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经济第三只“看不见的手”

摘要：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需要依托市场经济中“看不见的手”。“看不见的手”这一思想最早源于亚当·斯密的著作《道德情操论》， 是个人“自我心”和“同理心”的辩证统一。亚当·斯密在著作《国富论》中正式论述“看不见的手”概念，是企业“利己性”和“利他性”的辩证统一，后世发现亚当·斯密因故未能问世的著作涉及的重点可能是政府职能。基于对世界各国区域政府经济实践的考察，认为市场经济中存在着第三只“看不见的手”——区域政府“准宏观”和“准微观”双重角色属性的辩证统一。一方面，作为“准宏观”角色的区域政府需要协调辖区的经济发展；另一方面，作为“准微观”角色的区域政府需要参与市场竞争以实现辖区财政收入最大化。在区域政府双重角色属性驱动下，立足于区域现代化建设的区域政府竞争以财政收入决定作为其目标函数，以区域竞争力作为其指标函数。

关键词：区域政府；市场经济；看不见的手；区域现代化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三维网络结构的我国区域平衡性发展动力机制研究”（20BJY063）；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实验室“生态环境资源与经济社会系统协同演化实验室”资助

中图分类号：F127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5-0022-08

一、亚当·斯密研究的经济思想史考证

习近平指出：“理论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创新。”（1）论及经济学的市场理论内核，必然要提到经济学开山鼻祖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的经济思想。“看不见的手”这一经济思想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揭示市场配置资源实质是由形形色色的市场主体行为而有机构成的不为所见的市场规律在发挥作用。两百多年来，经济学的市场理论正是在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思想基础上不断发展和创新形成的。聚焦区域政府行为的中观政治经济学研究也不例外。但与过往研究视角不同的是，传统经济学对于市场经济的研究主要局限于亚当·斯密的著作《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简称《国富论》）中涉及的市场经济其中一只“看不见的手”。而本文基于对亚当·斯密留存的两部著作以及未完成的第三部著作的考察，认为市场经济中存在第三只“看不见的手”。为了准确把握亚当·斯密的研究思路，需要结合他的生平及其不同阶段的发表著作进行对比和分析。

亚当·斯密出生于1723年，从小生长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他的父亲是海关监督官，母亲是有世袭财产的农场地主的女儿。他在14—21岁期间上了两所大学，在27岁的时候就被授予了大学教授的头衔。1759年，时年36岁的亚当·斯密完成了第一部著作《道德情操论》，因其发表而一举成名。当时，英国一位财政大臣非常欣赏亚当·斯密的才华，以提供终身俸禄为条件聘请亚当·斯密作为其儿子的私塾教师。在财政大臣的儿子夭折后，按照当时的协议，亚当·斯密仍享有终身俸禄。富裕的家庭出身兼之财政大臣提供的俸禄，使得亚当·斯密的生活条件较为宽裕。

尔后，亚当·斯密在英国伦敦定居了十七年，致力于探索企业和市场在产业革命进程中的发展问题。1776年，时年53岁的亚当·斯密完成了第二部著作《国富论》，以此扬名于英国乃至欧洲大陆。此时亚当·斯密却选择离开英国伦敦，回到其父亲所在的苏格兰当起了海关监督官。而当时国家与国家之间利益最集中、冲突最明显的地方恰恰就是表现在海关进出口贸易当中。（2）这不禁令后世猜想，亚当·斯密后期的择业选择是否与其曾提及的关于“法律和政府的一般原理”研究的第三部著作有关。阐明“法律和政府的一般原理”其实是亚当·斯密学术生涯中的一个重要心愿。亚当·斯密在1759年出版的《道德情操论》中写道：“我将在另一篇演讲中，努力阐明法律和政府的一般原理，以及它们在不同的社会时代和历史时期经历过的变革。其中不仅涉及正义问题，而且涉及警察、国家岁入和军备以及其他任何属于法律对象的各种问题”（3）。

