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客乡》由德国小说家燕妮·埃彭贝克所著,入选《卫报》21世纪百佳图书。《客乡》以冰山一般的超然语调、非凡的综合想象力、深邃的历史意识,从女性的非正统视角出发,讲述了发生在柏林郊外一栋湖边别墅内及周围的人与物的故事。小说重塑了读者对历史事件与个人意志的认知与想象。本文基于《客乡》创作背景和内容介绍,分析《客乡》的“超然”诗意叙事特征。
关键词:《客乡》 德国文学 “超然”诗意 叙事特征
燕妮·埃彭贝克(Jenny Erpenbeck)出生于民主德国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物理学家和哲学家,母亲是阿拉伯语文学翻译家,祖父母也都从事写作与出版工作,自幼便受到文学与艺术的良好熏陶。青少年时期的燕妮·埃彭贝克对政治素不关心,直到柏林墙倒塌,东西德政治形势急剧变化,对德国以及整个世界的政治、经济格局造成了深远影响,其人生的分界点自此开始,她走向文学创作道路,通过文字书写自己、家族以及整个德国乃至欧洲身处历史巨变之中的痛[1]。
《客乡》的创作背景
通过了解战后德国文学发展可知,德国文学在很长时期内始终重视探索艺术与政治的关系。燕妮·埃彭贝克继承了这种创作思想。德国战败引发人们对现实社会的迷茫、不满,同时也唤醒人们对历史的反思和对未来的思考,如何在废墟中继续生存,以及如何定位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战后德国文学领域所关注的重点问题。战后前期,德国的理性思潮占据上风,年轻学生发动了对纳粹的彻底清算运动,很多文化界人士认为应摆脱希特勒及纳粹帝国的阴影。进入20世纪50年代后,德国逐渐走出了战争的阴霾,西德经济恢复乃至超越战前水平,出现了文学隐逸的声音,否认文学与政治、社会之间的关系,倡导文学创作“为艺术而艺术”。在关于文学研究方向和社会价值的探讨中,涌现了一批以反战、反思历史为主题的诗人、小说家等,文学的政治化倾向日益明显。尤其是在60年代末,德国社会充斥着关于“民主”“正义”的讨论,要求德国人不仅反思,还须牢记其战争罪责,文学领域逐渐直面历史现实,清算纳粹、反思纳粹的文学作品盛行。步入80年代后,文学领域在原有反思、批判的基础上,出现了一些新的创作倾向,作品多以个人或家族经历为故事线,探究如何在历史罪责下寻找身份认同[2]。90年代后,随着两德统一,两种不同的思想文化发生了碰撞,文学作为思想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呈现出多元化发展的状态,涌现出很多以现实为创作背景的文学作品,德国文学逐渐流行家庭小说和代际小说,从普通人视角回忆德国人曾经遭受的“灾难”和“损失”,通过各种叙事模式来书写战争给人们造成的痛苦及人们的反思,表达对社会现实的看法。从语言特色上看,很多作者刻意使用含混话语,选择具有两种或多种用意的语句,使话语意义呈现不确定性,让作品表达更具多样性;从叙事方式上看,宏大叙事难以充分体现鲜活个体的破碎体验,文学创作亟需一种能够有机衔接真实和虚构的叙事方式,将个体发展和历史进程相融合[3]。在此背景下,一种称为“虚拟自传”的写作方式在德国文学领域兴起,即借助作家真实的生平事迹,以自身的感知力反映社会现象,开启回忆纳粹历史的新视角,成为被压抑受害记忆的释放空间,将文学扩展到现实维度。《客乡》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品之一。
《客乡》的内容述评
《客乡》开篇背景为冰河世纪,以欧洲大陆的地质变动拉开序幕。随着冰山的移动与融化,德国东北部的勃兰登堡形成了一个湖泊。小说画面逐渐定格在湖边的一栋别墅。小说将该别墅作为叙事焦点,讲述不同客乡人离开又到来的故事,包括园丁、纳粹德国建筑师及其妻子、农场主及其四个女儿、德国共产主义作家、犹太布料商等。燕妮·埃彭贝克在《客乡》创作中增加了一些戏剧元素,将别墅作为戏剧舞台,一众角色轮番登台演绎自己的故事。园丁是《客乡》中非常重要的角色,可视为作者的化身。作为别墅的管理者,园丁在不同角色的登台和退场过程中发挥着整理舞台的作用。燕妮·埃彭贝克以“客乡”命名小说,便直接点明了所有人物的矛盾状态:对于别墅所在的这片土地而言,最初居住的人被迫离开,后来的定居者也是不断出现、离开并不能完全捍卫新的生活。客乡人是作者对这片土地上的居住者的身份定义,所有居住者都期望在此建立一个家,但由于当时德国复杂的社会环境,人们对家的认知发生了改变:家成为能够随时驻扎和流动的贴身物件,并进而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激情、创伤、和解等深刻印记。