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

2024-09-11 00:00:00张玉山
当代小说 2024年8期

1

从源潭到九曲,十八里。小毛驴踩着碎石路,一路咔吧着响。毛驴走路不用心,路边有毛毛草,毛毛草里斑斓着一片野苜蓿,苜蓿花一片紫。走累了,小毛驴停下来,扑噜着肉鼻子,闻闻花,嗅嗅草,舌头像一只黑板擦,唰唰,一片草没了。

路下边是响水河。从源潭到九曲,哗哗哗,一路响过来。

驴背上搭着一只垛篓,我趴在垛篓里,把脑袋伸出来乱看。一只蜻蜓飞过来。一只黄蝴蝶落在苜蓿草上。姥爷不紧不慢地走,手里提着一串青头蚂蚱。噌,噌,一只蚂蚱从草棵里飞起来又落下去,姥爷不慌不忙,一条子抽下去,逮住,穿在狗尾巴草上。源潭的山看不见了,源潭的流水跟过来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源潭呢?

我家住在源潭,九曲是姥姥家。

日本人不声不响占了源潭,源潭起了荒乱,妈妈让下乡的王银匠捎信,不几天,姥爷就来了。姥爷牵着毛驴,垛篓里搁着一只蓝皮儿包袱。毛驴叫啵啵。啵啵进了门楼,进了跨院,姥爷说,啵啵,咱到了。啵啵就站住,姥爷把绳扣一挽,拴在门外小枣树上。

立秋!门外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知道谁来了。

我从屋里飞出来,姥爷一哈腰,把我抱在怀里。妈妈迎出来,泪盈盈的。姥爷说,妮啊,篓里有甜瓜,有枣花糕。妈妈挽着小包袱,拍拍啵啵的脖子,毛驴认得妈妈,笑吟吟地欧啦了一声。今年春上,我和妈妈到九曲姥姥家住了一段日子,啵啵刚长了一对牙,还没使活儿呢。

姥爷回头说,妮啊,给它一瓢水,咱啵啵渴了。

妈妈下了一把面条,姥爷坐在太师椅上,叭叭地吸烟袋。我骑在门槛上啃甜瓜。姥爷一脸笑,问,立秋,甜不甜?我说甜。姥爷说,还不到日头呢,这瓜叫七月半,入了伏期才叫甜。我掰着指头算,刚进了夏天没几天,暑期还远着呢。妈妈把面条端上来,看着姥爷吃饭。

没见三生。三生是我爸爸。

姥爷问,妮,三生呢,做活路去了?爸爸是泥水匠,九曲的教堂,翟家的学堂,源潭的关帝庙,响水河码头上的石牌坊,都是爸爸修的。妈妈往门外看了一眼说,爹,三生修炮楼去了,天黑才回来。

姥爷问,妮,你说炮楼?啥叫炮楼?庄稼人还有修炮楼的?

三生哪儿都好,就是胆子小,姥爷不喜欢胆小的人。妈妈不说话,紧绷着嘴巴。姥爷问,给他日本人修的?妈妈说,爹,可不光咱三生,百多口子呢,谁敢不去啊。姥爷愣了一下,低头喝面条。妈妈看了我一眼,对姥爷说,爹,立秋一天比一天野,我看不住他,您把立秋带回九曲住几天,跟小蛐蛐玩。

蛐蛐是三和舅舅家的小妮,头顶绑着一根朝天小辫儿。蛐蛐瘦得像一根草,哭起来没力气。添小蛐蛐那年,妗子回娘家省亲,路上碰见新九旅拉壮丁,轿夫没见过世面,扔下轿杆跑了。妗子受了惊吓,下身见了红。姥姥说妗子动了胎气。没几天,妗子生下一团粉红的肉,是个不足月的女孩。

姥爷说,蛐蛐命贱,叫蛐蛐吧。

我不喜欢蛐蛐,蛐蛐胆子小,怕泥鳅,怕蚂蚱。

姥爷说,妮,日本人有啥怕的,日本人不是人?姥爷不知道日本人就是倭寇,不知道日本人过了黄河。妈妈啐了一口说,不是人,是野牲口!东门口的小胜子,才十一,您认得吧?姥爷不吃面条了,怔怔地看着妈妈。妈妈说,大前儿,小胜子贪玩,偷了一把子弹,让日本人挑了。爹,一村人,眼睁睁看着小胜子,一枪,被穿了个透心凉。妈妈捂着嘴巴,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

姥爷气得胡子乱抖,撂下筷子说,这帮畜生,孩子懂个啥!源潭没个站着撒尿的?怕他个小日本!妈妈说,谁敢靠前啊,小胜子爹娘吓傻了。妈妈嘤嘤地哭了起来。姥爷把碗推开说,小胜子啊,还没桌子高呢。姥爷看着我,又说,立秋,咱回九曲,明儿就走。我摇头,不想去九曲。妈妈说,立秋,听话,出了伏期,小日本回了东洋,妈妈把你接回来。

妈妈眼睛红红的,源潭住着小鬼子,小胜子让小鬼子挑了。昨晚上,我梦见小胜子了,小胜子说,立秋,小鬼子不是人,狗日的小日本!小胜子一口一口往外吐血,满嘴巴血沫子。姥爷说,立秋,咱家门前的燕子抱窝了,两对黄口小雀儿,喳喳喳,叫得别提多好听了。小燕子有啥好看的?可是,我向往九曲,雨季来了,大潭二潭涨水了,哗哗的水声,仿佛在耳边萦绕。

爸爸很晚才回家,一身疲惫,脸上还有一块伤。妈妈不敢问,愣愣地看着爸爸的脸。姥爷问,三生,日本人就那么可怕?爸爸不说话,闷头吃饭,吃出了一脸泪。姥爷说,你怕他个啥!蛴螬还咬人呢,蚂蚱还蹦个高呢。妈妈说,爹,日本人端着枪呢。姥爷说,三生,人不是吓大的,你们源潭的男人啊……

第二天一早,不见了姥爷。妈妈急得团团转。爸爸说,八成看炮楼去了。妈妈说,三生,快把爹找回来,碰上日本人,可没个好。爸爸抄起一把镰刀,试了试刃口,走了。妈妈追出来说,三生,别惹日本人!妈妈把我叫起来,给我穿了一件新衣。妈妈说,立秋,到了九曲,听姥姥的话,别欺负小蛐蛐,别闯祸。大潭二潭有旋子,别往潭里跳。

姥爷回来了,一脚泥巴,浑身湿漉漉的。妈妈小心地问,爹,大清早的,您去哪儿了?姥爷顿顿脚说,妮呀,跟三生说,他小日本长不了,在咱的地界上,他就得规规矩矩。咱是谁?大中国!

