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闻而志之

《山海经》是怎么来的呢？那都是大禹看到的故事，伯益取的书名，夷坚听说后就记载下来了。洪迈就是那个夷坚，《夷坚志》，南宋版的《山海经》。

洪迈的笔记《夷坚志》，整整写了六十年，420卷的体量，几乎可以和官方的《太平广记》有得一拼，但我们现在能读到的只有一半左右，其余都已散佚，它包含了笔记志怪中的各种故事，尤以神仙、鬼魂、精怪、灵异、前定、因果报应等居多，当然，也有不少忠臣、孝子、节义、阴德、禽兽、医术、梦幻、奇异等门类，丰富的内涵，不妨将其看作是两宋三百年民众的生活史、风俗史和心灵史。

说《夷坚志》，我敬佩两点，一是持续不断的六十年写作，这需要相当的毅力才行，单凭他一己之力，历史上笔记作家无人可比；另一个是他随时随地积累素材创作，一部分内容来自历史典籍，但大部分都是他的亲历及所见所闻，尽管捕风捉影、夸大附会，但这是由作品的体裁所决定的，我从内心深深感谢洪迈，他为我们展示了一部不一般的烟火气息极浓厚的宋代真实画卷。

《夷坚志》的影响有多大？仅明代凌蒙初的《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中，出自《夷坚志》的故事就达三十几个。

夷坚就是另一个洪迈，他只是闻而志之。

壹、淳安无头人

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忠翊郎刁端礼跟着朋友去江西，路过严州淳安县，晚上投宿在一家旅店中。这天，太阳还没下山，刁端礼就出去散步，走到距旅店两三里外的一个村子，一户村民家的主人正在舂谷，刁端礼便问他的姓氏，主人回答姓潘。主妇向刁敬茶时，他听见边上的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就偷偷地看了一眼，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无头人，正在织草鞋，而且，速度很快。

刁端礼惊愕之余，就问潘家主人怎么回事，潘生答道：那是我父亲，宣和庚子（公元1120年）年，他遇上了婺源强盗，被斩首而死，我逃回家后，将父亲抬回来，发现父亲的手脚还能动，身体有余温，我不忍心将他下葬，于是造了一个小盒子，将他的头装了，埋在屋后，然后，用药敷在父亲被砍断的地方。再后来，父亲的伤口渐渐愈合，上面长出了一个孔，如果他想吃东西，就啾啾地叫，我就慢慢地将粥汤灌下，他这才活了下来，到现在，已经三十六年了，我父亲今年已经七十岁了。

刁端礼听后，还是吃惊不已，赶紧返回旅店，接连几日都神思不定，每每想到此事，毛发就会不寒而栗。我（作者）在《已志》中写到的广东的百姓，也有这样的无头人。

洪迈记的大多是自身的见闻，这一则，从人物和场景看，不见得是臆造出来的。

在作者的脑中，无头人应该是存在的。首先出现的，就是那个刑天。刑天本来是黄帝身边的得力武将，但有野心，想要夺位，虽然被黄帝砍掉了头，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自名为刑天，刑牛，刑马，刑，就是被杀头的意思，天，是指人的额部，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没有头的刑天，依然是一个钢筋铁骨的勇士。

洪迈自然知道还有夏耕尸那样的无头巨人，但那都是神奇的传说。

眼前这位潘姓老人，依粥汤生存了三十六年，却手脚利索，但没有大脑，靠什么指挥他的行动？这个问题，洪迈解答不了，刁端礼解释不了，今人依然无法解释，唯一的解释是，这是洪迈虚构的小说。

古代不可能的事，现代很多都可能了，现代不可能的许多事，将来也有好多都会有可能，人们形容无目的忙乱的歇后语“无头苍蝇乱撞”，难道只是想象吗？苍蝇确实断头后会乱飞一阵子，是神经未断？是它根本不用头？反正，这个无头的话题，不会那么简单。

