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本(组诗)

2024-08-28 00:00:00董洪良
文学港 2024年8期

尖山村

那一年,我八岁。在尖山村

我第一次数落日,接着数

天上的星星,邻村小孩。包括父亲

母亲的滔滔不绝,及尖山村渡口

那阵风吹和起伏摇曳

咫尺的距离,有着生死

有着家乡的月光和躲避的慌乱

说是渡口,其实它很小

度的也仅是两个两小无猜之人

为什么在一座名作母猪桥的桥下

我们看见泥土漫灌

或者有着想象中,该有的水滴石穿

但是,核心部分:是一个个

泥做的人,被我们填充上了肉色

骨头挺直,在风中劳作

在雨中歌吟及至不知所措

直到多年后,异动响起

在村口,两人竟然不期而遇

“年少真好!但我们始终不敢想象

纯粹的刀耕火种……

并去翻越那懵懂的栅栏!”

她说:搬离老家之后,她曾对着邻村的

某个男孩悄悄哭过……可如今

却如旧梦,留在了记忆深处!

哦,时光的流逝,犹如尖刺——

竟然扎得一个人遍体鳞伤

腊八节散记

腊八节这天,形销骨立的母亲

总是早早起床熬五味粥

她把粳米、果物等混在一起

装入水,在锅里熬呀熬

像把白露、霜降等,全都装进去

同时,也放入冰糖和枣子

直到把秋末之叶也纷纷熬化一般

这才停火起锅,而后

一勺一勺地把粥盛在碗里

喝腊八粥对我们而言是异常开心

毕竟,腊八过了便是春节

可母亲却独自一人失神——

她望着墙上一帧黑白照片失神

皱巴巴的脸上沾着刚流下的泪水

湿漉漉的,怎么拧也拧不干

而肚子里发出的“咕噜”之声

在多年以后,我才发现

里面竟然装着母亲断肠的回响

观云

乌云终于把远山拽向了天边

就像逼着一个迟暮老人的白发

缓慢地上路

但是远山,并未有真正的挪动

人们用肉眼去远观之时

却产生了似是而非的错觉

好像主客体,已发生了莫名改变

而这人间白昼

不知为何,一下便变了颜色

变得风雨欲来,甚至于面目全非

仿佛有人在天空泼洒墨水

叫人不忍直视

和不敢轻易地伸手接住

而对于观云者而言,这种状态

的确令人一言难尽

打水漂

石子能跳多久?

完全取决于水面和旋转速度

和石子重量。人的抛掷之力

及角度,都至关重要

这些因素和条件,综合和叠加

起来,便确定能推开多少人世的水:

有很多次,我路过长江边

看到一些小孩在玩打水漂游戏

他们一次次卖力地抛掷出石子

就是为了谁的水漂,打得又多又好

但是,不知是力道不够

还是用力不好,水漂的个数

总有些差强人意。有的

甚至一抛出,就沉到了江里

“怎么就不能打出一个最美,

最好的水漂呢?是离岸太远?

还是离得水边太近!”

他们不知道的是:面对江河

如果不能凝神静气,学会呼吸吐纳

和化作一种外形又圆又扁的石子

那就不能练好上乘的轻功

而顶多只能算作是一块榆木般

心浮气躁的石头

接到了一阵风

天空一下起风了——

我紧张地抬头四望

怕的不是树的摇摆和风吹、叶落

也不是怕狂风吹击高空

使天变脸和大雨倾盆

甚至,我也不怕高空坠物

砸下来伤人,毕竟我已抬头

我能看见,也能及时躲避和跑开

怕的却是,哪家阳台或窗台上

有一件会蠕动的衣物

没有被人看管好,一下就挣脱

防护栏的怀抱,飘了出来

而这种情况,往往有些猝不及防

并带有重量、惯性和某种迷惘

一下就坠了下来:

等我狂奔过去,准备拼命接住的时候

却只是接到了一阵风

所流淌的血迹和奄奄一息

虚拟的井

我家住在小区某幢楼的十四层

准备淘米做饭的母亲

突然发现水龙头里放不出来水了

她拍了拍水龙头,以为会挤出一些水来

凑合着燃起今日之炊

可惜连拍了数下,却滴水未出

她又弯腰,打开橱柜门,望了望

那根长绳子一样的金属管道

又轻拍了几下,接着传来叮咚之声

好像那是一口生活的深井

“哎,是这该死的楼层和楼板,将水

阻隔断了上不来!”

