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

妹妹比我小两岁，名字里带有个“妹”字，大家都习惯叫她“阿妹”。很小很小的孩子也喜欢叫她“阿妹阿姨”“阿妹孃孃”。妹妹小时候特别瘦小，是个迟慧的孩子，异常安静，到了上学的年纪还不会说全几句话。她眼睛看人的时候很专注，半天也不转一下。邻居喜欢逗她，和她对眼睛，“来，阿妹，看过来！”每次他们都是落荒而逃。鳏居的大伯伯回家的时候，一定会带回好吃的东西，姐姐妹妹整天跟在他后面。妹妹也一改平日里的不声不响，跟在我们后面“大伯嘎”“大伯嘎”地喊。妹妹还不会发“大伯伯”的音。许多年后，村人在感叹妹妹取得优异成绩的时候，还常常回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

上学之后，妹妹留在我最初记忆的是在一个下午，她5岁时的学前班，不知道是为什么事情，老师罚她站在黑板前。同学通知我后，我马上去了她的教室。我看见可怜巴巴的妹妹忧戚着脸，远远地，无助而哀忧地看着我，而我无能为力。30多年前的心痛穿过时光的隧道，依然让我落泪。从那一刻起，心底的什么东西被瞬间唤醒，我要好好保护妹妹。

从学前班到高中毕业，我一路牵着她慢慢走来，一起学习，给她信心和鼓励。一点一点的，妹妹努力地慢慢提高成绩，到后来一直把成绩稳稳地保持在年级第一。就如农作物的生长要有泥土和大地的支撑，很小我就深知无条件的爱与由此带来的安全感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是多么重要。有时候一点点看起来不起眼的爱与依靠，可以给孩子的幼小心灵一个支点，重新获得信心和勇气。

懂事的妹妹也曾给了我无限的慰藉。我们一起分担生活的一切，相互支撑着相信总有一天会抵达理想的彼岸。小时候每逢周末我从县城放学回家，总能远远地看到妹妹站在阳台上向着汽车站台张望。我知道她又收拾好房间，张望了一个下午。她渴望着和我一起分享一周的故事，我的书包也常常被她一次次地翻遍，她每次都肯定我一定会给她带回好东西。夜幕降临了，在灯下，姐妹两个依偎在被窝里，说个不停。而每次的返校时间，她总是那样的依依不舍，送了我一程又一程，常常感叹为什么人生有那么多的分离。等到考试了，妹妹如果考得比以前有进步，我会用自己积攒的零花钱，奖励她去镇上吃一碗小馄饨。我爱吃面食，每个周末妹妹也总会记得带回一大包学校面包店的面包片。

成长岁月里沐浴过的这些点点滴滴的相互温暖，落在心里，不知不觉扎下根来，踏实而坚定。即使是往后生命的岁月里有再多的颠沛流离，但还有这些，给人无限的安定与幸福感，不管当初的我们是否意识到。这是人世间最初的密码。

为了磨炼我们吃苦耐劳的意志，从小学开始，妹妹和我就在农忙时节跟着爸爸妈妈割稻插秧。一年又一年，风吹雨打。在夏日40多度的高温水田里，妹妹紧紧地跟在我后面，弯着腰硬挺着种完一轮又一轮。终于可以坐在田埂上喝口水休息一下了，我看到年幼的妹妹，身上、头发上满是泥浆，整张小脸烫得通红，大口地喘着气，却不发一言。

我们还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中饭得回家吃。爸爸妈妈在江上工作，不能回来做饭。每天中午，我赶回家的时候，妹妹都已经回到家了，做好饭早早等着我。从最初的蛋炒饭到后来的一点点丰富起来的饭菜，我吃得很开心。后来，我们觉得中午的时间还比较充裕，就商量着要抓紧时间给爸爸妈妈送饭，于是每次做好饭，我们就轮流骑着自行车去爸妈工作的江边送饭。有几次，妹妹不放心把饭放在野外的水塔上，在那里一直等着爸妈的船儿开过来再回去上学。晚上爸妈总是很迟回家，我们俩又一起做好饭等着。有时候等得太晚了，就一路等一路相伴走到江边。那些江潮澎湃的漆黑夜里，恐惧和担忧曾经那么牢牢地抓住我们幼小的心灵。

后来我进入初中，开始住校生活，一周只能回来一次。从此我们再没机会在一个学校读过书。彼此像是浮萍漂在水上，没有了依靠。她的同学后来告诉我，妹妹常常想我想得落泪。每次她一个人在教室阳台上站着，她们就知道她一定是想我这个姐姐了。

爸爸妈妈都是寡言少语的人，所以姐妹俩的心事只有彼此分享，找不到更多的人倾诉。而少年时代多半是一生中最孤独无依的时期，尤其是对于特别感性和与众不同的、爱思考的孩子。将近二十年的学生时代，我们一直奢望如果能在一个学校一起读书那该多好。我常常想留级，她常常想跳级，那么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不分开了。我们还可以互相帮助一起上北京最好的大学、一起看书、一起旅游、一起买衣服装扮自己。若真那样，人生会增添多少欢乐的回忆啊，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还常常遗憾地这样说起。

少年时候，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去参加妹妹的家长会。妹妹喜欢我代表爸爸妈妈去参加她的家长会。每次去她学校，老远就会有学生指指点点，“那个就是她姐姐，一样的学习成绩好而漂亮。”妹妹总是自豪地在她教室外面等着我，每次她都不会让家人失望。第一名，还是第一名。

