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案”制造的文体实验

2024-09-03 00:00:00史婉莹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2期

摘要:刘诗伟长篇小说《一生彩排》围绕叙事焦点刘虹女设置了赵春、钱夏、孙秋、李冬等多个人物视角,讲述与刘虹女消失相关的三个“悬案”。通过多视角叙事,审美欲望的复杂与隐秘、时代缺失的好奇与激情、生活本身的模糊与悖论,在人物探寻“悬案”真相的过程中被揭示出来,因而小说成为关于生活与时代的寓言。从刘诗伟的写作实践中可以看出,其文体建构实验是与他的创作思想、人生哲学契合统一、相得益彰的。

关键词:刘诗伟;《一生彩排》;多视角叙事;悬疑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2-0100-06

20世纪80年代以来,悬疑元素进入中国当代纯文学作品,马原、余华、苏童、残雪、孙甘露、麦家等作家都在小说书写中尝试过悬疑叙事。借助侦破案件的过程,作家构筑诡秘无常的荒诞故事,探索前卫先锋的叙事技巧,为当代文学带来新的发展动力。长篇小说《一生彩排》亦是此种文学脉络中又一次独具特色的文体实验。湖北作家刘诗伟运用多角度叙事手法,刻画主人公探寻小说中出现的三个“悬案”过程,既为当代悬疑故事书写提供了新的叙事模式,也依靠“悬案”的制造、解构与意识重建,表达其个人的创作思想与人生哲学。

一、技术设置:多视角的叙事模式

(一)独立象征:悬案周围的多面棱镜

《一生彩排》的核心情节是三个发生在不同时间段的“悬案”,这三个“悬案”都与全书的叙事焦点刘虹女相关。在小说中,刘虹女是真、善、美的化身,也是许多男性争相追求、无限向往的对象。四位男主人公赵春、钱夏、孙秋、李冬也同样疯狂爱慕着她。当刘虹女消失、“悬案”出现时,四位男主人公急切地想要探查真相,寻找刘虹女的去向,甚至在此后30余年他们依然受限于这三个“悬案”里难以自拔,成为终生的执念。

赵春、钱夏、孙秋和李冬无疑是作者在刘虹女周围立起的四面反射棱镜,他们拥有独立而不同的生活经历与个体性格,成为四个独立的视角滤镜与象征符号。他们的姓氏是百家姓之四首:赵、钱、孙、李;他们的名字是四个季节:春、夏、秋、冬;他们的家乡分别位于中国的四个方位:西(甘肃省)、北(吉林省)、东(浙江省)、南(广东省)。大学毕业之后,四人又分别进入政治、经济、咨询和教育行业。这些人物形象的设置显然不是作者简单、随意的选取搭配,而是具有叙事符号功能,成为其自觉建构写作模式、创新文体实验的立足点。

在讲述这三个“悬案”故事的过程中,作者依次调动着四种视角,借用赵春、钱夏、孙秋、李冬的眼睛分别透视案情,并展示四人过去的经历以及难以向外言明的心理隐秘。在第一个悬案中,四人被关进看守所,被武永强告知“那个人(试图强奸刘虹女的)就在你们四人之中,你们还得继续配合”(1)。接下来的一章,“我们四个”就直接以“赵春”“钱夏”“孙秋”“李冬”为小节标题,从之前的全知视角叙事,跳转到分别以四人视角,回顾各自爱上刘虹女、与刘虹女相处的经历,而在每一节最后不约而同地问出关键的问题——“你是我们四人中的‘那个人’吗?”文本非常鲜明地显现出多视角转化与流动的写作特征,是一种热奈特所言的“多视点”的“有选择的无所不知”型叙述(2)。

