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空间与认同

2024-09-02 00:00李金哲
新阅读 2024年7期

摘要:作为集体记忆的载体,王安忆创作的中篇小说《五湖四海》通过塑造集体文本来讲述传统运河水上人家与中国改革开放的故事,将共有经验作为生活细节和背景来建构文本。王安忆对中国故事的讲述和社会现代化的反思,赋予《五湖四海》深厚的内在意蕴和艺术价值。

关键词:文化记忆 《五湖四海》 寻根 王安忆

任何一个民族的记忆都需要通过具体文化表征形态呈现,任何文化表征都蕴含一定的民族与社会记忆[1]。20世纪90年代,德国学者阿斯曼夫妇共同提出:“文化记忆是关于一个社会的全部知识的总概念,在特定的互动框架之内,这些知识驾驭着人们的行为和体验,并需要人们一代一代反复了解和熟练掌握它们。”[2]与此同时,文化记忆还以符号、物体、媒介等可传输与流传的客体为载体[3],并具有群体凝聚性、认同性、重构性等功能。文字是记忆最常用的媒介和隐喻,记忆可以通过文字而获得永生。阿斯曼夫妇认为文学首要的就是一种承载文化记忆的文字媒介。自20世纪80年代初涉文坛以来,王安忆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从《小鲍庄》中对儒家文化的阐释,到《一把刀,千个字》中华人淮扬菜厨师陈诚对江南古典气韵的追忆,王安忆对过去的回望如一条主线贯穿于其创作始终。学者张琳评价其近作“将寻根进行到底”[4]。《五湖四海》是王安忆的最新作品,以张建设和修国妹二人结合所构成的家族故事为主线,寓宏大历史叙事于日常生活细节,对中国改革开放历史进程展开回望,书写从属于不同群体的集体记忆,因此文化记忆理论对于考察《五湖四海》中记忆书写、身份认同、记忆场域等问题都具有阐释性价值。

文化记忆的书写:经验模式下的集体文本

文学作品在对现实与过去的阐释方面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作为集体记忆媒介的文学作品可以称之为集体文本。集体文本并不是一个具有约束力的集体记忆的回忆对象,而是创作者对过去进行观察产生的结果。“集体文本生产、观察并传播集体记忆的内容”[3],是创作主体阐释与重构过去的表达工具。集体记忆修辞学是“文学作品的形式与方法的集合”[3],即文本表达方式的总和,其意义在于使文学作品成为集体文本,具备作为集体记忆媒介的传播功能。集体记忆修辞学分为经验、纪念碑、对抗性与反思共四种模式。在经验模式中,“文学作品成为经验的媒介,在其中表现的现实也被视作一个时代或是社会群体的特殊生活经验”[3],其典型形式就是文学现实主义的所有创作方法。经验模式下“每个在虚构媒介中的生活细节,都可以解读为文化记忆的重要元素”[3],因此在以经验模式构建的集体文本中,每一个生活细节都可以成为文化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

《五湖四海》通过讲述张建设与修国妹成家之前的生活以及成家之后共同创业的经历,来展现水上人家与改革开放亲历者的集体记忆。例如,文本中描写张建设、修国妹儿时都是被大人系根绳子在甲板上跌跌爬爬,还有独属于水上人家的特色佳肴、河滩沿岸无数的酒糟,结婚时的“两轮一转”……水上人家是通过走船运输而谋生的群体。张建设与修国妹出生在这样的人家,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都是水上人家这一群体的集体记忆。再如,张建设在改革开放时期乘着时代的东风发家致富,这一时期农业贷款普及、土路铺上柏油、平地起高楼,公共运输系统迅速发展……县城调整为县级市后,购物商圈、欧陆风名称、外挂电梯、酒廊夜店等相继出现,房地产业随之兴起。这些变化成为改革开放亲历者的集体记忆。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张建设的拆船事业逐渐做大做强,从江浙地区的运河一路拓展到上海崇明岛;修小妹为新加坡老板打工;修小弟参加高考去美留学;张跃进应征入伍赴新疆当兵,这些从属于特定群体的文化记忆也通过虚构人物的故事得以展现。从这一角度来看,王安忆正是将共有经验与集体记忆作为故事背景和生活细节来虚构人物故事的,在对个人经验以及历史资料审视的基础上,对传统水上人家以及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企业家、出国留学者、打工者等特定群体的共有经验进行梳理与阐释,构建集体文本,书写集体记忆。

