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度之“立”:《论衡》在中国学术史上的核心价值

2024-09-04 00:00:00倪晓明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8期
关键词:论衡章太炎

摘要:汉末以来,“疾虚妄”成为《论衡》“破坏性”的重要标识。重读《论衡》,可发现其“破坏性”仅为表象,“建设性”才是目的。《论衡》之“建设性”反映在臧否人物、评议公案、建构汉德等多个方面。“为汉平说”是《论衡》重要的价值理念,它反映出王充试图在经学话语之外建构新的话语体系,致力于建立汉家为主导的价值尺度,这是《论衡》有别于其他汉代典籍的重要特征,也是其在中国学术史上的核心价值所在。

关键词:《论衡》;章太炎;价值尺度;为汉平说

中图分类号:B23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8-0079-06

有汉谶纬勃兴,以“订其真伪,辨其实虚”为旨规的《论衡》是汉代学术领域之异军,也为魏晋学术发展产生一定影响。后世以“疾虚妄”为该书“标签”,然“疾虚妄”绝非《论衡》之全部特征。所“破”者,正在于“立”。《论衡》的核心价值在于自觉确立评判是非的尺度及标准。

一、“有破坏不能建立说”反思

《论衡》是较有争议的学术著作。自汉末迄当代,“攻之者众,而好之者终不绝”(1),毁誉参半,聚讼纷纭。晚近章太炎另辟蹊径,从宏观学术“破”“立”入手,评《论衡》能破坏不能建立,其云:“充又数称桓君山,谓‘说论之徒,君山为甲’。今桓谭书不可见,唯《群书治要》略载数篇,亦无甚高深处。而充称为素丞相者,盖王、桓气味相投,能破坏不能建立。”(2)章氏认为,王充推崇桓谭且视其为“素丞相”,盖因二人气味相投之故。所谓“相投的学术气味”,指的就是“能破坏不能建立”的学术风格。

章太炎在《检论·学变》中进一步阐述:“作为《论衡》,趣以正虚妄,审乡背,怀疑之论,分析百端,有所发擿,不避上圣。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至于今,亦鲜有能逮者也。然善为锋芒摧陷,而无枢要足以持守。惟内心之不光颎,故言辩而无继。充称:桓君山素丞相之迹,存于《新论》。《新论》在者,其言往往近于佌琐。或曰:宋人小说,札记之流,论在名物;其正虚妄,审乡背,近之矣。”(3)此论前半段,章氏对王充实事虚妄的品格予以赞赏。在汉代重经术、畏权威的学术语境中,王充能正虚妄,审乡背,且不避孔孟,敢于自成一家之言,实在难能可贵,故云“汉得一人,足以振耻”,“至于今,亦鲜有能逮者也”。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论衡》存在“善为锋芒摧陷,而无枢要足以持守”的弊病,此语即“能破坏不能建立”的别种说法。

章氏是晚近大家,“有破无立论”渐为后世接受。黄侃《汉唐玄学论》亦云:“《论衡》之作,取鬼神阴阳及一切虚言谰语,摧毁无余。自西京而降,至此时而有此作,正如久行荆棘。忽得康衢,欢快宁有量耶!然窥其渊源所自,大抵推衍扬、桓,则亦非独创之解也。又破敌善矣,而无自立之能;陈列众言,加之评骘已耳。”(4)黄氏发挥师说,认为《论衡》受扬雄、桓谭影响,存在“破敌善”而“无自立”的弊端。当代学者亦多随声附和,兹不赘举。

在笔者看来,章氏言《论衡》善“锋芒摧陷”则中肯,“有破无立”则值得商榷。

其一,《论衡》确为“锋芒摧陷”之书。《自纪》云:“世书俗说,多所不安,幽处独居,考论实虚”(5)。有感于世俗书说的真伪并行,王充将论考实虚作为自觉创作追求。两汉之际,政权转移与文化转型衍生出种种乱象,所谓“自嬴秦焚坑而后,古籍荡然。汉代所收,十仅一二。加之谶纬纷作,淆乱群经,尚论恢奇,标举门户。或废视而任听,或改古以从今,卒致真伪杂糅,是非倒植。仲任生当两汉之交,匡正谬传,畅通郁结。九虚、三增,启蒙砭俗;自然所论,颇识道原”(6)。东汉初年,谶言流布,纬书横行,术士曲学阿世,世俗纷然淆乱,《论衡》摧陷廓清,固属时势造就。