很显然,母亲想象中的干枯

与我们知道的水压与高度不太一样

好像生活的烟火,楼上断了一半

楼下也少了一半

旧的空沙发上

从某条熟悉的街道回家

空沙发上,她旁若无人地反身

把自己拼命抱紧:感觉太冷了!

失魂落魄中,她似乎觉得

旁边还有爱的东西,在靠近和颤抖

并伸出手来为她抹泪

就这样,她发疯似地抓住虚影

像抓住一根更小的稻草

搂在怀里,拼命抱紧

但下一瞬间,她觉得某处,反而

更加空了。空出的部分

酸涩、担心、忧虑和孤独也更多

像被人偷走了时光,摘掉了心

像那刚刚有人才坐过

而现在却又空出来的旧沙发

许愿的人

此刻,她携带着香烛和许愿的纸钱

爬在西山的山道上

她折断过的一条腿

要比另一条腿,略微短些

一瘸一拐中,她每走一步

就像给大山磕一个响头

西山是座山,是市民休憩和游玩之地

但山里建有庙宇和供奉着菩萨

“何必要从家里带香烛上庙呢?

西山庙门口,不是有卖吗?”

“如果照此路程和速度,你可能

来不及去那里烧子时香……”

有人这样劝她。可她却充耳不闻

她知道有些东西是少不了的

像她的忐忑的心,和她总给儿子

说他一定会好起来一样——

我不知道西山庙的菩萨是否灵验

但我知晓:她是一名精神病儿子的母亲

都市楼层

这幢楼,有点像闭合,而又相对

开放的异域空间——

在我看来,它更像一个层级分明的

游泳池,有着金色沙滩、筑梦的帆船

和看不见的暗礁

每个人都是想象中的水手

蛙泳、仰泳,或自由泳,均可组合

当然,比基尼能衬托出另一种美

住在楼层里的人,他们都在努力划摆

生命的鱼鳍。悲伤亦在于此——

电梯,像是唯一的裁判员

它的升降,会搅动起看不见的漩涡

令游泳之人仰慕或者颤抖

冲浪之人,往往会大起大落

好像不知何时才能确定自己沉浮

也不知道哪里才是正确的航线

哪里才能够及时靠岸:

有很多次,我面对生活悬空的示意

都摇头摆手,连称不会

墙上的孔洞

墙上的孔洞,不知是被人用手指抠挖的

还是时光怕在墙体中喘息过久

而故意留下一种特殊裂缝

时间一久,便有了不可说的隐秘

和深邃。尽管它不深,孔也不大

但它却能藏住一截黑暗:

至于该不该去看孔洞对面的光

偷听私语,窥探别人隐私或者诉说心事

都是一步步人世的台阶所堆砌起来

的内心世界。对于面对黑夜的隐身人

难免害怕,又难免产生好奇——

“至于孔洞中发生的故事,

通过奶奶的描述,和我的想象

有了小说式的传奇和开头……”

“但是,我还没有勇气面对黑暗在低处

或高处这么一直叫我!”

在巴金文学院的二楼学员宿舍中

当同学吕玉刚给我讲起那些神秘时

我大吃一惊,猜想着他已经窃取到了

一颗黑夜的纽扣

或者藏身在光芒中的某种秘密

修鞋记

“磨剪子戗菜刀,修鞋补锅咯……

怎么那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

声音了呢?我的鞋坏了!”

当一双陪同我走南闯北多年的鞋子

有了裂缝和口子的时候

我才发现修鞋人,似乎消失了

“如今城市高楼大厦,还有几个修鞋人?

有人会舍不得一双旧鞋

和坏掉的鞋子吗?实在不行,

就去买双新的——要对得起自己的脚!”

妻子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有些

恋恋不舍。倒不是这双鞋

是啥名牌、有多好,而是它陪伴我多年

不管刮风下雨,晴天阴天,都与我一样

不知疲倦地穿街过巷,去野外

跋山涉水和风餐露宿

在我看来,它已经与我的影子

身体,及脚掌融为了一体

“城南三星街,好像还有一个修鞋摊……”

那个下午,当妻子陪着我穿城而过

由北向南,找到那个修鞋摊的时候

我们像穿过尘世的迷雾和风霜

当一颗颗鞋钉钉进鞋子之时

我分明感到被钉进了时光

钉住此刻,和剩余不多的爱情

而换掉的皮料碎屑

像几颗老牙,失去了光泽

回家路上,天上出现了星星

我穿着刚刚修好的鞋,心情大好

两人决定:像年轻人一样,牵着手

一路慢慢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