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鲸在月下分开红海

2024-08-28 00:00:00宗城
文学港 2024年8期

你所拥有的正是你并不拥有的

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T.S.艾略特《为了到达那儿》

垃圾桶又吃了几样东西。可乐罐、旧报纸、一张寻人启事。

宁小雨从强光处走到地下,尾随的是一位穿红色无袖上衣、黑色长裤,背白色帆布包的长发女士。这座城市的楼房随着地势起伏不定,沿着螺旋状的青石板路,身后是骑楼、椰子树和各式商铺。阳光打在身体的部分渐渐稀疏,地下走道潮湿、狭长,积累了许多店面逼仄的小空间。宁小雨和种种来路不明的人擦肩而过,人字拖与高跟鞋蹚过同一片水洼,宁小雨和红衣女士在一家绿色漆面灯牌不亮的小空间停步,像是个酒吧,没有人专门坐守前台,只有一个模样懒散的瘦削青年,皮肤的色泽是热带人待久的质感,他的侧脸有一种柔和的忧郁,面孔俊俏但不苍白,不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生成的俊俏,而是粗粝的、朴野的,像那种会和权威唱反调的青年。

“寻人启事上面的靓仔就是他。”

宁小雨翘着腿坐在木椅子上,说话时并不郑重其事。她见红衣女士杵在门口,想起还没有介绍彼此名字,她补充道:“林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我的语文老师,她叫顾家月。顾老师,这位是林树,我的好朋友。”

像是一只猫进入新家,顾家月的肢体语言表现出紧张。林树坐起身来,脸色红红的,桌上有一罐打开了的酒,他说起话来并不局促。

这年秋天,顾家月决定回到家乡冬港。

缘于父亲病重,母亲的一通电话,让她不知所措。那位曾经照耀她的父亲,野蛮与慈悲并存的南洋小男人,在那年轰然倒下,如枯枝败叶般衰朽地散落在床上。

她返乡后去了一趟正在挂牌出售的老屋,那阴森的走廊随时可能会有老鼠窜出,空荡荡的客厅墙角上挂着蛛网,一只丑陋的绿色苍蝇挂在网上,顾家月抬头望着那只苍蝇,蓦地流露出悲哀的神色。她去到浴室,打开久未用过的水龙头,布满锈迹的龙头,流出浅红色的水液,她却没有立刻关上。

回归故里,她在一所高中教语文课。这所学校被朋友形容为“收容残次品”,朋友的刻薄令她不悦,但学校里无心念书的青年不在少数,有一些孩子是被父母强塞到学校,他们贪玩、厌学、向往夜蒲和网吧,父母管教不来,又怕他们出社会后很快变坏,于是找一所学校让他们好好待着。

无望的气息笼罩在这座学校的高墙上。来到这里的教师起初充满干劲,逐渐脸色麻木,接受自己的到来顶多改变几个学生,不会对大环境有一丝一毫的撼动。顾家月在正式授课之前也收到过类似忠告,她没有抱太大幻想,笑称能改变一两个孩子,让他们上到更好的大学也不错。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她回故乡教书也绝非为了什么神圣理想,不过是在省城生活不顺、爸爸病重等多方因素交织下的自我选择。

她在学校上的第一堂课就遇到了挑战。一位穿得很社会的纹身男,当着她的面怂恿同学逃课。她叫住纹身男,请假需要提前出示假条,纹身男不屑地看向她:“假条是吧?这里有。”他只是在一张白纸上写请假这两个字。

身边的跟班仔说:“老师,班主任的课我们也这样的。”

“在我的课不行。”顾家月强硬地回绝。

他们不顾反对继续走。

顾家月说:“谁未经允许走出教室,这门课按零分处理,通报家长。”

纹身男停下来,打量这位新来的老师。

“家长?老师,你知道我的家长是谁吗?”

他的蛮横撞到沉默。纹身男一股子想爆粗的劲头,马仔使了下眼神,拍拍他的后背,一副认怂想当和事老的样子。纹身男古惑仔做派,佬势势,不敢真的做什么,嘴上逞功夫,阴阳怪气道:“老师,您可真是负责任。”

纹身男故意制造麻烦,第一堂作文课,他直接交了白卷,不但自己交,还怂恿别人,五十多个学生,收上来十几份白卷。顾家月没有服软,纹身男被家长教育了一顿,他被要求公开向新老师道歉。一些女学生看着暗爽,就像是强盗撞见了阎王。

被麻木气息笼罩的学校,增添了些许活力,顾家月不只有强硬,她也会讲D05dWmOBl/UENxODBm77zQ==柔软的故事。有一堂语文课,她分享给同学们一个童话,名叫《小王子》,不是课本上有的,也不算在考点,可她把这个童话讲出来,并说自己介绍的部分,不如童话魅力的百分之一。介绍完后,她走到纹身男面前,将一本《小王子》放在他的桌上。

整治调皮蛋,她有自己的方法。她在职校见过更调皮的孩子,子承父业的,计划出国的,还有生活是一摊烂泥无法振作的。在最初的热情散去后,职校教师余下的是责任感与周旋琐碎。顾家月工作时会默念:“不是我生的,不关我事。”“钢就是钢,铁就是铁,不要恨铁不成钢。”话虽如此,她还是放不下这些孩子,希望他们好,一个个都能有好的前途,尽管她知道,这样的概率非常渺茫,他们身处这里,已经注定了他们未来的人生要比名校学子更加艰难,而现实是,许多孩子在学校里已经提前过上了一种“摆烂”的生活,认为自己在学校继续努力也是没有希望的。

那阵子,网络上流传着“二本学生”的讨论,顾家月的学生是被高考筛下来的,学历比二本更低,他们像是社会的暗流,偶尔被光打到,长时间不被看见。返乡后,老友霍小玉问起顾家月那些学生的变化,她说,有一个女孩,家里条件挺好的,自己开了一家小店,卖柠檬茶和车轮饼。还有一个女孩子在深圳搞家教,赚得不少,但可能有吹嘘的成分。有一个男孩子还在坚持考试。

在故乡,她知道有些孩子就是她会在职校里遇到的人,这些坐在同一间教室的孩子,即将被分到不同的道路。顾家月心下怅然,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邮箱地址,提醒喜欢写故事的学生可以发给她看。下课后,她留下五本《小王子》,告诉同学们可以自取。铃声响起,她在恍惚的心绪下度过上午,中午,她疑心自己忘了什么东西。

下雨了。雨伞和日记本落在了办公室。

她回到六楼,办公室的窗帘紧闭,门也锁上。六楼无人,她从裤袋中掏出钥匙,忽有声响,她沉默,好让办公室的声音更清楚,但雨声霏霏,不凑近耳朵,很难听清。她像小时候捡起海螺一样,把耳朵凑近,终于听到了细细微微的声音。她抬起头,望向天空,那阴雨密布,充满水分的天空,像个久经世事的老奶奶在对她微笑。

毫无防备,回忆缚住了她。她看到一个微小的女生,捧着课本,被一股浊流淹没,女孩惶惑不安的眼神一直在她的视线里停留,伴随着一个危险的腔调。那个促使她决意离开的夜晚,再度在她眼前浮现,她的身体颤立,直到雷鸣电闪。

“顾老师,顾老师…….”

年级主任姚乃谦先生站在她面前。

“姚老师,您怎么在这?”