其二,王充之“锋芒摧陷”深受桓谭影响。桓谭《新论》,今日只有残本。从其篇目设置来看,《启寤》《祛弊》《识通》《辨惑》皆属直面现实、匡谬正俗之文。王充仿《新论》而撰《论衡》,最终确立自身实事虚妄的学术品格。总之,两汉之际是一个文化上需要摧陷廓清的时期,桓谭、王充对世间俗说伪论的“锋芒摧陷”值得肯定。章氏所谓“今桓谭书不可见,唯《群书治要》略载数篇,亦无甚高深处”(7),失之偏颇。

其三,章氏谓《论衡》“不能建立”值得商榷。首先,遍观《论衡》,全书总体可分为“疾虚妄”“颂汉德”两大部分。前者以《书虚》《变虚》《异虚》《感虚》《福虚》《祸虚》《龙虚》《雷虚》《道虚》之“九虚”与《语增》《儒增》《艺增》之“三增”为代表,辅之以《谈天》《说日》《答佞》等篇目,意在廓清谶纬流毒。后者以《齐世》《宣汉》《恢国》《验符》《须颂》《佚文》为代表,致力于扭转文化界是古非今、向声背实的偏狭态势,振大汉天声。所破者虚妄,所立者实事;所弃者贵古,所取者崇今。据此,《论衡》是“有破坏而有建立”之书。其次,按照中国学术传统的“辩证思维”,“破”与“立”原本就是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的关系。不惟“破立”,“阴阳”“有无”“刚柔”“高下”“美恶”“祸福”“名实”“言意”“文质”皆辩证,既相互依存,又相互转化。从典籍来看,先秦之《周易》《道德经》《黄帝内经》《论语》《孟子》《庄子》《管子》,汉代之《新语》《新书》《史记》《淮南子》皆反映出深刻的“辩证思维”。“辩证思维”是具有民族性的学术传统,《论衡》以“疾虚妄”为手段,以“求真美”为追求,固不能置身“辩证学统”之外。最后,王充对汉末魏晋学术有“建立”之功。汉代经学重师承家派,儒生多“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惟诂训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8)。更有甚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9)。在这种拘泥的学术环境中,王充学风之通达,立论之无畏,本就是一种“建立”。胡适认为,《论衡》“疾虚妄”的学术品格对汉末魏晋的思想解放具有先导作用,“中国的思想若不经过这一番破坏的批评,决不能有汉末与魏、晋的大解放。王充的哲学是中古思想的一大转机”。胡适的判断从学术风气的转型中得到验证。《论衡》之后,汉末魏晋诞生大量以“论”为体,以世间万物为论说对象的著作。王符《潜夫论》旨在“指讦时短,讨谪物情,足以观见当时风政”(10),仲长统《昌言》虽未标“论”名,但以“论说古今及时俗行事”为务(11),《隋书·经籍志》收录蒋济《万机论》、杨伟《时务论》、陆澄《述政论》《政论》、崔寔《政论》、曹丕《典论》、徐干《中论》、王肃《正论》、杜恕《体论》、袁准《正论》、夏侯湛《新论》、桓范《世要论》等多种“论”体著作。对于这种现象,有学者指出:“两汉之际,由于社会动荡,导致部分士人思想家与作为主流的经学话语出现疏离,于是以论为体、以论为名的著述有所增加。”(12)汉代以来“论”体文多以现实事务为对象,旨在进行凸显士人主体意识的话语建构。王充《论衡》是汉魏六朝“论”体专书的佼佼者,一定程度上引领了汉代以来“论”体的创作风气,故《论衡》不仅有“承”更有“创”,有“破”更有“立”。

