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作家曾说,每年他都会回到老家,和家乡的童年伙伴聚餐、喝茶,谈得多了以后,慢慢发现了一些问题:“很多童年的往事我记得住,他们记不住。很多事情在我看来价值连城,但他们无动于衷。”为什么呢?作家认为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读了很多书,而他很多的童年小伙伴却没有机会读书。读书人,好像读着读着就有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了一些不一样的眼力。
乔巴在自己的散文集《那年花开》(漓江出版社,2022年)中写下的文字,大多是他接触到的人和事,有些是因一些小事引发的感慨。他笔下的事,可能每天都在发生;他遇上的人,看起来也和我们周围的人差不多。为什么他就能写下来,还能写得这么有趣?为什么他讲出来的故事,常常让我们掩卷沉思?
乔巴并非新人,早在二十多年前,贵州民族出版社编撰的《二十世纪贵州散文史》中就有关于他《蓝月亮》《等待雨季》等作品的评介。如你所知,乔巴这个名字也显然是笔名。他说,之所以隐去真名实姓,是相信任何文字都应该依靠本身的力量。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的文字需要凭借额外的一些因素去印证,则很可能是浅薄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
探寻作家成长
《文心雕龙·体性》中写道:“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刘勰认为,作家由于外物的触发而产生了感情,自然就要说出来成为语言,把想说的情理表达出来,那就是一篇文章。从隐藏在作家内心的情理到写出文字,形成文章,一定是表里相符的。他接着分析说:“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这实际上指出,我们文章的风格,是由作者先天的“才”“气”和后天的“学”“习”不同而造成的。在刘勰看来,作家的才华有的平凡,有的杰出;作家的气质有的刚强,有的柔弱;作家的学识有的渊深,有的浅薄;作家的习染有的雅正,有的浮靡。这些都是作家的性情所熔铸、习染所熏陶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古往今来,文坛之上各种各样的作品便像天上的云雾那样变幻无常,像波涛那样仪态万方。
仔细翻阅乔巴的散文,正如一个侦探,穿行于字里行间,我们能慢慢爬上文章和字词编织的云梯,登高,看清文学是怎样让一个人拥有灵魂的。
俯仰流年的真情
散文一般都是非虚构写作。有人说散文作者是“骑着不系缰绳的骏马,驰骋于可爱的生活的绿野的骑手”。没有真情实感,写不出好的散文。更有甚者,还有人说,不敢讲真话的作家,也写不出好的散文。
一个优秀的散文作家,把自己完完全全剖白在读者面前,需要勇气。而作为读者、欣赏者,在感受了作家塑造的作品的艺术形象后,就要对作品的具体、感性、生动、形象的描绘,真实、典型的人物、事件,曲折、跌宕的情节,在头脑中进行反复审查、比较联想、体验玩味,才能真正领悟其中隐含的思想意蕴,感情色彩和美妙意境。严羽说:“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否则如戛釜撞瓮耳。”一般人,哪经得住这样的琢磨呢?谁又愿意把自己和盘托出让人去琢磨呢?
乔巴的文章,爱写人,写学生年代懵懂少年时观察女孩“有些寂寥,又透出一种孤傲,宛如一只带着淡淡哀愁的白鹭……”;写一起冲刺高考的紧张生活也不忘夸赞女生“竟如此美丽”;写大学看剧巧遇的北京大妞“像紫色信笺上的蝴蝶一样,扑打着美丽的翅膀飞过来”。故事好看,趣味盎然,情感真挚。散文作者在这里可说是敞开心胸,得以明证。
既然作者俯仰流年,敞开心胸,我们就能在他的文章中找到“文学或许仍有所作为”的证据吧。
精神成人比专业成才来得重要
勒内·韦勒克有一句关于文学创作的话说得很中肯。他说,一部文学作品的材料,在一个层次上是语言,在另一个层次上是人类的行为、经验,在又一个层次上则是人类的思想和态度。一个以观察社会为职业的人,他留心的必然是一般人习以为常、不怎么关注的事,而且还要从各种故事中寻找规律和逻辑。当他自己想写一些文章时,常常也带着这样的特点;而如果他还是一个有人文情怀的人,可能就还想挖掘人物的故事,在讲故事中表达自己的思考。对于乔巴所隶属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进入中国大学的一代学子来说,当时的“世界”更多是从文学阅读中获致。乔巴在《书斋杂事》中回忆:
后来,一个偶然的发现让我惊喜不已。
我家的老房子有一层阁楼,可以从堂屋后面搭楼梯爬上去。大概是四五年级的暑假,有一天,父亲上班,母亲也出门了,奶奶提着篮子去买菜,剩我一个人在家。我突然对阁楼产生了兴趣,抬头望了一阵,后来竟鬼使神差地把简易楼梯搬过来搭好,爬了上去。阁楼上光线很暗,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记得有废弃的柜子和凳子、犁田用的铧口、缺了一块板的水桶等等。随手一阵乱翻,打开一只木箱,里面装着很多书,再打开旁边一只木箱,也是书,集满了厚厚的灰尘。我呆呆地看着那些书,很像探险获得重大发现,心怦怦乱跳,犹豫了一下,动手翻看起来。
这一箱箱的图书,大多是中外文学名著。正是这些藏书,让乔巴推开了文学欣赏的大门。他利用父母不在家的时间,爬上阁楼,如痴如醉地阅读。因为文学作品具有具体感性的活生生的艺术形象,有喜怒哀乐的感情,最宜于触动读者的联想,激起情感的波澜,才能给读者以审美享受。乔巴在文学欣赏中所获得的力量和审美教育对他的成长有着重要的影响。