爸爸三生抱回一捆青草,扔给啵啵,啵啵不知道源潭住着日本人,吃得很欢实。三生问,爹,您看见日本人了?姥爷啐了一口说,我当哪来的牛头马面,小白脸,三寸丁,没力气,没能耐。三生呀,七尺高的汉子,你怕他个啥!

杀了小胜子,源潭的人变成了羊。爸爸的魂跟着丢了。

姥爷说,三生,别怕,爹回去打一把大刀,竖在门后,他小日本敢进门,扑哧,给他一刀。三生答应着。姥爷说,红胡子,老毛子,鞑子,倭寇,外边进来的还少吗?进来他又咋的,还不是滚蛋了?三生,别看他张牙舞爪,哪个也敌不过咱中国人。

妈妈给姥爷装了一瓶酒,放在垛篓里。姥爷拍拍啵啵说,啵啵,咱吃得饱饱的,十八里地呢。啵啵吃饱了,仰着脖子打嗝。姥爷吃饱了烟,打好绑腿,要走。妈妈说,爹,别让立秋乱跑,别往铁匠铺里去。

姥爷把我抱上驴背,走了几步,回头说,三生,日本人没啥好怕的!入了男人行,就是个顶天立地,骨头是铁打的,不是泥捏的。

教堂的尖顶越来越近了,河水越来越响了,九曲到了。

2

响水河从源潭那边流过来,清凌凌、稳当当的。一路哗哗哗,进了九曲,好比在外边受了屈,回家诉苦似的,脾气更躁了,猛地往下一扎,跌成了大潭和二潭,河水打着旋儿轰隆轰隆地响。大潭水深,青苍苍的,像一面圆镜子;二潭水面大,水声也小。

九曲是岸上的村落,岸上一片浓浓的柳树。柳阴下,盘着一条条古老的街道,立着一座座嵯峨的门楼。鸭子在河里凫水,黄母牛拴在柳树上,牛犊子在青草地上蹦高,女人们在砧石上敲打衣物,梆,梆,一声接一声。

姥姥家住在河西,啵啵上了石板桥,清脆的蹄声过了桥头,我们到家了。一溜石头墙,墙缝里长满了苔藓,墙根下长着青蒿,青蒿上落着蜻蜓。桥头上站着姥姥,姥姥手里牵着小蛐蛐,小蛐蛐没长高,还是一根瘦草芽儿。到了跟前,姥爷喔了一声,啵啵嘎巴一声站住了。

姥姥挽着柳条篮子,茼蒿、韭菜、菠菜、芹菜,满当当的绿,从篮子里溢出来。菜园子就在河对面,姥姥刚从河里洗菜回来。姥姥说,哎哟,立秋来了!小蛐蛐呀,你立秋哥来了,快叫哥哥!小蛐蛐含着手指,愣愣地看着我。姥爷把我从驴背上抱下来。姥姥拍拍我的头说,几天不见呀,咱立秋长高了!

晚上,一家人围桌吃饭。姥姥问,他爹,见着小鬼子没?姥爷走累了,大口吸烟。姥姥又问,立秋,小鬼子长啥样子,像关公庙里的周仓?我摇头。姥爷看着三和舅舅说,跟咱中国人没两样,身量还没咱三和高呢。三和就笑,一笑一嘴黄牙。姥姥说,王银匠的话没处听,红胡子,绿眼睛,把个小日本编排得没个人样子。

三和舅舅是个小个子,没胆量,没力气,姥爷不喜欢三和舅舅。姥姥说,添你三和舅舅那年,天下闹蝗灾,没奶水养他,把你三和舅舅饿小了。铁匠铺里,三和舅舅不顶用,拉拉风箱,打打下锤,给镰刀开个刃呀,打个炉钩呀,锉个马掌呀,给锄头凿个印呀……只配做个小活儿。我把小胜子的事说了一遍,小蛐蛐哇的一声哭了。三和舅舅瞪着大眼睛,好似不喘气了。

姥姥骂道,小鬼子呀,天杀的畜生!

小蛐蛐伏在妗子怀里吃奶,像一只小馋猫。妗子奶水不好,小蛐蛐嗓子眼细,吃不得粗粮食,把妗子愁煞了。妗子说,源潭那边不安定,立秋不走了吧?姥姥说,不走了,啥时日本人走了,啥时回。妗子看着小蛐蛐说,小蛐蛐正愁没个伴儿呢。姥姥说,立秋,咱不回源潭了,好生看着妹妹,别欺负她。等蛐蛐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儿。

吃完饭,姥爷按了一锅烟,含在口里,三和舅舅擦着火镰,捧着火绒给姥爷点烟。姥爷吧嗒了几口,说,三儿呀,冯家的活儿咋样了?三两天冯家来人拉货。三和吹灭火绒,把火镰装进姥爷的小口袋里,说,活儿差不多了。爹,今儿源潭过来两个人,想订一批货。姥爷笑眯眯地点点头。

姥爷的铁匠铺是顶有名的。源潭的夏家,新阳城里的冯家,一概经营姥爷的铁活儿。夏家是农具,锄呀镢呀犁铧呀,铁合页,门吊销,建房的铁耙,开山的钢钎;冯家是刀铲,铁锅,炉钩子,茶炉的铁篦子,带哨子的铁水壶。新阳城里柴家戏园子,也过来做活儿,片子刀,宝剑,尉迟恭的单鞭,秦叔宝的双锏。

源潭的夏家是大户人家。夏掌柜是个干巴老头,白胡子,眼睛红红的,戴着眼镜片儿,眼镜一条腿折了,拿麻绳系在耳朵上。妈妈说夏掌柜得了风眼症,见不得风。夏爷爷住在街面的梢头上,开了两大间杂货铺。一间卖农具,锄镰锨镢;一间卖油盐酱醋,果子点心。

铺子跟前立着一棵老槐树,也不知哪朝哪代栽的,肚子上沤了一个大洞,像一间小房子,里边一座神龛供着一尊不知名堂的神像。夏天,我和小胜子在树洞里躲雨、藏猫猫。过了立夏,槐树开花了,开得满满当当,巨大的树冠上像罩了一层黄雾。夏掌柜在槐树下半睡半醒,摇着蒲扇,脚跟一起一落,摇椅的骨节咔吧着响。

在源潭,夏家是有名的善人家。响水河面上卧着一座罗锅桥,是夏家花大钱修的;码头上的摆渡船,也是夏家的善行,来来往往,摆渡庄稼和行人。河对面有一片地,没有桥可不行。罗锅桥过不了驴车,没有摆渡船不行。到了夏秋,河水涨起来了,你得过河种庄稼收庄稼呀。

