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全集面前,我们不仅秉持珍藏和尊崇的态度,还要相信:且翻且看即有获得。最近两三年,笔者拜读《启功全集》《韬奋全集》等,与大师文墨相对而视,虔诚向学,名家巨著顺势照理而成为自我的马拉松式教育。
编译全集,迎难而上
梁实秋年轻时与几位同好约定译莎士比亚全集愿景,结果从1930年起他以单枪匹马之力笔耕三十余年,翻译了40册《莎士比亚全集》。20世纪50年代,罗新璋北京大学读书时倾倒于傅氏译笔,手抄誊录潜心琢磨,隔代知音新世纪受邀出任《傅雷全集》执行主编实至名归。所译莱蒙托夫抒情诗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顾蕴璞二三十岁时即与异域文豪心有灵犀一点通,和100多年前洋人古人结成“忘国籍之交和忘世之交”,兹事体大,此间俄语教授主持编译莱氏全集自然是不二人选。苗力田与弟子们举十年之功,由希腊语翻译了十卷本《亚里士多德全集》以飨学界,作为西方古典哲学家第一部汉语全集,该书获得一系列国家荣誉。戈宝权三十多年时间集聚90卷俄文版《托尔斯泰全集》,晚年慷然相赠家乡故里,为桑梓文化建设添上浓重一笔。
《李健吾戏剧全集》在家乡北岳文艺社1981年启动后,几次停顿不前陷入胶着,幸得夫人百余岁高寿终于等到决意编印的好消息,最终于2016年告竣,计11卷、500多万字。蔡元培全集原定八卷本,中华书局六年间分期推出前七卷,印数越来越少,日记一卷进展缓慢。嗣后,浙江教育出版社最终确定18卷本的全集规模。西南东南谢六逸、梁遇春的全集早有倡议,久闻开工启幕消息,列入国家、省级诸多规划,按照预期应该结项完毕,受众仍处在引颈期待中。
李健吾年轻时运笔行文如一匹快马,《咀华集》系列篇幅短、分量重,芸芸时尚评论中是异数是翘楚,大学时偶然打开,立即被打动折服,购得后心满意足,本身亦为上乘美文。得知挚交去世,病房不眠之夜里,巴金不断地念叨着敬爱的名字——健吾,反复回味共同好友汝龙的六字感叹——“黄金般的心啊!”巴金随想录中慨叹:“想到健吾,我更明白,活着不是为了‘捞一把进来’,而是为了‘掏一把出来’。”巴金老人一句话评价,堪称定音重锤:“五十几年的工作积累、文学成就,人所共睹。”
亲属后代、门徒弟子为先人往哲纂修全集是既有纪念传统,继而引申为担荷着普及灌输弘扬诸多宗旨的重头大戏。顾颉刚1980年去世,遗留文稿2000多万字。顾先生助手、中国社科院王煦华研究员与顾氏女儿共同整理,其间在江苏、山东几经波折,中华书局签约后经过六年编辑、校订,主人逝世30周年之际,62册《顾颉刚全集》终于面世。改革开放以来,为乡贤大家名垂史册计,各地方聚力问鼎一批全集,较为突出的江浙沪古籍研究和整理者,出版了学人专集如《冯梦龙全集》《金圣叹全集》《黄宗羲全集》《朱彝尊全集》《嘉定钱大昕全集》《王世贞全集》等。从北到南,冯至、冯友兰、梁漱溟、宗白华、胡风、曾国藩,合拢零散书页,笔墨巨细无遗,由书斋角落、档案尘封中走出来面向世人。一己可征家国事,往事兴思且动怀,煊赫当年的“立足本省、面向全国”出版热流中,全集贡献功不可没。敢为天下先的编辑帅才王亚民、俞晓群由冀辽再晋京城,经他们妙手刊行的全集系列,强大阵容里包括声震中外泰戈尔、卡夫卡、维特根斯坦、梅兰芳、顾毓琇、丰子恺、吕叔湘一大批璀璨巨星。
全集出版艰辛,弦歌不绝
全集出版似体育竞技场接力赛跑,亦如团体项目角逐,几方联手,得分汇总,分合间焉,笑在最后一棒,定格终点瞬间。《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苏联和中国分别出了两版,都是耗时二三十年的大工程。近20个语种如匈牙利语、波兰语、捷克语版本,大都以俄文第二版为基础,德语、意大利语、日本语版影响也非常之大。中央编译局与人民出版社合作出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惠及学界。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与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致力于开发新版歌德全集,北京鲁迅博物馆、台湾大学等机构联合整理研究《台静农全集》。21世纪初,四川、江西相继推出两个版本《黄庭坚全集》及《黄庭坚书法全集》。
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的著作长期被禁,直到清末同治年间金陵官书局汇刻了其56种遗书,成为历史上第一套船山全集《王船山遗书》,此书面市距其去世已近200年。20世纪30年代,上海太平洋书店铅排第二种《船山遗书》,收录了70种作品。又是六七十年过去,岳麓书社新编《船山全书》达到1000多万字规模。从南京、上海,再到作者家乡湖南,王夫之全集的编辑、修订之路不断延伸。版本更新,冲刺超越,为增光添彩的踵武者留下路标。鲁迅去世两年后,胡愈之主持复社印行了600万字皇皇二十巨册首部全集。195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创建伊始,专设编辑室相继主事50年代、80年代两版《鲁迅全集》,先后耗时七八年、五六年之久,编辑、注释者包括社内外鲁学专家王士菁、林辰、孙用、朱正众多名师才俊以及工农兵各界代表的“三结合”参与。