（《夷坚支景》卷第五《淳安潘翁》）

贰、养得一枚葫芦

赵公衡是皇家宗室，他住在秀州（今浙江嘉兴），性情温和，平易近人，也善于与人交往。但他天性滑稽，如果碰上一些可笑之事，他立即会嘲笑对方，亲朋好友以及那些各类演杂人员，他都要讥笑，因此，好多人见了他都怕。

赵公衡头发不多，别人就戏称他为赵葫芦，好事者还写了一首小词讽刺他：“家门希差，养得一枚依样画。百事无能，只去篱边缠倒藤。几回水上，轧捺不翻真个强。无处容他，只好炎天晒作巴。”读到这首小词的人，无不叫绝。

赵公衡因为喜欢嘲笑人而得到了报应，他也遭到了别人的无情嘲谑。

日常生活中，就有这么一类人，喜欢嘲笑别人，一有机会就嘲笑，从各种角度，时间越长，他嘲笑别人的经验就越多，嘲笑起来就越流利，有时，甚至机智迭出。

施肩吾就如此。唐朝元和十五年，施肩吾与赵嘏同年考上进士，但他们关系不好。赵嘏以前不知什么原因，一只眼睛瞎了，就用珠子代替。施就嘲笑他说：二十九人同及第，五十七只眼看花。施状元是不应该如此嘲笑同学的，对残疾人的不尊重不宽容，说明修养还不够，如果只是单单为了诗句的押韵，那更不妥当，诗才用错了地方。

不饶人，其实是一种不宽容，容不下别人的缺点，而这些缺点，乃是无关紧要的，普通人极容易犯的，但他就是不宽容，只要犯了，只要他在场，他一定会发出嘲笑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人尴尬万分。

人都有缺点，即便表面上没有，只要想找，肯定一大堆，故而讽刺赵公衡那首小词，赵估计自己也没想到，但在别人眼里，一个如此不宽容的人，我们为什么要宽容他呢？你个赵葫芦，我们也不容你，你就给我在篱笆墙边蹲着吧！你就在河上湖上翻着吧！你就在大热天里干晒着吧！

（《夷坚支景》卷第四《赵葫芦》）

叁、鸬鹚报仇

洪府奉新县（今江西境内）东三十里处，有寺院叫竹林院。院内有处松冈，巨松参天，禽鸟群居其上，以鸬鹚最多。这些鸬鹚每年都在此繁育，到秋天才离开。

邻城建昌（今江西南城）控鹤乡，有个叫王六的百姓，他很会爬树，常来此地捉小鸬鹚吃。十多年来，被他捉走的小鸬鹚以千数计。绍熙甲寅（公元1194年）夏天，他又带了一帮人到此。王六腰间系着个小鸟笼，攀着树枝，矫健轻松而上。快要爬到树顶时，有老鸬鹚在鸟巢边悲切地叫着，不一会儿，就飞来一大群鸬鹚，它们绕在王六身边，啄他的大腿，抓他的眼睛，此时的王六，双手正抱着松树，腾不出手抵挡，只有被动挨啄。王六的同伴见此情景，朝树上大喊：不要捉鸬鹚了，赶快下来，下来！还没下到一半，那些啄他的鸬鹚依然穷追不舍，王六就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他全身上下，好像被刀斧砍了一样。

夏天的王六，为了上树方便，一般会穿着短衣短裤，这就为鸬鹚的攻击提供了极好的条件，这就如同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可以用武器肆意打击一样方便。

鸬鹚，体形比较大，喙长，颈长，腿长，它们要么不攻击，如果攻击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那守卫在树顶巢旁老鸬鹚的悲鸣，迅速激发起鸬鹚们的斗志，敌人侵犯家园，而且是宿敌，这王六，不知道抓走多少只小鸬鹚了，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嘴上的力量，脚上的力量，瞬间得到大爆发。王六在毫无防备之下，突然遭此群体攻击，毫无还手之力，从树上跌下摔死，也在情理之中。