二、“破”中有“立”:“建设性”的具体表现

尽管《论衡》有“破”有“立”,然从研究现状来看,学者对《论衡》的“破坏性”着墨较多,但对其“建立性”或“建设性”则关注不够。学术史上,胡适较早意识到《论衡》的“建设性”特征,其云:“王充在哲学史上的绝大贡献,只是这种评判的精神。这种精神的表现,便是他的怀疑的态度。……这种怀疑的态度,并不全是破坏的,其实是建设的。因为经过了一番诠订批评,信仰方才是真正可靠的信仰。”又说,“他不但在破坏的方面打到迷信的儒教,扫除西汉的乌烟瘴气,替东汉以后的思想打开一条大路,并且在建设的方面,提倡自然主义,恢复西汉初期的道家哲学,替后来魏、晋的自然派哲学打开一个伟大的新基础。”(13)胡适谈《论衡》的“建设性”,主要在于该书的“怀疑精神”推动了汉末魏晋的学术演进与思想解放潮流。笔者认为,除学术大势之外,《论衡》在臧否人物、评议公案等层面具体而微地反映出“建设性”特征。

(一)臧否人物

作为“杂家”学派代表的《论衡》,主题颇为丰富,以《程材》《量知》《谢短》《效力》《别通》《超奇》为代表的“人物论”专题是该书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物论”与先秦以来人物品评风气、汉代“征辟”“察举”人才选拔机制有关,后世《世说新语》《人物志》是秦汉品评之风延续的结果。《论衡》“人物论”以品评“儒”“吏”优劣为主。《程材》开篇云:“论者多谓儒生不及彼文吏,见文吏利便,而儒生陆落,则诋訾儒生以为浅短,称誉文吏谓之深长。是不知儒生,亦不知文吏也。”(14)王充反对“儒生文吏优劣论”,认为“论者”既不知晓儒生,又不了解文吏,《程材》篇欲重估二者高下。《量知》云:“《程材》所论,论材能、行操,未言学、知之殊奇也。夫儒生之所以过文吏者,学问日多,简练其性,雕琢其材也。”(15)《谢短》云:“《程材》《量知》,言儒生、文吏之材不能相过,以儒生修大道,以文吏晓簿书,道胜于事,故谓儒生颇愈文吏也。”(16)《效力》云:“《程才》《量知》之篇,徒言知学,未言才力也。”(17)各篇之间存在次第先后之逻辑顺序,主题则始终是“儒”与“吏”之高下。

与世俗不同,王充认为“儒生”各方面均优于“文吏”。《程材》云:“说一经之生,治一曹之事,旬月能之;典一曹之吏,学一经之业,一岁不能立也。何则?吏事易知,而经学难见也。儒生掷经,穷竟圣意;文吏摇笔,考迹民事。夫能知大圣之意,晓细民之情,孰者为难?”(18)儒者需讽诵圣贤之书,体悟大圣之意,博学多通,其事甚难。文吏仅需掌握簿书,熟悉相关程序便能胜任,后者可速成,前者难立就,故“儒”优“吏”劣。

重估儒吏优劣仅为基础,反思话语生成原因才是目的。王充将世俗流行“吏优于儒”的论调归因于汉代官本位的文化氛围,认为“世俗共短儒生,儒生之徒亦自相少。何则?并好仕学宦,用吏为绳表也。儒生有阙,俗共短之;文吏有过,俗不敢訾。归非于儒生,付是于文吏也。夫儒生材非下于文吏,又非所习之业非所当为也,然世俗共短之者,见将不好用也。……将以官课材,材以官为验,是故世俗常高文吏,贱下儒生。儒生之下,文吏之高,本由不能之将。世俗之论,缘将好恶”(19)。世间评判人物高下以“吏”为绳表。在此判定标准下,处处皆吏是儒非。偏颇的是非评判标准源于世俗“缘将好恶”的官本位心理。世俗以郡将等行政官员的好恶为参考,以官僚评价体系为尺度,故只能导出“吏是儒非”的结论。王充认为,儒生欲摆脱困境,为自身正名,唯有摆脱官本位的评价体系,同时应创立学本位的评价体系。“科用累能,故文吏在前,儒生在后,是从朝廷谓之也。如从儒堂订之,则儒生在上,文吏在下矣。”(20)官本位的评价体系以官为准,以符合官吏体制运转程序为衡量,故吏优儒劣;学本位的评价体系下,以学术高下为参考,以掌握经传文献的体量,撰写文书的娴熟程度为参考,故儒优吏劣。

