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之诗论诸说

2024-09-02 00:00李倩宋萌
新阅读 2024年7期

摘要: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可谓一部系统严密、理论深入、影响巨大的宋代诗话。严羽直指江西诗病,以禅喻诗,创作了《沧浪诗话》。其中“诗辨”篇较为集中地以禅语喻诗语,创造性地提出了“妙悟说”“兴趣说”“入神说”等,对当时和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本文欲以其中的“诗辨”篇为本,探讨严羽所提出的诗论观点。

关键词:严羽 诗辨 妙悟 兴趣 入神

后人对《沧浪诗话》多有争论。赞同者认为严羽确乎以自成一派的诗论体系对当时和后世的诗歌创作和发展做出了贡献;但否定者认为严羽不懂禅,而以禅喻诗更属荒谬。笔者欲以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为主,结合当时时代风气进行探讨。严羽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明确提出,其创作意旨在于“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反对宋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主张。其次,严羽只是将禅学与诗歌的某些相似方面进行比喻论说,因此应以严羽所提出的“以禅喻诗”来观其所论。

“妙悟”说

严羽提出“妙悟”说,将汉魏晋唐与本朝之诗详分等次。对于唐朝,又按照时代气象和诗歌风貌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严羽将汉魏晋盛唐诗划分为第一义——临济宗之下。汉魏诗为不假悟,晋和盛唐诗为透彻之悟。“大历以还之诗”即中唐之诗为第二义——曹洞宗之下。晚唐之诗为声闻辟支果。严羽的划分以及“妙悟”说的提出,是针对当时时代风气的弊病而言,江西诗派、四灵诗派、江湖诗派都以唐诗为模范加以学习。诗歌发展到唐代可谓臻于极致,宋代再想在诗歌上翻新出奇便很难做到,王安石便言“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非如苏轼类等奇才才可作真正之诗,其他学力不高之人只能亦步亦趋,在唐诗的格式和形式上追其脚步以显得不失诗之本质。严羽并非反对黄庭坚所提出的江西诗法(如“点铁成金”“夺胎换骨”说),而是反对后人不加思辨地因袭使得对黄庭坚诗法的学习成为一种桎梏,使诗歌的学习和创作落入窠臼。四灵诗派和江湖诗派亦有此弊病。因此严羽提出“妙悟”说,意在倡导诗歌的创作并非字词句的雕琢和刻画,而应注重诗歌的审美特性和内在精神。

严羽对“妙悟”说的划分与诗歌风貌和气象有关,亦与前人和当时的论禅风气有关。如北宋末年南宋初年的韩驹便有言:“诗道如佛法,当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惟知者可以语此。”[1]北宋范温亦言:“学者先以识为主,禅家所谓正法眼,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1]所以严羽区分诗歌为大小乘,有第一义的最上乘,有第二义的小乘禅。刘后村批评严羽:“诗家以少陵为祖,其说曰:‘语不惊人死不休。’禅家以达摩为祖,其说曰:‘不立文字。’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1]。然而,严羽旨在以禅喻诗而非以禅为诗,只是借禅的比喻来警醒世人诗歌需要加入人的情感意志,需要有心之悟,而非一味追求学力、专注于“无一字无来处”即可为诗的论调,诗歌的兴发感动之意尤为重要。冯班在《严氏纠谬》中批评严羽“临济、曹洞,机用不同,俱是最上一乘”[1],甚至批其“剽窃禅语,皆失其宗旨,可笑之极”[1]。临济宗、曹洞宗的确是南宗发展下的“一花五叶”之两派,但是各门宗在发展过程中确有其轩轾,在严羽生活的时代临济宗确比曹wbBejX6UGJdf1J3IwFcDzw==洞宗发展更盛,因而严羽作此分别。严羽的“妙悟”说,正是针对当时学风重词句与理而不重意兴的纠正,其在《诗评》篇言:“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1]严羽对“妙悟”说的划分与诗歌艺术有莫大的关系,讲究浑然一体的浑融气象,反对人工刻意为之的雕琢刻画与苦吟。