1790年，其时67岁的亚当·斯密逝世，给后世留下的著作仅有两部，即《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那么，从1776年《国富论》发表后余下的十四年，一直沉醉于理论探索而终身未婚的亚当·斯密在研究“法律和政府的一般原理”的过程中是否发现了一些重要结论？遗憾的是，亚当·斯密在生前自行销毁了一部分手稿，其去世后按照英国当时的风俗习惯，相关材料也被销毁。因此，引发后人无限遐想的是，亚当·斯密在生前自行销毁手稿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因为手稿内容不符合亚当·斯密对其著作较高的要求？还是因为第三本书研究得出的关于政府角色定位的理论与第二本书《国富论》中的相关结论自相矛盾而无法自圆其说？真正的原因不得而知，但我们至少可以从亚当·斯密所留下的两部著作相关内容的联系中感知其研究思路。

亚当·斯密的第一部著作《道德情操论》主要论述的是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就方法论而言，《道德情操论》在分析过程中已经涉及了“看不见的手”的思想：一方面每个人先天就存在着关注自身利益的“自我心”，另一方面个体为了在社会群体中有效地生存与发展又需要顾及他人情感的“同理心”（4）；而个人“自我心”和“同理心”这一对对立统一矛盾就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调节着个人在社会中的行为，推动着个人与社会群体的融合。亚当·斯密的第二部著作《国富论》是在批判重商主义和重农学派的基础上，围绕着当时英国工业革命及产业经济发展进程对市场问题进行深入分析。《国富论》对市场经济的分析延承着“看不见的手”的思想：一方面每个生产者自身存在着追求收益最大化的“利己性”，另一方面企业为了自己商品能够成功卖出又存在着考虑他人需要的“利他性”（5）；而企业“利己性”和“利他性”这一对对立统一矛盾也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调节着企业在市场中的行为，推动着企业在市场经济中的发展。

在研究了社会中个人行为、市场中的企业行为之后，亚当·斯密选择去当时国家与国家之间利益高度集中的进出口贸易要地从事工作，这与他一直想推进的关于“法律和政府的一般原理”的研究存在什么内在联系？显然，亚当·斯密后期试图深入考察国家政府的行为问题。实际上，亚当·斯密的学术思想深受其导师弗朗西斯·哈奇森教授的研究理念影响。弗朗西斯·哈奇森教授认为“人们可以通过发现对人类有益的行为来认识从理论上来说什么是好的”（6），而这一哲理影响着亚当·斯密的研究思路，即先探索社会个人的有益行为，再探究市场企业的有益行为，进而思索国家政府的有益行为。（7）从逻辑上来讲，考察国家政府的行为问题就会涉及一国政府的行为属性、内在本质、精髓内核靠什么来牵引？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内在牵制力靠什么来推动？进一步地，如果一国政府为了维护或争取国家利益，除了政治、军事的手段之外，经济手段上如何去争取其利益？这也就涉及了市场经济中政府的角色问题，更深入来说是政府与市场的关系问题。

总之，可以从亚当·斯密的研究计划中感知到“个人—企业—政府”这样的研究脉络，其中政府应是其后期经济学研究当中的一个重要研究主体。或许亚当·斯密在其未能问世的第三部著作中发现了有别于《国富论》中“守夜人”式政府定位的新颖认识？或许亚当·斯密因理论上的自相矛盾而自行销毁其手稿？对这些问题的探索也构成了本研究的起点——旨在考察堪称经济学“哥德巴赫猜想”的政府与市场关系难题，为科学指引中国式现代化经济实践提供有益参考。

二、区域政府与市场经济“看不见的手”

回顾亚当·斯密两部著作的核心内容，第一本书即《道德情操论》的内容对应的是经济社会中第一只“看不见的手”——个人“自我心”和“同理心”的辩证统一；第二本书《国富论》的内容对应的是经济社会中第二只“看不见的手”——企业“利己性”和“利他性”的辩证统一。而从世界各国区域政府的经济实践来看，经济社会中还存在着第三只“看不见的手”——区域政府“准宏观”和“准微观”的辩证统一。从“准宏观”属性来看，区域政府代理国家对辖区经济加以宏观管理和调控，反映的是区域政府的“协调”属性；从“准微观”属性来看，区域政府需要在尊重市场规则的基础上，与其他区域展开竞争，以实现辖区经济利益最大化，反映的是区域政府的“逐利”属性。这一对对立统一关系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区域政府竞争和区域现代化建设。