巴赫金认为,“在一个独白型的世界里,他人的思想不会得到描绘。他人思想要么被同化,要么在辩论中遭到否定,要么就不再成其为思想了。”(3)因此,他提倡建立既有自我又有他人的对话性平等社会。《一生彩排》中多个视角的引入,恰好与巴赫金“杂语喧哗”的社会理想契合一致。作者将这种多视角叙事手法应用到悬疑故事的讲述上,为《一生彩排》中的“悬案”故事营造出丰富而有张力的艺术表达效果。这四个互相独立的象征符号也为“悬案”的建构打造了坚实、稳固的叙事基础,由此展开30余年漫长的破解“悬案”之旅。

(二)人称混杂:万花筒般的视角变换

作者多视角的叙事模式并不限于赵、钱、孙、李四人的个人视角,而是更加混杂多样。在探查悬案过程中,第一人称的“我”、第二人称的“你”,第三人称的“他”,又可能迅速变成“我们”“你们”“他们”,而且复数人称并不一定是指赵、钱、孙、李全体,还有可能是其中的三个人或两个人。有时四个人说不同的话,有不同的心思,做出不同的行为;有时四个人说同样的话,有同样的心思,做出同样的行为。读者有时可以通过具体细节辨认某些人称代词到底指谁,或者通过前后文的叙事人称规律推测,或者干脆难以分辨、陷入混沌,一人即可看作多人,多人亦可看作一人。

例如“此时·开端”部分中的“你”,显然是一位回校做讲座的成功人士,却并没有指明此人姓名,只模糊地暗示“是谁?当然是你自己,是你见过和未见的所有熟人”,“但你依然是我们中的你”(4)。此处的“你”身份不明,之后又没有任何过渡,直接转换到不知为何人的“我们”,悬疑之感在小说开端处即告生成。小说上卷第四章记述,“在号子里”“我们”在各自的监房里喊,互不相见。但此处却连用多个“我们说”,与看守民警对话。四人在物理空间上是隔绝的,在意念上却混为一体,此处的“我们”成为四人个体视角外的集体视角。再如上卷描写赵、钱、孙、李四人经历的部分使用人称代词“你”,视线的发出者难以分辨,也许是其余三个人,也许是叙事者,也许是作者特意将观察者位置留给读者。而中卷同样的四人各自经历的描写,使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视角的发出者是主人公本身。由此可见,《一生彩排》的人物视角与叙事内容并不是完全刻板结合的。

从这些例子中可以发现,混杂多变的人称使用让作者的叙事角度变得灵活多样。观察者不再局限于四个人物的视线之内,而是人物互相排列组合,不仅能“看”,也可以“被看”,由此构成视角的“万花筒”。这种灵活的多视角叙事方便作者展开情节,同时将“悬案”故事的寓意覆盖到更加广泛的社会范畴。“我(们)”“你(们)”“他(们)”可以指现实社会任何个人或群体,刘虹女的故事也会为更多人带来关于“美”及存在价值的形而上启发。另外,这种多视角的混杂设置使读者因叙事人称的混杂感受到晕眩,试图寻找人称所指代的人物而不得,只能继续跟随唯一的叙事者阅读下文,试图获取更多人物信息,找到前文铺设伏笔的答案,这无形中增强了读者阅读过程的牵引力。

(三)视角外延:漫长的社会派推理过程

《一生彩排》破解悬案的过程看起来节奏缓慢,破案的逻辑性也不算太强,反而是多视角下个人经历的书写占据很大的篇幅,显得三个“悬案”的叙事飘忽犹疑,与人们认知中正宗、传统的本格派推理有相当大的出入。事实上,《一生彩排》的多角度叙事更加符合悬疑叙事的另一种类型——社会派推理。这是一种20世纪50年代由日本作家松本清张开创的推理小说流派,与注重奇巧精妙的犯罪诡计、环环相扣的逻辑推理的本格派推理相对。这种流派不只是讲究趣味性和消遣性,更注重以作品揭露社会弊端,以尖锐的矛盾冲突、复杂的社会背景、合乎逻辑的推理来组织情节。(5)《一生彩排》中作者采用多视角叙事方式,通过四个象征性的人物视角棱镜,向内聚焦悬案秘密,向外观察社会发展,为提升小说的思想性与艺术性提供写作技法上的支撑。

