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布里丹的那头驴子(组诗)

2024-08-28 00:00:00阿剑
文学港 2024年8期

观沧海

一个痛风患者来到海边,就有修行姿态。

一个山民,拥有河流与湖泊,

而大地让我不安,海水让我晕眩。

站在海边,如同世界边缘。

送行大巴停在港口,卖水老头

骑着三轮摩托,沙滩上有黄色单车,

船在发动,天空恰好掠过白色飞机。

这是我所能穷尽的

逃离工具,有何不足?

——除了一匹马突然从体内蹿出。

我知道岛屿是罗汉,云是观音,

无尽的撕裂眼眶的水便是佛陀。

而我只是一个为海水呕吐并且失语的男人。

祖师!诗是语言的寺庙

还是另一修罗场?

我食松果的猢狲来此修行还是

与他们争夺庙产?

——而水何澹澹,

一只病痛的左脚像海边发痴的野马。

春风过

我曾是布里丹的那头驴子,面前

两捆草料。我饥渴,困惑,

看不清真相。

选择青草或生死,是困难的事。

丹麦王子,你忧郁面孔此刻长在我的脸上。

选择山或者水?选择凝视一座山的静默

用流水的身体,或者

让骨骼像水中沉浮多年的滚石。

选择沉湖,山中采薇,或者戴上新款的冠冕。

选择豁免的酒,或者复仇之火。

或水里的爱人。

我曾是那头驴子,饿死在

一模一样两捆草料前。

其实我是活在那个

永恒的追问里。

春风吹过我耳朵,有人轻声说——

山就是水。酒里藏着火。

死去的女人将是你永远的新娘。

吃吧,那浸润露水的青草,

又保持轻微的饥渴。

我知道那声音出自我悲欣的喉咙。

在峡川

一个镇子长在高处,一定有它道理

一个镇子,呼吸四野八荒

青石板通向春秋遗族、唐朝难民、伐木者

叮叮当当的黛色的手

在山野,我是香樟、红枫、桂花、银杏

其中有罪的一棵。我是三次被放逐的王孙

一次是北方烽火,一次是粮食辛苦

一次是南方午睡中的遗忘与宽恕

水边城市

两江交汇处,必有水里打捞上岸的

一座城。巷道湿润,

朝代执火而行。

长毛和辫子是两种不同发型。

竹筏与官船是前往省城

两个不同路径。

春汛迟迟未至,一排长时间滞留水面的

九姓渔民,终生无法上岸

是江湖夜雨时的隐匿激情。

黄酒温好,旧曲调从水里升腾。

你不知月黑的江中,鸥鹭孤鸣。

不知那个手持琵琶的船头小娘

是神,

是现在厨房里足不点地的妻子。

她看见救赎的江水一点点漫过城墙。

现场

揭开六十年黛青瓦片的头盖骨

空心砖肉身 混凝土骨骼 伸出

锈红的双臂 铮亮指爪

推倒自我旧思绪如枯藤 野蟒

瓦砾的落败战场 一切遗弃之物

我是铁 推开自身 皇天后土

我是泥土坠落于自己双脚

是那个踩三轮车经过的老汉

白内障的眼 看见楼房再次倾覆

是路过的那只手 写下汉字

是它们 对就是它们 全是它们 等待

青瓦覆盖 等待朽坏

等待谁将它们 一个字一个字地 重建

拖拉机

两个动词组成,机器。那年

二舅刚复员,扣着风纪扣

和父亲拖来山里的木头

建造房屋,安放三代人

从化工厂拉氨水,刺鼻的

五谷丰登的气味,一路飘扬

一个形容词组成的,二十年后

动作迟缓,锈在野地的老牛

我从未见过这般像牲口的旧机器

这般像牲口的

退休的父亲,当电子厂保安的二舅

我和表兄妹,先后去了城里

读书,打工,努力当一台廉价机器

总想起当年爬上父辈脊梁般的拖拉机

那时天空明净,红旗招展,口号响亮

田野是广阔天地,父辈们都健壮

钱塘鱼

西湖醋鱼,宋嫂鱼羹,富春江鲥鱼,

桐庐鱼,千岛湖砂锅鱼头,这么多鱼

溯流而上,整条钱塘江口味清淡。

我不知河流如何变得

和平而宽广。不知道入海口的盐。

我在衢州源头,把鱼煮得又辣又麻。

——峰峦逼仄,河道苦涩,

鱼在锅里。山民烧起野火灶,转身走开。

衢州的西湖

十岁之前,天天掠过西湖

一个红衣妇人总是清早

刷洗马桶,野葫芦长满半只角

一只鸟便无处可栖

另一角有个亭子,字迹模糊的青石碑

挂着湿拖把。十三岁才知道

中国有三十六个西湖

或许更多,我的西湖是其中

最脏最小的那个

现在,四十多岁了,我的西湖已经消失

在一片瓦砾场中,连同它的肮脏、狭小

与没有风湿痛的十岁翅膀

雨夜

雨燃烧了整夜,黑色的船帆

并未走远。

天空也没有展开它的面孔。

枕席冰凉,灯火尚温,漂泊的人

黑木耳般沉沉睡去。

醒来。河流用泥土的颜色

告诉他家乡破碎前的古老讯息。

不如看花之十四行

那个蹲下来数樱花瓣的男人

也是忧虑地板和家具返潮的男人。

赶在有人经过之前,操心季节错乱

庄稼乘旧节气走远,

“买入粮食看空期权!”

