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水墨山水 寻找中国文化

2024-09-02 00:00尚辉徐仁龙
新阅读 2024年7期

2024年5月30日下午,由北京靳尚谊艺术基金会主办的“山峦墨章——现当代水墨艺术展”及学术研讨会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教授、博导尚辉,中国美术馆展览部主任邵晓峰,中国美术馆民间美术部主任王雪峰,著名批评家杨卫,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知名策展人于洋,台湾山艺术文教基金会董事长、艺术收藏家林明哲及部分画家出席了展会,并参与了研讨。专家的精彩发言对普通读者阅读、理解水墨山水文化大有裨益。本刊选编两位专家发言如下。

“山峦墨章——现当代水墨艺术展”无论是在观念表达、题材选择、媒材运用还是技法拓展等方面,都呈现出水墨艺术独特的包容性与延展性,以及其指向未来的当代价值。

传统与现代文化的融合发展:20世纪以来中国画的变革

尚辉:此次展览通过精选作品的方式,让我们看到20世纪以来,尤其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中国画、水墨画和水墨艺术这三者之间的演变关系。“渡海三家”(溥心畲、张大千、黄君璧)是中国画的变革者,在当时,其变革意义是在清初画坛“四王”(王时敏、王翚、王鉴、王原祁)的基础上实现南宗和北宗的结合。从溥心畲和黄君璧的山水画作品中能看出,他们力求把南宗的笔法柔秀和北方的刚健、苍劲有机地结合起来,因而开启了20世纪山水画的最初变革。

在展场里看到张大千那幅小小的山水画是泼墨山水,里面有更多的水墨成分,从这个角度讲,他是对前两位“渡海三家”的再度变革,他的水墨里面有很浓重的用笔成分,里面既有很刚劲的笔法,也有很柔秀的气度,通过对这张画的阅读,可对张大千对20世纪中国画变革的意义有新的认识。

展览上有李可染先生的作品,李可染是倡导写生山水的最早实践者之一,

我们通过看展可发现,今天的写生山水没有达到李可染的高度的原因是我们忽略了对传统笔墨的研究。

李可染是写实的,通过写生的方式来感受、感知自然山水,同时又把这种感知巧妙地融入到传统笔墨之中,他的山水画的透视法又很巧妙地跟山水的符号结合在一起。从李可染反观今天中国画的问题,不是写生不够,而是通过写生来替代对传统中国画的研究,这是我们的失误。

李可染之后我们可以看到更年轻的一些画家的发展,周思聪的作品仍是20世纪人物画的高峰之一,这是不可置疑的。我们今天诟病当代人物绘画发展问题,有的是过度强调造型,有的连造型都没有,过度地强调照片化,照片降低了绘画造型的难度,也使它更加接近市场视觉经验,丢弃了绘画本源精神,但这两者都和笔墨比较远。周思聪的作品让我感受特别深的还是他把造型与线包括皴擦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所以他不愧是徐蒋体系的人物画家。他最巧妙的语言是皴,这点我们以前对他的研究都不够,把山水画的皴用在每一个地方,皴中还有一些线,但他的线从来不浮夸,不是我们所说的写意的线是可以任意所为,他的线是写意的、是高妙的,是融入、深入到人的造型内在的结构里。我知道周思聪先生后来也一度反对复描造型,他的反对有一定道理,今天来看周思聪先生还是把西方的造型精髓抓住了,他的画面后来虽有变形,但他变形的基础是对人物造型的一些最基本的理解,今天的问题也包括对写意问题的认识,仅仅抓住了后半段而否定了前半段,我们强调人物和变形,没有看到变形的基础来自对人物造型最扎实的理解和基础作用,这是今天中国画所面临的一些问题。