回忆空间的嵌入:记忆场域与空间隐喻

“记忆具有明显的时空属性,地方承担着储存和唤起个人与集体记忆的重要责任,也承受着记忆的刻写与重构。”[5]王安忆在小说中非常注重空间的书写,在文本中嵌入回忆空间,使主人公在逐渐走向异化的现代化生活中,回望过去相互扶持、坦诚相待的生活状态,将寻根主题贯穿始终。

文字可以赋予记忆以生命和延续力,但是除文字以外,痕迹与遗留物作为非语言表达也可以视作一种并不以编码为基础的标引性符号,在人们对记忆文化的挖掘过程中作为部分记忆的存储、传播与暗示的媒介,共同组成激活与存储丰富记忆的记忆场域。张建设在公司庆典上送给修国妹的惊喜——水上人家的木船,便是一处重要的记忆场所与记忆隐喻。甲板上的酒菜暗示与存储着张建设与修老大共同商讨修国妹婚事的记忆,后舱的货包储存着水上人家运输货物走船谋生的文化记忆。漆水斑驳的古船、外挂的水草、后舱的货包、甲板上的酒菜等,共同组成一个唤醒与存储张建设、修国妹二人作为水上人家的个人与集体记忆的记忆场域。这一记忆场域不仅是张建设、修国妹二人记忆的象征,也是二人生存生长的“根”。张建设一家曾经居住过的村落现已变成废墟,这也是一处记忆场域。伴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人们搬离世代居住的故土,只留下一片村落的废墟,而这些遗留物与痕迹恰好构成了一处回忆传统生活的记忆场域。描花的灶台、窗洞为扇形或拱形的建筑、壁上的瓷砖,以及院子中的水磨石……对于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而言,这处记忆场域激活与存储着过去乡下生活的文化记忆;对于后来者而言,人们也可以通过由遗留物和痕迹构成的媒介来获取传统乡村生活记忆的有效信息。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指出:“在空间的无数蜂巢中储藏了浓缩的时间,空间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此。”[7]记忆场域恰似书本中的合页,将两个时间层面连接起来,使人们对于空间的体验转化为时间式体验,达成一种空间的时间化转化。

除此之外,高速公路与河道是两处具有隐喻性质的空间,在文本中被赋予特别的象征力。河道是传统的运输通道,也是像张建设、修国妹这样的水上人家生存生长的地方,在文本中是水上人家传统生活的象征;高速公路如河道般也通往四面八方,它是社会现代化的产物,较之于传统的运输河道,其最明显的特征在于高速,在文本中它是快节奏、充满物欲的现代化生活的象征。“回忆的过程常常通过角色在比喻性的空间内移动而得以演示。”[3]高速公路也是回忆过程发生的重要场域。当张建设背叛婚姻的猜想被一步步证实,亲人之间的情感纽带逐渐演变为物质纽带;修国妹开车驶上高架,在车流如梭的高速公路上回忆水上人家互相扶持的过往:传统与现代在这个以高速为主要特征的现代化空间中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张力,展现出在现代化进程中修国妹对“根”的追寻。

身份认同的困境:记忆的坚守与遗忘

阿莱达·阿斯曼将记忆分为功能记忆与存储记忆两种模式。前者的特征在于群体关联性、有选择性、价值联系和面向未来。[8]而后者则与现实失去有生命力的联系。功能记忆以团体、机构或个人为载体,在过去与现实之间架起桥梁,传播构造身份认同和行为规范所需的价值。[8]文本内修国妹一家对于传统水上人家生活的记忆都属于功能性记忆,这些记忆与其身份认同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修小妹:记忆的彻底遗忘。《五湖四海》中,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但也逐渐遗忘了关于传统生活、传统文化的记忆。修小妹便被日新月异的商品经济社会所吸引,抛下作为水上人家的传统记忆,不断去追逐所谓现代化带来的时代潮流。上大学期间,她追随新加坡老板出国打工。这不仅是一次简单的离家,还是修小妹对于传统水上人家记忆的彻底告别。她不再以这些记忆来进行自我组织和建构,而是通过游走于“出国打工者”“单身妈妈”等新的群体中间,来不断以所谓新的生活、集体和潮流文化记忆来建构自身的身份认同。在此之后,小妹连腰间系根绳子在甲板上爬来爬去这类属于水上人家的集体记忆也需要大人反复言说才能想起二三,仿佛在甲板上的是另一个陌生的自己。那时的她是在传统文化氛围下生活的水上人家,而现在的她早已不再认为自己属于水上人家,甚至连与父母、修国妹等亲人相互照顾、共同生活的家族记忆也被个性解放、利己主义等思想潮流记忆所取代。