他挂了电话,环顾四周,羞愧,像可耻的窃贼

或草堂愁天下的杜甫,巴黎地铁口的

埃兹拉·庞德,

——这么想着

他就须发纠结(如紧握火枪的普希金),走向

语言拯救花瓣的决斗。

“不如陪雨水落花

拼哭一场?”

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起早年诗句中

溺亡雨中的少年。

唐樟或我

在西湖边或体内,种下一棵樟树,也种下

支撑它残躯的铁架子

点燃一把火,烧掉

长出的一座寺庙

等待另一个我,一千多年后

过来看它和它残躯,找到多年前

我亲手种下又焚烧的誓愿

用力摇动那些新叶

或一具残躯,让它替飓风中的人间

哗啦啦响

或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地火

一片银杏叶焦了,被根茎处吸引的

地火。一只灰斑鸠烫伤了脚,飞远,

翅膀里有它最初的飞翔。

蝉鸣叫着五年的黑暗。一只耳朵里

有数十年喑哑的觉醒,他还年轻,

还可以再度嘶吼。

一片来自石炭纪的银杏叶

枯萎、飘落,也拼尽亿万年气力。

就像花费几十亿年焦灼

和五百秒时间,光,才来到他脸上。

所以他必须写下几行孱弱的汉字——

银杏枯萎,斑鸠飞远,

蝉鸣奔放,阳光噼啪作响。

千年的横竖撇捺,沿他青黄身体一路点燃。

铜山源水库

有的石头注定一言不发

有的石头,是万山之中唯一一块

外来的骨头

阳光下耀眼、工业的

喑哑喉咙

一半现世干渴,一半南方水锈

亿万吨水悬于头顶

有人跋涉,寻找一座水库边的旧庙

有人看见水底的村子

凤凰山

谁巨大的手,挤轧山脉的脊椎

痛出一条沟壑。

更多微小手掌

叮叮当当建造

注定拆除的亭子、吊桥、栏杆。

现在是一只黝黑皲裂的手

(另外那只提着铁夹子和黑色垃圾袋)

在险峻处

伸向我。

我的瞬间犹豫

是落叶乔木

一路爬满山谷

又听见滚石从人间轰然坠落

的那种羞愧。

听琴记

水上漂流多年的木头,刚被唤醒。

那推敲的手指上有云。

其实是水的手指堵住了耳朵,木头体内开裂。

是一个哑巴在唱歌,一个聋子在听。

叆河

每条河都是古岸,新水,春秋。

四十多个我怀抱滚石

一一漂远。

桥在阳光雨水中无处躲藏,

又在月夜孤自醒着。

闪耀一根白色肋骨的光。

水边口渴的人、抱柱的人、弹长铗的人,

愿孩子成长,情人不老

愿水起,风生

名字随草木青青黄黄。

数山

细数这一根根,一根根

山的肋骨,风从胸口吹入

一道灰白石梁是我的横隔膜

我细数,胸腔能装下一个村镇

一个县城,一个野蛮族的割据地

还是整个帝国,风呜呜吹过我体内

仅有的:一亩苞谷地,一张汗津津的脸

一截阳光中的细手腕,一首没写的诗

若我

若我终生活在三万英尺以上,

我将无言,不担心野花的衣裳和飞鸟的粮食,

哪朵云会带去苦水,或福祉。

云之表情的不可触摸与

其上的万里晴空,

不必阐释,不必翻译成神迹、香火,或飞弹,

也就没有那些尘埃处低声的哀嚎与诵颂。

而我俯身向下,成为云、飞鸟与野花,

也成为大地褶皱处,制造纷乱又

一遍遍磨损

我作为人之喉咙里的那种疼痛。

夜雨有寄

白天我看见,不是河水在流、浪花奔走

是整条河安静向前方

爬行。夜晚我听见

一条河从空中下来,带着远方的冷

似乎破碎、衰老许多

但还有香樟木气味

音箱里肖邦、屋顶河流和我嘴里的喃喃

哪个更像旧大陆?我邀请

一条河,进入我房间

牵它冰凉的手。我们三个

肖邦、河流、我,就成了

淋湿在二十世纪的琴

蓑笠说

大堂橱窗里的旧蓑衣,像钉在墙上的

瘦亲戚。他喉咙干渴,体内却山洪来袭,需要

攥紧一把龙须草,来救命。

桃花水涨,鳜鱼肥美,有其一。谪居的

四川老汉有其一。

孤舟独钓的那个,雪落蓑衣的簌簌之声有其一。

1976年离家的男人,已不会父亲的手艺,

铁针、纺绳筒、剪刀、羊角,便披棕榈树在身,

做雨中的水牛,此生只爱一小块泥土里

的女人。他羞愧,身着化纤与橡胶,

把种田的小人,一颗颗黑钉子

揿死在纸上。

漂在异乡水里的木头,想必已不能嵌入

墙上的旧土地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