“这句话我还要问您呢。”

“我……刚和一个调皮学生谈完话。”

“您多费心了,我听其他老师说了,他们都夸您,说您特别认真负责。”

“没有啦,这是我的工作。”

雨势转缓,顾家月告别姚主任,独自下楼。玛丽珍女鞋的声音在回廊响起,伴随着姚主任疑惑的眼神,那个雨天封存在她的内心。她找到一处避雨地,等待雨停。

那日正午,一个女孩也跟她一样,在楼下躲雨。

顾家月认识那个叫宁小雨的女生,至今回忆起那段教书岁月,其他孩子的面目多已模糊不清,但宁小雨的眼神,始终像一把细细的小刀,在她的记忆中凿出岩缝。

宁小雨并不是外表张扬的女孩,也没有洛丽塔那样罂粟般致命迷人的早熟性感,某些时候,她一个人背着笨重的书包,不声不响走过门卫的关卡。宁小雨不怎么爱社交,在课上也不积极发言,但她写起文章来,却有同龄孩子无法媲美的早慧和想象力。

两个年龄悬殊的人在那时建立友谊。在老师和学生之外,她们达成平等的交流关系。顾家月意识到,宁小雨是一个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人。除了上课和邮件交流,她对宁小雨知之甚少。这或许是那女孩令人羡慕的地方,有时,躲藏也是一种天赋。

在躲藏这件事上,顾家月是一个不及格的考生。在一些时刻,她情愿自己是个小孩,这样她就可以躲在父母的庇护下,不用去承担责任,也不用害怕失去。

那个夏天,陶然是和宁小雨最有共同话题的男生。有一天,宁小雨没有去上课,陶然问她原因,宁小雨说,她来月事,身体不舒服。陶然听说月事很疼,会让女生心情烦躁,可他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生,这时能帮到什么,除了说一句多休息、喝红糖水,他能想到的,似乎就是放学后去超市买点东西,送到宁小雨家楼下。

宁小雨拒绝了这份好意。收到信息时,顾家月就在她身边。

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抱着蓝色枕头。电视上正播放着午间新闻,画面中是一众男性领导人,正在视察工作。

“如果重选一次,你还想做女人吗?”

“男人也很累的。”

“至少他们不用生育。”

“你害怕生育吗?”

“如果不用做妻子,我大概不想生。”

“结婚很可怕吗?”

“结婚对你来说还太遥远了。”

“我爸妈是离婚的。”宁小雨续道,“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婚姻。”

她们听了会电子乐,在乐声中入睡,醒来时,午后的阳光穿过绿荫打在她们脸上,窗外有鸟鸣,一切安稳而沉静。顾家月问:“小雨,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宁小雨光着脚起来,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狄金森信件选》。她回问,顾家月包里是一本邱妙津写的《蒙马特遗书》。她说:“我在看这本书,写得很好。”

“不如,我们看完后交换彼此的书籍吧。”

“交换?”

“对,你读狄金森的信,我读《蒙马特遗书》。”

送走顾家月后,宁小雨一个人在家,她的身上沾了些尘土气也沾了些酒气。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毛茸茸的小狗狗,正在调皮地舔舐她的脚内侧。宁小雨躺在沙发上,聆听空调吹风的声音,意识中群鸟飞过,森林的色彩混沌起来,激流、河水,源源不断的水声,她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放在衣服里,想象自己醒来时在热带河流的孤舟上,四周没有城市,没有建筑,只有树林、天空和看不到尽头的流水,小船平稳地航行,她的脸感受到热风吹拂,含着嘴唇,微微有海水的咸味。那天下了一场太阳雨,她的手划过耳朵、肩胛骨,沿着乳房、肚脐……

雨水掩盖了呼吸的声音。

当她闭目沉思时,顾家月正在医院照看父亲。父亲躺在医院某栋楼的八层,房号807,那一层都是治疗癌症或肿瘤的病人,大多数时候,楼层被护士和家属谈论的声音覆盖,从病室窗户往下看,能看到市内繁华的大道。父亲被输液管控制,在他旁边还躺着一位苍白的老人,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血色。

父亲的喉咙变得很痛,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卡着,即便喝液体,也会感到锥心的痛苦。很快,他把头发剃光了,整个人也消瘦许多,躺在床上,像一个在暴晒多日后虚脱的沙弥,手上脚上都布满了粗糙的纹路。父亲不语,承受着药水味的煎熬,有时太难受了,他的手会紧紧抓住床单,两只虚弱的眼睛,无助地看向女儿,那阴翳中的双瞳,仿佛深夜里的求救信号,而顾家月守在病室里,除了陪伴,却不能做到更多。

夜晚,她并不能很好入睡,明知第二天一早有课,她到晚上十二点还清醒着,直到深夜一二点才睡觉。

那夜入梦,她回到了骑楼老街,听阿妈与邻居大婶对话。

大婶问:“你家女仔工作没?”

阿妈说:“当老师,博士毕业后就去大学教书了。”

大婶说:“大学老师好啊!稳定。”

她们一言一语,在街角絮叨起来。顾家月在远处看,走过去时,她们幻灭无踪。

海雾袭来,覆盖整座城市,吞没了她的梦境。她在记忆的时间轴里游荡,医院里,室内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

诊断报告:肝多发占位,伴腹水。

妈妈说,囡囡,你还是回来一趟吧。

爸爸得肝癌的消息,是顾家月从妈妈的口中知道的。

从肝硬化结节到癌变只需要三个月。在结节还不明显的时候,沉默的肝会让你误以为一切正常,直到连续几天低烧,躯干出现隐痛,说明癌细胞在肝部盘踞多时,倘若肝癌侵犯了肝脏包膜,向其他神经发起进攻,医生会问:“你们家有钱吗?”

加入病友群之前,顾家月对肝癌一无所知。爸爸顾平安有多年的乙肝病史,按时吃药就能够控制。他查出乙肝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爸爸26岁,小城市里甚至还没有普及定期全身体检的观念。结婚那一年,爸爸查出自己有乙肝,此时他跟妻子竹灵素已经发生关系,乙肝可以通过精液传播,他担心竹灵素,也担心影响到腹中的胎儿。万幸的是,顾家月没有成为乙肝的遗传者,她降生后指标一切正常,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20世纪九十年代末,这是顾家少有的幸事。九十年代中期,顾家爷爷和奶奶是本地的中产阶级,二人合计月收入在4万至5万,如果当年在省会购房,日后只是收租,现在也是千万富翁。顾家爷奶做错选择,在本地购得两套房后选择拿钱放高利贷,借贷者一走了之,他们做的景观树投资也血本无归,加上二人好面,逢年过节,酒局聚会,喜欢给亲戚大发红包,短短五年过去,顾家出现负债情况。

多亏顾平安勤恳做事,有一份烟厂小领导的职务,竹灵素又选了一个地段,建议顾平安在那里投资,如此经营多年,顾家才从世纪末的深渊中爬了出来。

顾平安每周至少游泳两次、打篮球两次,按时体检,服用针对乙肝的药物。在厂里他得到职工尊重,在家里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非要挑毛病的话,他喜欢报喜不报忧,对父母的孝顺到了愚昧的程度。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一次肝结节没有被及时发现,在半年后重新检查时,他已经进入了肝癌三期,肝肿瘤超过12厘米。

检测报告显示:甲胎蛋白指数>400,胆红素飙升超过正常值。

医生说要做穿刺,抽取肝组织进行检查。等待像是漫长的宣判。

阳性。

紧随其后的那句话,在顾家月的记忆里回荡。

——你们家有钱吗?