（一）区域政府的政治经济学内涵

近年来，将中观经济学和政治经济学进行结合来深度考察中国经济运行的相关研究呈现出勃勃生机。国内学界重点聚焦区域政府经济行为研究，结合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实践经验，对政府在经济建设中所发挥的作用、政府与市场之间的关系、区域政府之间竞争产生的经济效应等重要问题展开阐述和分析，并进行了一系列理论创新，形成了“资源生成”理论、区域政府竞争理论、政府超前引领理论、市场竞争双重主体理论以及成熟市场经济“双强机制”理论等。（8）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功实践表明，区域政府的合理经济行为是区域经济迈向高质量发展的关键支撑。（9）科学认识区域政府的经济行为，需要准确把握区域政府的政治经济学内涵。

从政治经济学内涵来看，区域政府是指管理一个国家行政区域事务的政府组织，通常对应于中央政府（在联邦制国家即为“联邦政府”）。中国的区域政府除特别行政区外，分为省级、地市级、县级和乡级。完整意义上的区域政府由三个要素构成：一是相对稳定的地域；二是相对集中的人口；三是一个区域的治理机构。区域政府是整个辖区社会的正式代表，集中反映整个辖区社会的利益与意志。作为政府区域层次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区域政府有两种不同类型的权力：一是“准宏观”的权力，即利用国家政权的力量，通过税收、工商、公安、市场监管等手段保证区域公共开支，维护正常市场秩序，并可通过行政立法和司法的手段以保证其公正、公开、公平；二是“准微观”的权力，即依靠自身拥有的财产权获取相应的收益，如区域国有独资企业、控股企业、参股企业等，都是这种财产权的有效组织形式。

放置于全球视野，国际上主要存在着单一制和复合制两种国家结构形式。国家结构形式不同，区域政府的职能也有一定差别。单一制国家是以按地域划分的普通行政区域或自治区域为组成单位的国家结构形式。在这种国家结构形式中，中央政府享有最高权力，区域政府在中央统一领导下，于宪法和法律规定的权限范围内行使其职权，接受中央政府的监督，但处理本地事务拥有一定自主权，上级只通过政策、法律等进行引导和监督。中国、英国、法国、日本、意大利等都是单一制国家。与之相对应的复合制国家则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成员国或邦、有自治权的州、省通过协议组织起来的各种国家联合或联盟，国家整体与其组成部分的权限范围由宪法规定，区域政府在各自规定的权限范围内享有高度自治的权力，相互之间不得进行干涉。美国、德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巴西等国家都是复合制国家。

由于各个区域政府都根据自己在体制结构中的行政地位和活动范围来履行职责，所以作为个体的区域政府与整体之间、各个区域政府之间，其利益和行为方式不可能完全一致，彼此之间会围绕自身的利益展开竞争。无论是单一制还是复合制国家，在技术上都存在中央政府很难以较低的管理成本实现一体化的问题，因此需要通过区域政府竞争的方式来有效地测定和解决区域需求，区域政府的重要地位得以凸显。区域政府测定和解决区域需求主要依托其财政支出来实现。而就这一角度而言，世界不同国家区域政府的财政支出行为也存在着明显差别，主要体现为城市经济领域的基础设施投资和产业经济领域的一般产业投资的路径选择差异。（10）如图1所示，横轴表示区域的基础设施投资水平，纵轴表示区域的一般产业投资水平。从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实践来看，欧美发达国家推动区域增长的路径大体是：Q1→C→Q2→D→Q3；而日本、韩国等亚洲发达国家推动区域经济增长的路径大体是：Q1→A→Q2→B→Q3。（11）

关于区域政府的财政支出趋势的相关研究，典型的有“瓦格纳法则”“罗斯托模型”等理论。“瓦格纳法则”又称区域政府活动扩张论，主要从区域政府职能扩张的角度分析财政支出增长。按照“瓦格纳法则”，当国民收入增长时，财政支出会以更大比例增长。随着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区域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将会提高，即区域财政支出的相对增长。“罗斯托模型”则认为公共支出的内涵会随着经济发展阶段的不同而变化，其主要观点是：一个经济体的发展会经历“传统社会—准备起飞—起飞—走向成熟—大众消费—超越消费”的阶段演变。（12）无论是“瓦格纳法则”还是“罗斯托模型”，存在一个基本共识：财政支出增长反映了区域政府在发展过程中发挥的诸多作用，即财政支出的数额和结构反映区域政府介入经济和社会生活的规模和深度，也反映区域政府在经济发展和社会生活中所处的地位和发挥的作用。这本质上反映了财政支出是区域政府经济行为的集中体现。

