怕不会回来了。其实,它应该跑掉,跑掉就没人打它了。”

“他还是那样?”

“更厉害了,最近工资发得少,还不及时,他们经理也是一肚子火,动不动发脾气,又是扣奖金又是罚款。我妈住院还要花钱。不过,他从不打猫,是我打的。”

“你?打猫?”

“那我打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打呢?”

“是,不该打。现在,猫也没了。”

“会回来的。”

“不会了,希望它不要回来了。”

上班路上的那一小摊血肉已经消失,至少在开车时看不清了。其实,只有在开车经过那里时,我才想起它来,过了不超过一个红绿灯,就忘记了。下次再经过时,又想起它来。再忘记。直到再也记不起来。

经过一楼时,闻到一股腐臭气,猫食已经坏了,没人更换,猫们也不再来了。有时,会闻到一股酒气,从紧闭的防盗门缝隙里挤出来。我想到应该是自己把它从门缝里硬生生揪出来的,赶紧加快了步子。夜晚的咔咔声也断了。它可能还会再次响起,那个女人会带着母亲从医院回来,那只猫也可能再次回家。

她再也没在小区群里发言,也没在社区群里发言,也没再和我联系。我还隐约记得一件即将被自己遗忘的事,是我用自以为不小心的样子,把她从微信朋友里删除了。

一楼门前已经没有猫食,只有成袋的垃圾。有时会看到一两只老鼠的眼睛闪烁。经过楼道时,偶尔听到猫叫,细看时,只有楼道和墙壁。

不知过了多久,一年,十年,半生或是更久,其实我可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知道不过是过去了一两个月——楼下来了新的住户。

“你们是新买的房子还是租的?”

“买的。”

“原来的房主什么情况?”

“好像是得病了,那次我来签协议时,他的手哆嗦着,笔掉了好几次。”

“那个女人呢?”

“还有个女人?来过几次,从没见过。”

“他们搬哪去了?”

“不知道。”

前楼中单元三楼东户的灯还亮着,从窗户里涌出一道金黄的瀑布,缓缓地向远处流淌。也可能,这些金黄的光是从四面八方一齐涌入那个窗口的,水在向源头回流。灯熄了,水流消失,源头和流向随之消失,就像从没存在过。整个楼体呈现出一面巨大的墙体模样,原本从天空中垂下,扎向地底,也可能是从地底下长出,冲向天空。现在,它陷入静止,不再生长,不向上,也不向下,不变胖,也不变瘦。它只是静默,失去窗户,失去呼吸。我听到一声猫叫,从远处传来,像是谁家的婴儿在哭,细听,就在近前,窗下。推开窗户向一楼看去,一只猫正在啃着丢弃在窗外的垃圾。月光正好,一地融化的白银。这只猫是白色的,浑身反射着蓝莹莹的月光,头部像是有黑色的斑块,这样它的头就隐入夜色,只有一对眼睛时不时扫来黄绿相间的电光。

咔咔,咔咔,它在啃食着坚硬的什么。我关了窗户,加了件羽绒马甲。暖气管道还没修好,屋内的钢管上正生出淡青色的冰晶,弥漫成片,暖气片生出银灰色的冰。一个雪人扒去外皮,露出成片规整的肋骨。咔咔,咔咔,声音越发清晰,穿透水泥地板,从脚下蹿出,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摇动起来,发出玻璃震颤的脆响。它在啃食冰块。一楼的窗户下面,生出一圈厚厚的冰,顶着比铁器还尖利的角。冰块转瞬间就爬上了窗户和墙壁,如爬行动物一样蜿蜒着身体。这只猫伏在墙根下,一边啃食,一边发出欢快之声,随着进食,它的身体从腹部起慢慢膨大,透明,发亮,它正在成为一块冰。每根须毛都站立起来,顶部闪着形状各异的冰花。冰蒸腾起雾气,像是刚出锅的馒头,冒着热气。新生的冰块带着猫叫,在小区的夜晚里潜行,越过一道道楼体、绿化带以及不均匀分布其间的暗影。它走到哪里,哪里就迅速成为冰带;离开时,冰又跟着融化,好像哪里都没有冰一样。它越过空荡荡的马路,爬上高耸的墙体,身体全部呈现出曲线,变幻跃动之际,曲线也看不清,像一团模糊的光。三跳两跳,它一会儿就跳到爬行的冰晶前面。有一枚月亮正紧贴着楼顶,一枚属于这片楼顶的月亮,如规整的圆形车轮,发出机械的巨响,滚滚向前。

墙壁里的猫

邻家的猫死了。应该是死了,这些天一直没听到晚上墙壁深处发出撕扯的尖叫声,也没有感觉到一点震颤。猫一直关在楼下的储物间,听声音是只猫,或是比猫更小些的什么,应该不是狗。是饿死的吧?或是撑死的,也可能是渴死的,不会是让水呛死的,也不是热死的或冻死的,现在刚入夏,用于活着温度正好。猫在炎夏的太阳底下或是夜晚的雪地里跑来跑去,披着一身毛,不冷也不热。可能是生了病吧?也有可能,是闷死的。第一次听到它抓挠墙壁时发出的声响,夹杂着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的叫声,把自己的舌头咬去一个尖似的,就感觉它正在死去。