“兴趣”说

严羽认为诗应追求“别材”和“别趣”,即诗之“兴趣”。对于“别材”和“别趣”,严羽曰:“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1]严羽提出诗应该有别材和别趣,不能以书和理为羁绊。后人多有斥责,批驳严羽不重视书和理,实在是错识。严羽已经明确提出“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反对一味地以书和理为圣,不注重诗之“别材”,“别趣”。“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1]严羽说“非关书”“非关理”,便是指摘时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多务使事”“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的弊病。严羽并非反对多读书、多穷理。萧千岩云:“诗不读书不可为,然以书为诗,不可也。”[2]葛常之《韵语阳秋》云:“欲下笔,自读书始;不读书,则其源不长,其流不远。”[2]郭绍虞校释:“万卷书要读得破,才能去其糟粕,取其精华。”[1]如此种种都申明了书对于诗的重要性。多读书才有知识的积累和支撑,作诗时才可以从中提取相关的经验。严羽所倡导的“兴趣”“妙悟”亦需要读书的积累,否则即使灵感乍现,脑中无物、心中无物、笔下无物,岂可为之,当必作不出诗。于“事”“理”而言,胡应麟在《诗薮》中曰:“禅家戒事、理二障,余戏为宋人诗,病政坐此。苏、黄好用事,而为事使,事障也。程、邵好谈理,而为理束缚,理障也。”[2]严羽所反对的只是当时宋人被“理”和“事”所束缚的弊病。“理”和“事”应该是作诗的工具,应该服务于诗歌,而非诗歌被“理”和“事”所驱使。严羽在《诗法》篇提出:“不必太著题,不必多使事。”[1]“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拘来历。”[1]《诗经》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如此佳作,也并非字字句句俱有来历和出处。

要想“非关书”“非关理”,就必须走出“书”和“理”的樊笼,寻求“别材”和“别趣”,即诗之“兴趣”。严羽曰:“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1]严羽提出“兴趣”说,旨在纠宋人学唐诗却不得其精髓之弊。周裕锴先生指出:“什么叫‘兴趣?’就是以‘意兴’‘兴致’作为写诗的‘趣味’,更简洁地说,就是‘感兴的趣味’。”[3]笔者赞同周裕锴先生对于“兴趣”的这一解读。但是周裕锴先生接着举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维的诗句中与“兴”有关的例句作为举证,笔者窃以为有所不妥。严羽所提出的“兴趣”是整体性的,关乎诗歌本质的,并非以“兴”这一字眼可衡量定性的。鉴于此,笔者欲提出如下拙见。

黄庭坚提出“点铁成金”和“夺胎换骨”。在论述前者时,他说道:“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4]黄庭坚认为,杜甫和韩愈从古人中取言,但是能够作好诗好文,后人可学其长处,以古人言入己诗形成好诗、好文。在论述后者时,黄庭坚认为,作诗应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体现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但是后人难以达到黄庭坚所提倡的革故鼎新,而只追求技巧方法,因此作诗便流于形式,弊病累累。严羽的“兴趣”说旨在告诫同辈士子,学诗写诗并非只有技巧方法,学唐人诗更要学熔铸在诗歌中除却技巧以外的“兴趣”。严羽曾以“诗者,吟咏情性也”形容诗歌的本质,吟咏情性的诗方具诗歌的兴趣。笔者窃以为严羽比喻唐人“兴趣”,是为了纠正时弊。《传灯录》卷十七道:“如好猎狗,只解寻得有踪迹底;忽遇羚羊挂角,莫道迹,气亦不识。”[1]时人学诗作诗,只在有迹可寻处作,却并未寻其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音、色、月、象”似有若无,却又与“空、相、水、镜”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二者互为映衬,浑然一体。笔者窃以为,严羽如此作喻,在于鼓舞同辈后辈诗人作诗要摒弃刻意为之的假饰之功,要讲究诗歌的浑融气象,强调诗歌的自然天成、含蓄蕴藉和由此而生发的兴发感动。