（二）区域政府具有双重角色属性

1. 区域政府具有“准宏观”属性

区域政府的“准宏观”属性强调的是区域政府在结构上、职能上具备国家的某些特征。就结构而言，区域政府一般都是中央政府各分支机构在地区级别上的延续；就职能而言，各部门行使的职能也与中央政府基本一致，只是权限、力度有所不同。在一个国家中，政府可以利用其公共性和强制力影响该区域市场秩序的建立和维持。同样地，在一个地区中，区域政府可以代理国家政府，利用国家政府授予的公共性和强制力，推动辖区市场秩序的构建与维系，保护和促进市场主体之间公平、自愿的交易，提高整个区域的产出和收益，这就是其“准宏观”角色的体现。

区域政府“准宏观”属性的经济学含义是指：区域政府具备一般政府的宏观调控职能，可以利用财政收支活动来影响辖区总需求和总收入，从而实现区域国民收入均衡。当区域经济陷于萧条时，区域政府可以采取加大财政支出或减税降费等宏观调控措施来刺激辖区总需求，使辖区总需求扩张直至实现区域国民收入均衡；当区域经济过热时，区域政府则可以采取紧缩的财政政策来压缩总需求以实现区域国民收入均衡。同样地，作为“准宏观”角色的区域政府也承担着保持辖区经济增长率、控制失业率和通货膨胀率等责任，需要在这几个调控目标上进行权衡和控制。

鉴于区域政府的财政收支是其承担一系列宏观调控职能的主要抓手，故关于区域政府“准宏观”角色的行为分析重点应放在其收入与支出行为上。区域政府作为“准宏观”角色的支出，通常被称为“公共支出”，即区域政府为市场提供公共服务和公共投资所安排的支出。公共支出不仅可以确保国家职能的履行和区域政府经济作用的发挥，同时还可以支持区域市场经济的形成与壮大。公共支出占区域经济总产出比重的大小，反映了区域政府在一定时期内直接动员社会资源的能力，以及影响社会经济的影响程度。通常而言，公共支出主要分为购买性支出和转移性支出。

购买性支出是政府公共支出形成的货币流，直接对市场提出购买要求，形成相应的购买商品或劳务的活动。政府购买支出分为社会消费性支出和财政投资性支出两部分。社会消费性支出包括：国防费、行政管理费以及文教、科学、卫生事业费等。从世界各国发展的一般趋势来看，社会消费性支出的绝对规模呈现一种扩张趋势，但达到一定规模后会相对停滞。财政投资性支出即政府投资，包括基础设施投资、科学技术研究与发展投资、战略性产业的财政融资（政策性金融投资）等。政府购买性支出在投资乘数的作用下往往力度较大，因此各项支出需符合政策意图。

转移性支出是区域政府将钱款单方面转移给受领者的支出活动。转移性支出主要由社会保障支出和财政补贴支出等组成。转移性支出形成的货币流，并不直接对市场提出购买要求，即不直接形成购买产品或劳务的活动。转移性支出所提供的货币，直接交给私人和企业，而不是由区域政府单位直接使用。至于私人和企业是否使用以及如何使用这些钱款，则基本上由其自主决定。尽管区域政府能够提供一定的制度约束，但并不能直接决定这些微观个体的购买行为。但是区域政府可以通过决定转移性支出的分配来影响不同受益者的资源分配状况，从而间接影响社会资源配置。