我和小胜子一人顶着一片蓖麻叶,去河湾里摸鱼。路过夏家铺子,夏掌柜拄着拐杖追过来,立秋立秋地叫我。我站住,夏掌柜把炒花生、风栗子、糖豆,装进我兜里。炒花生嘎嘣脆,风栗子裹了一层糖腻子,又香又甜。夏爷爷说,立秋,别跑远了,河里有旋子,别往深水里去。

日本人来了,夏掌柜不来九曲了,姥爷就担心夏爷爷身子不好了。春上一宗活儿,秋上一宗活儿,铁匠活儿,一年四季跟着节气走,夏掌柜可真沉得住气。姥爷问,立秋,这一阵子,见没见你夏爷爷?我摇头。小胜子死了,妈妈不让我出门了。

姥爷问,三儿啊,主家没说啥活儿?三和舅舅眼皮哆嗦着说,钢刀!十八把钢刀!姥爷眼里闪过一溜火。三和说,爹,您不在家,大哥没敢应承。临走,主家留下一句话,说过天再来。姥爷嘎嘎笑了一声,说,好个钢刀!不站着撒泡尿,不算个男人。

3

姥姥烙了两张葱花油饼,切成方块,煎了几尾油汪汪的小咸鱼,把几只蓝花小碗放在蒲柳篮子里,盖上一方蓝皮包袱。姥姥说,立秋,你的饭姥姥留在锅里,快去快回,路上别贪玩;别往大潭二潭里去,潭里有老鳖,前天,翟家的大白鹅,让老鳖叼走了。记住了没?

妗子烧了一锅汤,把米汤装在一只瓷罐里。瓷罐上了酱釉,红通通的。瓷罐上四个鼻眼儿,交叉拴着一根油亮的麻绳。妗子说,我跟立秋一块儿去,路上打了瓦罐,烫着了立秋咋办?妗子是怀了身子的人,吃一口,呕一口,脸上又干又黄,姥姥不敢使唤她。

妗子挑着担儿,一手牵着蛐蛐。蛐蛐不想走,妗子抱着扁担,没胳膊抱蛐蛐,蛐蛐就哭,嘤嘤的,像一只蜜蜂。路上碰见王德珠媳妇,王家媳妇跟妗子娘家一个村子,妗子叫她姐。王德珠媳妇把蛐蛐抱起来,说,小蛐蛐呀,小鬼子在源潭呢,把小鬼子哭了来,可了不得。蛐蛐就不哭了。

妗子问,姐,家里不忙?王德珠媳妇咬着牙根说,不扎尾巴的蛆!地租下去了,银匠铺关门了,菜园子没人管,荒了!一家人信洋教呢。王德珠媳妇放下蛐蛐,一溜烟走了。

王德珠是王银匠的二弟,王银匠的大号叫王德贵。王德珠开了一家水磨坊,前后十里都叫王家开磨坊的。磨坊的水车,安在大潭里,水轮比河岸高出一截,水车被水推着吱吱扭扭地转。

妗子在前边走,我和小蛐蛐扑蜻蜓。蜻蜓可真多,好似就在眼前,一伸手就飞走了。蜻蜓顶着绿脑袋,扇着红翅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落在蓬蓬草上,一会儿落在懒老婆花上。妗子说,立秋,别追了,赶明儿妗子给你做一张小网子,一扑一个准儿。

上了一道坎,远远看见天空冒着一股淡淡的蓝烟,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过来,铁匠铺到了。今年春上,我们来九曲住了几天,妗子回娘家去了,我和妈妈来给舅舅送饭。到了铁匠铺跟前,妈妈说,立秋,别过来,场院里玩去。

妗子进了铁匠铺,铁匠铺外边一块方方正正的场院,我和蛐蛐在场院里扑蜻蜓。蜻蜓从草垛上飞过来,停在草尖上,一会儿,就飞到墙那边去了。一堵高大的墙,把我的脚步挡住了。墙上刷了红土,几杆高高的葵花,从里边探出身子来,展示它的风姿。几只肥胖的黑油蜂,绕着花盏,嗡嗡地响。

我问蛐蛐,谁家的房子呀,修得这么阔?蛐蛐噘着嘴巴说,教堂啊,立秋哥哥,这个你都不知道?呵,原来教堂就在这里!我跟小蛐蛐说,蛐蛐,教堂是我爸爸修的。

那年,爸爸来九曲修教堂,住在姥爷家里,姥爷一天到晚黑着脸。姥姥说,吃不着你的,穿不着你的,少给人家脸色看。妈妈和爸爸私下里有了意,妈妈是独闺女,姥姥不舍得妈妈走远。可是姥姥不点头,妈妈就不吃饭。姥姥咬咬牙,对生闷气的姥爷说,他爹,应了她吧。姥爷没法儿,觍着脸拜托王银匠保媒,爸爸含羞地应了。到了秋天,一抬小花轿,飘飘摇摇,过了石头桥,出了九曲,妈妈嫁到源潭去了。

第二年春天,有了哥哥立春,立春不到两岁,得伤寒症走了。过了一年,妈妈又生了一个小闺女,叫立夏,立夏刚学会走路,爸爸抱着立夏去东门外看水,很多人在河里捕鱼捞虾,爸爸滑了一跤,立夏让河水接走了。没了立夏,爸爸妈妈来九曲拜教堂。姥爷气得胡子乱抖。

九曲的王家翟家胡家信教,教堂就是三家捐资建的,教会的长老,三家轮流坐庄,隔三岔五,城里的董牧师来九曲讲经,一村信众都来做礼拜。王家的差丁妈子一概信了教,庄稼种不好,铺子没人搭理,不几年,王家走了华容道,一路败落下来。

王德珠不敢信洋教了,开了水打磨。王银匠也不敢信洋教了,自立门户出来了,挑着火炉、砧台、风箱,游走四乡。王银匠的爹又哭又骂,骂王德珠反叛,骂王银匠忤逆,盛怒之下,老头纵身投了大潭,人没死成,呛了一口水,光着身子漂上来了。

小日本没来源潭前,王银匠挑着担儿来源潭打银器,小风箱呱嗒呱嗒地响。王银匠活儿好,小镯子,银铃铛,银锁,女人家头上的簪子,指头上的顶针,男人家的酒壶,嘴巴上的烟嘴儿,都认王银匠的活儿。王银匠是妈妈娘家庄里的长辈,一日三餐在家吃。

有一天,王银匠对三生说,三生呀,你前生犯了杀戮,罪孽深重,这辈子自取刑罚,你就是个没子的命。听叔的话,三生呀,咱入教,圣主造万物,保不齐也造人呀。三生点了头。不几天,王银匠往新阳城里捎信,请牧师来给三生洗礼。

从新阳城里来的牧师,姓董,又白又胖,叼着大烟斗,专程来源潭给三生施洗。董牧师老盯着妈妈看,眼神怪怪的。妈妈搬来一只大木盆,装满清水,一条白毛巾搭在盆沿上,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待着爸爸受洗。王银匠好似多么了不起,指挥着三生做这做那。

三生入了洋鬼子教,怕姥爷生气,不敢来九曲了。端午节到了,我和妈妈来九曲送粽子,三生把我们送过来,进了九曲,三生不敢过石桥子。妈妈说,我们住几天回去,三天梢头上,你过来接。三生牵着毛驴走了。

没见三生,姥姥对妈妈说,三生啊,胆子还没蛴螬大呢,你爹吃不了他!