在医学界,肝癌被认为是穷人的死刑之一,肝癌早期很难被察觉,它不像鼻咽癌、胰腺癌容易有外部表现,肝部很沉默,具有强大的忍受能力,当肝癌被确诊时,患者大多已经进入中晚期,此时仅仅是每年自费购买PD-1注射的费用就超过20万元,这不包括使用定向靶药和免疫疗法所需要的金钱。富人尚可用钱续命,穷人患上此病,除非有极大的幸运眷顾,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顾平安在烟厂上班,有新农合医保,加上厂里的一些福利,他的PD-1注射费用被报销了90%,但是定向靶药和免疫疗法的费用需要他和家人自己出,竹灵素算了一笔账,如果和肝癌做至少五年的艰苦斗争,需要花多少钱。她发现如果把所有积蓄算上,可以撑得起这一场仗。顾平安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他只觉对不住女儿。

“家月,给你买房的事可能要推迟了。”

顾家月故意不给他好脸色:“你好好活着,记得还我钱。”

“家月,你放心。”顾平安信誓旦旦地说:“爸爸不欠账。”

顾平安住的那层楼号称“癌症间”,那里躺着的都是癌症患者,跟顾平安同一个房间的农户,患的也是肝癌,为了治病,他们家什么积蓄也不剩了。有一回,顾家月去探望爸爸,一个女人为难地走过来问:“好心人,可不可以借我们一碗饭。”她借的不是钱,而是一碗午饭,因为确实没有钱给爱人吃中午饭了。她的爱人躺在床上,瘦瘦巴巴,她忍不住流下眼泪:“我们平时也不好意思求人,但实在是饿了两天了,我不要紧,就是怕他承受不住,求求你们了,我只要一碗饭……”顾平安于心不忍,他拜托顾家月,下楼买两份午餐给他们。然而,正当他们终于吃上午饭时,手机另一头的声音对那个陌生女人说:“不用再治了,回家吧。”

医院里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医生们已经见怪不怪。有一阵时间,顾家月不敢看妈妈微信发的图片,怕一点开,是爸爸的病情变化通知。

肝癌晚期,伴随着轻微肾转移、骨转移和腹水,门静脉高压。顾家月陪家人去市里的医院、省里的医院,找关系,问专家,加入病友群,权威医生建议介入治疗配合靶向药物,能活多久,没人说得准,有人确诊后不久就去世了,有人能熬过三五年。

妈妈衰老了许多。她一边要照顾生病的丈夫,一边要接送弟弟上下学,同时还要做家务、应付公公婆婆那边的压力,她已经那么累了,却还要被公公婆婆碎嘴没有照顾好丈夫,妈妈心里有一肚子委屈,可她从小是在忍让教育下长大的,家里人对女儿的教育就是凡事体贴退让,和气生财,而她也习惯了把委屈埋在自己心里,习惯了在别人面前说对不起。但是当压力达到一个极限,当像是一个蒸汽锅快要被炸开时,她就会突然爆发,不知道的人怪她发无名火,殊不知那是一个女人最后的底线。

往年,顾家月没少和妈妈吵架,妈妈总是喜欢当她的指导老师,可是吵归吵,当顾家月看着妈妈承受委屈,她决定和妈妈住在一起,帮她分担家务。

有一回,婆婆凶妈妈,顾家月站在前面,起因是妈妈跟爸爸商量后,决定把国产药换成进口药,那个进口药临床数据样本量还不够大,可是国产药吃了许久,不见起色,省城那边的医生也建议换药,代价就是价格翻了三倍以上,因为那个进口药还不被纳入医保。婆婆这时候怪妈妈乱用钱,她说国产药和进口药有什么区别,进口药还可能吃死人,顾家月实在听不下去,她不顾妈妈的劝阻对婆婆说:“现在有两条路,要么你儿子不吃药选择等死,要么赌一把看看效果,这是你儿子的命,你自己选。”

婆婆眼红地看着她,一旁的公公怪她这说的是什么话,又怨妈妈怎么教育出这么一个女儿,顾家月再不给他脸面:“我妈妈每天操劳照顾爸爸,你们呢,你们儿子得了肝癌,你们却还在想楼的事、分割利益的事,你们甚至因为怕丢面子不敢把儿子的病情告诉别人,你们有什么脸面指责我妈妈?”她本来还要再说下去,生生被妈妈拦了下来,哭声在走廊内回响,与走廊另一侧绝望的哀鸣同时发出,在那个死神斜目而视的病室里,一个中年人沉默地望着天空的黄昏。

六个月,真漫长啊。

也好快。

第二年四月,顾家月吃中午饭的时候,她收到一通电话。

妈妈说:“家月,你吃完饭来医院一趟吧。”

顾家月没有胃口再吃下去,在开车去医院的路上,她没有觉得自己在哭,可是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为什么,长大以后预感都会很准确。

从饭馆到爸爸病床前是她走过最漫长的路,尤其是下车后自己奔跑的那段路,她恨自己小时候没有好好练跑步,怎么就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但没有用,当她穿过厂里的职工们走到病床前,爸爸已经去世了,而手心依然温热。她握住爸爸的手掌,想起前日床前的嘱托,爸爸用缓慢而笃定的口吻说:“卡里和保险柜有剩下的存款,密码分别是……除了你只有妈妈知道……”他怕妈妈不懂操作,所以告诉女儿。他没有告诉爷爷、奶奶和姑姑,这些密码,只有顾家月和妈妈两个人知道。

爸爸去世那一天,曾经建议在爸爸的治疗费那里拿出20万盖楼的奶奶,在走廊上怪妈妈没有及时把爸爸送广州治医。她这时好像浑然忘了,自己在宝贝儿子刚刚诊断出肝功能异常时,还劝她儿子和儿媳不要声张,不要选太贵的进口药。而在爸爸治疗时从没有过来看一眼的叔叔,这时候开始安抚爷爷家里还有他这个小儿子,旁敲侧击地怂恿爷爷争取爸爸的积蓄,拿这笔钱去盖楼,再分一套给自己。

爸爸患病这一年,顾家月见识了比前26年更深的人性。妈妈不想再吵了,她疲惫地回到家,在收拾东西、拆开爸爸的剃须刀时,看到那落下的胡茬,蓦地落下泪来。

也是奇怪,爸爸生前爱养石斛,阳台上绿绿的一片,爸爸死后,那些石斛仿佛有心灵感应,一下子蔫了大半,任凭妈妈怎么浇水,它们也不复往日的生气。

雨夜,回忆阵阵。

爸爸朝水面丢石子,轻轻一掷,石头就能在水上翻五六个跟头。顾家月使出吃奶的劲儿,石头连一个跟头也翻不起。爸爸说,这个用的是巧劲,你不行。随后,又是一次完美地投掷,她不服气,和爸爸比试,不知比了多久,还是输。她叉着腰,垂头丧气,爸爸笑着摸摸头:“走,我请你去吃鱼蛋!”