从中国改革开放的经济实践来看，区域政府在执行“准宏观”角色的过程中，往往需要从以下方面积极作为：第一，研究和制定经济社会发展长期和中长期战略，编制和实施经济社会发展计划和有关规则。第二，保持区域总供求的动态平衡，因为市场调节作为局部调节不能解决总供求的失衡问题，而区域政府由于自身的信息、资源等优势，具有总量层面的协调能力。第三，执行中央制定的各项经济政策，按照与中央协调一致的原则制定区域产业政策和技术政策。第四，大力发展基础设施建设和提供公共产品，既要保证中央政府公共政策的落实，也要根据辖区情况提供区域性公共产品。第五，调节收入分配和再分配，通过社会保障政策来协调辖区内不同个体之间的收入差距，减少社会矛盾，推动辖区经济高质量发展。

2. 区域政府具有“准微观”属性

世界各国的经济实践表明，区域政府和企业共同构成现代市场经济的双重竞争主体（13），由此区域政府一定程度上具备企业的行为特征，即区域政府兼具“准微观”角色。区域政府的“准微观”角色内涵可以概括为：第一，区域政府内部的组织管理，可充分吸收借鉴企业管理丰富的发展理念和优秀的实践经验，建立高效运转的内部管理模式，从而构筑起区域政府自身理念创新、技术创新、组织创新、制度创新的重要力量。第二，区域政府拥有较强的经济独立性，以实现辖区经济利益最大化为目标，自身具有强烈的开展创新的动力，并且区域执政者在竞争中培养了改革魄力和超前思维，具有鲜明的“政治企业家精神”。第三，为了提升辖区内的市场运转效率及经济社会效益，区域政府需要充分尊重市场作为资源配置手段的主导地位，坚持按照市场规律发挥其职能，强化自身行为的市场适应性，从而更好地与其他区域开展竞争。在此基础上，区域政府实现从远离市场竞争的权力机构到参与市场竞争、提高管理绩效的“准微观”角色转换。

正是在“准微观”属性的驱动下，当前无论是发达经济体还是新兴经济体，区域政府正致力于消除存在于经济中的各种制度扭曲，建立完善的、有效的市场经济体系，进而推动本地经济迈向高质量发展。这些改革实践都是基于对现代市场规律的正确认识和把握：一个区域政府能够积极有效地发挥作用的前提，一定是尊重市场在资源调配中的主导作用。当市场可以有效地分配资源使得经济良性发展，其中区域政府的主要职责是维持市场的自我运作机制。但区域政府也不是完全被动地服从于市场，而是在认可市场是资源调配主导方式的前提下，了解市场存在的局限性，进而对市场经济建设进行超前引领，有效地培育、引导和匡正市场经济发展。由此引申出区域政府“准微观”属性的经济学内涵：

第一，区域政府的“准微观”属性促使其将区域管辖权转化为区域经营权。区域政府首先是基于行政管理需要而建立的，是在某个区域执行法律和管理的行政机构，本质上是一个政治组织。但是从中国的一些区域政府实践行为上来看，它们并非单纯地以法律和行政手段对所辖区域进行管理，而是把所辖区域当作一家企业来经营管理。具体来说，这种区域经营权就是区域政府主动将自己定位为独立的区域经营者，依法使用辖区内生产要素，根据市场需要独立做出区域经营决策，并自主开展区域经济活动，以适应市场需要。这种经营的主要特点体现为：对于辖区内的企业既不是强行干预、直接控制，也不是只做外围监控、简单地把企业推向市场，而是以“政治企业家”的视角来看待和判断经济形势，并通过区域资源调配与整合的方式，主动适应市场化环境的要求，以推动辖区经济高质量发展。

第二，区域政府的“准微观”属性促使其以区域利益最大化为中心进行资源调配。从中国改革开放的经济实践来看，区域政府的经营目标是区域利益的最大化。区域利益既包括以GDP为核心的经济效益指标，也包括反映收入分配、教育水平的社会指标，还有生态环境、市场监管、公共服务、廉洁状况和行政效率等多项衡量区域状况的发展指标。虽然区域政府的经营目标与企业的利润最大化目标相比具有多重性，但这些经济社会发展目标的实现仍然是以一定的经济增长状况为前提。所以经济增长是区域政府的主导目标，其他目标的实现从某种角度上看，也是有利于经济增长目标持续实现的保障。这类似于企业在以长期利润最大化为目标下的社会责任的承担。当然，区域政府不可能与企业一样只定位于经济利益，以高质量发展实现区域福利的最大化才是区域政府的真正使命。所以区域政府在目标的均衡性上往往会有更多考量，但这不改变区域政府在行为方式上的“准微观”特点。