4

吃过晚饭,三和舅舅到大潭里冲凉去了。妗子在灯下织扑网,一根小柳木棍儿,弯成一个圆圈,指头上缠着一绺丝线,一根竹筷子绕来绕去。网子织好了,像美人手里捏着的团扇。小蛐蛐熬不住,歪在姥姥怀里睡了。姥爷叭叭地吸烟袋,脚下放着一盘艾蒿绳儿,火头一闪一灭,冒着热辣辣的香气。

姥姥搂着蛐蛐,挥着蒲扇赶蚊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姥爷说话。姥姥说,见没见王银匠呀?姥爷说,见了。姥姥问,王银匠见没见咱三生?姥爷说,见了。三生没骨气,还在炮楼上做活儿呢。姥姥说,别怪三生,日本人没王法,三生斗不过日本人。姥爷不说话,鼓着脖子生气。

月亮高挂在天幕上,出奇地亮。大人在河岸上纳凉,孩子往大潭二潭里跳,墙外一派笑声。姥姥说,不知小鬼子啥时候走,走了,心里就清静了。姥爷说,看样子,长住呢。姥姥就不说话了。

姥爷说,立秋不小了,该开蒙了。

姥姥说,是该识字了。咱不在教里,翟家学堂不收外姓人。

姥爷说,立秋,跟姥爷说,想不想上学堂?拜了先生,开蒙识字儿。

姥姥说,立秋,听姥爷的,上了学,干大事儿。

姥爷说,这两天,翟家过来一宗活儿,他没钱给咱;没钱给咱,他翟老元就得听我的。

翟老元是翟家的族长,也是教会的长老。疤瘌眼,白胡子,拄着一根白蜡拐杖。福音学堂就是他开办的。当了长老,翟老元开始怕姥爷,见了姥爷,老远就躲开了。

日本人不来源潭的话,我该上学了。源潭有一家小学,叫敦懿学堂,是夏家开的族学。夏家开明,春上招外姓子弟,一年的学费,一担谷子六升黄豆。没钱人家的孩子,抱着小凳子在窗下听课。小胜子想上学,小胜子妈妈病了,小胜子不敢提上学的事了。我和小胜子趴在窗台上,看小学生背着手念书,像和尚打坐,只是缺一只木鱼。小胜子说,立秋,我妈妈的病,啥时才好呢?

有一天,妈妈跟爸爸说,明年立秋该上学了。爸爸说,日本人想扎根呢,炮楼修得又高又大。妈妈说,立秋还小呢,可别出事儿呀。爸爸说,让立秋上九曲住些日子,翟家也有学堂呀。妈妈说,爹不信洋鬼子教,翟家可没夏家好说话。

我盼着小日本早一天走,妈妈早一天来九曲,把我带回源潭。过了夏至,敦懿学堂开班了,我们上学去。可是,小胜子让小日本挑了,上不成学了。

姥爷在门楼歇晌,风从九曲河上吹过来,带着微微的湿气。姥爷说,立秋,把烟袋拿过来。我抱着烟笸箩,小蛐蛐扛着烟袋,给姥爷送过去。这两天,姥爷心里矛盾极了,翟老元信洋教,福音学堂开洋教课,怕耽误我上学,但又不想把我送进洋教学堂。

姥爷说,立秋,等明年再上学,先长身子,身子长开了,再上学不迟。姥爷使劲嚼着烟杆儿,望着大潭二潭出神。姥爷又说,你说这么大个中国,怎么不变个好呢?我听不懂姥爷的话。姥爷又说,立秋,咱们不上学堂了,学有啥好上的,长大了,跟姥爷学打铁,打一把大刀,看谁敢进来!

姥姥续了一壶茶,端过来,放在茶桌上。姥姥说,他爹,你问翟老元没问,早给他个话儿,给咱立秋留个座。过了伏期,该开学了。姥爷不说话,嘟着嘴巴吸烟。姥姥说,听王银匠说,夏家铺子关门了,日本人不让卖铁器了,管得倒是宽,不种庄稼了!姥爷依旧不说话,一声长叹。

进来一对人影子,一胖一瘦,冲姥爷打了一躬。问,您是景堂师傅?姥爷姓陈,讳字景堂。姥爷拍拍小板凳,来人坐下。姥爷说,立秋,快拿茶碗儿去。瘦子抱拳说,陈师傅,俺俩是打源潭过来的,以前咱们没见过面。姥爷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问,只管坐着。

瘦的不认识。胖的是老夏家的夏云,夏云是敦懿学堂的老师,在源潭常看见他,一脸和蔼。姥爷问,夏先生,炮楼修好了?夏云没说修炮楼的事,怕姥爷看不起他。姥爷说,夏掌柜有日子没来了,盼着他来九曲走走呢。夏云说,正怄气呢。日本人一来,把铁器铺子关了。姥爷说,他日本人不走,源潭甭想得个好!

瘦子说,陈师傅,我姓陆,源潭的陆家。姥爷眼睛一亮,问,陆三是你什么人?瘦子说,是家父,我叫陆济北。姥爷哈哈一笑,说,陆老板好把式!当年,我给陆老板打过钢刀。可惜,陆老板老了,钢刀也老了。姥爷说的陆老板,是源潭有名的拳师。源潭街上,陆家开了一家武馆,叫逍遥门。逍遥门里的徒儿徒孙,常年在东门外水关上练把式。

姥爷说,陆老板,逍遥门关门了吧?树大招风,日本人不好惹。陆济北一脸愧色,从腰后抽出一把钢刀,双手捧给姥爷,说,陈师傅,是不是您老的活儿?姥爷接过钢刀,仔细看了一遍。刀锷上有一方印花,是姥爷做徒儿的时候錾上去的。钢刀铮亮,刀刃上一道白光,嗖地飞出去了。姥爷说,刀是好刀,可惜退火了。陆师傅,把刀放我这儿,小日本哪天走了,再过来取。