这些藏在阁楼上落满灰尘的箱子里的中外文学名著,不光满足了乔巴的审美需要,也会影响他对生活的认识,影响他的思想感情,促使他去进行这样或那样的社会活动,影响他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之后乔巴会放弃很好的理科成绩,专攻文科,并来到北京读大学。
北京求学,乔巴不仅迅速判断出了专业的特点,看起来还有较大的落差。他在书中这样谈及自己对专业的认识:
入学没多久,我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专业不需要学得太认真,从文字的要求方面看,能保证不写错别字和病句就可以了,高中语文水平足矣。对于专业选择,我发现自己可能出现了偏差,多半上错了车,而车已经摇摇晃晃往前开了。
但是,大学里有很不错的图书馆。
图书馆里数以百万计的藏书,凭一纸借书卡随便借阅,我真正体会到天马行空百无禁忌的阅读乐趣。在图书馆借书一次不能超过五册,我经常把限额用满,周末抱一摞书躲进校园西边的小树林,天气好的时候还骑自行车去圆明园,坐在废墟间读书,不紧不慢又如饥似渴。
在哈佛大学出版的斯皮瓦克教授著的《全球化时代的美学教育》一书中,重点谈到了价值重建的基石正是伦理推动下的美学教育,尤其是文学阅读。她在本书中指出,在这个变动不居的全球化时代,要好好利用技术资源,并在多元化的社会做出理性正义的选择,就必须受过良好人文训练的头脑。乔巴在大学宿舍里为自己寻找到一个独立空间:
我的第一个“书斋”,是在大学宿舍里倒腾出来的一个角落,两张上下铺架子床之间不足一平方米的空隙,用帘子挡住,里面放一张桌子和一个方凳,吃半个月素白菜省下十多块钱买盏台灯,便大功告成。大学宿舍晚上十点半准时熄灯,躲在这个角落里可以睡得晚一些,所以我知道北京市场上的蜡烛可以燃大约四个小时。我想,我的书斋一定是全世界最小的,在那张帘子的后面,孤独的烛光承载着一个学子青涩的梦想。
乔巴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想象和联想的翅膀飞得更高,感情的波涛奔腾得更汹涌,审美的愉悦得到了更大的满足。结果呢,他对生活的认识就越深刻,受到的教育就越多。可见,精神成人比专业成来得更重要。一个人对艺术的反应能力和人类生存的适应力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
正是读大学期间对专业的判断,让乔巴痴迷于阅读,看起来,反而证明了“文学有所作为”,文学阅读和艺术欣赏的训练和培养,正可提高个体的人文素质、培养我们想象美好生活的能力。
其实,英国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建校的传统就是古典教育,而美国常见的四年制文理学院,也是强调大学生要经过四年的文理基础教育,有人文艺术修养之后才能进入医学院、法学院、商学院等专业研究院。即使在强调专业知识和实用科学的今天,北美的各级大学学位仍然有对文理通识课的要求。哥伦比亚大学和哈佛大学在这方面的课程设计一直可做楷模,里面包含大量的文学、哲学和宗教经典文本,艺术史教育,以及其他文化和文明的入门课。
好作品的生命
真正的好作品是在阅读者生活中获得生命的。“初识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读乔巴的文章,阅读者的生活经历与书的内容互动才能产生真正的心灵感应。
在《想象烛光》里,我们读到对光明的赞美:
孩子,烛光给你带来快乐了吗?那火苗代表着光明,而光明永远是你追求的方向;你必须懂得,火能够驱散并战胜黑暗,值得你敬畏;只有让光明的火焰照亮心灵,你的生命才不至于晦暗;只有崇拜光明,你的一生才是明媚而纯净的,才是幸福的……
在《蓝月亮》里,我们读到对美好生命的景仰:
月光用一道透亮的银线将她的身体忠实地勾画出来,披散的长发上,圆润的肩膀上,高耸的前胸上,以及丰腴匀称的腰肢和双腿上,都映着圣洁的清辉,所有神秘而神圣的,与朦胧的月色完美地交融在一起。那山,那水,那晚风中沙沙作响的竹林,在月光下显得如此协调,生命与大自然共同的魅力被顽强地昭示着。而相比起来,月竹姐身上散发出的青春的光芒,是最为美丽的。自然界的一切,似乎也正是为了映衬这种无与伦比的美丽,才被主宰万物的神灵创造出来……
在《为你撑一把伞》里,我们读到夫妻间的和谐和幽默:
所以,日常生活中,她说方我就说不圆,她说长我就说不短,她说公鸡能下蛋,我就说我亲眼得见,公鸡千真万确是能下蛋的。只要有利于家庭和睦,公鸡能不能下蛋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完全不用计较。……我深知,对于我和妻子,我们的孩子,以及我们一家,平安和健康最为重要,其余的都是闲事……
在《一个人的车站》里,我们读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提前终止今生旅程的,还有我唯一的妹妹,为了生下孩子而遭遇医疗事故,和未及谋面的儿子一起穿过生命的门墙,无影无踪。那一天的那一刻,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洒下密集的雨点,那是一场我们那座城市里极为罕见的太阳雨,老天爷也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在肝肠寸断的日子里,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一个人半夜开车去公墓,在妹妹身边独坐到东方欲晓……
在乔巴的文字里,他把中国人十分看重的载道之文,应用到生活中,而读者可以像一个侦探,从他的文章里爬梳出他成长的秘密。
在一个文学式微的年代,我们无比感激文学、电影、艺术,正是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让我们周围的一些人拥有了一个敏于感受、充实丰盈的人生,也看到文学是怎样锻造一个人的灵魂的。
作者单位:广西出版传媒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