要善待动物，尤其那些没多少自卫能力的动物。鸬鹚就是人类的捕鱼好帮手，它们几乎没什么高要求，只求吃饱就行。但如此温柔的鸟，王六都能下得了手。

弱者的反击，有时会令人意想不到。

由鸬鹚，我还想到了一种发声很接近但体形要比鸬鹚大一些的鹭鸶，其中的白鹭，就是我常见到的。

一般的晴天，下午四五点钟，我会带瑞瑞（孙女）去运河边看鸟，白鹭就是我们观察的主要鸟类。梅雨季，运河水涨，有时杂草会堆成块垛漂浮在水面上，一只白鹭盘旋而下，落在草垛上，蹲着，目不转睛，边上大船开过激起的波浪，它也不管不顾，又一只白鹭飞来落下，也蹲着，再一只白鹭飞来落下，一起蹲着。瑞瑞还不会说话，但她已经明显观察到了，“噢噢噢”地指给我看，我和她说：那是白鹭，一只好鸟呀！说完，我还会叨叨一句“独立亭亭意愈闲”。那是欧阳修的《鹭鸶》诗中的一句：“激石滩声如战鼓，翻天浪色似银山。滩惊浪打风兼雨，独立亭亭意愈闲”。众鸟中，鹤最不凡，仙家仙味，鹭也闲野不俗。欧阳修是以鹭咏志。

瑞瑞显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总是瞪大眼，疑惑地朝我看。

不过，空闲的时候，我会带她去看一场鸬鹚捕鱼，尽管是表演。

（《夷坚支景》卷第七《竹林院鸬鹚》）

肆、每天一个梨

扬州有个名医，叫杨吉老，医术精湛，名振天下。某郡有位读书人，平时精神不振，百无聊赖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有病，但没有医生能看出他得了什么毛病，读书人就去找杨名医。杨名医对他说：你这是热症，已经很厉害了，气血消融将尽，三年后，你背上会长疽而死，我是治不了了。读书人听后，心中郁闷至极而离开。

读书人又听亲戚说，茅山观有位道士，医术也很神，只是他不肯靠此扬名，一般不会给人看病。读书人就动了心思。某天，他穿着简陋的衣服，到茅山观拜访道士，读书人说，希望能跟随道士做弟子，给他砍柴，担水，做些服务的杂事。道士看着读书人顺眼，于是收下，教他读经书。读书人的各项服务也很周到，道士很高兴。

两个月后，道士觉察出读书人与一般的奴仆不太一样，便将他叫来询问情况，读书人见瞒不过，就将实情都说了。道士笑着说：世间哪有治不好的病，让我给你把把脉。道士诊完脉，又笑着对读书人说：如果是治病，你现在就可以下山了，我也没有什么药给你，你只须每天买一个好梨吃，如果新鲜的梨没有了，你就将干梨泡热水喝下，梨渣也吃掉，你的病自然就会好。读书人回家，一切都按道士交代的做，每天一个梨。

一年后，读书人又前往扬州，杨吉老见了读书人，很惊讶，因为他面前的读书人，面色红润，脉息平和。杨问读书人：你一定是碰到异人了，不然，你的病怎么会好呢？！读书人于是就说了每天一个梨的事。杨吉老听完，立即整冠焚香，前往茅山观拜访那道士，大概他对自己的医术不如道士感到羞愧。

《北梦琐言》里也有一则赵鄂医生说的病：某朝官病危，只有一种医治方法，请他吃梨，不论吃多少，如果吃不动，就将梨榨汁喝，这样也许可以救他。这个朝官就按他的话去做了，后来果然病愈。那道士和赵医生的做法，都一样。