夏云说,景堂师傅,我们想打一批钢刀,您老的活儿m65ER4l1cdB8fiUvAcwt4w==,咱新阳县没第二,不知您老敢不敢接这趟活儿。姥爷哈哈一笑,我是打铁的,没有敢不敢,只有会不会。夏先生,我记得源潭陆家有个祖训:百忍合德,无妄杀生。陆济北说,您老好记性,下面还有一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姥爷叫了一声好。

送走了陆济北,姥爷抽了半天烟,半天不说话,闷闷的。吸饱了烟,姥爷把烟锅往腰里一别,对我说,立秋,铁匠铺里瞧瞧去,不知你舅舅们活儿干得咋样了。从源潭回来,姥爷很少进铺子,饭也吃得少了,总是抽烟,闷闷的,端着茶水,却总忘了往嘴里送。姥姥说,立秋,你姥爷的魂M/PwKMRSXE0SFydZGrP2ng==儿,丢到源潭去了。

王家的水磨转起来了,哗哗的水流,推动着高高的水轮,水轮带起来的水花,在风里飞扬,像飘落的梨花。姥爷在前边走,王银匠在潭边喊他,姥爷没听见。路过教堂,姥爷啐了一口。我问,教堂是爸爸修的吗?姥爷说,立秋,咱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做中国人该做的事。

场院里坐着一个人,一嘴巴白胡子,是翟老元。翟老元拄着拐杖站起来,粘着一脚绿草。翟老元说,景堂兄,昨儿你说的事,我应了。过了夏至,让孩子来拜先生,学堂的份子钱、先生的茶水钱,一概免了。姥爷拍着我的头说,立秋不上了,日本人走了再上,孩子还小呢。翟老元在后边说,他日本人关你啥事?兴许不走了呢。

铁匠铺里,可真是热闹,大和二和舅舅抡锤砸铁,锤声又沉又闷,火花四溅,像放焰火。三和抱着风箱把儿,呱嗒呱嗒地拉风箱,炉膛里冒着绿火,火焰蛇芯子似的乱窜。大和赤背,二和也赤背,胸前都挂着羊皮裙子,两副油亮的膀子,掂着铁锤站在砧台前。火焰映着大和的脸,像一面铜锣。二和凝神站立,一手握锤,一手卡腰,威风凛凛,像罗汉堂里的韦陀。

大和钳出一块红铁,放在砧台上,手锤叮当声声,二和举锤就砸,大和点哪里,二和的大锤就落哪里。是一把锄头。几锤下去,锄刃出来了,红红的,像一块宽大的牛舌。我被飞溅的炉火和巨大的声响震住了。在我心里,大舅二舅是英雄好汉。我长大了也打铁,打大刀,杀小鬼子。

姥爷咳嗽了一声。三和说,爹来了!立秋,远着点儿!我躲在姥爷身后。大和二和放下锤头,脸上的汗落在锄头上,刺啦一声,走了一股白气。大和舅舅问,爹,您咋来了?二和不说话,抹着头顶的汗。三和停了风箱,望着姥爷的嘴巴。

姥爷说,老大,把夏家的活儿停了吧。源潭不种地了,给日本人当长工呢。大和不吱声,默默地站着。姥爷说,爹替你们应了一宗活儿,这趟活儿要紧。大和舅舅问,爹,啥活儿?姥爷说,钢刀,十八把,七天打出来。不许惜力气,钢火大着点儿。

二和舅舅问,爹,新阳城冯家的活儿咋办?姥爷说,新阳城住着小日本呢,冯家不定哪天关铺子,冯家的活儿也停下来。舅舅们不敢犟嘴。大和说,爹,十八把钢刀呢,好铁过不来了,前儿冯家捎信说,铁让日本人扣住了。

姥爷说,不怕,明儿爹进趟新阳城。

5

第二天一早,姥爷把我叫起来,我惺忪着眼睛,愣愣地看姥爷。姥姥说,别叫立秋去了,多大个孩子!姥爷说,进趟城,见见世面,男孩子迟早单枪匹马走天下。大和二和舅舅家都是女孩子,姥爷不喜欢,也不喜欢小蛐蛐。姥爷常常叹气,可惜我老陈家了,没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几辈子的家业,祖传的手艺,传给谁呢?

吃了早饭,姥爷把啵啵牵出来,喂了一把草料。啵啵的白鼻子,在姥爷的身上蹭来蹭去。姥爷袖筒里揣着一把黄豆,放在手心里让啵啵舔,啵啵的舌头,像一把木铲。姥爷拍拍啵啵的脖子说,啵啵,好好吃,吃得饱饱的,今儿,咱爷们儿出趟远门,老远的路呢。啵啵听懂了姥爷的话,欧啦了一声。

垛篓里堆满了铁锅水壶,我趴在驴背上,啵啵不情愿,踢踏着。姥姥把草帽扣在我头上说,立秋,路上渴了饿了,跟姥爷说。姥爷一身短打扮,绑腿打得又结实又好看。姥爷拍了啵啵一掌,啵啵嗒嗒地出了门。没过石桥子,姥姥追出来说,他爹,记着到药柜上,找金先生抓一服补药,三和媳妇脸上不好看。姥爷说,知道了。

九曲离新阳城三十里。到了傍晌,进了新阳城。城里一派鼎沸的人声,没见日本人在哪儿。出了溪口,一条短胡同里,招牌幌子飒飒地飞。这一带都是买卖人家,打锡壶的,扎油伞的, 盆的,卖泥人的,卖风栗子的。冯家的买卖也在这儿,好几个铺面呢。在柜上卸了货,姥爷掏出一个铜钱,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我咬着冰糖葫芦,趴在啵啵的背上,看着街上匆匆的行人。

过了文庙,出了五行街,远远看见一座门楼。迎着门楼是一面白墙,白墙上画着关公像。到了近前,姥爷站住,肃然朝关公像抱拳作揖。砖墙上有拴马石,墙根下一方石槽子。姥爷拴了啵啵,啵啵不认生,低头舔草料。姥爷说,啵啵没见过世面,城里的草,也是乡下长的。

进了门楼,是一大方院子,中间隔着一道拱门,我跟着姥爷进了跨院,院子里一蓬钻天的瘦竹,竹荫下卧着一只大花猫。姥爷顿顿脚,咳嗽了一声,大花猫嗖地跑了,站在墙头上朝我们喵喵地叫。屋里有弦子响,琴声悠悠扬扬。低处风扶花梢,暗香隐隐;高处激越嘹亮,山涧凤鸣。