三、区域政府双重角色属性的辩证统一

（一）区域政府双重角色属性分析框架

根据国际共识，世界各国政府主要面临着三大任务：一是稳定；二是发展；三是对突发事件的处置。（14）其中，“稳定”和“对突发事件的处置”集中体现于区域政府的“准宏观”属性，“发展”则集中体现于区域政府的“准微观”属性。为了便于分析，本文将“对突发事件的处置”归入政府“稳定”方针的范畴之内，在此基础上对双重角色属性视角下的区域政府行为进行建模。具体如图2所示。

在图2中，横轴表示的是区域经济的“发展”水平，纵轴表示的是区域经济的“稳定”水平。假定对于区域政府而言，“稳定”和“发展”具有完全替代性且其“生产”的机会成本保持不变，则可用曲线MAG代表区域政府作为“准宏观”角色时的“生产”可能性曲线，用曲线MIG代表区域政府作为“准微观”角色时的“生产”可能性曲线。对于作为“准宏观”角色的区域政府而言，其职能主要表现为对辖区的“管理”，即更加关注于辖区的“稳定”。因而在“准宏观”角色视野下，“稳定”的相对价格更高，需要用更多的“发展”来换取“稳定”以实现辖区效益的最大化；对于作为“准微观”角色的区域政府而言，其职能主要表现为对辖区的“经营”，即更加关注于辖区的“发展”。因而在“准微观”角色视野下，“发展”的相对价格更高，需要用更多的“稳定”来换取“发展”，以实现辖区效益的最大化。基于此，在图2中，曲线MIG的斜率S2/D1大于曲线MAG的斜率S1/D2。

区域政府两组“生产”可能性曲线上的任何一个组合分别代表了其在“准宏观”角色和“准微观”角色视野下的资源最优配置情况。由图2可知，曲线MAG和曲线MIG相交于K点，因此K点代表的是：无论区域政府是以“准宏观”角色视野进行辖区“管理”，还是以“准微观”角色视野进行辖区“经营”，此时的区域经济资源均得到了最优配置。这实际反映的是区域政府双重角色属性的辩证统一：“准宏观”角色呈现辖区“稳定”的必然性，包括辖区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建设等；“准微观”角色呈现辖区“发展”的必然性，包括辖区的项目、产业链、进出口及其相关政策措施配套等。而区域的财政收入是区域政府实现双重角色属性辩证统一的核心因素。区域政府追求辖区利益的最大化，使区域政府参与市场竞争具备了内在必然性。

在K点即双重角色属性视角下，区域政府对于辖区内的经济资源需要分别按照相应的规则进行“管理”和“经营”。具体来说：第一，对于产业经济中的可经营性资源，区域政府需遵循市场资源配置的原则，尽可能通过资本化手段，把资源交给私人投资者，并且通过规划引导、扶持调节以及监督管理等方式去配套税收、财政补贴、折旧政策等，以此来引导和规范非政府投资的条件、方向、规模和结构，从而提升辖区经济活力。第二，对于民生经济中的非经营性资源，区域政府应责无旁贷地承担供给、调配和管理责任，按照基本托底和公平公正的原则去配套社会安全和社会保障政策，从而优化辖区投资环境。第三，对于城市经济中的准经营性资源，包括城市基础设施软硬件的投资、开发与建设，区域政府应根据自身的财政状况、市场需求和社会民众的可接受程度等因素，决定是按可经营性资源的原则来调配和开发，还是按公益性事业的原则来运行和管理，从而推动辖区经济高质量发展。其中，准经营性资源的投资开发、股权管理和资本运营方式，使区域政府参与市场竞争具备了外在可能性。