小说采用多种时态与视角的全知叙述方式,利用建筑的永恒性映照人类生命的多变性,反映了生命所无法观摩的历史全局。此外,小说的结局早在开篇就埋有伏笔,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人和事物最终都会化为尘埃,但永恒的生命却存在于人类个体的一生中。此外,燕妮·埃彭贝克在《客乡》创作中,融入了自己家族的真实经历。如作品中的别墅及人物确有其原型:别墅中的游泳、写作、聚会等活动描写参照了作者自身的童年经历;犹太女孩多丽丝和作者母亲名字相同;关于作家的叙述则渗透了作家祖父母的经历。为增强作品创作的代表性和准确性,作者查阅了大量地方史志资料,在人物塑造方面,突出对个体经历和遭遇的描写,强调人物的职业、国族、性别等要素,而对于人物的容貌、姓名却较少着墨,可泛指彼时社会中的任意一个普通人,通过这样的叙述方法打破了虚拟小说和现实世界的边界。
《客乡》的“超然”诗意叙事
《客乡》在进行叙事时,有着明显的“超然”诗意特质,即通过那些在历史转折中失落的人与物的故事,含蓄地展现历史磅礴的进程,“过去”被置于“现在”的表层之下,但它的形状终究会显现出来。它通过叙事风格、叙事方式、叙事语言的具体举措,实现了永恒在暂时性中得以彰显、家不再具有归属感的叙事效果。
“超然”诗意叙事的举措。首先,诗性叙事风格。不同于亲历战争与动荡作家的直接揭露与批判,燕妮·埃彭贝克采用更具诗意的、隐晦曲折的方式来描述人们所经历的伤痛,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如用“方兴未艾的空气”这样独特的形容凸显空气的流动特征;用“湖水永远温软地拍打着湖岸”将湖水人格化,使其具备人的思想和感情,以表达自己当下的情感。同时,燕妮·埃彭贝克更擅长使用动词,通过有温度的人物和景色刻画,让很多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具备独特魅力,产生别样的阅读效果。如燕妮·埃彭贝克在描绘风的场景时写道:“只为听一听它们那数以万计的银色叶片齐齐捕风的声音。”以“捕”作为动词打破传统的主动/被动思维束缚,将银色叶片作为动作发出主体,描绘为“树叶捕风”而非“风吹树叶”,既赋予数以万计银色叶片以网的质感,又凸显了风无影无形的存在方式,将常见的自然景观以更加生动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借作者之眼去领略大自然的美感。此外,《客乡》独特的诗性叙事方式将自然主义与人文主义完美融合。如作者在描写园丁时,利用大量的细节描写,客观勾勒出园丁精心照料别墅(大自然)的场景。作家细腻的笔触,为读者呈现出更加真实、立体的园丁形象;而在其他篇章中,燕妮·埃彭贝克却又为读者展示了一种直窥人们内心深处秘密的叙事风格。以上两种叙事风格既相互独立疏离,又在某些方面相互渗透。
其次,复杂时间线的叙述方式。《客乡》以特定的地理空间为据点延伸出两条平行的时间线。小说除序章之外,每一章节都以职业、性别等人物身份命名,比如《园丁》《布料商》《作家》《建筑师的妻子》等,全书按照“园丁—其他人物—园丁—其他人物……”这样的章节结构模式有序排列。在第一条时间线中,园丁如突然闪现的点,既深度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又带有神秘感,居民也不知道园丁的来历,仿佛园丁一直生活在这里。该时间线以园丁为主角而开始,又因为园丁的离去而截止。对于来来往往的客乡人而言,园丁仿佛是永恒的存在,帮助历代房主盖房、砍伐、浇花,与这片土地保持着持久的联系,但他却从未真正拥有过房屋,既属于往来客乡人的旁观者,也是客乡人中的一员,园丁在房屋上投入的心血随着时代变迁而被淡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第二条时间线则汇聚了无数不断出现和离去的生命。作者不以常规时间为基准,而将人物故事作为时间坐标进行叙述,时间随着人物故事的推进而流逝,并随人物的回忆而倒流,如同海浪的起伏,形成相互交织的时间线团[4]。一方面,时间像是房屋般可供人肆意进出,即使你仅仅将时间攥在掌心,它也会拼命挣脱向着要去的方向;另一方面,时间又可以遗留下具体形态,如被书压扁的蚊子“可能将比岁月留存的时间更长”,甚至可能演化为化石而永远留存下来,生命也只有拥有更加坚硬的质地才能避免完全消逝。燕妮·埃彭贝克是一位对时间极其敏感的作家,她没有通过日历或钟表上的时间来向读者讲述历史,而是通过平凡生活细节的重复,以听觉、嗅觉、触觉等感官刺激唤醒人物内心的真实感受,让读者拥有沉浸式体验。
