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山

2024-08-28 00:00:00岑昊卿
文学港 2024年8期

尚世臣从牙科诊所出来,气温已飙到三十五摄氏度。日光照射在汽车的轮毂上,晃得尚世臣睁不开眼。尚世臣知道自己老了,他今年七十八岁,眼角长满带状疱疹,整张嘴里只剩四粒牙齿——他今天是来预约种牙的,再不种牙,上台时连髯口都要托不住了。医生说种牙后得吃三天头孢,尚世臣不喜欢吃消炎药,因为吃了就没法喝酒了。

女儿把尚世臣接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女儿问尚世臣今天又要去哪家喝酒。尚世臣不好意思地挠挠他的光头,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喝酒。女儿也不回答,径直把车开到酒店门口,说你马上就要去种牙了,少喝点酒,别吃“发物”,当心带状疱疹。尚世臣嘿嘿一笑,戴上墨镜说:“这样他们就看不清了。”

尚世臣一进包厢,掌声就响起来,“尚爷好”的叫声不绝于耳。他像一尊佛像被一路抬到最中央,一坐下旁边的人就让他“来一段”——这酒局是他们海都市虞剧院的戏迷组织的,请了几个角,尚世臣年纪最大。他看到旁边那个唱老生的捏着玻璃杯在喝水,便知自己来之前,已有人来过几段了。

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

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

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尚世臣在酒局上,喜欢唱这段《连环套·坐寨》。他总觉得自己是窦尔敦,酒桌上的“众贤弟”也都众星拱月地捧着他,一口一个“尚爷”,戏迷们还会上来给他斟酒——老了后,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尚世臣喝酒不挑,有茅台时喝茅台,没茅台普通白酒也能下肚,只不过他不喝啤酒,他说啤酒喝多了胀气,唱戏时会打嗝,影响气口。

酒家位于海都市老城区,这地方是虞剧院的原址。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尚世臣从自行车厂调回来,虞剧院还留在此地。后来拆了,造了一些酒楼。尚世臣年轻时常来这里喝酒,现在来得少了,这种老城区的饭店通风都很差,屋挤着屋,窗对着墙,很闷,人在里面,容易缺氧。尚世臣喝了几杯酒,脸烫得像烙铁。正好隔壁在拆建,粉尘飞扬,只得紧闭门窗。尚世臣几乎喘不过气来,脑子晕得像稠粥里混了浆糊。他摸摸眼角边的带状疱疹,起身要走。几个戏迷围上来拦住他,说尚爷才唱了几段就想走,您现在可是唱虞剧花脸的老神仙了,今天可不能把您放了,您还得教我们几段呢。尚世臣刚想说自己带状疱疹发作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一旦说出去,全网都会知道自己得病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又老又病的。

此刻,尚世臣已有七分醉意,酒却越喝越快。周围的戏迷叫着尚爷好酒量。有个戏迷举着手机一直拍尚世臣,尚世臣说我唱戏你拍,我喝酒有什么可拍的。那戏迷脸笑得像一团毛线说:“爷,您现在都快成网红了。”几个喝酒的戏迷笑成一片,说爷您赶紧教戏。

尚世臣回到座位上,从包里拿出录音机,里面存了二十来段自己常唱段子的伴奏。“教哪段?”他按着录音机问那戏迷,那人说学啥都行,能和尚爷喝酒就是自己修福了。尚世臣说那就随便来一段吧,那人连连点头,说能跟尚爷学戏,就是学怎么擤鼻涕都开心的。尚世臣说那来吧,我一句你一句。他左手抓了戏迷的手,右手一上一下打节奏,头像虾头向前倾着,身子酷似充气城堡中矗立着的米老鼠,在风中摇摆。他越靠越近,两人几乎要亲上了。尚世臣在戏迷面前一个字一个字纠正他的咬字。突然,他捏住戏迷的鼻子,不停地往上提,告诉他鼻腔共鸣的位置在哪里。那男人的鼻子被尚世臣扯得老高,鼻孔都翻出来了,忍不住提手想把尚世臣的手挪开。可是尚世臣打节拍的手却腾出来,按着他的手腕,那戏迷被他控制得一下都动不了,活像一只熟食店里被吊卖的芝麻鸭。周围的戏迷哄堂大笑。有一个说:“爷,您这嘴对嘴教学要是发网上去准能红起来。”尚世臣说别管他红不红,咱图个快活就行。