梨为百果之宗，清热镇静，化痰止咳，润肠通便。

《本草纲目》关于“梨”的记载有两条，第一条，梨：释名快果、果宗、玉乳、蜜父。梨者，利也。其性下行流利。

实：【气味】：甘、微酸、寒、无毒。多食令人寒中萎困。金疮、乳妇、血虚者，尤不可食。

【主治】：热嗽，止渴。切片贴烫火伤，止痛不烂。治客热，中风不语，治伤寒热发，解丹石热气，惊邪，利大小便。除贼风，止心烦气喘热狂。作浆，吐风痰。卒暗风不语者，生捣汁频服。胸中痞寒热结者，宜多食之。润肺凉心，消痰降火，解疮毒、酒毒。

【附方】：卒得咳嗽。崔元亮海上方：用好梨去核，捣汁一碗，入椒四十粒，煎一沸去滓，纳黑饧一大两，消讫，细细含咽立定。

痰喘气急：梨剜空，纳小黑豆令满，留盖合住系定，糠火煨熟，捣作饼。每日食之，至效。

花：【主治】去面黑粉滓。

叶：【主治】霍乱吐利不止，煮汁服。作煎，治风。治小儿寒疝。捣汁服，解中菌毒。

木皮：【主治】解伤寒时气。

另一条，是“棠梨”。李时珍说，棠梨，也叫甘棠，赤者杜，白者棠。果实酸、甘，涩，寒，无毒。主治烧食，止滑痢。甘棠的叶子也是好东西，能治霍乱吐泻不止，转筋腹痛。

《诗经》里早就有甘棠，其他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培养种植的，但梨的品种繁多，每天一个梨，也是特指，即便是同样的病症，有些体质的人，可能并不适合，总之，适度，适量，才是最好。

（《夷坚支景》卷第八《茅山道士》）

伍、玩笑引出的惨案

武陵（今湖南常德市辖）县张二，嫁女儿时，请了邻里乡亲一起来喝酒，郑二夫妻一起参加。郑二的妻子，一直来都与一王姓和尚私通，村里许多人知道此事。酒喝到高兴时，郑妻不慎将筷子掉落于地，张妻就戏弄她说：一定有好事了。郑妻笑问为什么，张妻说：也没别的好事，只是一个光头罢了。满座闻此哗然。郑妻也羞愧万分。不久，外面来人在郑妻耳旁耳语了几句后，叫郑妻出去一下，众人问郑妻言者是何人，张妻说：王和尚将袈裟典当在我这里，现想来赎回去。众人又大笑不已。郑二夫妻怒而离席。

郑二和张二，都是武陵县的乡勇。郑二回到家后，取出所带的佩刀，又到了张二家门口叫骂，张二不禁勃然大怒：你老婆做了这样的事情，我请你喝酒吃饭，你却拿着刀上门来骂我！张二也拔出刀来对战。郑二理亏，他赶回家，将躺在凳子上的儿子杀死，砍下儿子的头，折断儿子的臂膀，儿子只有八九岁，然后，郑二大叫着去找里正，说张二杀死了他的儿子，里正立即带人将张二抓获，并飞报县里。

武陵县主簿李大东主管此案，他命令巡检仔细检查孩子的尸体，验明实情。案子开始审理，张二说，他不知道郑二的儿子是怎么死的。而郑妻则一直守在儿子的尸体旁，捶胸顿足，大声哭诉：我只有一个儿子，现在却被丈夫所杀，而丈夫一心想以此事诬告张二。于是两家人都被关进监狱，郑二因为杀死儿子又诬陷别人而被流放边地，张二夫妇也受到杖责，郑妻、王和尚因为通奸皆被杖脊。

酒席上的几句玩笑，闹出了如此的祸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我将此案称为惨案，是因为郑二的儿子，死得太惨了。郑子见怒气冲冲的父亲，提着刀，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可能就在凳子上闲睡，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斩了头。郑二只是为了出一口恶气，残暴的举动，简直毫无人性可言。