如果说瓦解世俗“吏优儒劣”话语的合理性、摆脱官本位的评价体系是“破”,那么重估“儒优吏劣”的才性高下,确立学本位的评价体系则是“立”。王充在“解构”世俗话语权的同时,“建构”起自身的评判标准并创立新的话语体系。尽管这种话语建构仅停留在理论层面,且与其自身“仕郡为功曹,以数谏争不合去”(21)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但从思想史角度来看,敢于对既定话语标准予以颠覆,并试图确立新标准的尝试,实则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魏晋“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风尚于此已显现端倪。

(二)评议公案

先秦两汉是中国学术之黄金期与奠基期,不仅衍生出“九流十家”的学术流派,确立了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的学术门类,还生成了道、德、仁、义、礼、孝、性、命等众多原创性命题以及相关阐释。至东汉初,有些命题渐成共识,有些命题虽经探讨仍无定论,遂成公案。《论衡》个别篇目专就公案立论,意图评议是非,成一家言。《本性》篇试图对“性”之善恶问题做出解释,王充对“性”之善恶的探讨,建立在世硕、孟子、告子、荀子、董仲舒、刘向等多家观点之上。

性善论见于《孟子·告子上》:“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22)孟子认为,“善”是人之本性,仁、义、礼、智乃先天禀赋,一切皆非外力造就,自然而然。王充反驳道:“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时,无有不善也。微子曰:‘我旧云孩子,王子不出。’纣为孩子之时,微子睹其不善之性,性恶不出众庶,长大为乱不变,故云也。……纣之恶,在孩子之时;食我之乱,见始生之声。孩子始生,未与物接,谁令悖者?丹朱生于唐宫,商均生于虞室,唐、虞之时,可比屋而封,所与接者,必多善矣,二帝之旁,必多贤也,然而丹朱慠,商均虐,并失帝统,历世为戒。……性本自然,善恶有质,孟子之言情性,未为实也。”(23)王充认为,商纣、羊舍食我、丹朱、商均四人皆幼小之时便露凶相,其恶劣冥顽,非后天养成,且丹朱、商均生于唐尧、虞舜之时,是比屋可封、人皆圣贤的黄金时代。在这种环境中,不存在性本善而后天习恶的条件,故孟子性善论的观点有不能自圆其说之处。

王充又用类似方式对荀子性恶论,告子之性无善恶论,陆贾、董仲舒、刘向等人之善恶混淆论一一辩驳,认为“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鸿儒博生,闻见多矣,然而论情性竟无定是。唯世硕、公孙尼子之徒,颇得其正”(24)。王充接受世硕性有善恶的观点:“实者,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九州田土之性,善恶不均,故有黄、赤、黑之别,上、中、下之差;水潦不同,故有清浊之流,东西南北之趋。人禀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或仁或义,性术乖也;动作趋翔,或重或轻,性识诡也。”(25)在王充看来,人性分善恶高下,正如九州田土之有上中下等差。循此逻辑,其认可“性有善有恶”的观念。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孟子、荀子、扬雄等人观点亦有可取之处:“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26)王充参考孔子“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的观点,为孟、荀、扬之观念寻求合理解释。据此,王充的“建设性”在于融会众家观点基础上得出自身论断,并且选取的是“折衷”的态度。时至今日,讨论学术问题时“融通折衷”“平情论说”的策略,仍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需要明确的是,臧否人物、评议公案仅为《论衡》“建设性”较为突出的两个方面。实际上,作为话语建构实践的《论衡》,其“建设性”内容颇为丰富,诸如元气论、汉德论、作者论等内容的“建设性”,丝毫不逊色于《新语》《新书》《盐铁论》《淮南子》《法言》《潜夫论》等汉代子书,这一点需要引起学界的注意。