1948年,朱自清、吴晗、叶圣陶等在开明书店主编出版四卷本《闻一多全集》,在朱自清生命最后的两年里,奔忙故友作品结集成了自己的头等大事,50多年后,家乡湖北新版《闻一多全集》达到12卷。《朱光潜全集》1987—1993年由安徽教育出版社陆续出齐了二十卷,进入新时代,中华书局重编补遗增订至三十册。上海远东出版社2016年由傅雷文化发展专项基金资助,启动了26卷本《傅雷著译全书》。沈从文、汪曾祺师徒前车后辙,全集、别集相继亮相,衍生树杈分枝,茂荣可喜,绿叶纷披。北京胡杨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何崇吉先生最善从全集中提炼主题主线,擘画奇崛创意,顾随、史念海、陈旭麓等大家小书,举纲张目,他运用之妙,施编法如用兵,以少总多,存乎一心。
全集之成,大为不易。全集之难,气魄资金姑且莫论,学术准备、编校功夫,也非常态班底所能顺利履职。20岁中山大学毕业即投身出版的陈原先生,对语言学素有专攻,相关撰著很多,他晚年主持心仪既久的赵元任全集,倒在了编纂会场一病不起,全集之完美完善,难攀其极。作为三位编委会主任之一,他为全集所撰前言尚未润饰,后由另一位主任江蓝生代为最终完成。预计20卷的大书难度很大,陈原道出“三难”,技术、编印,尤其是主事者面对的更大困难,因为全集最高目标在于“不仅保存珍贵的文献资料,通过这些精神产品,让后人寻出前人学术发展的轨迹,悟到学术本来发展的见解”。“平凡而伟大的人文学者”“举世闻名的语言学大师”,全集问世,堪称“当今文化界学术界出版界的盛事和大事”。殊荣召唤,使命在肩,压力可想而知。君不见“中国共产党早期领袖先驱文库”中的一本,问世九年后,中国图书评论学会主管的《中国图书评论》刊登了专业人员所撰《〈方志敏全集〉中的若干错误》一文,指出了五方面问题。几代学生通力专攻的《钟敬文全集》,两栖于新闻出版与学术界的祝晓风先生赞誉文章之后,细读精研,又于专业刊物上登载了万字长文来析错指谬,前修未密,美玉微瑕,令人扼腕叹息,只好有待后出转精、亡羊补牢吧。
阅览全集的欢愉收获
“人生读万卷书,走万里路,而后著为文章歌咏,乃有可观。”清末吕桂为友人著书题跋中留言,可以写照状摹全集的复杂深奥摇曳多姿。望青春光华,见暮年晚途,朝露之花,秋圃硕果,悉数呈现。掂掂书的量,赏赏书的质,入得全集书城,各取所需皆有所获。新东方联合创始人王强倾心于和古今文豪温馨交谈,书房里独辟“诗人之角”,齐备了自乔叟以来英国代表诗人全集精装本。上海鲁迅纪念馆李浩副馆长热心介绍馆内书墙中最醒目的一排,几层书架中摆放了境内外9个版本11种装帧形式的鲁迅全集,洋洋大观。体会领受文字,答案启发于心,绝无简单对应的标准导游图和规矩说明表,孟子曰“游于圣人者难为言”,诚哉信然。
盛世宝旧卷,承平刊全集。单一作者的个人全集之外,荟萃一个时代或某项专题作家作品于一堂的综合性全集,其作其成更具挑战,尤其令我们钦佩赞叹。全国高校古委会支持资助的由《两汉全书》《全唐文》《全宋文》等组成的“九全一海”,集聚了多位古籍整理专家学人成果。2022年,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资助项目公布后,大家欣喜地发现,全集、全编竟有五六种之多。走出一时、一世之书,古代经典全集成了阅读朝圣旅途上的醒目地标。30多家出版社参与《中国美术分类全集》编纂工作,历经25年完成如此工程。“十四五”重点规划《敦煌文献全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甘肃教育出版社共同打造传世精品。河南美术版《汉碑全集》耗时10年之功,商务印书馆《卢梭全集》,科学出版社《中国出土青铜器全集》,中国青年出版社《徐悲鸿全集》,九州出版社从台湾方引进王云五、徐复观全集,作为自家领军品牌,都在书展和书市布局中耀眼夺目。浙江大学版《宋画全集》《唐画全集》等断代集大成之作,更是难以为匹的创新性继承硕果,古来多少丹青巨擘悉数网罗。
新世纪前夕步入出版行业,购买光明日报出版社李春林总编辑所撰的《一亩园心耕》,读到其慨叹全集出不全、读不全时,心有戚戚焉。仰望高原,友邻教育社编纂《傅雷全集》时,拜见罗新璋先生,后来向他讨教翻译之道,受益颇深。与同事赴世纪集团调研,瞩目于一楼大厅内众多全集,匆匆远望《施蛰存译文全集》。拜访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时,蒙受礼遇,不期然得见翻译家翻译托尔斯泰的一份手稿,喜不自禁。再回想春林总编,从《张岱年全集》给予人的全方位享受梳理出三组关键词:有意思、有意义;趣味、需要;零食、正餐。大师白话,浩瀚星辰,俯仰间见精神、获滋养。新时代2021年,武汉大学金宏宇教授为理想的全集编纂设计出更高标准——“真”“全”“准”。全集若要臻此境界,必须经由全方位学术介入。其过往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文献汇编,而是浩繁而精密的学术工程和学术活动。
作者单位:辽宁出版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