垃圾桶一口一口吃着东西。吃掉废弃物,吃下回忆。

时钟嘀嗒嘀嗒响,电视上还在播放《外来媳妇本地郎》。顾家月取出一罐冰镇啤酒,脑袋放空,推开窗,无边无际的大海与夜晚融为一体。

夜晚十点,邮箱里多了一封电子邮件,发件人署名:宁小雨。

“顾老师,这是我写的一篇文字,冒昧打扰,您有空的时候看看就好了……”

她开始读故事。标题《鲸》,总计五千字,段首未空两格,段与段之间却空行,格式问题很大,句子也很怪,像少女的呓语,让她想起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她一边读一边修改格式、标出语病、插入批注,读罢,她在正文上方写道:

小雨+En9saFvya4Y6pAZwjXEBw==,故事已读完。

1、这是一篇独特的故事,我甚至怀疑,这是你虚构的,还是真的曾见到巨鲸歌厅,如果有,老师也想一见;

2、文中的红海是单纯描绘,还是隐喻;

3、叙事视角还需考虑。目前的文本里,全知视角和第三人称限知视角有些混淆,其他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我”是怎么知道的;

4、可以考虑扩充文本,现在的结尾很匆忙,对巨鲸歌厅的描绘也不够充分,歌厅的命运后来如何了?小说没有交代。

顾家月汲取了一点被需要的幸福,那种无关名利、专注于文学本身的乐趣。她想起自己在大学诗社里的日子,一群游走在校园里的青年,他们那时还年轻,还不必将混饭吃悬置于对爱与美的追求之上,他们可以享受谈论无用之事,计较诗句中一个汉语词汇的使用,在自己想象的花园里上蹿下跳,但她明白那是不长久的,一旦失去象牙塔和家庭的庇护,这些在文字里纵横古今的人,在现实世界可能什么都不是。

她乘着这无用而舒服的感觉下楼散步。这座城市的楼房随着地势起伏不定,沿着螺旋状的青石板路,身后是骑楼、椰子树和各式商铺。阳光打在身体的部分渐渐稀疏,地下走道潮湿、狭长,积累了许多店面逼仄的小空间。城市在她眼里活了起来,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像殖民时期抽水烟抽多了无精打采的,有的像世纪初崛起的暴发户,夜晚金光灿灿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有钱。还有的房子还打盹但衣品很好看。顾家月看到一幢老房子,法租界地界,门口拉开一条缝,一只猫勉强能钻进,从前她认识一只猫,因为太肥卡住门,大家就叫它卡门。后来那只猫死了,猫主人开的空间也关了,想到这里她蓦地难过,不再看那扇门,朝月光处走了。

顾家月决定布置一个小作业,在这堂名为“看见对方”的写作课上,她以“TA者”为题,要求学生描写一个与自己性别不同的人。比如男生写他眼中的女生,女生写她视角里的男生,故事、碎片、印象,都可以,顾家月会为每一个同学保密,到时公布范文时不会说出是谁写,而是用数字代替,比如“001号作业”。

回家后,她把作文纸摊开,看到“白净的身体”,用笔划掉,在查阅班里男生的作文时,类似的表述她已经划到疲惫。有把女生想象成一个瓷娃娃的,也有受网络小说影响喜欢用“连体婴”“罂粟花”这种表述,还有早熟的男生模仿《水浒传》里西门庆与潘金莲邂逅,把女生作为性幻想载体的。在这些文字中,宁小雨的描述令她眼前一亮。她写了一个开书店的少年,有一个想去阿勒泰看雪豹的愿望。

批改完作业,她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一页记下了两段话:

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赵珏不禁联想到听见肯尼迪总统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遇弹,两三点才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安妮·埃尔诺《悠悠岁月》:“一九六三年六月。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古巴危机。几个月后肯尼迪在达拉斯被刺杀,比去年夏天玛丽莲·梦露的死更使她无动于衷,因为她八个月没来月经了。”

宁小雨说,她见过一头背着岛屿的鲸鱼。

她是在语文课堂上说的。当时,顾家月让孩子们说一个幻想,宁小雨用认真的口吻说,那头鲸鱼出现在红色的海上,早晨,它在海里沉睡,背上的岩块凸起,偶有人看见,以为那是普普通通的小岛。

同学仔当玩笑听了。

下课后,顾家月对她说,我相信是真的。

她递给宁小雨一张便利贴,上面是一个小女孩儿坐在鲸鱼的水柱上。那个春日,关于幻想有许多种说法,而顾家月记住了宁小雨这个版本。

顾家月觉得自己心里还住着个孩子,学生时代她喜欢追求深刻的东西,在社交网络上故作深沉地表达,工作后她更爱看樱桃小丸子,喜欢那些轻松的简单的东西。她做过一段时间出版社编辑,被领导塞关系稿,报的选题又迟迟不通过,接触过油腻的作家,管窥人情生意,互通款曲,有头有脸的人一本正经地唱和一本他们根本没读完的东西。见得多了,更觉樱桃小丸子干净纯粹,她自是没有美化童年的倾向,对所谓纯真也多半猜疑,只是现实太重,有时让她喘不过气,某些时刻,她只想好好对待自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春,欣赏一只松鼠捡起松果后快快溜走。

顾家月和宁小雨靠近了一点。她们可以一起去Live House,一起谈论森林和女巫。她们假期的时候去远游,在无人打扰的防空洞听雨声。宁小雨说一口普通话,她的故乡在洛阳。她随父母搬到冬港。那阵子北方失业潮,她们家有亲戚在粤西,投奔南下。爸爸跟着亲戚干活,妈妈做小本生意,勉强支撑着生活,但爸爸烂赌,又爱喝酒,弄得家里气氛紧张。她一度有点怕回家。

“不回家,去哪里?”

“书店。我那个朋友开的书店,在老街深处,租金便宜。”

“你爸妈现在还在一起吗?”

“离了,我跟妈妈过。”

顾家月去过宁小雨住的地方。老小区,准备整改,主要是维修大门,把坑坑洼洼的道路弄平整,小区里的建筑她熟悉,那种外表露出空调制冷器和铁栏杆的楼,在故乡常见得很,楼里没有电梯,上楼有一股灰灰的味道,抬头还能看到蜘蛛网,若是半路闪出一只肥老鼠,吓得人魂都要掉。

她的妈妈在肠粉店做工,未回来。宁小雨说,妈妈是肠粉店的主理,有叶阿姨帮衬。叶阿姨是个为人沉默、做事稳当的女人,听讲,妈妈从前帮过她大忙,她感激。来肠粉店帮忙,原本不要钱,管吃住即可,妈妈吃住给她,钱也要给。

墙上已经没有爸爸的痕迹,一张合照也没有。顾家月环顾客厅,宁小雨爸爸的痕迹在这间房子里已经被抹除了。宁小雨把长袖往上翻,露出白色手臂上的疤痕。

在卧室,她们一起看电影,说故事,阳光落在绿色的缝隙间,她躺在沙发上,轻声朗诵出采摘的诗句,从伍尔夫到黄碧云,从《梦的宇宙志》到芬妮·希尔的故事。下雨的时候,她在生锈的窗边听雨声。她喜欢夏夜听雨。天窗很亮。薄雾会飘进来。她采摘雨露和月光,在光滑的皮肤上画画。在房间里,她告诉顾家月,自己对生儿育女、成家立业有抵触。顾家月问她原因,她翻找回忆,出现醉酒爸爸的模样,她说,可能跟家人有关。她家很保守,越保守,反而越让她想反抗。

她毫不回避,自己的出生源于意外:“那个男的把我妈肚子搞大,逼她结婚,妈妈那时候很爱那个男的,她为了我,为了那段她说的爱情,过得很不快乐。”

周六下午,她们相约去朋友开的书店。推开大门,扑面而来书页和故纸堆的气息。抬头看招牌,店名叫做“不存在”。墙上写着“禁止谈论艺术”,对面是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新青年》,在右手边的书架,店主写着“带塑封的书都可拆,拆开不买,亦无妨”。左手边的青灰色书架上,贴着特拉克尔的《黄昏之歌》:

黄昏,当踏上黑暗的路途,

我们黯然的形象在前方若隐若现。

当心怀恐惧,

我们掬饮池塘白色的水,

忆起悲哀童年的点点甜蜜。

死寂者,我们在接骨木丛中安息,

凝望灰白的海鸥。

荡起春天的云雾,笼罩阴森的城市,

僧侣们高贵的年代迫其沉默的城市。

当我拉起你柔软的手,

你轻轻睁开圆圆的大眼睛,

此事已何其遥远!