三、尺度之“立”:《论衡》的核心价值

既然“有破有立”是《论衡》的学术品格,那对于这部以评定是非为目的的著作,今日又当如何评定其高下?评价自然需要明确的参考体系与衡量标准。笔者认为,评价体系至少应具备“新、旧”两个维度。所谓“旧”,指的是“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之义,学术史对于《论衡》的评价是重要的参考内容;所谓“新”,指的是“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之义,考虑到当下的学术实际,应适当纳入新的参考标准。融合“新、旧”两个维度的评价标准是评价体系相对客观的保障。本文中,“旧评”指代《论衡》接受史的代表性观点,“新评”侧重谈《论衡》的核心价值。

学术史对《论衡》评价褒贬不一。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子类·杂家类》云:“《论衡》三十卷。后汉王充仲任撰。……汉世文章,温厚尔雅,及其东也,已衰。观此书与《潜夫论》《风俗通义》之类,比西京诸书,骤不及远甚,乃知世人之言不诬。”(27)晁氏从两汉文章风格转型角度立论,视野固然宏阔,但未能具体而微。高似孙《子略》卷四曰:“《论衡》者,汉治中王充所论著也。书八十五篇,二十余万言。其为言皆叙天证,敷人事,析物类,道古今,大略如仲舒《玉杯》《繁露》,而其文详,详则礼义莫能核,而精辞莫能肃而括,几于芜且杂矣。汉承灭学之后,文、景、武、宣以来,所以崇厉表章者,非一日之力矣。故学者向风承意,日趋于大雅多闻之习,凡所撰录,日益而岁有加,至后汉盛矣,往往规度如一律,体裁如一家,是足以隽美于一时,而不足以准的于来世。何则?事之鲜纯,言之少择也。”(28)高氏一方面肯定《论衡》善用类比、剖析物理的创作模式,另一方面又指出该书存在“芜杂”的弊病,又进一步放眼汉代学术整体走向,指出《论衡》“芜杂”之弊,乃东汉文章之通病。《四库全书总目》云:“充书大旨详于《自纪》一篇,盖内伤时命之坎坷,外疾世俗之虚伪,故发愤著书,其言多激。《刺孟》《问孔》二篇,至于奋其笔端,以与圣贤相轧,可谓悖矣。又露才扬己,好为物先。至于述其祖父顽狠,以自表所长,傎亦甚焉。其他论辩,如日月不圆诸说,虽为葛洪所驳,载在《晋志》。然大抵订讹砭俗,中理者多,亦殊有裨于风教。储泳《袪疑说》、谢应芳《辨惑编》不是过也。至其文反覆诘难,颇伤词费。”(29)《四库全书总目》对王充“问孔”“刺孟”深表不满,将其视为非圣无法之举,然肯定《论衡》匡谬正俗的品格,认为有助于封建教化。总体来看,《四库全书总目》立足官学话语,从维护礼乐教化、树立孔孟权威、宣扬忠孝节等角度对《论衡》予以贬斥。总结来讲,历代评价大都意识到《论衡》“疾虚妄”的创作模式,然或受限于文章学为主的立论视野,或受制于官私目录的著述体例,隔靴搔痒,点到为止,终究未对《论衡》做出全面而准确的评价。