姥爷一笑说,遛弦子呢,你冯爷爷在家。姥爷叫了一声丕武兄。不多时辰,冯老板从屋里出来,抱拳说,来了?姥爷还了冯爷爷一拳说,来了。冯爷爷官讳冯丕武,自小有两个喜欢,一是武艺,二是京戏。陈家冯家是世交,陈家打铁,冯家卖铁器,一代一代,交谊很深。

冯先生年纪比姥爷大,那么瘦,像一根风干的竹子,一身土青长衫,仿佛骨头要从长衫里钻出来。冯先生脸上没笑容,抱着水烟袋,咕嘟,咕嘟,两颊松松的,一张一吸,像一只羊皮鼓风箱。姥爷问,日本人来了?冯先生说,在溪口兵营里住着呢。

门外一棵大榆树,挡明,冯先生屋里黑洞洞的。桌上搁着一把胡琴,墙上竖着一柄大刀。大刀是姥爷的活儿。姥爷把大刀拿过来,看了几眼,刀口锈了。冯先生说,景堂,这把大刀,你还记得吧?民国二十三年,你送我的。可惜呀,天下太平,刀口钝了。姥爷说,三十六斤镔铁,打了一把大刀,陆三想要,没舍得给他。

两人叹息了一阵。姥爷问,丕武兄,局势怎么走?冯先生说,日本人过了黄河,一马平川,这一场浩劫,看来是难免了。景堂兄,铺子要关门。姥爷说,只要人心灭不了,国家就灭不了,咱是大中国。冯先生笑了一声,说,景堂,你把大刀捎回去。姥爷问,你怕了?冯先生说,不怕。重新开刃,加一把钢火。

姥爷说,我要一宗铁,钢口要好。冯先生说,景堂,你也老了,抡不动大锤了。当年的陈景堂,老了。姥爷说,我有儿子,三条汉子。冯先生说,要铁打什么?打锄头,打马掌子?姥爷说,源潭的陆三,记得吧?要十八把钢刀。日本人在源潭住下了。冯先生说,陆三老了,拿不动刀了。姥爷说,陆三有儿子,也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冯先生说,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喝罢了茶水,冯先生招呼人抬来一筐铁。姥爷验了钢口,装在垛篓里。冯先生说,江浙过来的,水路让小日本把住了。姥爷把大刀插在垛篓上,刀在阳光里闪,像一棵树。冯先生说,景堂老弟,别走溪口,绕个道儿。姥爷说,新阳城是咱中国的地盘,大道通天,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交割完了,冯先生说,这是最后一宗铁,来得不容易,好铁不捻钉,多打几把刀,镇宅安福。姥爷说,丕武兄,咱不怕,不怕小日本,在咱的家门口,谁也不怕。冯先生送出跨院,姥爷朝冯先生拱手,说,丕武兄,别送了,过一阵子,我来送刀。

冯先生说,送几步,过过咱俩一辈子的情谊。景堂,咱哥儿俩见一面少一面了。路上不好走,往后,这新阳城你少来,我没力气送你了。姥爷站住,朝冯先生拱手,说,丕武兄,咱下回见。出了院门,看不见冯先生了,冯先生的声音,从墙头那边传过来:

见一派旌旗翻招,

风尘也那号咆哮,

俺只得威风抖擞,

——灭尔曹。

冯先生唱的是《挑滑车》。起先是小声唱,嗓门儿越来越大,像一股清风在竹梢上飕飕作响。冯先生的嗓音高亢明净,像姜妙香。姥爷听了,拍着巴掌哈哈笑了起来。我疑惑地望着姥爷,姥爷说,你冯爷爷呀,是根戏虫子,一辈子喜欢这一口。

有一年,源潭夏家老掌柜过寿,请新阳城里的柴家戏班子来源潭唱戏,戏台排在码头上,接连唱了两天大戏,一出《李逵下山》,一出《挑滑车》。姥爷是个戏迷,爸爸请姥爷来源潭看戏,我钻在姥爷怀里,抱着冰糖葫芦,看戏台上耍把式。

戏台上,一个穿白袍的英俊小生,擎着一杆银枪,咿咿呀呀地唱。姥爷一眼认出了唱高宠的冯先生。姥爷说,柴家的小生病了,救戏如救火,你冯爷爷,这戏串得真是不赖。没破绽,架子好,嗓子利亮,八十斤的硬靠,没个好身子,顶不下来。

过了溪口,是金先生的药柜。拜了金先生,拿上金先生开的几味药,我和姥爷回了九曲。

6

没几天,大刀打好了,姥爷好生喜欢,不停地摩挲。大刀刃长五尺,铜护手一尺,刀柄一尺五寸,刀重六斤八两,刀型矫健,刀刃如雪。风吹刀口,金声隐隐作响。

姥爷说,真是好刀!

晚上,河岸上安静下来了,小蛐蛐睡了。月亮从大潭二潭上升起来,姥爷抱着大刀走了一趟,前撩后扫,斜刺横斩,压挂劈挑,闪转腾挪,刀光裹着风声,在月影里舞动。我在心里暗暗替姥爷叫好。

姥姥递过小茶壶,姥爷喝了几口,把我揽在怀里。姥爷说,立秋,这套辛酉刀法,可了不得,明朝有个大将军,叫戚继光,这套刀法就是他创的。戚家军靠这套刀法,赶走了倭寇。我怔怔地看着姥爷,心里疑惑起来,戚继光是谁,倭寇又是谁呢?是源潭的,还是新阳城里的呢?

姥姥说,你老糊涂了,孩子还小,少跟孩子说这个。姥爷拍着我的头说,立秋,知道陆家吗?我点头。姥爷说,这套刀法,是陆三陆老板教姥爷的,明儿姥爷教你走一遭。是个男人,早晚入男人行。姥姥把我拉过去,说,立秋,别听姥爷的,小小年纪,不学这个。姥爷闭着嘴巴不说话了。

三和领进来两根人影,在月光里,来人冲姥爷抱拳。是陆济北和夏云夏先生。

姥爷说,大刀打好了,正想给你们捎信呢。院子里的刀架上,插着十八把钢刀。陆济北取了刀,仔细看了,连声叫好,做了一个开式,冲天一刺,耳边金风一响,一道白光迸到云霄去了。陆济北舞了几个招式,收刀入鞘,兴奋地说,景堂师傅,明儿,陆家武馆重新开张,小日本一天不走,我源潭陆家就没消停的一天。

夏先生话里带着泪音,姥爷一愣,问,夏掌柜身子不好了?夏云说,陈师傅,家父走了。临走,问您一声好。夏云说不下去了。姥爷唏嘘了一阵,说,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夏云说,日本人逼老人家做维持会长,他怎么会给日本人做事呢,一怒之下,投了响水河。姥爷叫了一声好,说,有骨气,堂堂大男人,就该这么个走法!