当然,中国画的发展和海峡两岸的交往是密切相关的,最不能忘的是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来自香港的吕寿琨和台湾的刘国松对大陆山水画、中国画的影响,刘国松的作品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产生了很大轰动。刘国松说,什么是笔?笔就是线。什么是色?墨就是色。用笔墨、用线和色和重新替代我们传统中的笔墨,从此使中国画变成了水墨画和彩墨画,才有了吴冠中先生自己独特的创作。当然吴冠中先生的水墨创作可能也早于刘国松的展览,但不管怎样,艺术家在这个时期都面对的主题和李可染那一代人不一样,他们面对的是今天正在走向现代社会的中国如何通过艺术作品体现现代性的视觉经验.吴冠中也是艺术的最先领悟者,最早提出了艺术的形式问题,即不要受笔墨束缚的现代艺术变革精神,我相信有了吴冠中才有了后来像王天德这样的一些画家,当然王天德、蔡国强他们的作品也并不完全一样,他们更多的是用当代艺术理念强调水墨是一种艺术,而不仅仅停留在笔墨上。

水墨是一种艺术,是在国际艺术语境下,在当代艺术媒介不断扩大的情形下发生的,他们在任何媒介都能够成为艺术的语境下依然用宣纸,用宣纸的中国写意精神和笔墨精神,来创造具有当代艺术色彩的中国画、中国艺术,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创造。

当然,这种用多媒介的方式,用当代艺术理念来探索中国画的方法打开的道路是宽广的,也使中国画变成一种世界艺术,通过这个展览可以看到,这个展览后半段是国际艺术中的一种样式,这是特别庆幸的。我们通过这个展览也获得了一种反思,这种反思是,中国画是不是完全走向国际变成国际艺术就算了结了,或者中国画自身的使命就结束了?这个展览中,丘挺的作品,方向的作品,毛冬华的作品,包括冯斌和孙浩等画家的作品,看似是表现主义的人物形象,但他们仍然用的是水墨这样一种媒介。我相信我们今天在质疑写意精神时,可以在丘挺的作品里看到没有任何工业文明污染的纯粹自然的山水,这种纯粹自然的山水体现了中国绘画的内观精神,中国画从来都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内心去想象世界的,所以笔墨从来也不仅仅是现实中的语言,而是和想象中的中国书法结合在一起的一种文人精神特有的语言,从这个角度来讲,这部分的语言是不可变的,或者说这部分语言是西方世界从来没有的一种艺术语言。

丘挺的作品表现的是城市生活或是今天有关城市文化寓言中的一些情景,画面中搁浅的鲨鱼是一种寓意,暗示自然在后工业文明中可能存在一种自然的搁浅,也许包括人类自身的搁浅,也包括AI时代我们过多地强调技术视觉会不会也戕害中国绘画这种人的肉眼形成的绘画艺术本身?毛冬华的作品非常有意思,若干年前她在这个展场举办了她的观海望京的展览,有这个系列中的其他两幅,这次正好是另外两张。我特别赞赏林明哲先生有这样的眼力,能把像毛冬华这样的用纯粹中国画的笔墨,用线、用没骨的方式来表现现代的城市建筑,表现现代城市中夕阳光色里的宁静感。毛冬华的作品特别有意思,她一方面是具有现代城市视觉经验的,但同时在表现光感的同时还表达了宁静,表达了文人特有的书卷气和静雅之气,这是对现代中国画的一个很好的诠释。

领悟古人与表达自我:水墨山水中的优美、崇高之美、古雅之美

画家陈建华(代许仁龙教授发言):《山峦墨章》的展览里,展览了许仁龙的一幅《蓝色大原》。我问他,黄土高原本是黄颜色的,你怎么画成蓝颜色呢?他说有一天黄土高原上下雨,早上起来雨停了,黄土高原被雨水渗透了以后很清新、很润泽,雾慢慢升起来,整个黄土高原朦朦胧胧像罩了一层蓝色,升腾起宁静感、神秘感,他把这种自然中突然出现的一种仿佛幻觉般的景象一下子记到心里了,之后用水墨加中国的石青画出了这么一个蓝色的大原。这个大原令人感觉很神秘、很静,似乎有一种宗教色彩。