鉴于此,笔者认为欲对《论衡》做出全面、客观之评价,必须挖掘其核心价值。什么是图书的“核心价值”?简言之,就是图书的核心竞争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表现为图书相对于其他典籍的独特性,如《论语》《道德经》对于儒家、道家学派的奠基价值,《史记》对于中国纪传体史书的开创贡献,《别录》对于中国目录学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则是对抗书籍淘汰机制,从古流传至今的坚韧性。中国古代典籍众多,传世者虽汗牛充栋,亡佚者更浩如烟海。《汉书·艺文志》所收之书,《隋书·经籍志》已亡其大半;《隋书· 经籍志》所收之书,《四库全书总目》又亡其大半。对于图书亡佚原因,隋牛弘率先提出“五厄说”,分别为“秦皇焚书”“王莽兵乱”“董卓入都”“五胡乱华”“萧绎焚书”,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在此基础上续为“十厄”,随后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张舜徽《中国文献学》均对图书亡佚之缘由进行完善补充。简而言之,古代典籍能历经岁月之汰择流传至今者,必有其独到之处,且图书愈古,其亡佚概率愈高,传世概率愈低,其价值则愈贵重。

从图书核心价值角度立论,《论衡》区别于先秦两汉典籍的独特性是“疾虚妄”“务实诚”的学术品格,率先系统批判了汉代的不实之风;其能经历学术史检验流传至今的坚韧性则体现为自觉确立评判是非的价值尺度。《论衡·须颂》云:“《春秋》为汉制法,《论衡》为汉平说。”(30)“为汉平说”是王充的自觉追求,也是《论衡》的核心创作理念。所谓“为汉平说”,是指举凡经书、传文、谶言、纬书、谣言、俗语,凡被王充视为不实之说,皆纳入“平情论说”范畴。《自纪》云:“上自黄、唐,下臻秦、汉而来,折衷以圣道,析理于通材,如衡之平,如鑑之开,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详该。”(31)据此,“平说”是平情论说之义。在论定是非之时,反复考量,博观约取,“折衷以圣道,析理于通材”,以确保所做结论如衡、鉴般客观公正,所谓“《论衡》者,论之平也”(32),旨在强调论述不偏不倚,公允客观。

需要明确的是,“为汉平说”有其特定的文化语境。《须颂》云:“汉德不及六代,论者不德之故也。地有丘洿,故有高平,或以镢锸平而夷之,为平地矣。世见五帝、三王为经书,汉事不载,则谓五、三优于汉矣。”(33)对“五帝三王”的极度崇拜,是汉代儒生是古非今的重要心理动因。以“五帝”为例,《白虎通义》载:“‘五帝者,何谓也?’《礼》曰:‘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五帝也。’《易》曰:‘黄帝、尧、舜氏作。’《书》曰:‘帝尧、帝舜。’黄者,中和之色,自然之姓,万世不易。黄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万世常存。故称黄帝也。谓之颛顼何?颛者,专也。顼者,正也。能专正天人之道,故谓之颛顼也。谓之帝喾者何也?喾者,极也。言其能施行穷极道德也。谓之尧者何?尧犹峣峣也。至高之貌。清妙高远,优游博衍,众圣之主,百王之长也。谓之舜者何?舜犹舛舛也,言能推信尧道而行之。”(34)《白虎通义》是对汉章帝建初四年白虎观会议的综合记录,反映出东汉传经解经的学术风气,该书以问答体撰写成文,文本由经文与传文两部分组成,对《礼记》《周易》《尚书》等经文的摘录较简略,对经文阐释解读的传文则较为丰富。从文本来看,儒生对五帝帝号的阐释,采取以义为主、以声为辅,声训与义训相结合的方式,着重表彰五帝的仁圣意蕴。在不断“神圣化”五帝的同时,儒生见汉事未载经书便得出汉德不如六代的结论。在王充看来,论者鼓吹古非今论调,造成“汉德不及六德”的局面。“是古非今”论以上古为盛世,以五帝为圣王,最终建构出上古为文化高峰、汉代是精神洼地的“不平”局面。