四位男主人公从大学进入社会后,赵春有了显赫的政治地位,却常自觉有借助岳父之力仕途投机和势利眼的嫌疑,常常心虚内疚;钱夏有了富裕的生活条件,总是用所谓“爱情不过是荷尔蒙作祟”的理论麻痹良心,终究骗不过自己;孙秋一门心思研究“万治优选法”,想建构完美社会,借此逃离现实伤痛的回忆,却侧面反映出知识分子不敢面对真实的懦弱;李冬看似事业上没有太大成就,但始终因为心中执念坚守原地,不仅住在刘虹女宿舍原址,还抚养“小刘虹女”,他在舞台上扮演黑脸包公铡了“蜕化变质”的陈世美,这一细节其实暗示李冬认为其余三人都“背叛”了刘虹女,在道德层面上已然堕落,自己才是正义化身。关键的破案情节几乎都是坚守刘虹女的李冬主导推进的,尽管他有时太过守旧固执,但正是这样的坚持,使他成为小说中除刘虹女之外另一种理想化的象征符号——因为他拥有身处浑浊纷乱的社会中“择善而固执之”的珍贵品质,因此得到作者的偏爱。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社会发展轰轰烈烈,同时也鱼龙混杂。许多人出于各种原因放弃了青年时的本心和对真善美的追求。四位男主人公大学时追求刘虹女,实际上展示的是青年人的赤诚热情之心。他们进入社会后的不同职业与生活,成为作者剖析社会的四个方向,在错综复杂的人性角斗中揭露虹女消失案的根源所在。

小说角色、叙事者、读者所发出的“探照灯”,在这些与现实社会相关的细节上频频扫视。这些外延的多视角探查手段,尽管对发现真相几乎无所助益,只是让破案情节显得有些漫长,但恰当地渲染出悬疑叙事必要的神秘氛围和时代大背景,无疑是符合社会派推理审视社会矛盾症候的侦探模式。如此被精心制造出的“悬案”,为作者创作思想、人生哲学的表达提供了宽阔的出口。

二、叙事效果:悬疑叙事的建构与解构

(一)多重追忆:悬案探查过程的延宕

《一生彩排》中的多视角叙事内容,并非“不可靠叙事”,每个视角下的细节描写几乎都是真实的。这与《罗生门》等作品所采用的多视角叙事有质的区别。《罗生门》中的人物存在可能说谎,读者需要首先辨别人物发言的真实性。而在《一生彩排》的阅读过程中,读者可能习惯性调动侦探雷达,严阵以待地进入文本,随时质疑发言者是否诚实,仔细辨别案件侦破过程中四人的发言是否存在悖谬。持有这种阅读心态的读者最后却会失落地发现:“悬案”发生之后,从赵、钱、孙、李四人所叙述的漫长回忆,对侦破悬案几乎无益。这种多重追忆叙事造成的拖沓缓慢的叙述节奏,让读者得知真相的路途变得延宕而充满困难。或者反过来说,正是作者所采用的这种限知的多视角叙事,设置了种种探寻刘虹女去向的障碍与延宕,充分地调动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这才使追寻刘虹女的三个故事成为“悬案”。

比如小虹女在千禧庆典的舞台上出现后,小虹女身世之谜立刻生成。第二章“一县之急”、第三章“时代之瘾”、第四章“万治之志”、第五章“遗址之谜”,却选用很大篇幅,分别从赵、钱、孙、李各自视角叙述他们在1983年虹女离去、四人分散、失去联系之后的职业与生活。赵、钱、孙三人分明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小虹女的身世与自己多年来的执念密切相关,可能会因此找到刘虹女的踪迹,却仍然首先追忆过去17年的经历,还多次推诿事多无法脱身,难以立刻探查这一悬案的真相。这种犹豫恰似哈姆雷特在决定是否自杀时产生的不自觉延宕。

