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彩排》:个人、时代、理想的当代寓言

2024-09-03 00:00:00杨梦慈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2期
关键词:叙事手法寓言

摘要:湖北作家刘诗伟的长篇小说《一生彩排》展现了一则关乎个人、时代、理想的当代寓言。其作为当代寓言的特征,具体表现在:从人物设置上,是人物的命名和身份在表象和深层结构上的相似性;在情节安排上,是以先在哲理引导故事走向,以人物行为体现价值取向;在叙事手法上,则是集体共有和个人私有两大类叙事视角的交替使用,以及“我们”“我”和“你”三种叙事人称的精妙转换,迫使读者与小说人物保持距离,审视人物的同时也进行自我反思。作者借由对现实材料的重组塑造了丰富的文本层次,以寓言逻辑冲击和消解真实世界的逻辑,从而建构了一个意蕴丰富的当代寓言。

关键词:刘诗伟;《一生彩排》;寓言;叙事手法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2-0096-04

《一生彩排》是湖北作家刘诗伟新近创作的一部具有悬疑色彩的长篇小说,讲述了分别发生在1983年、2000年和2017年的三个“悬案”,围绕一个具有奇幻色彩的女性“刘虹女”展开,以赵春、钱夏、孙秋、李冬四人为主要人物,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现实,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一种极具人文精神的政治和社会理想,堪称一部意蕴丰富的当代寓言。寓言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和丰富所指的概念,此处将小说《一生彩排》看作一部当代寓言,并非是从文体学角度给出的界定,而是从创作技巧层面进行的定位。通过分析刘诗伟在小说人物设置、情节安排和叙事手法三个层面的巧思与突破,可以探究《一生彩排》这部作品的作为当代寓言呈现出了何种特征,这些特征又是借由哪些创作技巧得以实现的,以及刘诗伟的这部具有当代寓言特征的新作能够带来哪些新的启发。

一、人物设置:理想与真实的交织

《一生彩排》整部小说围绕着刘虹女的出现与消失展开。“刘虹女”这一人物设置具有明显的象征性,最直接地体现在她的名字“虹女”上。小说中明确写道:“虹女”一名来自《类说》,晚虹化为女子来到人间,因被人间的皇帝逼迫而不从,“复化为虹而去”(1)。那么什么是虹呢?小说中孙秋自编自导了一部话剧,就叫作《虹女》,话剧以唐璜和虹女为主人公,正是四位主人公与刘虹女产生交集的开始。其中有这样的一段对白:

唐璜:是无限趋向于自然的美——美才是喜悦。

虹女:何为美?

唐璜:如虹!(2)

可见虹即是美。那么什么是美呢?话剧中有另一段对白:

皇帝:难道普天之下有朕要不到的东西吗?

虹女:当然!譬如美,你甚至可以将它的承载物打碎,但你无法占有,而它永在人间!(3)

这段对白可以被看作是整部小说的要旨所在,即美是一种抽象存在,它的表象可以不断变化,但其存在本身却具有不可动摇的永恒性。这体现了刘虹女这一人物的第二重象征性,即在身份结构层面的象征性。

小说中,刘虹女是一个美得轰动整个江城的人物,却因有人觊觎她的美貌而遭遇了厄运。事发之后,刘虹女留下了一封信并离开了江城,自此下落不明,这是小说的开端。赵春、钱夏、孙秋、李冬四位主要人物因想要占有刘虹女而相聚,又因误以为她已去世而四散。多年后他们回到江城,在小虹女身上找回了她的影子。故事以2017年他们来到刘虹女的墓前,发现她原来还活着而终结。刘虹女在小说中经历了一个从“被发现”到“被打破”,再到“被发现”的过程。正是在这一过程里,她显现了自身不可磨灭的永恒性,回归了她作为“美的理想”的地位。

如果我们将刘虹女看作一种“美的理想”,那么赵春、钱夏、孙秋、李冬则是构成了“此在的生命真实”。四位主人公的名字同样具有象征性,“赵、钱、孙、李”为百家姓之首,“春、夏、秋、冬”则为四时之序,这种人物命名方式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此外,四位主人公的身份设置也富有巧思。赵春、钱夏、孙秋、李冬分别来自甘肃、东北、浙江、广东四个地区,从事政治、经济、学术、教育四个领域,他们从空间上和社会地位上都具有巨大的差异,也因此具有了突出的代表性。