（二）区域政府竞争的目标函数与指标函数

在“准宏观”和“准微观”双重角色属性驱动下的区域政府行为，直观反映为区域政府的政绩，即地方官员在任期内履行相关职务取得的工作成绩和贡献。如前所述，市场经济中存在三只“看不见的手”——个人的“自我心”与“同理心”、企业的“利己性”与“利他性”、区域政府的“准微观”与“准宏观”，这三大对立统一矛盾犹如“看不见的手”在推动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具体来说：个人行为是其“自我心”与“同理心”辩证统一的表现，背后的动因是个人在社会中的生存与发展；企业行为是其“利己性”与“利他性”辩证统一的表现，背后的动因是企业财产权收益的制约；区域政府行为是其“准微观”与“准宏观”双重角色属性辩证统一的表现，背后的动因是辖区“政绩”的制约。区域政府的双重角色属性驱动其参与市场竞争获取“政绩”，而财政收入最大化是区域政府参与市场竞争过程中追求的核心目标，因此财政收入决定机制构成了区域政府竞争的目标函数。而区域政府把财政收入决定作为竞争目标函数的主要动因源于其“政绩”表现需要财政收入规模作支撑。具体来说：区域政府职能不断扩张的过程中，其经济调控功能也逐渐延展，需要财政收入规模作为支撑。与此同时，随着区域人口增长、城市规模扩大，民众对区域公共服务需求总量增加，社会公共投资持续增长，也需要财政收入规模作为支撑。此外，区域科技水平的日益进步和社会福利事业的逐渐扩大，也推动着区域政府不断开拓新的科技领域和生产领域，同样需要财政收入规模支持。概言之，一定规模的财政收入是区域政府推动辖区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关键支撑。在区域政府双重角色属性驱动下，立足于区域现代化建设的区域政府竞争以财政收入决定作为其目标函数，以区域竞争力作为其指标函数。（15）

从世界各国区域政府的经济实践来看，作为具有独立利益的市场主体，区域政府追求自身收入的最大化，即财政收入的最大化。这一般取决于以下两个因素：一是与辖区经济发展水平相联系的财政收入规模；二是上一级政府与区域分享财政收入的比例。一般而言，上一级政府与区域分享的比例可以预先确定，并且一旦确定短时期内不会改变。所以分成比例一旦确定，就意味着区域政府自身收入的持续增长不再依赖上一级行政组织，而直接与辖区内的总产出水平密切联系。这一转变决定了区域政府必然成为一个具有独立经济利益目标的经济组织。由于区域政府本身没有增设税种和变更税率的直接权限，所以区域政府能够取得合法利益的途径就是推动辖区经济增长。（16）

国际上对财政收入的分类通常按政府取得财政收入的形式进行划分，主要分为税收收入、国有资产收益、国债收入和收费收入以及其他收入等。假定国有资产收益和国债收入相对稳定，那么区域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税收和收费收入。区域税收和收费收入规模主要取决于区域经济发展水平、区域经济政策措施以及区域经济管理效率，三者既是区域财政收入最大化的重要保障，也是区域竞争力的主要内容。其中，区域政府在经济发展水平的竞争主要包括项目竞争、产业链竞争、进出口竞争；在经济政策措施的竞争主要包括基础设施投资政策竞争、人才科技扶持政策竞争、财政金融支持政策竞争；在经济管理效率的竞争主要包括政策体系效率竞争、环境体系效率竞争、管理体系效率竞争。（17）因此，区域政府竞争力函数可概括为“三类九要素”竞争，即区域政府通过对辖区“三类九要素”竞争指标的财政支出进行调整，能够找到该区域最具备竞争优势的财政支出结构，从而促使其在特定阶段中的区域竞争力达到最优。

四、结语

习近平强调：“时代是思想之母，实践是理论之源。”（18）中国式现代化所铸就的经济发展奇迹，与区域政府双重角色属性所延伸出的区域政府竞争实践及经验密不可分。从中国改革开放的经济实践来看，财政收入决定机制主要依托于中央与地方的税收分成。就区域政府的收入形式而言，无论区域政府作为何种身份（“准宏观”还是“准微观”角色属性），其收入形式基本上都是一致的，即以税收为主体的财政收入。即便是作为“准微观”角色，区域政府所得收入也主要是以税收形式在国民收入的二次分配中获得，而不像企业那样以国民收入的一次分配为主。这说明区域政府无论是作为“准宏观”角色依靠宏观调控获得的收入，还是作为“准微观”角色依靠市场竞争获得的收入，最终都是以税收的形式获得。基于此，国家、区域与企业三者之间的关联效应可以概括为：国家与国民收入—区域与税收分成—企业与税收总量（税种、税率）。