多重追忆带来的叙事效果首先就是吊起起读者窥探隐秘的好奇心。四人经历依次摆开,直到李冬视角的讲述部分,才终于向读者揭开了小刘虹女身世谜底一角,但其余三人仍被蒙在鼓里。正是利用这种多视角叙事,小刘虹女身世对于其他三人而言仍然作为一个悬案而存在,而向他们三人揭开谜底的时间被李冬故意延迟到下一个17年之后,所谓“悬案”正是在这种多视角的多重追忆中产生与延宕。

(二)悬而不决:悬案结局的不确定性

小说的中心人物刘虹女几乎没有正面出现过,她的去向直到小说结尾也仍不可得知,她的消失是悬于小说明确指出的三个具体“悬案”之上的。尽管三个“悬案”看似都已得到解决,但刘虹女的消失仍是一个谜。多个视角人物看似在严谨推理、追根究底,可他们却都让悬案止步于悬而不决的状态。

34年来,赵、钱、孙、李分明一直在追寻刘虹女的去向,“虹女之墓”所在的荒岛是最有可能获得答案的地点。然而四个人却犹疑徘徊,并为自身的犹豫寻找理由,提前准备心理安慰:“如果不能破解此生的悬案,至少保有并呵护悬疑的人生”,“我们拥有小虹女,拥有‘虹女之墓’,因此拥有永恒的刘虹女。”(6)也许刘虹女是否仍存于世的问题,始终保持在悬疑无解的状态,让刘虹女永恒存在于唯美却静止的水晶球中。赵、钱、孙、李以及他们的夫人和儿女,才能够维持当前关系的微妙平衡,才不会打乱所有人对刘虹女的美好想象,让“悬案”成为读者阅读中难以企及却渴望追寻的彼岸。因此,作者选择了多视角叙事,剖析四人面临的生活困境,以及不敢真正找到刘虹女的原因,最终将悬疑故事的结尾建构成这样一个难以厘清的样貌,维持“悬案”的未解状态。

在故事结尾,赵春突然离世,钱夏推脱不愿出面竞标荒岛项目,孙秋听从雅典娜“调和”的行动策略,放弃单独开发荒岛,李冬则去乡下演花鼓戏,回归平凡生活。如果不是挖掘车操作失误,误打误撞发现了墓下的玻璃瓶,也许四人再也不会尝试探究虹女的秘密。他们多年来追寻着刘虹女,其实只是为了一个追求美的幻梦。在追寻虹女的过程中,是否存在着自私、愚昧、粗鄙、野蛮、过失与罪恶,也难以厘清和确认。也许正像小虹女此前在演讲中所说:“而人类,不仅善良与美好需要自身存在和同意他者存在,即使邪恶和丑陋也需要自身存在和容许攸关者存在。”(7)多视角下的人物境况要求这样一种悬而不决的开放式结局,这种结局导致了对此前所有悬疑情节的解构。

(三)意识重建:点明悬案本身的荒诞

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能会抱怨,小说下一步的破案情节总是由全知视角的叙事者释放出来,而不是靠读者从叙事者之前释放出的信息中总结推理,因此他们总感到自己的逻辑能力难以得到充分发挥,无法获得在阅读中独立侦破悬案的快感。这显然并不是由于读者侦探案件的主观努力意愿不够,或者赵、钱、孙、李等人物行动的能力不足,而是因为在这部小说的世界内,叙事者看不见的手在调配着悬案的出现与结束,这是无法为人物自身控制的隐形力量。无论是小说角色,还是读者,也许因此会意识到小说悬案存在本身的荒诞,感叹无法控制的无常命运。人类生活的模糊性、费解性和不可知性在《一生彩排》的悬疑叙事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小说开始,南平、北原两个小城的男人都爱刘虹女,女人们都嫉恨刘虹女,连她跟一只男鸽子亲近也要被传播流言。赵、钱、孙、李以及其他追求者对刘虹女的疯狂爱慕和极端行为本身就是荒诞的。刘虹女的美“差点引起一座城市和一个时代的骚动与灾难”,结果只得被迫逃亡。正是这样荒诞的缘由,引发了小说中一连串的荒诞。当悬案出现,主人公们看似做了种种破案的探索和尝试,但重要的突破点往往依靠“机械降神”的戏剧情节,悬案破解过程多在不合逻辑地推进中。比如赵、钱、孙、李四人被放出看守所,是由于刘虹女突然出走;疯子突然在大街上宣布,自己就是强奸刘虹女的那个人,第一个悬案便就此完结;人们发现“虹女之墓”的秘密,是因为挖掘车偶然铲开了坟墓,轰轰烈烈地寻求虹女的悬疑故事只以仓皇的验墓结束。