许仁龙教授说自己30来岁的时候,有两本书对他启发非常大。一本书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这本书里谈了中国的美学思想。西方美学有两个美,一是崇高之美,二是优美,王国维在中国文化的基础上又提出古雅之美,如我们欣赏一个青铜器,就存在着这种古、雅的东西。第二本书是《六祖坛经》,他读完感悟到,人一定要用自己的心灵去感悟这个世界,不要忘记你学的任何知识都是别人传给你的,你自己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认识呢。再者,你的知识终归是知识,要转化,要灵活运用,而不能教条。许仁龙现在已经70岁了,这两本书一直影响着他。

许仁龙在中央美院时就注重画山水,黄土高原走得比较多,他看黄土高原跟古时候传统的山水画完全不一样,传统的山水画是小桥流水人家,云雾缭绕美极了,他觉得那是优美。到黄土高原尤其是他去的山西、陕西、内蒙古的交界地带都是广袤的大原,很沧桑,很朴厚,他想起了王国维提到的崇高之美,他说一定要追求这种崇高之美才能把黄土高原的山画出来。他说,要表现黄土高原,要把黄土高原的气质画出来那只能追求宋唐开疆拓土的大美,有张力、很饱满。但薄薄的宣纸画不出来眼睛看到的感受,这时候他把水墨加中国的重彩融合在一起,这样才能把黄土高原的分量、体量、雄厚的东西体现出来,他做了10年的探索和表现,他觉得这样的画更有表现力。台湾山艺术基金会的林明哲先生很欣赏他的作品,20多年前就对他以鼓励和支持,先后收藏了他100多幅作品,基本是黄土高原、华山、水墨加重彩。林明哲先生觉得他的画跟别人的水墨画不一样,感觉很厚重,许仁龙在这样的思想引导下进行了水墨和中国重彩画的融合探索。在山艺术基金会的资助下,1998年在中国美术馆举行了他的探索性画展,包括美术学院的靳尚谊、李琦等很多画家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后来他的代表作品《万里长城》在人民大会堂的接待大厅里,就是《新闻联播》经常出现的背景,是金箔和银箔,在贴之前用水墨打底,亮面用的金箔,暗面用的银箔,这样长城的质感就出来了。有人在1998年对他说,如果你继续沿着这条路探索下去,可能是中国重彩山水画的开派画家,他也想沿着这个路继续走下去。他教书时的一个学生是万州人,学生说李可染他们老到我们那去画山水,你也到我们那儿去画吧,许仁龙就去了,去了以后激动得不得了,四川是山高地窄云雾缭绕,水又很急,和黄土高原是另外一种景象,他一下子就扎进去又搞了10年,专门画三峡、巫山、夔门,主要是写意山水。这是他的第二个阶段。2018年,许仁龙沿着湘江流域一走一看,他的感慨又来了。湖南的山水和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山水完全不一样,它是丘陵地带,雨水很多,山川草木长得非常茂盛,把山脉都掩盖了,成片成片的竹子,成片成片的树,山脉看得都不清楚。他回去后发现近代的画家几乎没有人能够把湖湘那边的山水表现出来,他唯独佩服的是五代的董源画的《潇湘图》,把湘潭的丘陵山水表现得非常到位,距今有1000多年了。因为山里面的树密得不得了,山脉是看不清楚的,所以当代的画家和后来的画家出现了两个问题,要么是照搬古人的一些画,程式画的芥子园画的山不像当地的山水,要么是山脉看不清楚多找点带石头的山去画,总想画得结实一点像山。许仁龙在65岁时就研究家乡的山水,这几年就奔到湖南不回来了,他说对艺术的追求要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自然,这种语言是他要物化心源以后再去表现,画画和做事要有敬畏之心,要用虔诚的心来感悟自然和艺术。

(本文系作者在研讨会上的发言,经编辑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