这场言语玩笑，分三个回合，第一回合，张妻有意羞辱，而郑妻却基本没有反应，或者只是装傻而已；第二回合，张妻直言讽语，郑妻已经无地自容，因为大前提人所共知；至第三回合，张妻再次明确直讽，而且肆无忌惮，郑二夫妇愤而离席。

张二妻子，缺少基本教养，不尊重人，以为捏了别人把柄，肆意嘲讽，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类似张二妻子之类的人，古今社会不少，到处有活生生的例子，更有品性恶劣者，借此敲诈勒索，构成重大犯罪。

郑二夫妻咎由自取，有果就有因，那冲动之魔鬼，找的就是郑二。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饶人人也不饶你。

洪迈在另一部大笔记《容斋随笔》第一笔中，录了《大集经》中的六十四种恶口，虽是佛家偈语，却对一般人也有警醒作用：

粗语，软语，非时语，妄语，漏语，大语，高语，轻语，破语，不了语，散语，低语，仰语，错语，恶语，畏语，吃语，诤语，谄语，诳语，恼语，怯语，邪语，罪语，哑语，入语，烧语，地语，狱语，虚语，慢语，不爱语，说罪咎语，失语，别离语，利害语，两舌语，无义语，无护语，喜语，狂语，杀语，害语，系语，闲语，缚语，打语，歌语，非法语，自赞叹语，说他过语，说三宝语。

一般人做不到，但有许多却是谆谆告诫，祸从口出，难怪佛家弟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念经沉思，否则，一开口，就容易犯戒律。

（《夷坚支景》卷第十《郑二杀子》）

陆、害人者蜈蚣

道州营道县（今湖南道县），有村妇，公公早就去世，婆婆守寡二十年，村妇十分孝敬婆婆，但有一天却出了意外，婆婆在吃了儿媳妇煮的肉后猝然死去。

有邻居对老太太的死产生了怀疑，就上告到县里，说媳妇毒死了婆婆。

县尉薛大圭亲自前往审查验证，村妇一句话也说不出，情绪异常悲痛，她表示愿意立即就死。薛大圭看到情况有点反常，眼前的妇人，悲悲切切，不像那种恶毒小人，就反复盘问个中原由，最后，村妇哭哭啼啼告诉了薛大圭这样一个细节：她平时买来鱼肉后，就放在厨房内一根柱子上的洞内，因为高而且干燥，离炉子又近，做菜方便，这样做已经多年，没想到今天出了事！

薛大圭听后，立即赶到厨房，发现柱子中间已经有虫蛀蚀，就命令手下将柱子劈开，柱子中间竟然有许多蜈蚣！薛大圭神情严肃地说：害死人的就是这东西！他如实上报情况，将村妇释放。

薛大圭字禹圭，河中（今山西永济县）人，我（作者）写过他的墓志。

潮湿的墙角，砖块下，烂树叶中，常常会有一条或数条蜈蚣藏在那里，人见人怕。惊蛰以后，各地均有人被蜈蚣咬了的消息传出。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中国民间所称的五毒，蜈蚣居首位，它的毒性，可见一斑。

平时的食物，被苍蝇叮过，人们都会丢弃，那是因为，它会很快在食物上留下细菌，有时候甚至借此繁殖，被有毒动物咬过的东西，彼物存在不同程度的毒性，毫无疑问。

薛大圭应该是个明智之人，这样的案子，如果不认真仔细，将一个好媳妇冤枉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媳妇，也不是没有可能。

本则笔记和《断肠草的根》有相似之处，均为不小心的意外造成。然而，无论古今，实际生活中，要想避开这种意外，实在太难太难！

（《夷坚支丁》卷第一《营道孝妇》）

柒、一场轻度传染病

淳熙十四年春（公元1187年），长江、淮河、浙江一带，瘟疫流行，但不甚厉害。一般患者，都觉得头痛身热，不过三天就好了，这种病叫虼蟆瘟，都说是从淮北传染过来的。赵明叔说，他祖父赵彥泽镇守扬州时，一天，正坐着办理公务，一个府吏因为得了急病告假回家，不一会儿，府吏便纷纷来请病假，当天就有一半多的人得了病。次日，衙门里的工作人员只剩下三分之一。白天请客，刚刚酒过一巡，就有人得病回家，等到席散，吃席人员都染上了病。