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提出:“如果说这神话是悲壮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8)只有当主人公们意识到自己多年来追踪刘虹女、侦探悬案经历的荒诞时,他们才有可能反思对刘虹女的执念到底源自何种动机,进而才能够找到与正视刘虹女对于他们的真正意义与价值:“三十四年,她把我们带出浇漓的社会,带到鸽子坪的荒岛,带进原生自然,让我们看到真正的美……。”(9)主人公们最终抛弃了自己对刘虹女的私心,勇敢反抗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荒诞狂欢,确信人类存在的幸福不是来自于盲目追求不切实际的目标,而恰恰在于自己身处的彼时彼刻,在于对身边美好的感受与确证之中。

三、艺术哲学:生活与时代的寓言

(一)承认审美欲望的复杂与隐秘

刘虹女在《一生彩排》中无疑是“美”的象征,她不仅是男主人公对自我生理需求的投射,更代表着他们审美欲望的终极追求。三个悬案,正是赵、钱、孙、李四人在这段追求刘虹女的人生中,所经历的三个非常重要的审美时刻。这为他们提供了对生活、对社会以及对人生的价值、意义进行沉思与省察的机会,使得他们各自感受自我审美欲望的复杂与隐秘。当破解悬案的希望来临时,他们感到快乐;但悬案结局并非如其所期望的,他们又感到痛苦。另外,如果悬案真的被破解,他们又发现自己欲望实现的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遥远,这使他们又陷入进一步的痛苦。

小说上卷中,刘虹女失踪,赵、钱、孙、李四人根据线索一起前往鸽子坪,“路旁返青的杂草已然蔓密,各色花朵点缀其间,像是温婉地迎接。抬头望,映山红和油菜花在远处山坡的阳面稀疏交织,一层一层上升,一片一片绵延,阳光下的景色鲜活而悠旷。”(10)而当他们发现鸽子树时,“那满树的洁白翩翩展翅,似要飞翔。”“我们围住鸽子树,摩挲它的枝干,感触它的温热,仰起头来看那些待飞的鸽子花……”(11)鸽子花象征着纯洁美好的刘虹女,在追寻她的过程中,四人激动、期待、即将靠近时的狂喜,通过周围风景的唯美描写以及对鸽子树的温存摩挲抒发出来。

然而,当突然听到疯子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强奸刘虹女的那个人时,四人却集体陷入颓废,“莫名而热烈地怀想有关生命的忧伤”,“在文明时代,所有人都会觉悟生命的终极与死亡的空无,那是无边的黑暗与悲怆,是荒诞的起源。荒诞便是颓废的温床。任何理性都被黑暗消解。”(12)为何在安顿好疯子之后,“我们”却立刻引发忧伤的哲学思考呢?如果从四人追求美之执念的角度看:在四个人的童年、青少年时期,赵春因为触到李铁梅的柔软处而心动,钱夏手淫成瘾,孙秋喜欢和年轻女老师“巴扎嘿”,李冬则忙着保护漂亮的母亲。在现实和想象中确认和追求美好,是他们在慌乱的生活中捍卫生命、抵抗黑暗的一种手段。而疯子的主动宣告使得四人探寻悬案、追求美好的幻梦旅程戛然而止——他们曾拥有的抵抗惶恐的能力瞬时消失。四人对审美追求的原动力被猛然剥夺,重又感受到各自童年时期分别曾经处于的那种无所适从的慌乱和迷茫,再次坠入慌乱、颓废、悲怆、痛苦的深渊。正当他们似乎要追寻到美的时刻,却发现美是无法捕捉的,或者说才领悟到追求美这一过程本身才是他们的欲望,得到最终结局反而使他们再度陷入迷茫与黑暗。