修国妹:传统记忆的坚守。修国妹与修小妹完全相反,始终通过对于传统伦理道德和水上人家的记忆来完成自我、社会与文化身份的认同。王安忆在《小鲍庄》中书写了作为传统文化的仁义品质,仁义是儒家思想文化的核心,也是民族文化记忆的重要内容。李泽厚在《孔子再评价》中将孔子仁学分为孝、敬、爱、道四个层面,其中孝的内涵为血缘感情与义务。修国妹身上便具备这种孝的品质,即使在张建设事业做大做强,生活条件不断提高的情况下,修国妹仍坚守传统道德,保留水上人家的生活习俗和生存模式。但是伴随着社会现代化进程,修国妹周围的人物与环境都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变化使她为了孩子不得不像买萝卜白菜一样买房、过圣诞节……这些行为与其身份认同、水上人家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冲突,因此她不得不违背本心与原有的生活模式,呈现出与自我身份认同不相符合的形象。文中多次写到修国妹“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6],镜中的自己是如此陌生,充满现代性的生活空间令修国妹无法做回自我认同的自己,她开车冲向象征着水上人家传统生活的河道,这是一次精神“寻根”——她想回到可以按照原有的生活模式、做回原初的自己的生存空间。

张建设:在遗忘与坚守间挣扎。张建设同修家姐妹二人都不同,对于传统记忆,他并不是彻底的遗忘,也并没有做到数年如一日的坚守,而是陷入了一种身份认同困境——在现代企业家与传统水上人家两种身份认同之间不断徘徊,没有一个稳定的、持续的身份认同。事业上的顺风顺水令张建设物欲大增,抛下了曾经所秉持的诚信、谦让的传统品德。生活水平的提高带来了新的生活模式,在开放的社会里,乱花渐欲迷人眼,张建设逐渐忘记了与修国妹一同勤俭持家、互相扶持的水上记忆,自诩为一名符合现代化潮流的成功的乡镇企业家;然而,那些在脑海中残留的对于传统文化和水上生活的记忆,有时又让张建设觉得自己仍属于坚守传统文化的水上人家。一方面,他近乎疯狂地购置房产、扩张公司,背叛与修国妹的婚姻;另一方面,他又将象征着水上人家记忆的古船置于现代化的公司大楼。他在两种身份认同之间表现出一种犹豫与挣扎,而这种徘徊在其生命结束之前终有了结局。文本最后,张建设在检查拆船厂时拿起工具亲自操作起来,而意外也随之发生。“年轻的日子又回来了,两手空空,但又什么都在一双手上。” [6]拆船是张建设白手起家时的回忆,这一行为也预示着他选择重新去追寻早已遗忘的传统文化与水上记忆,并以此建构身份认同。

结语

作为对过去事件的概括与重构,回忆是文学文本的基本主题[3],《五湖四海》也与回忆一词有着紧密联系,通过塑造集体文本来展示共有经验和集体记忆。文本之内,张建设一家人在如水上行舟般“一日千里”的生活中回望过去,王安忆通过描写他们对记忆的坚守与遗忘,进而引出现代化进程中人们所面临的身份认同困境,展现出在时代洪流下个体对“根”的找寻。在王安忆笔下,文学不仅仅是集体记忆的媒介,她还将自身对于现代性的思考注入作品,使作品具备更深层次的意义。《五湖四海》是王安忆作为一名作家对于传统水上人家及中国改革开放现代化进程的回顾,也是其用中国文艺讲好中国故事的一次新的尝试。

作者单位:喀什大学人文学院

参考文献

[1]雷庆锐.历史·家园·身份——当代撒拉族文学中的文化记忆[J].青海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48(04).

[2][德]哈拉尔德·韦尔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M].季斌,王立君,白锡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冯亚琳,[德]阿斯特莉特·埃尔.文化记忆理论读本[M].余传玲,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4]张琳.将寻根进行到底——王安忆近作的内在化转向[J].当代作家评论,2024(01).

[5]刘慧梅,姚源源.书写、场域与认同:我国近二十年文化记忆研究综述[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48(04).

[6]王安忆.五湖四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7][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8][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