尹林曾经提出,20世纪80年代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第三人称无名化”,作家或者“纯粹用第三人称‘他’来指代”,或者在创作人物时“有代号,却没有具体姓名”。(4)如果我们承继这一视角,便可以将《一生彩排》的人物处理方式看作第三种形式的“第三人称无名化”,即作者虽然为人物赋予了名字,但这种赋名方式与身份设置方式相结合,反而消除了名字本身所具有的区分价值,使四个人物融合为一个整体,成为对平凡且具体的大众的象征,一同构成了“此在的生命真实”。

象征与寓言有着紧密的亲缘关系。寓言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庄子》中的“寓言十九”,袁珂认为《庄子》“是将神话材料来改装为寓言的典型”(5),以此来寄托一种哲理。而哲理之所以能通过一个事物推而广之到另一个事物之上,则是来自于彼此之间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可能是浅层的、表象的,也可能是深层的、结构的。而提供相似性的方式之一,就是象征手法的采用。以刘虹女象征“美的理想”,以赵春、钱夏、孙秋、李冬象征“此在的生命真实”,这种创作技巧本身就具有寓言的色彩。因此小说人物设置上体现的寓言性质,构建了文本中“美的理想”与“此在的生命真实”在命名和处境上的相似,也为读者带来了一种新的阅读期待,即四位主人公寻找刘虹女的故事,同时也是当代人在复杂多变的社会现实中追求永恒的美与理想的故事。

二、情节安排:巧合与宿命的训诫

《一生彩排》的情节安排存在着多处的巧合,刘诗伟通过这些巧合构建了一个具有宿命感的世界观,此处举一例展开论述,即作为意象的鸽子。鸽子是贯穿了整部小说的重要意象,仅在第一章就出现了三次:

一群白鸽子从校园的草坪上哗哗起飞……你看见那群白鸽子飞进了绚丽的晚霞。(6)

那群从头顶飞过的白鸽子仍在意念中闪动。(7)

霞光还在。那群白鸽子一定还在。(8)

这里的叙述主人公“你”(据上下文可推断为李冬)对鸽子的观察产生了三次转变,与整部小说中四位主人公与鸽子之间关系的转变在结构上是一致的。

第一次转变是从看见鸽子,到鸽子飞离。四位主人公对鸽子的关注来自于对刘虹女的关注,因为刘虹女“明面上婉拒了所有追慕者,却在私下跟一只男鸽子亲近”(9)。鸽子与刘虹女之间有一种无法替代的亲密性,这种亲密性令主人公们困惑,同时他们也意识到自己“无法抹煞白鸽子就在刘虹女的花伞下”(10)。此时鸽子似乎是主人公们与刘虹女之间的隔阂,也就是平凡的大众与理想之间的距离。而当主人公们误以为刘虹女已死时,“ (白鸽子)展翅而起,向着西边的天上飞去。我们以目光追赶:它越飞越小,直至消失在汉江大桥的上空。”(11)这一节的文本标题被命名为“鸽子飞了”,此在的人与理想之间的距离被消除,不是因为到达了理想,而是来自于理想的消逝。

第二次转变是开始挂念并试图寻回鸽子。主人公们再次被唤起有关鸽子的记忆,是“鸽子坪”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时,“虹女之墓”在鸽子坪,这是他们购岛的重要契机。李冬得知“普希金”曾经想要做卤鸽,“卤鸽”就成为这一节的标题。李冬拒绝讨论卤鸽的合作事宜,他需要寻回鸽子。

第三次转变则是再次坚定对鸽子存在的信念。主人公们买下鸽子坪并将其更名为“虹岛”,不仅因为“虹女之墓”在这座岛上,还因为“(虹女)把我们带出浇漓的社会,带到鸽子坪的荒岛,带进原生自然,让我们看到真正的美……我们因此与她殊途相见”(12)。这里“鸽子”所象征的原来不是隔阂,而是接近虹女的道路,也就是追求理想的途径。