正乐着,尚世臣只觉嘴里一松,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假牙黏连着口水滑出来,几乎要冲口而出。他赶紧把嘴包上,不让假牙喷出口外。

尚世臣松开戏迷的手,背过身把牙重新塞回去,抬头用一种近乎无辜的眼神看了一眼四周。此时,戏迷们已安静下来。他们也看着尚世臣,好像都等着尚世臣说什么。尚世臣用舌头顺了顺刚刚装回去的假牙,用一种幼童撒娇时的语气说:“还网红呢,老得牙都掉喽。”

寂静,只持续了两三秒钟。戏迷们发出的爆笑声几乎要将天花板震塌。有个戏迷乐得狂拍桌子,高脚杯里的红酒震得溅出来,洒在雪白的桌布上。

戏校毕业那年,尚世臣顺理成章地当了虞剧院的三路花脸。

没过几年,老戏都不允许演了,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唱现代戏。没了老戏就没了花脸,尚世臣重新分到剧院食堂打杂,负责洗茄子削土豆这类杂活。食堂的晚饭很简单,整个下午就很空闲。时间一长,他就不安分起来,在后厨的角落里练身段,有时还会小声哼两句,都是只张嘴不出声音的“哑巴戏”。他经常举莴苣或者甘蔗之类的细长物满后厨地跑圆场。偶尔有人过来看到尚世臣,他便迅速改变姿势,把“道具”藏起来。有一次实在来不及,他便把一根甘蔗塞进高筒套靴,等那人走后,他的小腿上满是甘蔗和皮肉挤压后留下的印子。

《红灯记》的创排提上日程时,尚世臣已在练功房打扫卫生了——食堂很快就办不下去了,各家各户又回家吃饭,食堂也就不需要这么多人。尚世臣主动要求去练功房打扫卫生,这样就能在演员不在时偷偷压会腿,吊一会嗓子。学了这么多年戏,尚世臣觉得自己就是虞剧,虞剧就是自己,一旦脱离了虞剧,自己就没活气。有一日,他没唱几句就听到外面脚步响,尚世臣赶紧停下佯装打扫。原来是《红灯记》里演李玉和的角儿,叫胡盛奎。他和尚世臣在戏校时是同班同学,在台上也很合得来。那时的胡盛奎,可以说是一等一的文武老生,演《野猪林》,都是胡盛奎的林冲,尚世臣的鲁智深,尚世臣傍着胡盛奎唱;演《连环套》,就是尚世臣的窦尔敦,胡盛奎的黄天霸,胡盛奎傍着尚世臣唱。不过运动来了后,尚世臣没戏演,胡盛奎倒是蒸蒸日上。他不但戏唱得好,家里成分也好,一下子就进了《红灯记》剧组。那时的海都城内,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海报,只要是《红灯记》,海报上必然有胡盛奎那坚毅且冷峻的脸庞。某位大员来海都视察,看了胡盛奎的戏还上台跟他握手。尚世臣这几年躲在冷角落里,与他已天壤之别。

那日,胡盛奎匆匆跑进练功房,拉住尚世臣就往外跑。尚世臣提着扫帚被胡盛奎拽着,一路上他问干什么,胡盛奎就是不说话。尚世臣跟他跑进海都大戏院(彼时已改名为市工人俱乐部了),才知道那个演日军小伍长的演员突然失声,一时间找不到顶他的人,才想起找尚世臣来救个场。

尚世臣走到台边,看向舞台——他已经很久没正儿八经唱戏了。上场门、下场门、九龙口,这些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尚世臣望着久违的台毯,他知道这戏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出场,只要在上场门“闷帘儿”叫一声就行了,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踩了踩台毯。自从演现代戏后,都不穿厚底靴了,尚世臣踩在台毯上有种奇怪的感觉。他透过侧幕,偷偷望向台下的观众,心脏像装了起搏器,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舞台上漆黑一片,只听得一声呐喊:“把李玉和带到那儿去。”

尚世臣盯着舞台,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气下沉到丹田处,用尽浑身力气高呼:

“嗨!带李玉和!”