第一次听到它的叫声,他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所住宅楼墙壁隔音不好,他常能听到那边传来低低的叹气声,絮叨着听不清的什么。两家小院的隔墙有半人高,上面又加了道稀疏的木栅栏。白天,他能见到一位老太,脚步还算灵活,在一楼小院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拿小铲子在菜地边蹲下去,一会儿拿扫帚打扫着本来就很干净的大理石花砖地面。她的脸垂在胸前,不干活时也很少抬起来。无论冬夏,都穿着深色高领衣服,夏季的面料看上去也厚而硬,衣领高高地撑住脖子。衣料仿佛形成了暗影,向面部攀爬,他几乎不记得老太长得什么样子。老太也几乎不和他说话,本来站在院子里的,看到他走出房门,立即折身回屋。老太也几乎不出院子,走到铁栅栏门口,就往回走。有一回和老太打了照面,实在躲不过了,他叫了声奶奶。老太好像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退了退,咧开嘴,像是笑的样子,嗯嗯了几声。这之后过了几天,老太几乎是主动站在那里,等他出屋。出来后,他又叫了声。老太张嘴说了一番话,翻来覆去地说着,听意思是夸赞自己的儿媳妇。他点着头算是回应,同时快步向外走,要赶公交上班。从此,老太再也没和他打过照面。

租住的这处高层住宅的一楼,其实是储物间,有一扇铁门,没有窗户,也没有暖气。夏季倒是凉快,从外面进来时,像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喷嚏连连,感冒了好几回。湿度大得爆表,去年他睡了半个夏天就肩膀疼,去沿街楼艾灸馆理疗。冬天屋内会结冰,他架上了热气扇,早早就钻被窝,盖了两层被,外面压上羽绒服。今年他是不准备在这里等到夏天了,工作稳定下来,收入提高了,就换地方。房东阿姨倒是不错,租金要得低,有时家里包了饺子,还给他留上一碗。有一回,她对他说:“别和邻居家搭腔。”他问原因。房东说:“没意思。”后来,又提到这事,他得知,邻居家老太以前经常和房东聊天,家里的事也说,自己年轻时候的事也说。一般是趁着儿子媳妇不在家时说,两人隔着木栅栏你一句我一句的。儿子媳妇回来,老太就立马噤声,退到一边去。有天,儿媳妇在屋里没走,老太不知道,两人正聊得热闹,儿媳妇推门出来了。老太扭过头去,脸上变了色。从此之后,老太就再也没和房东聊过天。远远地躲着。躲不过时,头深垂下去,眼睛盯着脚尖。

“以前,老太是住在楼上的。”房东说。

“为什么要住进储物间呢?”他问。

房东摇了摇头,面色黯淡,什么也没说。

他没见到那只死猫。它活着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些天睡不着的时候,听它叫,就更睡不着了,他就擂墙。那边的叫声似乎弱了下去,一会儿,又响起来了。公司裁员,正在考虑是不是要选他。他也在考虑,这家公司裁员之后,要到哪家公司去。搬家的事已经不再考虑了。肩膀骨头与骨头连接部位的缝隙里隐隐作痛。门外的艾灸馆关门大吉了,不关的话,他也不会去,现在他会经常喝上一口小瓶装白酒,床底下有一箱。江小白度数太低了,喝不醉,他想醉一点,用上了父亲常喝的二锅头。

在听到猫叫之前的那段时间,他听到的是一个老太的叹息声。某天晚上,猫叫突然出现,就像是从墙壁里跳出来似的。猫叫发出后,老太的叹息声就消失了。他感觉老太变成了猫。否则怎么解释呢?他没看到老太是怎么消失的,没看到120的车呜呜叫着往这里开,也没见到有成群的像是亲友关系的人提着黄表纸在这里聚集。按当地的风俗,老人去世那天,要在院子里拴上一只大红公鸡,要摆一个小木桌,焚香,燃烛,摆上五样祭品,整鸡整鱼豆腐,然后烧纸。他努力回忆,这些天,他每天都回到住处,一次也没有在外过夜,公司从来没有安排他到离这个城市有一个晚上的地方去。他也没有可以共同拥有一个晚上的朋友,无论男女。老太的声音是在哪处位置和时间点被剪断的呢?他所能见到的,只是消失。表象,漂浮着,一些记忆的残片。然后,一只猫接替了它们。

他是去年入夏搬来的。当时,小院外的月季花开得正艳。他搬来这里,除了房东,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老太。她站在铁栅栏门口,往外看着月季花,脸上笑眯眯的。看到他,像是要躲闪,衣服被铁栅栏钩住了。她低头匆匆去解,这当儿,他已经走到她身边,叫了声奶奶。这是他第一次叫她,以后,又叫了两次,他都记得。他记得,当时,她第一次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扫了他一眼,脸上似乎有些红,被花远远地映照,或是当天上午的光照,或是她体内疾病隐约的痕迹。她不明原因地红着一张脸,说了句:“这花真好,我最喜欢这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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