主人公们与鸽子之间经历了“接近—远离—到达”的距离变化,巧合般地与他们“追求—失去—寻回”刘虹女的过程在结构上完全一致,进而为小说带来一种宿命感,带来一种“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审美体验。如果将刘虹女与鸽子看作“理想”和“通往理想的道路”,可以发现其背后蕴藏的是一种哲理的训诫——当人们相信理想却无法接近理想时,人与理想只能殊途;当人们不再相信理想时,接近理想的道路也自然随之消失;唯有当人们相信理想,也相信接近理想的道路真实存在之时,才有可能真正到达理想的所在。

“小说写作是对‘非现实世界’的诗性描述,是作家心灵和想象力的体现,是作家虚构的‘有价值的生活’。”(13)通过一个故事来寄托和传达一种哲理,这是寓言的突出特征。具体而言,寓言中哲理的寄托与传达是通过对其行为主体的价值评判来实现的,主人公做出了作者价值评判中为正确的事情,就会收获奖励,反之则会受到惩戒。在《一生彩排》中,主人公们如果失去信仰,就必须面对价值失序的冰冷现实;重拾信仰,则会收获新的未来与希望。这种以人物行为来体现作者的价值取向、以此来安排故事走向的创作方式,具有典型的寓言特征。

三、叙事手法:读者的进入、观察与窥视

在《一生彩排》中,作者采用了多种人称的转换,服务于故事的悬疑特征的同时,也带给读者全新的阅读体验。整部小说的叙述视角可以被分为两个大类:集体共有视角和个人私有视角。前者是作为一个集体的四个人可以共享的信息,后者则是除本人之外其他人不能获取的信息。

集体共有视角采用了“我们”为叙事人称:在四人回忆大学生活、合力追寻刘虹女下落以及最后找到“虹女之墓”时出现。此时的四位主人公处在相同的时空并抱有同样的追求和信念,他们作为整体出现,传达了一种集体意义。更进一步,“我们”的所指也在不断扩充,如学生时代的“我们”所代表的是初入校园的年轻大学生,而追寻并找到刘虹女时的“我们”所代表的则是普遍意义上追求理想的人。而跟随主人公们一路寻找刘虹女的读者,在小说的最后也进入了“我们”所指的范畴,走入小说文本之内。“她必定时常看着我们……但愿我们没有伤害她。”(14)在小说的结尾,这句话既是主人公们的感叹,也是作者的自省和对读者诚恳的规劝。

个人私有视角则以“我”和“你”两种叙事人称出现。“我”在四位主人公分散各地、建立各自的事业和生活时出现;“你”则在四人怀疑彼此就是强奸刘虹女未遂的犯人和发现“虹女之墓”后出现。个人私有视角不仅提供给读者新的事实信息,也将四位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展露在读者面前,其中包括他们各自的私心和弱点、妥协与坚持。

第一人称“我”具有明显的自我剖析和展示性质。韦恩·布斯提出:“我们一旦碰到一个‘我’便会意识到一个体验者的内心,其体验的观察点将处于我们和事件之间。”(15)在采用第一人称时,读者会随之进入人物的内心,理解其自我剖析。比如,钱夏对自己的评价就是“明智的人,在他的时代应当以冒犯旧观念的姿态接近人间大道。我做到了,你们不一定”(16)。此处的“你们”指的是赵春、孙秋、李冬这另外三人,从中读者可以看到钱夏对比另外三人之间的自得和自傲心理。这种展示既区别于“我们”的叙事人称,能够展现出人物不为人所知的内心世界,又区别于“你”的叙事人称,是人物一种主动进行的心灵袒露,受到人物价值和情感的主观影响,富有感染力,但本身的可靠性有限。

第二人称“你”则带来了微妙的窥视和批判色彩。作为个人私有视角的“你”的使用,形成了一种对话感,迫使读者加入对话。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一书以娴熟的人称转换闻名,他大量采用第二人称视角叙事,甚至直接让人物与读者对话,不仅构建了一个让读者窥视小说人物的通道,同时也要求读者准备好随时被小说中的人物反向审视,甚至接受人物对读者提出质问。在小说《一生彩排》中,第二人称起到了同样的功能,当赵春被评价为“你的虚伪向来有光明的理据”(17)时,这句话无疑是文本外的目光对赵春毫不留情地审视和批判,同时也未必不是文本内的目光对读者的反向审视。