这一声犹如闷雷炸响,台下观众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好声。“太好啦”“来着啦”的呼喊声排山倒海般向台上涌来,几乎要将台掀翻。直到李玉和上台,观众的叫好声还没停下来。尚世臣觉得这声震屋瓦的叫好声将自己刮上云端,四周都是轻飘飘的浮云和难以触摸的烟雾。不知是后台太热还是这一句喊得太长,尚世臣像喝了热酒,感觉自己的脸都是充血的。

大概好久没有这么用劲了,尚世臣有点晕,耳朵似乎都在嗡叫。他在上场门附近站了一会,直到这一幕结束。等他回转身,发现后台的小门边挤了一堆观众,都说要见见这个小伍长。尚世臣走过去,一个胡子苍白的老头颤颤巍巍地说咱们虞剧又出了个好花脸,以后您可要多演呀。尚世臣还没来得及应和几句,听到背后的脚步掷地有声,胡盛奎走了过来。尚世臣想上前解释一下——解释什么,他也不知道。胡盛奎却先开了口。

“哟,老同学,您今个可真是卖力气喽,这脸红得都可以唱关公戏了。”

尚世臣噎住了,憋了口气道:“这不是您叫我来救场吗。关公戏?某家本来就是关公呗!”

疫情来临时,尚世臣没有知觉。他只收到海都虞剧院微信群里的通知,海都即将封城,接下来所有的演出全部取消,后续待定。

尚世臣摘下老花镜,指着手机给老伴吴美娟看:“真是害爹害娘害大害小,什么瘟病都有的。”

那日下午,女儿也拖着个行李箱过来,浑身包得像快递包裹。一进门就一袋一袋从行李箱里往外拿酒精口罩。她叮嘱尚世臣说,现在别出去唱戏了,瘟病可是不长眼睛的。

“小病求医,大病求死,活了毛八十岁,有什么没见过?”他嘟囔着。

第二天上午,尚世臣照常要下楼去对面的小公园吊嗓子。吴美娟劝阻他说小区都被封了,出不去的。尚世臣抹了一下嘴走向阳台,只见城中村里的精神小伙正和管理封控的工作人员发生争执。尚世臣提着录满伴奏的小录音机,准备开唱。吴美娟拿来尚世臣的手机,说手机一大早发神经般叫了一百多次了。尚世臣说估计有戏迷给自己发消息。果然,打开手机,发现微信消息已高达99+。尚世臣没戴老花镜,一眼望过去就是一大群红红的小点点。他怀疑至少有七八个戏迷同时给他发消息。他将手机放到耳边,开始一条一条听。消息发了最多的那位戏迷原来是开驾校的,说话总透着一股“骂人”的气势。

第一条,“尚爷您好!”等于没说。

第二条,“尚爷您现在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感染?”这不废话吗,我这七十八的老头要感染了,还能坐在这里给你回消息吗?

第三条,“尚爷您家里还有没有菜,口罩酒精都有没有?”要是没有了,你开着驾校车冲破封控区给我送来吗?

第四条,跟前一条一样。原来尚世臣自己点错了,把刚刚那条又听了一遍。

这人发到最后说,很久没听尚爷唱戏了,能不能请尚爷线上给唱一段。尚世臣说,算了,这没蟒没靠的。这开驾校的像开惯了汽车,猛按喇叭不停给他发消息。尚世臣顶不住了,便清清嗓子,在阳台上开唱,手搭在膝盖上敲节拍。没有了胡琴和录音带的束缚,尚世臣唱得格外畅快,嗓子开了闸,声音源源不断涌出来。

尚世臣唱了两三分钟,低头一看,微信语音到了一分钟就发出去了。那个开驾校的一口气又给尚世臣发了七八条文字,尚世臣看不清,戴着老花镜唱戏又不习惯,只能一会摘下一会戴上,忙得像招财猫。

唱完一段,尚世臣想听听别的戏迷发来的消息。吴美娟奔出来,责备他昏了头:“有人在群里骂你,你还发唱戏语音。”尚世臣低头一看,他娘的,原来发给那个驾校戏迷的唱段,一不小心发到小区的业主群里。吴美娟说,这下好了,你要“认罪伏法”了。