幸当黑暗的天籁拜访灵魂,

你化作纯白者,显现在朋友的秋日风景中。

林树就是这家地下书店的经理。

宁小雨补充介绍,说起林树的传奇事迹。他跟家人决裂,决裂的原因,外人不理解。家人给的说法是不孝,林树不明说,他不喜欢为自己辩解。他爸爸在体制,望子成龙,林树走弯路,忤逆他精确规划的基本路线。他为此逐一跟教导过林树的老师通话,甚至怀疑是某个浪女子带坏了林树,但林树说都不是,他只是觉得人类罪孽深重,尤其浓缩在爸爸和其他长辈身上,他不想做个正常人,仅此而已。

他不是说说而已。每天,林树都有2—3个小时在学习像一棵树一样存在。他研究植物的生活习惯,观摩不同动物的日常生活,林树研究过在树上建造小木屋的生活,也学习使鹿鄂温克人的习惯,剥树皮、吃植物、打猎。原本他觉得打猎比较血腥,转念一想,老虎和狮子尚且食肉,自然界本非岁月静好,恪守素食主义不过是一种偏执,他于是没有成为素食主义者,接纳捕鱼和吃肉。他把住所设置在海边的树上,这样吃椰子、捉螃蟹和出海捕鱼都会非常方便,可是上树下树很头疼,在海边睡觉冷飕飕,林树的海边居住实验做了两个月后决定放弃,后来他就开了这间地下室。

冬港位于南方边陲,距离北京和上海都很遥远,却是云贵高原、珠三角、东南亚之间的枢纽,这里雨林和水汽同等充沛,鲜花挂满枝头,生活不似大都会丰富,但物价对穷人友好,林树在这里租住,平时打打散工,足以应付生活。

此后的秋天,书店成为他们的常用据点,在学校他们是学生和老师,在书店他们是平等的朋友,逛花店,听Live house,当他们变得熟悉,生活有了羁绊,宁小雨邀请顾家月去一个地方,她要去那里放生气味。

“收集重要的气味,在失去的时候放掉。”

“去哪里?”

“南部的一座小岛,我给它起名鲸落。”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那是鲸鱼从云端落下的地方。”

她们约定周末去鲸落。冬港位于一座半岛,从天上看像一个月牙形的耳坠,无垠的蓝色环绕着绿色,这里有水中的雨林,也有沉睡的火山,表面上看它是一座整全的半岛,可是只要把视线拉近,你就会看到那些如虎纹般裂开的纹路,大海的触手抻开板块,经年累月,条纹就成为海面,另一边是破碎的岛屿,它们宛如一颗颗绿色珍珠,撒在遥远的南方以南。抵达它们只能坐大巴,然后乘船,高铁仅通往城市,因此延长时间,流离在时间的岛屿,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慢慢就是一生。

“有一回,妈妈被爸爸打,妈妈跑下楼,我到车上去陪妈妈,妈妈就开车,带我来看海。湛蓝的海,黄昏的海,随着明月升起,我看见,那天的海逐渐变红,而岛屿上升,悬在半空,一头鲸在月下分开红海。”

“鲸?”

“对,它带我去海的另一边。”

顾家月意识到,她从来没有去过海的另一边,在她潜意识里,那就是海,一望无际的海,她到了海水抚摸脚踝的地方就会止步,不会冒出“去海的另一边”这样的念头。而宁小雨会想这样的问题,她很想知道,海的另一边……是什么?

她们坐上木船,划着桨,向海的另一边驶去。她们约定不划出陆地太远,随着椰子树和楼群变小,她们分享彼此关于海的记忆。顾家月曾梦到某个风浪天,自己随发光的海马潜入大海,见到奶奶。宁小雨幻想过整片海洋都是一个生命体,由高维空间的造物主用类似电力那样的能源维持,只要造物主做实验的时候突然没电,关闭实验,地球的大海就会顷刻干涸。海水起伏,月观风浪,小舟四周的海水像一头发情的母兽,躁动地拍打着船板。她们在出航时赶上了异常天气,潮水一层一层盖过了身体,直到一片海浪犹如棕熊的巨掌,嘭的一下将整只船打翻。在那一刻,顾家月想起了《白鲸》中追逐巨鲸的亚哈船长,但她不是亚哈,她在大海面前只感到自我的渺小,在那个海洋显露出狂暴面目的危险夜晚,顾家月昏迷过去,醒来时愕然发现自己和宁小雨躺在一片厚实的肉鳍上,准确来说,肉鳍载住木舟,而她们犹在木舟上。

那头巨鲸发出长长的声音,它的块头比她从前见过的都要大,那浮出水面的头部宛若一座小山丘,它长得有点像抹香鲸,又有着比抹香鲸更宽大的鳍,它的前肢周围游动着鱼群,那些鱼儿会发光,黄色的光亮,若不仔细看,就会像鲸鱼自己的两鳍发出光芒。它有着巨鲸的体魄,如果它想,可以凶恶无比,成为一头残暴的野兽,但它没有,似乎毫无攻击两个女子的想法,而是缓缓游来,发出声,忽短忽长的声音,晶莹,可爱,让顾家月想起南方夏日的雨滴。鲸鱼也许在说些什么,尽管她听不懂,但在鲸鱼主动发出的声音中,她知道,那是一种善意的信号,一头离群动物的孤独。

巨鲸的鳍背断了一角,身上还有受伤留下的痕迹。它携着女孩们在海洋潜游,当黑夜慢慢消散,云雾中出现亮光,她们看见,眼前是一座绿色的小岛,岛屿中央射出一道长长的光柱,直插云霄,凡人看不到光柱的尽头。

“海的另一边……”宁小雨低语道。

她们登陆岛上,向巨鲸道谢。宁小雨似乎具备跟巨鲸对话的能力,她把右手轻轻放在鲸的眼旁,唤它在岸边等待。岛上的海滩不见其他人的踪迹,也没有人类活动会留下的物件,倒是招潮蟹时不时从洞中冒出,海蟑螂和青蟹绕过贝壳群游走在礁石之中,海鸥在高空飞行,空气中飘扬着椰青和海水的味道。

顾家月惊喜地环顾眼前的一切,而宁小雨脸色平静,她似乎来过这座岛。她在登陆的地方做好标记,向岛上的光柱走去。光柱从一个山洞中射出,洞中无人,墙上有渔猎图案和甲骨文字。洞穴看似平平无奇,却能对人的神经活动产生干扰。

当顾家月走进洞穴时,她的记忆突然被迅速翻倍,那些她所经历的、没有经历的,全在她的脑海里,主人公全是她自己。那里有她完全不曾想过的命运(比如成为一条被人类捕捉的鱼女),也有她曾经设想的版本(比如作为一个喜欢看动画片的女生到老了也开心地看《樱桃小丸子》),那个洞穴犹如神龛,一个汇聚多重记忆的集合之地,一个联通不同时空的自我的输送管道……