寓言以传达某种哲理作为重要功能,这也就意味着与一些更加私人化的写作相比,作者需要投入更多精力关注读者的阅读体验与接受。而《一生彩排》通过多种叙事视角和人称的转换,一方面不断拉近读者与人物的距离,试图推动读者进入文本,另一方面又要求读者与文本保持距离,让读者在对小说中人物的窥视和批判中进行自我反思。这种写作技巧不断迫使读者进行思考,在文本与读者的互动中深化了作品的思辨性。

四、结语

综上所述,基于《一生彩排》在作品主旨和创作技巧上呈现出的、具有显著当代特征的寓言性质,我们可以把其看作一部深刻的当代寓言。《一生彩排》一方面蕴含了作家刘诗伟对理想缺失的当代人直指灵魂的价值拷问,另一方面也以非凡的勇气提出了一种带有深刻人文主义精神的人类出路,也就是“雅典娜”的研发设想。“雅典娜”依托于当代发达的人工智能技术,被期待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作出最佳决策,它是美的化身,是理性运算与价值追求的完美统一。“一切都在流淌,人们依然在时间与空间的四维经验里为天地立心。”(18)这是刘诗伟追求的出路,这不是对科技发展在价值层面的否定和批判,而是站在充分认可科技进步的价值基础上,试图再次唤醒社会对人文精神的信仰,让人类有可能挣脱马克思·韦伯指出的“铁笼”中的未来。

王安忆在评论《九月寓言》时,认为张炜在作品中“所描绘的一切都带有一种奇异的状态,但这些状态的细节却是我们所认识的具体现实的细节,只是到了这里,一切都改观了。张炜把这些已经成型的东西打碎,再重新组织起一个寓言世界。”(19)在这一层面上,《一生彩排》是相似的。刘诗伟的创作大量取材于现实,文本跨越了三四十年的历史长度,涉及经济、政治、教育等多个领域,透过这部作品能够一窥数十年来中国发展的一个侧面,是对特定历史时期社会现实的真实展现。但在写实的表象之下,最终讲述的又是一个闪烁着人文主义光辉的故事:四个青年穷尽一生不竭地追求一个美丽的理想,他们迷失过又再次寻回,他们通过重拾对理想的信念来对抗现实的荒诞,并收获新的未来与希望。

《一生彩排》依靠丰富的文本层次完成了对寓言世界的建构。首先,最表层的是人物命名,刘虹女和赵春、钱夏、孙秋、李冬的命名直接地冲击了文本中真实的部分,以具有象征意义的命名来消解完整命名带来的写实性。其次是结构上的巧合,作为通向理想道路的鸽子、“死而复生”的刘虹女、小虹女与刘虹女之间没有血缘的继承等等,它们使文本展现出结构上多层次的呼应,以建构的精巧对抗难以把握的真实存在。再次,是读者距离的多次转换,通过集体共有和个人私有为两大类叙事视角的交替使用,以及“我们”“我”和“你”三种叙事人称的精妙转换,迫使读者既要与小说人物保持距离,又要在审视人物的同时也进行着自我审视,不断批判与反思。最后,是作者声音的逐渐显现,在寓言中,故事的走向与作者想要传达的哲理必然紧密相连,其深层是一种单纯的“善恶有报”“世界有序”的运行逻辑,而不同寓言的区别仅在于不同的作者对于“善”“恶”和“有序”有其个人化的界定。当这样一个不符合真实的寓言逻辑成为文本的底层运行逻辑时,小说的真实性也被消解殆尽。在认识到世界无序后试图建构秩序,这是刘诗伟怀抱着坚定的人文理想踏上的道路。

注释:

(1)(2)(3)(6)(7)(8)(9)(10)(11)(12)(14)(16)(17)(18) 刘诗伟:《一生彩排》,作家出版社2023年版,第37、47、37、4、5、6、9、10、128、379、380、166、38、255页。

(4) 尹林:《论20世纪80年代中国小说叙事人称的嬗变》,《文学评论》2023年第3期。

(5) 袁珂:《〈庄子〉的神话与寓言》,《中华文化论坛》1995年第3期。

(13) 张学昕:《当代小说创作的寓言诗性特征》,《文艺研究》2002年第5期。

(15) 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付礼军译,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0页。

(19) 王安忆:《心灵世界》,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7页。

作者简介:杨梦慈,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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