一部悬疑小说如果只能讲出一个完整的破案故事,可能使得读者得到唯一一次刺激。在读者得知故事的结局后,除关键的作案与破案人物外,其余视角下的细节会变得寡淡无味。在《一生彩排》中,尽管赵、钱、孙、李并不是关键作案或破案人物,但他们在“悬案”造就的关键性时刻所展示出的那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欲望,使小说文本成为富有艺术性、深刻性的美学与人学探寻。

(二)召唤时代缺失的好奇与激情

赵、钱、孙、李四人在探查悬案细节、追寻刘虹女下落的过程显然是充满好奇与激情的。叙述者在体察各色人物的生平经历、内心活动、行为动机时也表现出相当的热情。这种热烈的氛围在小说中四处洋溢,尤其是围绕着刘虹女以及关于她的三个“悬案”,各个视角下的人物简直都在进行一场不计后果的狂欢。然而,当下时代的读者却往往认为,小说人物过分的好奇与激情有些怪异和不合常理。事实上,作者正是通过这种经过艺术加工的“狂欢”,反衬现代人好奇心的缺失、生命力的退化、追求热情的消亡,召唤当下时代缺失的种种美好的感性品质。

小说上卷写到:刑侦队长武永强的本子上记有366个人的名字,包括本地的13名副县级以上的领导(其中有他的叔叔陆主席和邻县北原的4人)、省级的28人和外省的29人,当然也包括赵、钱、孙、李4人。现在,发生了侵犯刘虹女的恶性案子,他马上想到这366个人。把赵、钱、孙、李四人丢进号子里后,又接连抓捕关押了19人,其中一半人数不在原先的黑名单里。这些人中有干部、老师、医生、工人、县花鼓剧团的旦角、城郊贩卖蔬菜的农民等。南平师范学校有73名男生接受调查,暗恋刘虹女的陆主席也被武永强间接逼死。可见,武志强在尝试破获凶手的过程中,有着强烈的激愤,而这种激愤源自他对刘虹女极端的爱慕。在武永强列举、调查众多嫌疑人的过程中,读者被他的追凶气势感染,燃起激情的火焰。在下卷,为了探查“虹女之墓”的秘密,钱夏、孙秋临时起意,决定花一个亿投资荒岛,李冬提出开发荒岛上鸽子花与彩虹的美学资源,这种荒诞的决定也使读者体会到他们为刘虹女挥洒出的热血激情。

《一生彩排》中,多方主体的好奇与激情是“悬案”故事推进的重要因素。如果没有各方对三个“悬案”表现出的强烈而长久的兴趣,那么文中所谓的“悬案”甚至不能够称之为“悬案”,只是县城里过去发生的一件事。阿米斯在《小说美学》中提出,在真正的艺术品中,充满激情的部分弥漫了整体,而没有激情的整体又包围了充满激情的部分。(13)刘诗伟正是利用了这种激情,将自己的悬疑故事讲得充满强烈的艺术气息。读者也能够在激情澎湃的破案情景之中产生情感共鸣,重新发现审美的能力。

(三)接受生活本身的模糊与悖论

刘诗伟曾在《追求有深度的文学》一文中提出:“文学不是直接交代观念的传声筒,当然应该有混沌美或朦胧美……混沌美是一种意绪浑然漫延、潜沉浩荡、甚至呈现了生活的模糊性而需要整体感悟的美,朦胧美是把花放在雾里去看,在回味中体会美。”(14)《一生彩排》以多视角叙事的方式展开悬疑故事,反映生活的模糊与悖论,与作者追求文学“混沌美”“朦胧美”的艺术理念相辅相成。