翁潾说，他在做溧水县主簿的时候，也染上了这种病，不久，全县多数人患上了瘟疫。我（作者洪迈）在翰林院时，大儿子从乡下带着儿媳和孙子到省城，来时，先走陆路，到了衢州开始坐船，离开船后，船上就有人染病，疾病迅速传播，船上所有乘客，无一幸免。但这种瘟疫，不用吃药便能自愈。老百姓都说，这种病好多年都没有发生过。

从这场瘟疫的症状看，极像现今的流感，头痛发热。此次疫病，虽然不重，也能自愈，但传播极其迅速，让人不免心生恐惧。

单个看，此病不会死人，不过，病也因人而生，大部分人没事，不代表小部分人就没事，那些年老体弱免疫力低下的，极有可能因此病牵连而生发出身体上暗藏的其他固有疾病，从而一病不起。

中国古代历史上，人的非正常死亡，瘟疫是重要杀手。甲骨文中的虫、盅、疟疾、疾，都是瘟疫一类，曹植的《说疫气》，描述当时疫病流行的惨状时说：“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整个家都死光，整个家族都死光！这样的描写，在曹植以后的朝代中，多到数不清，看得让人心惊肉跳。

说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一点也不过分，许多时候，环境，气候，灾难，与动植物相处不和谐，均由人类自身制造而来。

（《夷坚支丁》卷第五《虼蟆瘟》）

捌、猴保姆变脸

广州，海山楼下有一个船商，他养了一只猴，十分乖巧，时间长了，猴子和船商家人相处得极熟极亲。船商的妻子，生下一个男孩，已长到三四岁了。那猴子经常抱着小孩玩，家里人都习以为常，看到了也不管它，随猴子和孩子玩。

有一天，船商上岸去办事，船商的妻子正在睡觉，那猴子突然挟着男孩一直登上几丈高的船桅顶端，一船的人看了又惊又怕，但又束手无策，大家只得在桅杆四周铺上帆布，以防孩子坠落水中。过了一会，一撑篙师傅，沿着桅杆攀援而上，快要爬到顶部的时候，那猴子突然放手，孩子不巧跌落到船板上，头都摔碎了。

船商将猴子杀死，丢进大海，仍不解恨。相州人张正叔正好经过那个地方，目睹了惨案的发生。我（作者）在其他故事中，也记载猴子仿效人为小孩洗浴，却将小孩放入滚烫的开水中。猴子既然不与人同类，当然不会像人类一样懂事。

动物和人亲近，大部分都正常，但也会有意外发生，这种意外，即便是最温顺的动物，也会发生反常，或因情绪，或因天气，总之，有各种各样的人们完全无法预料的原因导致了这种反常，而即便反常是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总会有人要碰上的。现代那些养宠物的人，经常被抓伤，就是极好的明证。

很难说这只猴子是坏猴子，它平时扮演的就是保姆的角色，而爱玩，是它的天性，当它抱着孩子上了桅杆的最高处，它并不知道危险（将孩子丢进沸水中自然也是不知道危险），如果撑篙师傅不上去，那猴子玩够了，说不定能抱着孩子安全返回。而当撑篙师傅接近时，它意识到闯祸带来的危险，突然本能变脸，惨案于是不可避免，猴子本能想到的应该也是自己的安全。

古今都有充分的案例证明，不要和动物太接近，尤其是做保姆之类的行为，如洪迈所言，实在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突然变脸。