姥姥问,见没见三生啊?夏云没说话。姥爷摇头说,三生啊……陆济北沉吟着说,陈师傅,您老别怪他,三生也是没办法。姥爷问,他干维持会长了?陆济北点头。姥爷骂,这个畜生!三和,把你妹妹叫回来,我九曲陈家跟源潭张家一刀两断。姥姥说,三生啊,别作孽呀!

陆济北和夏云背上大刀,要走。姥爷把啵啵牵出来,说,三和,听爹的,把你妹妹叫回来。三生当汉奸,他自个儿当去,别坏了我陈家的名声。三和为难地说,三生是被逼的,您老别生气。姥爷气得胡子乱抖,说,三生没胆子,爹不怪他,他当汉奸,就是死罪一条!

三和牵着啵啵,跟陆济北出了门。姥姥哭着说,三和,快去快回,把你妹妹带回九曲!我吵着要回源潭,姥姥说,立秋,你舅舅叫你妈妈去了,咱不回源潭,源潭住着小鬼子。夏云站住,跟姥爷说,陈师傅,我听着了个动静,日本人要来九曲。姥爷说,随他来不来,谁来,他也搬不走九曲。

第二天一早,三和回了九曲,妈妈坐在鞍桥上,抱着蓝花包袱,一路走一路哭。我和小蛐蛐在石桥子上等妈妈,啵啵嗒嗒地过来了。妈妈下了毛驴,把我抱在怀里,说,立秋,想妈妈了没?我扑进妈妈怀里哭了起来。姥姥抹着眼睛说,回来了就好,妮,咱不心疼三生,三生没脸皮。

爸爸当了汉奸,姥爷没脸出门了,躲在家里生气,九曲多少嘴巴呀,哪一张嘴巴,也是开了刃的刀子。他一辈子堂堂正正,在九曲,在源潭,谁不知道他陈景堂,怎么就出了三生这个败类?妈妈在一边嘤嘤地哭,姥爷心烦,说,妮,三生咋就当了汉奸?你源潭张家不要祖宗了!

妈妈说,爹,您别怨三生,他胆子小,没法儿呀,日本人手里端着枪呢。姥爷说,三生啊,怎么就不给爹娘留张脸,怎么就不给祖宗留个名声呀!妈妈说,夏掌柜投了河,陆家一门子把式,谁敢选他呀?选不出会长,日本人就杀人,一天砍了三口,三生怕死,您说咋办啊!姥爷说,那也不能当汉奸!

没过几天,源潭起了乱子,先是杀了一对日本兵,后来,炮楼让人端了。姥爷知道是谁干的。姥爷说,大刀见了血,开了杀戒,他小日本就待不下去了。妈妈紧紧搂着我,一脸泪水,说,立秋,你爸爸没做坏事,他就是胆子小,他就是胆子小。

晚上,姥爷扛着冯先生的大刀,进了铁匠铺。我跟在姥爷身后。姥爷说,立秋,别学你爸爸,你爸爸没骨气。炉火熄了,舅舅们回房睡了。姥爷点着了炉火,我给姥爷拉风箱。姥爷说,小日本在东边,他在东,咱在西,东为木,西为金,以木犯金,没个好!

姥爷往炉里投了一块铁,对我说,立秋,火小了,使劲儿拉。一会儿,姥爷把铁钳出来,看了一眼,扔在地上。姥爷说,钢性在火上,没个好火候,再好的铁也是一块泥。姥爷把大刀插进火里,大火舔着刀刃,刀刃红了,紫了,蓝了。姥爷抱着刀柄,挥着铁锤,叮叮当当地敲打。姥爷的脸,像一块烧红的铁,一丛火焰,在姥爷眼里燃烧。

姥爷把大刀投进火里,刀刃熟透了,往木桶里一插,砰的一声,起了一股白烟,热气把姥爷埋住了。姥爷说,铁匠的功夫,在淬火上。好刀在火里,也在水里。淬完了火,姥爷咬破手指,血沥在钢刀上,刀刃上起了一股紫气,浓浓的血腥味直冲鼻孔。姥爷说,这叫衅金。钢刀见了血,才有魂儿。

打好了刀,开好了刃,姥爷把大刀架在油石上,噌噌地磨。我蹲在火炉跟前打盹,姥爷咳嗽了一声说,立秋,给姥爷浇水。我抱着茶壶,往油石上淋水。刀刃越来越亮,比窗外的月光还白。

月亮快沉下去了,天边有了亮光,姥爷擎着大刀,在场院里起舞。姥爷舞的是关公十八刀,撩刺剁劈,拦架斩抹,刀刀风声,步步惊心。风声起来了,大潭二潭的水声越来越响了。

哗哗哗。

7

日本人进了九曲。我和小蛐蛐趴在墙头上数数,一个,两个,三个。蛐蛐说,立秋哥哥,十一个,对吗?我又数了一遍,是十一个。小日本从石桥子上过来了,一支黄队伍,皮靴子踩在石板路上,咔咔响。

小蛐蛐问,立秋哥哥,是日本人吗?我吐了一口,说,小日本!

石桥子上,站着一支欢迎的队伍,摇着小白旗。翟老元、王德珠他爹、王德珠、王银匠等十几个人,冲小日本点头哈腰。

王德珠媳妇在河岸上洗衣服。女人们说,王家势力大,攀上日本人了。王德珠媳妇一抬头,看见了摇旗子的王德珠,提着棒槌跑过去,大声骂,王德珠,你个下流东西,日本人是你祖宗啊!翟老元翻着眼皮说,反了,反了!王德珠他爹气得胡子乱抖,说,德珠呀,你个不肖子孙,管管你媳妇,女人当家,墙倒屋塌。

姥爷坐在树阴里,搂着大刀,一遍一遍地擦,刀刃上闪着一簇簇的光。姥姥说,快把刀收起来,让日本人看见了,你就甭活了。姥爷拧着脖子说,我不怕,小日本敢进门,先吃我一刀。三和、妗子、小蛐蛐愣愣地看着姥爷,谁也不敢说话。姥姥说,陈家一家人呢,不光你一个!

妈妈关了大门。姥姥说,立秋,别往外跑。蛐蛐呀,听话,跟你立秋哥哥在家里玩。三和说,爹,咱把铺子关了吧?姥爷生了气,说,三和,跟大和二和打铁去,日本人吃不了你!三和说,娘,您说句话。姥姥说,三和,听你爹的,日本人不走,还不吃饭了!

到了晚上,三和回来说,日本人住到教堂去了。爹,咱一动锤,小日本就听见了。姥爷不说话。姥姥说,三和问你话呢。一家人等着你拿主意,你倒不说话了。大和吃了饭,也过来了,陪姥爷喝了一盅酒。大和说,爹,停炉吧,夏家关门了,冯家关门了,卖给谁呢?姥爷说,停炉!