小说的模糊与悖论,首先体现在人称的使用与视角的转换上。如果叙述者是全知视角,那么悬案难以成立。因此作者通过视角的自限,选择赵、钱、孙、李四个人物作为故事的主要观察者,营造悬案的氛围。赵、钱、孙、李既无法接触到关键的破案细节,也无法知晓其他人的行动,甚至他们四个互相之间也是信息隔膜、互相猜忌的。上卷第三章“我们四个”中,全程使用“我们”和“你”的人称代词,依次在四人之间分节切换,制造单一个人与其余三人的视角对立。读者跟随不断变化的“我们”这一视角依次扫视四人,把他们的自我陈述当作不可靠叙事,试图从他们的性格、行为中侦查到作案真凶。多个视角间频繁而模糊的切换故意误导了读者,每个人物都是需要被审视的嫌犯,故事的模糊性和悬疑性增强。

其次,悬案本身也始终保持在模糊和混沌状态。多视点的选取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达到疑云重重的效果,但疑团本身却没有得到认真对待。在上卷中,四人被关进看守所,只想着如何出去,少见他们推理悬案发生的前因后果。叙述者没有试图在“解谜”的智力游戏上用力,悬案破解的过程和结局也都存在不可知性。这种模糊的悬疑故事发展不同于以往悬疑小说单线推理的叙事结构,谜团长期保持在被“悬置”的状态。胡塞尔在《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中写道:“在不断实施的悬置之间,它在我们的注视下,纯粹作为主体性的相关,给予其实体意义(ontic meaning),通过主体性的确认,世界才‘存在’。”(15)尽管读者难以获得跟随叙事者解谜的快感,但悬案作为探究主体性价值的方式,推动小说跃入哲学思辨层面,在“混沌美”“朦胧美”的美学表现之上生成新的意义,指引读者对美、对时代、对存在的深刻思考。

最后,接受生活的模糊和悖论,也成为小说角色的人生哲学。在上卷“此时·开端”一节,作者便呈现了全篇的“彩排”。“你”认为“逻辑这玩意儿向来麻烦,常常是不合逻辑的”,并在讲座中提出成功的背景是“一切都在流淌”。在中卷,李冬决定隐瞒柳清新一事,阻止武永强重启侦查弃婴案,刻意制造小刘虹女来历的悬案。下卷中,小虹女和李冬双方都希望维持现状,不挑明身世之谜。“悬案”的悬而未决并不在于客观的因素,而出自人与人之间“至诚至善至美的情感”。理解悬案的产生与存在,接受生活的模糊与悖论,并在矛盾与迷惑时选择“难得糊涂”,可能是这篇小说中揭示的人生哲学。

借助多视角的切换与流动,《一生彩排》全面地反映了小说中涉及的1983—2017这30多年里社会变革对人的精神层面的影响,进而引导读者思考美对个体生命的价值,发现自身欲望的复杂与隐秘,重拾即将被遗忘的好奇与激情,坦然接受生活中的矛盾与模糊,因而,多视角叙事的“悬案”故事最终成为了生活与时代的寓言。

注释:

(1)(4)(6)(7)(9)(10)(11)(12) 刘诗伟:《一生彩排》,作家出版社2023年版,第33、4、363、361、379、84、86、101页。

(2)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28页。

(3)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28页。

(5) 王向远:《日本文学汉译史》,九州出版社2021年版,第373—374页。

(8) 阿尔贝·加缪:《局外人·西绪福斯神话》,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239页。

(13) 万·梅特尔·阿米斯:《小说美学》,傅志强译,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版,第31页。

(14) 刘诗伟:《追求有深度的文学》,《文艺报》2013年11月11日。

(15) 转引自马克斯·范梅南:《实践现象学:现象学研究与写作中意义给予的方法》,教育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73—274页。

作者简介:史婉莹,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