从自己独立买衣服开始，妹妹的衣服几乎都包在我身上，我喜欢把妹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由此而来的愉悦自信有利于身心健康。身心健康了才能开开心心地学习生活。每次周围的人对我说，你妹妹怎么那么漂亮自信，我心里就特自豪。记得大学时候，一个同乡告诉我，我像极了她学校的一个美丽女生。她说那个女生气质很好，也很会打扮，穿的衣服很有品位。后来，我再仔细一问，原来她说的就是我妹妹。真是难得的欣慰。

相比于我的男孩气和活泼，小时候的妹妹是柔弱的。我曾经一直坚定地以为，这一生会一直充当妹妹的守护者。但是自我进入市里重点中学，常常生病，情绪起伏不定，妹妹反而慢慢地充当起我的保护者。在家休养的日子里，妹妹每次回家，都偷偷地在我房门缝隙里张望，眼圈红红的。她也和我一样心急如焚。她陪我吃饭，拉我跑步，一遍遍地鼓励我要相信自己再冲把劲。她说要忘记过去，正视眼前，重新开始。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在我身边，一起挺过去。

那年高考临近的日子，在巨大的身心压力之下，我患上了神经性厌食，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瘦弱得像是一片纸。最后关头，妹妹沉着冷静，陪伴着我勇敢地去了高考考场。那年7月，我以超乎寻常的优异成绩考上了杭州的重点大学，这是上帝对姐妹情深的怜恤。高考成绩出来的那晚，妹妹焦急、期盼转而欣喜万分的眼神，温暖并激励了我后来很多年里的艰难日子。

妹妹如今还会说，她从小是个少人疼爱的孩子。在略显沉默的家庭环境里，再加上有个异常早慧出色的姐姐，这个迟慧的，甚至妈妈也觉得不如一般人机灵的孩子，从小受到的关注与爱真是少得可怜。其实妹妹小时候是个非常敏感和细腻的人，表面上反应慢慢的，心里却很明晰，对年长者的忽视和冷漠会特别在意。那些年回来，春节拜年的时候，她都还不太愿意去串门。她说她对小时候周围那些大人的冷淡目光还心怀恐惧。

妹妹顺利完成高考之后，去了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妹妹说她喜欢离家远远的感觉。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未来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少年时代的那些阴影已然慢慢地在心底褪去。她大学期间，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两个人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时时分享生活中的乐趣与学习上的收获。我大学后期与毕业初期，常常生病，身心俱疲。那段时间更多的是妹妹细心听我的倾诉，适时给我安慰与鼓励。犹记得，盛夏季节里静谧青葱的图书馆主楼草坪、深秋时节里梧桐叶纷飞的阳明路，妹妹陪伴着我，走了一圈又一圈。

妹妹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南京的著名外企，工作非常努力出色，同时也收获了幸福的爱情。男友了解且包容她，给了她生命中难得的阳光。妹妹幸福地告诉我，每次她男友看到她小时候的那些照片，都会很怜惜地说上一句：哎，苦大仇深的阿妹啊。他知道孩提时候的妹妹每逢过年过节很羡慕别人家在公家单位上班的爸爸妈妈，总有那么多分不完的东西。于是每次他单位有什么东西分，都会急着搬给妹妹，虽然妹妹已经是高级金领，刚毕业两年就在当地买了新房。

妹妹2009年底完婚，安家在南京。从此她的感情世界里要明明确确地装下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家庭。并且终究会慢慢淡出姐姐妹妹的少年时代。舍不得妹妹真的要嫁为人妻。当回忆都上来的时候，一刹那有那么多的情感涌上心头，最后心里只有欣慰。有什么能比看到懂事的妹妹终于有了自己的幸福和安定更开心的呢？爱情和婚姻，也是人生安全感的重要寄托。而我也仿佛经历够了多舛的人生，早已试着有所坚持和放下，要学着像妹妹鼓励我的那样，接纳命运的所有给予，努力自强，勇敢地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人生。

每次春节回乡的时候，姐妹俩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玩玩闹闹，手拉手形影不离。说起年少时那些不快乐的经历，妹妹已经比从前成熟多了。她说，人无完人，小时候旁人的冷漠，也只是限于他们当时当地的认知与环境。而现在我们已为人妻，我们能保证自己一点都不会给孩子带来伤害吗？妹妹说，我们其实也应该反省。那两年里，大堂弟失业加上骨折躺床上。我们并没有常常去看他。他应该也是尝尽了世态炎凉。我们的心灵已经在上一辈的忽视和冷漠中深深受到伤害，难道还要在下一代中继续吗？妹妹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说：姐，我们一定要做个很好很好的长辈，一视同仁地对待我们周围的那些孩子，无论贫富贵贱。要拼尽全力保护他们，让孩子们从小就生活在和谐温暖的大家庭里。孩子要有孩子样，成人也要有成人样。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妹妹的眼里有泪光晶莹，还是像少年时候那样清澈透亮。

经历过磨难的人大抵会如此，一些人就此心理变得阴暗甚至扭曲，而另外一些人却在痛定思痛，努力跨越遗憾走出痛苦之后，胸怀更宽广，更滋长出同理心和爱。我的妹妹无疑属于后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