洞中感知良久,出来时却只是一霎。海雾袭来,赤色的上空传来海鸥的声音,在惊慌情绪与暮色即将到来的袭扰下,她们决定返程,万幸的是那头巨鲸还在岸边。顾家月起初还有些犹豫,而宁小雨抓住她的手,坐上巨鲸的鳍背,巨鲸圆鼓鼓的眼睛眯了眯,水柱喷射,它发出轻快的声音,向大陆游去。

暮色中,顾家月在海上看见大片大片的飘浮物,犹如发光的水母,在黑暗中结成方队。湿漉漉的船板上,她的身体随海浪晃动,宁小雨的手和她握在一起,双腿婆娑,脚踝处感到水的浸湿。天与水与雾的交汇,世界一片开阔。

从鲸落岛归来后,一些事情悄然发生着改变。

爸爸去世这一年,顾家月留在冬港,一来有工作在身,她想至少教完这一届。二来,她在家复习英语,计划参加托福、雅思考试,她还是想出国读一个博士,去英国或爱尔兰都柏林学习。研究生毕业后这两年,她认定这是自己的前路,故乡非终生之选,世界太大,自己走过的路还太有限,她恐惧于那种三十岁就望到头的生活,害怕舒适区待久了磨平自己的棱角。坦率来说,故乡的生活很安逸,如果考虑到物价、饮食、自然风土,在这里的舒适程度一点儿不比大城市少,可是,在故乡待久了,自己会慢慢失去斗志,接受现状,安慰自己,知足常乐,这样已经很好了,然后,结婚、生育、带娃、国产剧般的日常,曾经的自己也会像火花一样寂灭……

从噩梦中醒来,她聆听着夜海的叹息。

在故乡,妈妈忍不住给她介绍对象,一个供电局的,她之前拒绝过妈妈两次,这回没拒绝,就当人类学观察。相亲对象是个大哥,小圆眼镜,四方脸,穿着西装有模有样,不讨厌,也不喜欢,仅仅是一种中中正正的感觉。那场相亲在她的记忆里如同薄薄的海雾,没有特别的印象,倒是吃饭时,听大哥说起冬港的规划,说起某海岛开发云云,使她心里一惊。那座岛,就是宁小雨带她去看鲸鱼的岛屿,她担心地询问内情,大哥也不十分确定,只说有房地产商要在那儿建度假村,政府那关已经过了。

与男人作别,顾家月抬头凝视一台监控的眼睛,红色的小点与她对视。

她回到家,妈妈坐在藤椅上,墙角有个盒子,上面放着爸爸用过的东西。爸爸去世后,顾家月抽空陪伴妈妈,她知道妈妈心里的痛苦,她没有办法完全抚慰妈妈的情绪,但至少作为女儿,她希望在妈妈脆弱的时候,给予她更多的陪伴。

爸爸和妈妈的关系,是这么多年来她最为困惑的。在她初中的时候,爸爸和妈妈一度在分开边缘,她那时年纪尚轻,不代表不懂事,隔着卧室门,她听到很多并不和谐的对话。但后来爸爸和妈妈没有分开,海面仿佛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有些时分,他们会互相打架,真的在打,不知道的以为他们要对簿公堂,第二天,妈妈又早起把花瓶碎片扫进簸箕,爸爸进到厨房,承包当天的午饭和晚饭。

“以后一定要找个会给你做饭的男人。”这是妈妈给她的忠告。

她后来觉得,吵架是他们亲密的黏合剂。爸爸离开后,妈妈没这个跟她吵又给她做饭的人了,她说自己心里空落落,像是被扎了一个洞,缝补不了了。

令顾家月意外的是,当她回到家,翻开日记本时,日记本上出现了一行字:“巨大的鲸鱼里有一座歌厅,后来鲸鱼被杀死了。”

那是她写的吗?什么时候写的?可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有人动过这本日记本?某种警示?可日记里其他页数都没有变化,只有这一页,多了这一句话。

也许是自己写的又忘记了吧。顾家月安抚自己。她在灯下批改作业,发了会呆,处理手机上家长的信息,直到倦怠,去上厕所,血落在地上。

深红色,圆形,双腿之间有一种黏稠感。隔着浴室挡板。外面的人躺在床上刷手机。她坐在马桶上擦拭地上的血。白色脚掌趿着拖鞋,镜子里是被水汽模糊的身影。她把纸巾丢进垃圾桶,红色,不是项羽和列宁的红色,而是她的红色。

在顾家月教书的学校,不是所有学生都乐意听课,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额外写作文。顾家月希望学生们不只会考试,也要有自己独立的思考,为此她不但布置了可以自由表达的作文选题,也要求学生们每个月交一篇读书笔记,只有八百字,并不多,但对于一些一百字都懒得动的学生来说,这就是没事找事。

“我们很累的耶,她知不知道?”

调皮仔在最后排抱怨,他的马仔应声附和。

“这个老师作业贼多,以后有我们受的!”

“她不是广州来的吗?怎么那么多要求?”

“如果她水平可以,干嘛那么早回冬港?”

“说白了,还不是水平不行,留不住。”

“他们根本看不起我们这种小地方。”

“话也不能这么说……”

噪声。噪声有时会把整个人淹没。

毕业以后,顾家月有时不敢看朋友的动态。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苦中作乐的人,但家乡人却总是高看她一眼,不但觉得读博当老师光宗耀祖,还以为她有很大本事,不说写软文这种腌臜事,亲戚儿子想考北京的学校,家长都联系她,以为她有人脉,能联系上校里的领导。

她有一个公安局的叔叔在饭局里宣扬:“一个家里,最好出一个当官的,和一个笔杆子。”以前说到当官的,那就是他自己,现在家月出来了,笔杆子也就有了。

对于那些求助的亲戚,顾家月往往爱莫能助,她所能提供的帮助,仅限于发几个联系方式,给有才的学生推荐编辑和刊物。担任语文老师后,她想改变只有老师讲学生听的教学模式,为了尽可能锻炼学生,她要求学生上台发言。老师的好心成为学生的麻烦,大家就图着备战高考,她偏要折腾,把学生弄得叫苦不迭。几节课下来,很快有学生受不了了,就去跟教导主任反映,平日面善的教导主任找到她,提醒她注意和同学好好相处,平时作业不用太严苛。“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把自己当王爷,你不让他们一点,到时候打分会很难看,甚至影响到你的考核。”

约谈过后,顾家月一宿难免。她尝试多与学生互动,可每当她迟疑地问:“台下同学有什么看法?”回应她的是教室风扇的嗡嗡声。为了缓解尴尬,她只好点名,站起来的学生支支吾吾,索性说:“老师,这本书我没读过。”有时候,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像爬山虎般缠绕在她的心头,她不敢抓,越抓只会生得越多。

下课后,顾家月还要和姚乃谦陪一位广州来的先生吃饭,她本来想回家休息的,但姚乃谦几番暗示,要她作陪。姚乃谦说:“现在资源都在他们手上,你不去见,别人见,再送送礼,资源就是别人的了。”他看顾家月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再劝了一句:“多认识点人,不是坏事。平时人际关系很重要,会影响你的前途。”

这年冬天,男友陈识在从事一个写作计划,顾家月几次询问,他都支支吾吾,直到有一天,顾家月收拾纸篓时发现了他废弃的草稿,陈识坦白说,他答应了企业家许先生,撰写一部传记,作为回报,许先生允诺给他一笔不菲的资金。

顾家月劝他:“不要写这种东西。”

陈识说:“我不觉得有什么。”

顾家月说:“你以前不会写这种书的。”

陈识说:“你那么喜欢以前,你可以回去。”

房间里,电扇的声音一度很响。

“你觉得清高重要,还是能够买到房子的金钱重要?”

