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在一部作品中这样直接、开放、断然,从未这样从身体到心灵到灵魂全然打开,释放本心。《刹那》以断句面目呈现的诗集之于我个人的价值超出一切文字,这可能也是生命的隐喻。毕竟,藏在评论之后的文字多思、犹豫、沉郁而怀疑,当生命中的一些事物猝不及防,推至面前时,你所能使出的应对可能只会是诗。
“刹那”本是我第二部诗集的书名,或许起初,这个“刹那”就已有某种转折或须直面的巨大隐喻,只是我未曾意识。我想说,在此最艰涩最阴霾时刻,是诗救了我,那些诗句,如一只只援手,拉我从地狱的门口走了出去。
一行行几乎不曾细想而是纷至沓来的句子,如长长隧道的一束束亮光,让我看到的不只是隧道中长的暗的现实,更是暗黑隧道外不时闪现的光芒与明媚的召唤。我想,这就是病痛中的一种引体向上的力量。我从未如此强有力地感受到诗意的强劲之美,以前我只是迷恋于它低吟的柔弱的美,它纤弱的样子曾是多么吸引我呵,而今我见识了它抵抗的美,如此不一样的精神,在诗中完整地呈现,以致我有时在写作过程中对病痛能保有一种复杂的感激的心绪。
也许这正是一种“作为隐喻的疾病”,而这正是与我同病的苏珊·桑塔格在上个世纪写下的对抗之书的书名。在那部书中,她讲:“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疾病,以刹那的方式呈现,而与之对面的人,则须通过探索去找到本心之药。诗集见证寻找,获得重生,是我重新得到另一个王国护照的一种方式。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在评论沃尔科特诗歌时曾讲,他的诗“已超越了自我置疑、自我探索、自我诊治的阶段而变成了一种公共的资源。他不是鼓动家,他所能鼓动起来的是宽宏大量和勇气。我相信他会赞同霍普金斯的观点:感情,尤其是爱,是诗歌的伟大的动力和源泉。”我欣赏这个评语,它确切地说明了诗必然要超越一己的“自我质疑、自我探索、自我诊治的阶段”,而变成一种“公共资源”。诗集的印制正想还原这一动机,而成为“公共资源”的目的不是为了某种鼓动,而是保有一种先于文字的朴素信念,感情的,“尤其是爱”的信念,认同它必将超越病与恨,是“诗歌的伟大的动力和源泉”。那一张张面孔上的关切、焦虑、不安与期待也是这些诗句产生并牵引我回到你们中去的强有力的动因。记得数年前与先生在法国,常听当地人讲到一句谚语,“C'est la vie”,中文译为“这就是生活”。无论好坏,生活就是生活、承认它也好,改变它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中的快乐,快乐才是生活的目的,同时也是诗的目的。
C'est la vie! 法国人认同它也许是在诸多烦恼之上还承认生活有其喜感的一面。生活的本质就是多种多样的,一样不能少,但是最重要的在于从中找到生活中最本真的我。无时无刻,这个找到,便是快乐。这就是生活。生活给予我们的爱的体验,无论其充盈、丰裕还是缺失与教训,都是诗的,是诗的重要源泉。
作者系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