从国家、区域与企业的关联效应来看，宏观经济的国民收入决定机制、中观经济的财政收入决定机制以及微观经济的商品价格决定机制相互联动，三者的聚焦点在税收总额的大小上。而税收规模取决于一国经济发展水平、经济政策措施和经济管理效率，即前文提到的“三类九要素”竞争力上。从中国改革开放的经济实践来看，区域政府把财政收入决定作为竞争目标函数，成为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支持要素。基于国家、区域与企业三者之间的关联效应，进一步可引申出现代市场经济发展需要关注的两大问题：其一，从国家的角度来看，政府如何发挥财税护航国计民生的作用；其二，从地方的角度来看，政府如何促进财税政策提质增效来推动区域经济可持续发展。

现阶段，中国经济在迈向现代化建设新征程中，对于上述问题进行了不同层面的积极探索，而这些探索正是立足于对区域政府双重角色属性的科学把握。具体来说：从国家层面来看，厘清新时期的央地关系需要着重探索如下议题：一是改革财政体制，理顺中央和地方财政关系，充分发挥中央和地方的积极性。二是深化预算管理制度改革，更好贯彻国家战略与政策。三是完善现代税收制度，切实发挥税收功能。四是健全政府债务管理制度，完善规范、安全、高效的政府举债融资机制。从地方层面来看，推进新时代区域经济高质量发展需要将如下议题纳入考量：一是提高区域调控效能，促进区域经济运行保持在合理区间。二是加强财税资源统筹，增强区域重大项目布局的财力保障。三是支持区域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加速区域经济增长动能转换。

总之，中国经济在迈向新发展阶段的过程中，应重视总结和提炼中国式现代化下区域政府引领辖区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成功实践经验，能够有利于为中国式经济现代化提供中观实践上的依据，同时丰富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

注释：

（1） 薛晴：《在理论和实践的统一中展现马克思主义真理力量》，《光明日报》2022年3月17日。

（2） 聂文军：《亚当·斯密与“亚当·斯密问题”》，《哲学动态》2007年第6期。

（3） ［英］亚当·斯密：《法理学讲义》，冯玉军、郑海平、林少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6页。

（4） ［英］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蒋自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页。

（5） ［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下卷，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第30—31页。

（6） 聂文军：《同情在亚当·斯密伦理思想中的作用》，《现代哲学》2007年第5期。

（7） 陈云贤：《资源生成与经济增长：兼论有为行为准则》，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27页。

（8） 王方方、李宜达：《政府与市场关系前瞻：中观经济学的视角》，中山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36—44页。

（9） 陈云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为政府+有效市场》，《经济研究》2019年第1期。

（10） 李宜达、王方方：《政府与市场关系研究述评：学界动态与理论发展》，《管理工程师》2023年第2期。

（11） 林毅夫：《新结构经济学——重构发展经济学的框架》，《经济学（季刊）》2011年第1期。

（12） 陈共：《财政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5—76页。

（13） 陈云贤：《探寻中国改革之路：市场竞争双重主体论》，《经济学家》2020年第8期。

（14） 万一方、陈云贤：《国际援助再分类及其对受援国经济增长的异质性影响》，《南方经济》2022年第5期。

（15） 吕冰洋、陈怡心：《财政激励制与晋升锦标赛：增长动力的制度之辩》，《财贸经济》2022年第6期。

（16） 陈云贤、李宜达、王方方：《“有为政府+有效市场”运行模式研究——中观经济学的逻辑与框架》，《广东财经大学学报》2023年第4期。

（17） 陈云贤、王方方、李宜达：《以“有效市场+有为政府”双强经济模式助推数字湾区高质量发展》，《电子政务》2023年第12期。

（18） 闫萍：《深刻把握党的理论创新的时代性》，《经济日报》2023年8月30日。

作者简介：李宜达，广东财经大学中观经济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广东广州，510320；广东财经大学生态环境资源与经济社会系统协同演化重点实验室研究员，广东广州，510320。

（责任编辑 赵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