门口有人咳嗽,妈妈去开门,进来的是翟老元。姥爷坐着没动,懒得看对方一眼。翟老元说,景堂,日本人来了,一大队皇军老爷呢。姥爷冷笑。翟老元说,景堂,你呀,改改性子,这日本人可不好惹。姥爷说,我陈家不当汉奸!翟老元说,景堂呀,三生也给日本人做事,给日本人当家呢,也是汉奸?姥爷说,三生不姓陈,三生是个孬种!

翟老元说,日本人想在南屏山修炮楼,咱挡不住。修炮楼的镐头,抹灰的泥板,开山的钢钎,是铁匠铺里的活儿。姥爷鼓着脖子说,我不干,没铁了!翟老元一笑,陆家十八把钢刀,是谁的活儿?砍了俩皇军,景堂,这个罪过小不了。姥爷说,不关我的事,谁说我的活儿?翟老元说,三生!

姥姥说,他翟爷爷呀,我替他爹应下来了。打铁靠的是力气,没铁干不了活儿。翟老元说,景堂,这就对了,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送走了翟老元,姥爷在院子里赌气。姥姥说,他爹,忍一忍吧,日本人住不长,离家远了,心不在这里。这一夜,姥爷没睡,舞了一夜刀。

日本人进了九曲。女人们不敢洗衣裳了。小孩子不敢出门了。岸上的菜园子荒了。柳荫下的黄母牛牵走了。凤仙花开败了。河崖上听不见笑声了。王家水磨的风轮不转了。男人们上南屏山修炮楼去了。

太阳热起来了,日本人在大潭二潭里洗澡,衣裳脱在河岸上,腰里围着一块白布,扑通扑通往大潭里跳,在水里扎猛子,嘻嘻哈哈打水仗。我和小蛐蛐趴在墙头上,看小鬼子洗澡。蛐蛐说,立秋哥哥,小鬼子杀人吗?我说,日本人杀了小胜子。蛐蛐说,你看见了吗?我点头。

妈妈把我和蛐蛐抱下矮墙,姥姥伸了一下头,骂道,好没人性的东西,这帮天杀的畜生!谁家没有大闺女小媳妇呀。妈妈大概想爸爸了,躲在灶房里哭。妗子小声说,姐呀,你不放心三生,叫三和看看去。妈妈咬着牙根说,我才不想他呢,三生一根贱骨头!

姥爷不去铁匠铺了,一个人闷闷地吸烟。姥爷的大刀,被姥姥藏起来了,姥爷赌气不说话。闷够了,姥爷扯了两根柳条棍儿,一根给我。姥爷说,立秋,跟姥爷练刀。姥爷在前边一招一招地走,我跟在后边学,小蛐蛐像一只小虫子,跟着瞎比画。

姥爷走一动,念一句,迎面大劈破锋刀,一刀劈下去,柳条儿嗖嗖作响。再走一动,又念道,掉手横挥使拦腰。姥爷一个跳跃,举刀横扫,刀声如风。姥爷一拧身子刀随风走,念道,顺风势成扫秋叶,横扫千钧敌难逃。我们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小蛐蛐跳累了,倒在树荫里睡了。姥爷问,立秋,记住了没?

爸爸进了九曲,不敢过石桥子,王银匠把三生领来了。爸爸进了门,怯生生地,不敢看姥爷。姥爷说,三生,当你的汉奸去!王银匠说,三生是你陈家的女婿,日本人都高看他一眼。姥爷挥着手说,滚滚滚!妈妈一脸怒,不认三生。爸爸说,立秋,跟爸爸回源潭。小蛐蛐说,你是大汉奸,立秋哥哥不跟你回去!三生捂着脸哭着走了。

进了秋天,炮楼修好了,日本人站成一排,在场院里练刺刀,刀刺闪烁,杀气凛然。大舅二舅从南屏山割来的谷子,没处收打,胡乱垛在街上。缭绕的秋雨,一场连着一场,谷地里落了雨,冒着一丛丛的绿芽。姥爷把大刀翻出来,要去跟日本人拼命,三和二和好说歹说把姥爷劝回去了。姥姥哭着说,他爹呀,一村人呢,天塌不下来。姥爷说,人心灭了,一村人变成了羊,九曲完了!

王德珠gRiipPXBwzn4Zvf/O+faDA==媳妇出门打谷子,进了场院,过来一队日本兵,把她抱到教堂去了,教堂里传来王德珠媳妇撕心裂肺的哭骂声。王德珠浑身哆嗦,不敢靠前。第二天一早,从大潭里漂上来一个白花花的身子,是王德珠媳妇。

夜里,姥爷翻墙出去了,大和二和三和找了半宿,没见姥爷半个人影。姥姥哭着说,大和二和,你爹呀,把日本人惹下了。你们快走,带着媳妇孩子逃命去!舅舅妗子们死活不走。姥姥说,混账东西,快走!给九曲陈家留下条根。立秋,快跟舅舅走,走得远远的!

天快亮的时候,教堂里起了一丛大火,大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火光把九曲照亮了。一条红色的河流,汩汩流到大潭去了。十一个日本兵,整整齐齐摆在教堂院子里,姥爷的大刀滴着血,人站在院子里,像一棵火红的树。教堂的钟声没再响,南屏山的炮楼响了,沉闷的一声,轰地倒下去了。

九曲的人连夜跑了。晨风起来了,嗖嗖作响,大潭二潭里涌着血水,响水河一片红。翟老元坐在毛驴上,驴蹄儿咔吧响,过了石桥子,出了九曲。翟老元咧着嘴巴哭起来了,我翟家几辈子的家业呀,完了!地没了,房子没了,九曲灭了……银匠,谁干的呀?

王银匠挑着火炉、砧台,赶着牲口。王银匠说,陈景堂这个老混蛋干的!三生干的!翟老元说,三生可没这个胆子。王银匠说,三更天,我起来喂牲口,见着三生了。陈景堂扛着大刀,三生抱着钢刀,进了教堂。翟老元骂,奶奶的,陈景堂呀,你个老畜生,你把九曲杀利索了!

一九四六年春天,九曲来了一支队伍,领头的是爸爸三生,灰军装,青布鞋,腰里别着短枪,枪把上飘着一绺红绸子。爸爸英武极了。没见姥爷。爸爸说,姥爷牺牲了,冯丕武冯老爷也牺牲了,还有夏云少爷,还有陆三的儿子陆济北。教堂那把大火,是不是爸爸放的呢?

我没问,爸爸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