不过，我宁愿相信那是动物的无意识害人，或者说是自卫引起的反击，与它们和平相处，并保持一定的距离，或许就是最好的方法。

（《夷坚支戊》卷第二《海船猴》）

玖、捉鲍鱼

惠州海边，居住着几百户渔民。元善与做过管理惠州渔业的长官。渔民们捕捉海货极其艰辛，尤其是捉鳆鱼，甚至充满危险。鳆鱼往往藏在水深处，只用一边壳来隐蔽，渔民们用麻绳绑住腰身，一头系在船尾，然后潜下水去，如果鳆鱼没有发觉，一下子就可捉得，如果它发觉有人来了，就会将没有壳的一边身子，牢牢地黏附在石头上，即便你用锥子将其击碎，也拔不出来。

《后汉书·伏隆传》中说：“张步献鳆鱼”。郭璞的《三苍》中也说：鳆鱼体形像蛤蟆，喜欢依附在石头之上。《广志》说：鳆鱼身上一边有壳，常将没有壳的一边附在石头上，壳上有多种多样的细孔，有的有九个孔，有的有七个孔。以上说的，与我描述的基本一样。

如果是江瑶（一种海蚌）、淡菜之类的海产品，渔民抓起来就容易一些，捡满一篓，在水下顺着绳子就可以爬上船。也有渔民下水长时间不出来的，而到下水时间的临界点时，恰好有水泡从水中咕咕冒出来，船上的妻子看到此景，就会大哭起来，她们以为丈夫被大鱼吃掉了。

正值炎夏，秦始皇死在了考察的路途中，赵高用鲍鱼掩盖尸体发出的臭味，但那一车鲍鱼，其实不是鲍鱼，而是一种腌渍咸鱼，在沙漠里，哪里去弄这么多鲍鱼？即便秦始皇也喜欢吃，也不能随带一车呀。卖渍鱼的地方，就叫鲍鱼之肆，我们常用来比喻小人聚集之地。

鳆鱼才是真正的鲍鱼。鲍鱼现在是山珍海味，以前也一直是，但它叫鳆鱼。

王莽生气了，生气的原因是，他的军队打了败仗，手下一个个将领还背叛了他，气得吃不下饭，“亶饮酒，吃鳆鱼”，只靠喝酒和吃鳆鱼打发日子。因为他喜欢吃鳆鱼。

北宋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秋，刚刚结束五年黄州贬官生涯的苏轼出任登州太守，虽然上任时间只有短短的五天（十月十五日到任，五日后就收到调任礼部郎中的命令），他在品尝登州鳆鱼美味之后，依然挥笔写下一首长诗《鳆鱼行》，算是为登州鳆鱼做了大广告。

捉鲍鱼是有生命危险的，弄不好，人下去就上不来了，船上渔民妻子见水泡而大哭的场景，有时也是真的，运气不好，性命送掉，为的就是捉鲍鱼卖个好价钱。

朱门鲍鱼香，船家性命贱。

（《夷坚支戊》卷第二《淡水渔人》）

拾、大鱼之死

绍兴二十年（公元1150年）四月，秀州海盐县（今浙江嘉兴）住在海边的百姓，天尚未亮，要到县城去，突然听见海中有唱歌的声音，声音大得特别刺耳。他们惊异地向东望去，一艘大船随波逐浪而来。百姓就等在海边看大船靠近。等到大船快靠近时，看见船的两旁有数十只大虾，每只都有一丈多长。大船靠岸时，船两边的大虾也被冲散了，人们才发现，原来，它不是一艘船，这是一头巨大的鱼，它和县城的鼓楼差不多高，一百多丈长，被困在了沙滩上，它的巨翅一会儿放下，一会儿高扬，极其尖锐有力。大鱼的额头上，有一尺多宽的空穴，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县城的人得知大鱼搁浅，都跑来看稀奇，但都认为是个怪物，不敢惹它。一天后，才有人用梯架在了它的背上，爬上去看看，发现是一般的大鱼，就用刀割它的肉。又过了两天，大鱼还能摆动它的尾，那尾打起人来如铁帚横扫，有十来个靠近的人都被它拍死。有人怀疑是谪龙，即便割了它的肉，也不敢吃。有个大胆无赖，煮着鱼肉吃了，说鲜美无比，于是，鱼肉的价格一下子变得很高，好多渔民将鱼肉拿到县城去卖，每斤要二百钱，供不应求。