尚世臣戴上老花镜看向业主群。果然,里面有个女人发了五六条消息,说家里孩子正在上网课,希望邻居们配合一下。特别是一大早就在阳台上唱戏的老爷子,您声响如雷,窗玻璃都快被您震碎了,求求您就别唱了。

“他娘的,唱个戏都这么难,都啥玩意儿!”尚世臣走进书房,随手甩门。他气鼓鼓地提起录音机开了大门,正想往下走,迎头正好女儿打来电话。

“你爸想出去呢……”吴美娟冲过来,抢过手机告状。女儿在电话那头爆出一句:“爸,您知道吗?我们单位的老团长中招了,在医院里抢救。”“啊……”尚世臣惊呼道。

女儿发来一个链接。尚世臣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读着手机里的字。那位海都剡剧团的老团长也是唱老生的,虽然他们的唱腔与虞剧不同,但尚世臣跟他很熟,没退休前经常一起开会,有时还一起参加联谊演出。老团长比自己小两岁,以前没少提携他女儿。这一眨眼工夫,竟在医院里戴上了呼吸机。尚世臣眼眶发酸,滴下鼻涕来。他长叹一声将手机还给吴美娟,一个人走进了书房。

停职反省的通知是一礼拜后下来的,彼时尚世臣正在刷拖把,院里的人找上了他。尚世臣以为“小伍长”的嗓子还没好,还得叫自己去救几场,没想到那人跟尚世臣说以后不用去上班了。“你演的是日本兵,搞得观众不给李玉和叫好,倒给日本兵叫好,像话吗?”那人神情很严肃。

那人还说了很多话,尚世臣一句都没听进去。他不知道是不是胡盛奎背地里搞鬼,只见那人甩出一份文件,上面的印章像血,射得他眼角生疼。

尚世臣拖着步子回到练功房。角落里靠着一捆大枪,他记起当初和胡盛奎进虞剧院时,一起在这儿练过把子功。现代戏开演后,就没人练大枪了,那几根枪犹如死尸被遗忘在角落。尚世臣抄起一根枪,嘟囔着:“他娘的,叫你成角儿!”枪头与墙壁激烈碰撞后,“啪”的一声,断成两截,掉落在练功房墨绿色的地毯上。

尚世臣走出练功房。海都的街道刚刚被游行的人们踩得烟尘陡乱,灼热的日光透过虞剧院滚烫的铁栅栏,在地上划出条条框框的斑驳影子。他刚走出剧院门又折返回练功房,捡起那根折断的大枪,走到热水房,把断枪扔进锅炉中。

晚年的尚世臣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时,经常会说起这事,那时已当笑话讲了。尚世臣说自己开始写检查,一天写一份,他伸出四只手指,说自己写了四十篇检查。“那您错哪儿了呢?”主持人都会逗他。“我不知道哇。”尚世臣说,“后来我看实在没法在院里混了,就申请转业,到了红旗自行车厂。”

自行车厂终究不是唱戏艺人待的。尚世臣在自行车厂干了三天就病了。他也不知道哪里不舒服,反正上班常头晕。关节和关节之间像有钢板夹着,动一下就疼。坐在工位上干活,干了一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常常茫然地走来走去,走到做车把手的那里摸摸车把手,走到做链子的那里抠抠链子。做轮胎的师傅出去上厕所,尚世臣蹲在轮胎前,从地上捡了根转子,卡着轮胎的辐条,一圈一圈地转着。谁知那根转子是烂的,转了一半,转子头掉下来了,砸到地上发出“锵”的一声。尚世臣恍惚了一下,站起来骂道:“他娘的,这烂转子还挺像锣鼓经。”

尚世臣再次见到胡盛奎,大吃一惊。彼时,组长让他去别的组送一堆材料,忽见胡盛奎蹲在工位上,两眼鳏鳏。两人的眼神瞬息间对上了。尚世臣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反而是胡盛奎先出声了:“你最近……怎么样?”