“这些房地产商囤积土地、哄抬房价,为了一己私利坑害了多少家庭?你不写那些家庭的遭遇,却给他们歌功颂德,我不懂,这就是你当初跟我说的担当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瞧不起商人,别人合法合规挣钱,为什么就不能被书写,我给商人写传记,可我也有给工人和农民写过文章,这些矛盾吗?在你眼里为什么这些就有高下之分?到底是那些商人不对,还是你骨子里怀揣着文人的傲慢?”

“合法合规挣钱?你知道他们当初为了抢地卖钱,和政府官员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生意,强拆了多少人的房屋?”

“你别傻了!那些卖房的村民早就富得流油了。什么强拆,都是由政府或房地产商赔偿的,你不信可以去查交易记录。”

陈识把丢在地上的书稿一页页捡起。

他反问:“你知道现在开发区买房要多少钱吗?”

顾家月说:“这些钱,我们可以慢慢挣。”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慢慢挣钱,奋斗十年,挣到了一百万,但你要的房子已经从两百万涨到了一千万!你说等,你真的可以等吗?”

顾家月一时语塞。她从小沐浴在学问世界里,关于房子的事,确实没有想得太多。关于房子,她以为长大后好好工作,奋斗个几年,和家人一起筹措,付首付应当不成问题,但现在,陈识泼了她一盆冷水,令她再度意识到自己处在怎样的房价飙升期,那是奋斗无法赶上的数字,是令一代人划分成悬殊阶层的历史关口。

“你没得选!先把生计解决,再谈理想。”

顾家月说:“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用其他方式挣到钱。”

陈识打断道:“你用什么办法一年内赚到一百万?靠我们两个工资加起来,省吃俭用,一年也不过三十万而已,还不包括给你爸治病花掉的钱……”

爸爸的事一下子击中了顾家月的软肋。陈识说:“你不要房子,妈妈也要房子,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是要打发你妈妈回到又破又旧的老屋,还是我们这个合租房?”

“你别说了,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顾家月坐在灯下脸色倦怠,父亲的事、房屋的事,男友强势的语句像惊涛骇浪一样几乎要将她吞没,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顾家月内心总有一股声音在告诉她:“这样做不对,这样做不对……”

……

那段日子,顾家月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放生气味,那些重要的气味,被她藏进瓶子里,集中放在一个储藏柜。她从小就对气味敏感。阿妈乳房的奶水气息、父亲身上的烟酒气、婴儿时期吮吸的奶嘴乳胶味,还有菜市场的气息、邻居阿婆扑面而来的烫发味,都被她记在脑海里,比许多故事都印象深刻。

小孩子有特权,能做很多大人不能做的事。小时候,她可以利用年龄的特权,拥有获取味道的便利。比如,她可以依偎在阿妈的怀里,放肆地大声哭泣;也可以凑近可爱的姐姐,而不用担心性骚扰的指控。她怎么哭、怎么闹,都有人安慰。但随着年龄增长,这样的便利就会一点点消失,她被教导听话,被父母寄托了出人头地的理想,她走上了和很多女孩一样的道路。

逃避烦恼的方式,就是放生气味。

鲸落岛散见骑楼和村舍,少有高楼大厦,城市的噪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海水和花香的气息。和宁小雨、林树漫步此间,他们把这里当做秘密基地,她们走过一段崎路,眼前是花海,紫荆花、使君子、扶桑花、野菊花、韭莲花、一串红,花束在细叶榕的保护下散发清香,犹如踏进一片青绿色的梦,梦的另一边,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戴上草帽,手持柴刀,砍甘蔗,收荔枝,一边的黑狗懒洋洋地翻过身。

不远处,一株椰子树孤零零地立在土丘上,据说它有百岁高龄。她们走到树边,张开手掌,感受树的身体。顾家月让宁小雨许一个愿:

“放进瓶子里,等到某一天取出。”

“什么时候可以取出?”

“等某天见不到我吧。”

“那我宁愿不取出。”

“讲讲而已。等高考以后。”

艳阳天,雨后彩虹照射在瓶子的玻璃壁上,呈现出温暖的光泽。她们走在林中小路,这一带没有标准地图,她们也不知道绕了多少弯,才走到路的尽头。

针对鲸落岛的开发正在进行。

冬季降温,顾家月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岛上了,只是在茶余饭后时,听友人谈论过关于岛屿的计划,他们踌躇满志,断定这座海岛大有可为,据闻有游客发现了红海上的鲸,可惜没有留下照片,无论是真是假,开发商都觉得这是一个卖点。

隔了一阵子,工地传出死人的消息,新闻爆出,工事因此暂缓。而民间流传血色海水的故事,说那地方从前是海葬场,累积了太多阴气,那些不散冤魂、断头的血气,化作海水,使得那片海时不时显露出神秘的红色。

仿佛有什么在庇护岛上的平静,然而,也只是暂缓施工的进度,不能终止。岛上的外人正在增加,顾家月再见到巨鲸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一个宁静的夜晚。

当时,她正计划写一篇长文,关于故乡和父亲的一切。她渴望诚挚地记录过去,而记忆的灰色地带,令她的文字改了又删。很长一段时间,顾家月不知道如何处理记忆中的暧昧之处,这既包括了父亲残酷和温存并存的记忆,也包含了她对故土矛盾的心态,那种依恋又渴望挣脱的矛盾感。如果故乡是一个她完全渴望逃离的地方,那反倒没有顾忌,她只需要毫不留情地斩断,去远方投身于劳作。但情况比这复杂得多,故乡没有那么黑白分明,她也没有书上的主角那么有勇气。她认为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活在不确定的时代,渴望生命感,却害怕与此对应的代价。

公路上,拥堵的汽车正在发出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刺鼻的汽油味。

顾家月走过斑马线,不知为何,她意识里自己已经被车撞了许多次。即便此刻的天空翠蓝无比,她的心绪仍被不安与迷惑包围。多年的经验让她惯于想象过去的未来,看见昨日的暗流,浮现他朝的变化,她清楚地知道一个人的欲望和选择,在她这个年纪,要看透一个人已非常容易,正因如此,当她明白地发现一个人扮演的样子和她真实样子的反差,感受到词与词之间内在的含义,她不能不往下思考,进而觉察出明知会令自己不安的事实。那些不安的念头蹿上她的心头,挤压她的空间。树丛的阴影遮挡住天空,丝丝阳光透过叶缝照耀在她的脖颈上。她的身体感到凉意。

雨纷纷而下。

潮湿,黏稠,空气中弥漫着红土的味道。球场上的学生快快奔跑,公路上的汽车刺耳响亮,爸爸和妈妈匆匆遮住自己的孩子去躲雨。顾家月置身雨幕中,竟像是看到剧场帷幕拉起一样惊心动魄,这打在芭蕉叶上的雨,滴落在她的混沌之处。

她知道了种种道理,不能改变自己陷入无端的失落,关于父亲、关于自己,关于这个天牢一样永远逃不掉的生活。她失落的不是眼前具体可见,更确切地说,那是像宿命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自己明知会经历、侥幸期待不会经历、但终究要经历的存在,有时,她失落于自己的失落本身,为什么懂得这些道理,依然会为之难过?为什么不能选择遗忘,去过更轻盈的人生?可是这些痛苦又怎么说出来呢,在她的年纪,在一个世俗上被认为懂事的年纪,说出这些,除了被当作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去看待,又能够改变什么。她不敢去想,又在雨天忍不住去想。