我（作者洪迈）的一个老乡，叫祝次骞，他当时是海盐县的领导，他派人去买了大鱼的眼睛，一对眼睛有桃子那么大，明亮得能照出人影，像夜明珠。几天后，水滴光了眼睛就枯了。大鱼的头骨有二点五丈长，而县城后面的小河只有两丈宽，祝领导就派人将大鱼头骨架在小河上作桥梁。大鱼的每一根脊椎，都可以用来做石臼捣米用，祝的家人当时正在海盐居住，就拿了好几根回家，今天还保存完好。

认识大鱼的人都说，这大鱼叫鳅，生活在海域里的鳅，它一定是将人伤害了，神人便将它杀了。祝次骞的儿子当时十一岁，他也跑到海边看过。我在甲志里所记载的漳浦崇照渔场的大鱼，正是这种鳅。

这叫鳅的大鱼，应该就是鲸。体型、头骨、脊椎、肉味、眼睛，都像。

《庄子》里“北冥有鱼”叫鲲，那几千里之大的鲲，是想象和传说，并不存在。或许，庄子的想象，是来自对“鲸”的观察，因为中国古人对“鲸”，已经有所认识。《尔雅·翼》中就有这么一段描述：“鲸，海中大鱼也。其大横海吞舟，穴处海底。出穴则水溢，谓之鲸潮，或曰出则潮上，入则潮下；其出入有节，故鲸潮有时。”“鲸潮”，从水下上浮掀起的巨浪，这个词，现在基本不用；但有“鲸吼”，比喻声音洪亮；“鲸吞”，表示食量异常。这些带鲸的词，都表示有力量，力量的巨大，形象生动。

用鲸鱼头骨做桥，用鲸鱼脊椎做捣米臼，都意味着鲸的巨大。

鲸鱼海边搁浅，自古以来就有，科学家研究认为，造成搁浅的原因多种多样，或者因为地形，或者因为向导，或者身体失常，或者生病，或者因为摄食，一句话，总有一种力量推动着它们向海边来，等到了浅滩，它们已经身不由己，动弹不了，只能任人宰割。

《甲志卷第七》中有《海大鱼》，写到了另外两条这样的大鱼。

福建漳浦县的敦照盐场海边，有个叫陈敏的将官到了那个地方，他向渔民买了沙鱼作诱饵，捕得一条大鱼，鱼长二丈多，重几千斤，陈敏剖开鱼，发现一个人仰面躺在里面，皮肤就像活人一样，估计是不久前刚被大鱼吃了的。

还是漳浦这个地方。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有条大鱼乘着潮水游到港里来了，潮水退后，大鱼搁浅出不去，就卧在港中。当时正闹饥荒，人们用长梯架在大船上登上鱼背，争着割鱼肉，割下的鱼肉有几百担之多。第二天，有人来挖大鱼的眼睛，大鱼觉得疼痛，就在水里转身，掀起的大浪，将旁边的船都弄翻。人们花了十几天时间，才割完了大鱼的肉，救济了很多人。有人还将大鱼的脊骨拿来当米臼。

大有大的好处，大也有大的难处，尾大不掉，甚至直接害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如果在大海的深处，那里就是大鱼自由驰骋的广阔天地。《夷坚乙志》卷第十六有《海中红旗》，描写了大鱼在大海中行进的壮丽情景：洪涛间红旗靡靡，相逐而下，极目不断，远望不可审，疑为海寇或外国兵甲。舟人看见吓得说不出话来，两个时辰后，舟人说，方才经过的是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大鱼群，那像红旗的，是它耸起的鳞。

（《夷坚支戊》卷第九《海盐巨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