“入神”说

严羽“入神”说的提出亦是针对当时学诗弊病。杜甫系江西诗派之祖,但诗派却未得其真识;四灵诗派以贾岛、姚合等人为法;江湖诗派遍参诸家、泛学各体。在严羽看来,上述诗派学诗都未得诗之高格,因此提出要先“识”:识辨诗之高下,进而学习。从先秦风骚积累到宋代诗歌,诗歌之盛之大蔚为壮观。严羽说:“不遇盘根安别利器?”[1]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也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5]在众多诗家中,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1],须“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1]。严羽因而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1]由此当由上做下——先从楚辞读起,然后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李杜二集、盛唐名家。严羽在言及“妙悟”说时同样提到要“熟参”,从汉魏到晋宋、南北朝、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开元天宝诸家、李杜二公、大历十才子、元和、晚唐诸家、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一一读尽,并按次序高低逐家熟参。严羽《诗体》篇将诗歌以时、人、选体等遍分诸家,识尽诸家。《诗评》篇亦对各家各诗有高低评判。这都是严羽对诗歌“识”和“辨”的真功夫。

“识辨”是诗之“入神”的第一步。其次,“入神”亦需诗之五法、用工之三。严羽说:“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1]诗歌既有外在形式上的体制、音节,也有内在精神上的格力、气象和兴趣。严羽指出诗歌的形式和内容缺一不可,在内容和审美艺术上亦不可偏废,要做到外在与内里的统一和谐。“用工之三”则指起结、句法、字眼。“起结”意谓诗之开头和结尾,严羽在《诗法》中言:“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1]句法要遵守诗歌不同句法之体式,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各有不同,诗歌要合于律、合于韵、合于句法。字构成词句,字眼精到妥帖可以为诗歌整体增色不少,如“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既点明了春之节令,又灵动活泼地展现出春风吹拂、万物复苏、欣欣向荣之动景;“僧敲月下门”中的“敲”字则反衬出周围环境的安静。由此不难发现,严羽并非反对用好字、好词、好句,只是反对当时不得法的学诗之法。

诗的“入神”需要在形式上下功夫,同样需要关注诗歌的内里精神,达到浑融一体的境界。严羽提出诗的“九品”(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将诗歌风格分为优游不迫和沉着痛快。尽管诗歌各家各体各诗风格各异,但“入神”只是倡导择一品“入神”,并非兼备各品。严羽评价李杜之诗可谓“入神”,他人得之盖寡,又言:“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1]由此可以发现,严羽所强调的“入神”,即诗应真正地从内心流出,不矫揉造作,不惺惺作态。

结语

尽管严羽并非将禅与诗相结合的第一人(在其之前便有皎然、司空图、苏轼、黄庭坚、吴可、包恢等),但其以禅喻诗,直指诗歌本质,的确对当时宋代文人诗歌创作风气有所影响;但是由于严羽重在纠偏当时诗派的不良风气,因此其诗论观点过于强调和追求艺术标准,而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诗歌来源于实际生活的事实。

作者李倩系哈尔滨剑桥学院副教授

宋萌系哈尔滨剑桥学院教务处助理研究员

本文系2022年黑龙江省教育教学改革项目“新文科视域下小学教育文科课程‘一体多翼,文实交融’NPA模式创新研究”(项目编号:SJGY20220732)、哈尔滨剑桥学院美育项目“师范生学科核心素养下古代文学美育课例的研究”(项目编号:JQMJ2023008)的成果。

参考文献

[1]严羽.沧浪诗话校释[M].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2]〔南宋〕严羽.沧浪诗话笺注[M].胡才甫,笺注.上海:中华书局,1937.

[3]周裕锴.《沧浪诗话》的隐喻系统和诗学旨趣新论[J].文学遗产,2010(02):28-37.

[4]涵芬楼.四部丛刊 豫章黄先生文集(八册全)[M].商务印书馆,2014.

[5]〔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