在雨中,没有目标,没有要求,她只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听见海的呼吸,一道黑色闸门,将她吞噬进无穷的隧道,她不知道穿梭到哪里,不明白隧道有多深,她看到方块的格子里,一个女孩正在和洋娃娃对话。又看到格子的另一边,女孩如何通过化妆,遮挡一丝丝青色的伤疤。洋娃娃说,你要乖哦,不可以胡闹。女孩说,我乖了,会变成你吗?洋娃娃扑哧哧发出坏笑,女孩在洋娃娃的注视下,对着镜子,穿上老师喜欢的模样。她看到一条路分出两片黑暗,一头是校园,一头是家庭,她看到老师开心地把女孩送到路口,书包、洋娃娃,还有证明囡囡乖的奖状,女孩像这个奖状,被递到爸爸手上,爸爸接过去,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看,怎么是个洋娃娃?没错,就是个洋娃娃!蚂蚁爬行般的笑声回荡房间,洋娃娃,微笑的洋娃娃,一个、两个、三个、十个、百个、千个,数不尽的洋娃娃飞向女孩,直到将她完全吞噬!

惊醒。

黑色的瞳孔里,展现出诱人的蓝色,那是属于天空的蓝。

不同形状的颜色在浮动,海浪、夜色、沙丘,一点一点将她淹没,海水涨起,像镇魂的声音。远方渔船在大火中已肢体残缺,一头孤独的鲸鱼,在海平面跃起,又沉入浩瀚无边的深海。她闭上眼,聆听海浪,张开手臂,任由海风从自己手边滑过。

她再度看见,那头红海上的鲸。

在那头鲸鱼的背上,那座小岛的洞穴,奇怪的事发生在顾家月身上。她的大脑仿佛被列入许多无形的传输流,就像是一台电脑突然被导入大量照片,一幕幕生老病死的景象在她的意识里闪现,而怪异的是,照片里的人都是她!不同时空下不同生活的她!那些她未曾领略的生活,那一刻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她看到夜航船和具有三颗恒星的半人马座星系,一个女水手在麦哲伦号上看到新的陆地,她看到自己刺杀皇帝失败被宦官处死,也看到一个做题的少女留在一个五维空间的房子。酒神仿佛在她体内畅饮,音乐之神吞食迷幻蘑菇,她看到了前三十年未曾看过的景象,内心深处被狂喜、震撼、恐惧、颤栗所覆盖。顾家月走出洞穴,这种感觉就消失了,画面不存在,大脑恢复了平静,在她面前,大海依旧沉默地面对世人。

顾家月来到那座山上的岩洞,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接收到另一个时空的感应,在那个石柱呈现螺旋状结构的洞穴里,一个她的幻影出现在洞穴中心,那个幻影并不存在实体,它只是声音,是能够影响顾家月的神经元网络,使她出现欢迎的声音。它自称来自另一时空,自己就是处在那个时空的顾家月,在她的纪元里人类已经能够通过时间环实现时空跃迁,但跃迁者必须遵守“不改变条例”,绝不擅自更改所在时空的重大历史事件与个体存活,否则会面临时空纪律委员会的审判。而违背了这项条例,她反复穿梭只为了能改变爸爸早逝的命运,可每一次穿越,爸爸都是死亡,她爸爸的命运没有被改变,时空在此仿佛实现了一个闭环,她重返过去与爸爸之死之间的闭环,而真实的作为肉身在场的她已经在接受审判,此间不过是意念的残影,是她渴望留给另一个时空自己的声音——不要解救!不要解救!

“那小雨呢?她属于哪一个时空?”

残念并未正面回答:“她有属于自己的命运。”

走出洞穴后,顾家月发现自己的表不过走了一秒。当她再次重回洞穴,残影已经消失,声音不在场,洞穴和其他洞穴没有区别。她原以为随着对话的发生,自己和小雨在此世会发生什么变化。但并没有。她继续生存,爸爸已经死去。

第二年春天,林树要走了。等找到承接人,他就要跟朋友去西南。

“去做什么?”

“随便走走。在这里待太久了。”

走之前,顾家月和小雨跟着他最后一次去逛游乐场。在摩天轮附近,顾家月看到一只受伤的燕子,那只燕子飞不起来了,她把燕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放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可她不知道怎么救助燕子,她养死过兔子,让一只猫溜走了,猫消失后她就不敢养动物了。看到她对燕子的关心,林树起初感到困惑,一只救不活的燕子,顾它作甚,但被她的行动感染,他们决定先把燕子带回家,放在快递盒里的白色纸巾上。

林树告诉顾家月,在他们那个世界,人们不会救燕子的,只会任它死去。顾家月疑惑道,为什么不救?因为成本上划不来。林树说。我们那个世界的人是用成本想问题。成本、可行性、边际效益、不带感情的选择,这就是我们那个世界的法则。在你们这里还有电车难题,在我们这不存在,哪一方牺牲少就选哪个。顾家月说,那我大概无法适应那个世界。林树说,那个世界物质丰富、效率很高,但我不喜欢。所以你逃到了这个世界。顾家月问。林树点头回答。我害怕他们是你们的未来。

林树说自己来自异世界,外人只当他说胡话。他自称是那个世界的逃亡者,一个没有家乡的人。他不和外界过多解释,外人不相信,他过自己的生活。

五月,高考迫近。顾家月问宁小雨想去的学校。

宁小雨说:“没有想好,只是不想留在故乡。”

在鲸落岛的海滩边,顾家月和宁小雨饮酒散步,聆听夜海发出古典乐般的声响。海边已经有了一些小渔村,城市化的进程向鲸落岛靠近,每天早晨,这座岛屿像是在睡梦之中,直到灯光亮起,水涨潮落,这座城市才从莲花环绕的睡梦中醒来。

那年夏天,顾家月最后一次去岛上,夕阳西下,她在岸边再度看见红海,一头离群的鲸,在海面缓缓浮出。她乘上木舟,再一次向海的另一边游去。半个月后,市公安局接到一起报案,一个渔民在捕鱼时捕捞起一只手臂。新闻公开后不久,在宁小雨家肠粉店打工的叶阿姨投案自首,据她说,是因为男人对她不轨,她在自卫中不慎将男人杀害,恐惧之下,在深夜将男人尸体投入大海。

高考后,宁小雨离开了冬港市,顾家月继续在学校教书,但已经萌生去意。在冬港,海洋与鲜花不属于她,她的生活被工作、相亲、催婚、小城市的圈子所环绕,烟雾般的模糊又日复一日存在的生活,她在一种舒适感中感到害怕。晚上,在大风摇曳之日,顾家月躲进一家小酒吧,老板在放声音玩具乐队的《不朽》,那是她在北方听过的音乐,伴随那段莽撞的岁月跌落在泥淖,她在酒吧待到深夜,出门时海上一片宁静。

这夜,她续写日记。在写到“父”字时,她走神了一下,写成“斧”字。她静静地注视这个错字,眼前闪过童年的影子,如火花,如流星,在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又疑惑着一切,但总而言之,时间还在进行,她在此世的生命没有结束。台风天即将到来,岛屿隐于水汽,顾家月独坐窗前,案上一封信,灯下,熟悉的身影再度浮现,她兀自微笑,提笔写道:致你,所有路上的你,不要回去——请在此世,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