最后,重复的叙事语言。小说创作存在一个普遍的忌讳,即在写作中尽可能避免使用重复语言。燕妮·埃彭贝克却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地在不同章节中运用相似甚至相同的词汇、句法与形容,如“蔡司依康”(品牌名)、“金属般的叹息”等在文中多次出现,甚至出现在同一篇章中。作者以重复的词汇、句子、句型等要素,展示出鼓点般的韵律感,以独特的写作方式吸引受众。同时,韵律感是《客乡》的鲜明特征。燕妮·埃彭贝克运用各种手段来凸显作品的韵律感,如递进式推移、排比式铺陈等。作者还使用了许多精炼的短句——虽然缺乏明确的关联词,但蕴含着暗示性关系的语言——构成了一段段不断激发人们思考和探索的故事,吸引读者更好阅读和理解作品内涵[5]。
“超然”诗意叙事的效果。一是永恒在暂时性中得以彰显。在《客乡》序章中,燕妮·埃彭贝克从不同角度讲述了冰川的象征意义,主要指冰川从未彻底消逝,只是以变化着的不同形态而存在着,让永恒在变化的暂时性中得以彰显,而人类却无法捕捉和把握冰川的这种永恒性。同时,冰川在一定意义上类似人类遭受的苦难。人类一直在持续地经历着苦难,如种族歧视带来的可怕屠杀、对女性的摧残、战争造成的痛苦和破坏、被资本压迫的底层人民等。在痛苦的考验下,永恒也似乎显得脆弱和无能。更值得注意的是,《客乡》最终呈现出一种叠影式的表达意境,所有事物都会烟消云散,人类的重大苦难源于其对事物永恒性的执念与欲求,但在纷繁变动的社会环境中,人类必将一无所获。而即便如此,人类在暂时的栖居中依然无法逃避被戕害的命运。燕妮·埃彭贝克意在揭示,人类只是客居在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中,即使我们曾参与建设和改造,但依然是客乡之人。
二是家不再具有归属感。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不仅仅是房子,更是亲情所在之地,赋予人安全感和归属感。但燕妮·埃彭贝克在《客乡》中对于家的描写呈现出一种危机之感,其原著名为Heimsuchung,除探视、造访之意外,还包括灾难、折磨等含义。对于书中各人物而言,家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如在农场主的故事中,农场主是一位父权制社会的代表,专制且守旧,完全掌控着女儿的婚嫁与爱情,将其视为获取资源和财产的工具,导致女儿悲惨的命运;对于农场主女儿而言,家是一个住所,更是逃不出的牢笼。在建筑师的故事中,政治环境的动荡使建筑师必须逃离现在的家,家带给他的不再是温暖和安全,更像是一个捕兽夹,随时将他陷于危险之地。透过不同人物流离失所的故事不难发现:家不再是安全之地,而是能够被随意侵入、污染,这反映出德国正在遭受的历史性创伤,很多生命仍然奔逃于大地之上[6]。
结语
燕妮·埃彭贝克找到一条蕴含“超然”诗意的个性创作之路,摆脱了传统“颓废文学”,以另一种别出心裁的视角和结构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个体情愫。她在《客乡》讲述的只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片段,但却在历史长河中挖掘了房屋主人、访客、租客等鲜活生命,通过合理的地理和历史调度,书写了不同人物的人生际遇,在个体命运和历史事件的碰撞中完成了对时代历史的叙述,写就了一段20世纪的缩影。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
参考文献
[1]徐英静.一座房子,一个女人:燕妮·埃彭贝克笔下的历史侧写[EB/OL](2024-03-19)[2024-05-18].https://culture.ifeng.com/c/8Y3Qt3HdBEz.
[2]九筒.《客乡》:打捞20世纪普通德国人的一生[N].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06-22.
[3]刘健.德国后现代主义文学:起源、发展及其与战后德国社会历史的辩证互动[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03):109-117.
[4]裴雪如.我们都是客乡人[N].北京青年报,2023-05-26(B05).
[5]徐兆正.把握战后世界文学总体性的尝试——评《战后世界进程与外国文学进程研究》[J].当代外国文学,2020(2):166-170.
[6]孟秀丽.《客乡》:超然的诗意叙事,浓缩德国百年沧桑[EB/OL](2023-03-1)[2024-05-18].https://mp.weixin.qq.com/s/B_yp7rvdwsCnMi_y4DVff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