王充“为汉平说”致力于将“不平”局面“平而夷之”,破除文化界对于上古的迷信崇拜心理,将汉代建构成为新的理想国,因此撰写了《齐世》《宣汉》《恢国》《验符》《须颂》《佚文》等一系列以“颂汉”为主题的文章,表彰汉德。《恢国》篇载:“丘山易以起高,渊洿易以为深。起于微贱,无所因阶者难;袭爵乘位,尊祖统业者易。尧以唐侯入嗣帝位,舜以司徒因尧授禅,禹以司空缘功代舜,汤由七十里,文王百里,武王为西伯,袭文王位。三郊五代之起,皆有因缘,力易为也。高祖从亭长提三尺剑取天下,光武由白水奋威武海内,无尺土所因,一位所乘,直奉天命,推自然。此则起高于渊洿,为深于丘山也。比方五代,孰者为优?”(35)王充以丘山、渊洿之易于高、深作类比,指出取天下有所因阶者易,白手起家者难。儒生视为圣王的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其在取天下之前都有一定的爵位基础或祖业积累。与之相比,汉高祖刘邦与汉光武帝刘秀出身卑微,几乎是白手起家。以白身受天命,更凸显出高祖、光武圣德之丰雍,民心之所向,这在王充看来是“今圣”超越“往圣”的典型例证。总体来看,王充在“周德”与“汉德”之间推尊“汉德”,在“尊古”与“崇今”之间选择“崇今”,在“古圣”与“今圣”之间表彰“汉圣”,凡此皆是“汉家本位意识”的文化表征,也是其自觉确立是非评判标准与价值尺度的具体表现。

尽管王充对汉德的建构、汉圣的推崇存在言过其实的情形,但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东汉前期意识形态建构的大背景相关。光武中兴之后,为建构其政权合法性,文士群体撰写了一系列颂汉文章,班彪《王命论》振其先声,班固《两都赋》推波助澜。《两都赋》开后世京都大赋风气之先,赋文洋溢着充沛的大汉自豪感,其对汉德的建构、汉统的表彰、汉圣谱系的梳理,与《论衡》比不遑多让。班固还撰写了《高祖颂》《东巡颂》《南巡颂》《安丰戴侯颂》《窦将军北征颂》《神雀颂》《汉颂》等颂体文以及《典引》《答宾戏》《封燕然山铭》《高祖沛泗水亭碑铭》《十八侯铭》《终南山赋》等颂汉题材的文章。在班固“颂汉”引领之下,傅毅撰《窦将军北征颂》《西征颂》,崔骃撰《四巡颂》,黄香撰《天子冠颂》,一时颂声大作(36)。王充对汉德的建构,汉圣的推崇,自觉树立“为汉平说”的创作理念正是出于这一大背景的反映。

总结来讲,《论衡》一书有“破”有“立”。“疾虚妄”“辨然否”是该书的重要标识,但不能以此涵盖其全部特征。“破坏性”仅是表象,“建设性”才是目的。《论衡》的“建设性”反映在臧否人物、评议公案、建构汉德、推崇汉圣等多个方面。“为汉平说”是《论衡》的重要价值观念,它反映出王充试图在经学话语之外建构新的话语体系,致力于建立汉家为主导的价值尺度,这是《论衡》有别于其他汉代典籍的重要特征,也是其在中国学术史上的核心价值所在。

注释:

(1)(8)(29)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33、1、1032页。

(2)(7)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演讲集》(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 1034 、1034页。

(3)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訄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52页。

(4) 黄侃:《黄侃论学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82-483页。

(5)(6)(13)(14)(15)(16)(17)(18)(19)(20)(23)(24)(25)(26)(30)(31)(32)(33)(35) 王充著、黄晖校释:《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90、1253、1285、533、546、554、579、544、534、539、135、142、142、143、857、1209、1196、851、826页。

(9) 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23页。

(10)(11)(20) 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30、1646、1629页。

(12) 李春青:《汉代“论”体的演变及其文化意味》,《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22) 赵岐注,孙奭疏:《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00页。

(27) 晁公武著、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15页。

(28) 高似孙著、司马朝军校释:《子略校释》,山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47页。

(34) 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52—54页。

(36) 倪晓明:《班固赋论的讽颂转向及其范式意义》,《求是学刊》2022年第5期。

作者简介:倪晓明,大连大学文学院讲师,辽宁大连,116622。

(责任编辑 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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