“你怎么也来了?”尚世臣把材料放到地上,打量了一番胡盛奎。他的衣服虽不甚破旧,看得出来已很久没换了。更显眼的是他眼圈黢黑,尚世臣笑起来——他们虞剧的包公眼窝子那边都得勾点白线,这下胡盛奎比包公都黑了。

胡盛奎瞥了一眼四周,自行车厂里车床与工人们说话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演了,‘吃螺蛳’了呗。”原来,胡盛奎演《红灯记》,突然有一句词想不起来,在台上一时口胡。谁知那日下面刚好坐着某位大员,就这样,“李玉和”也不得不来自行车厂了。

看得出,胡盛奎情况比他还糟糕。厂里虽每天都在给胡盛奎派活,尚世臣常见他在那里剥手指甲,吃饭也不去食堂,就凉水啃自己带来的冷馒头。黑眼圈在加深,乍看过去,两个眼窝子好似掏空了。厂里派了师傅来教他,怎么都教不会,动不动就跟师傅说自己原来是演李玉和的。不到一个月,这家伙弄破了两台机床,气走了三个师傅。

那时的尚世臣已习惯了自行车厂的生活。他觉得每天做做车把也挺好的,至少比在剧院扫练功房好,每天还能忙起来。别人见到他都说小尚这是“倒”过来了,小胡还在“雄心壮志冲云天”呢,尚世臣也只是笑笑,然后继续低头做他的车把。他有时也会偷瞄几眼胡盛奎,胡盛奎正在那里用机器给模具打孔,估计是演李玉和演惯了,打孔时腰杆依然笔直。有时,他也在那里用锉刀打磨模具。一次,上面催着要一种圆弧模具,胡盛奎打磨了半天,那模具依然尖锐得可以扎出血来。尚世臣走过去,一言不发接过胡盛奎的活,开始打磨。锉刀触碰模具的声音沙沙作响,胡盛奎的人像倒映在锉刀表面,消瘦得像一根鸡骨头。

“世臣,对不起啊,你看我……”胡盛奎的声音淹没在噪音中,可尚世臣听得清清楚楚。

“好了,还有吗?”尚世臣放下锉刀,看向胡盛奎,“你今天还有难干的活,我来帮你想办法。”

“没……没有了。”

“没有了,就跟我来。”

自行车厂的东边有一座小山,原来上面还有庙宇,前几年被拆了,后来大炼钢铁时,树也被砍得一棵不剩。近几年,山上的树木略微长了起来。此处位置偏僻,平时来往的人很少,山的一侧成了自行车厂的废料堆积地。

尚世臣带胡盛奎登上废料堆成的小台子。台子不大,但足够他们两个人站立。台子坑坑洼洼,旁边的山壁上杂树丛生。因头晚刚下过雨,叶片上的积水正从半空中坠落下来,滴落到台子坑中,形成一个个小水潭。

自从贤弟遭落网,

闻此言好叫兄怒火飞扬。

我本当踏平了白虎节堂,

又恐怕累贤弟性命有伤。

尚世臣突然唱了起来,把胡盛奎吓了一跳。这戏叫《野猪林》,讲的是鲁智深在野猪林勇救林冲的故事。胡盛奎没想到尚世臣带自己到这儿是来唱戏的。他趁尚世臣哼过门的当口,问了一句:“能行吗?”“可行,这儿没人。”尚世臣回答得飞快,好像不愿意因为回答而破坏自己唱戏的节奏。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放声唱过一次传统戏了,现在一唱,自己都觉得声如巨雷。胡盛奎一开始只敢小声哼哼,尚世臣却不管,他似乎料定了这儿不会有人来。胡盛奎大概被他的气势鼓舞了,也开始放声。两人干脆站在废料堆上演起了戏。尚世臣随手从山壁上的树枝上折了一根木棍当禅杖。两人的解放牌跑鞋踩得废料堆砰砰响,旁边山壁上的杂树都被他们打下好几根。

太阳飞向西山,田野里似乎有人走过,尚世臣并没有停下来。唱久了,声音反而越发嘹亮高亢:

快随我回转那东京汴梁,

杀死了高俅狗奸党,

烈烈轰轰我弟兄大闹一场。

有那么一瞬间,尚世臣觉得夕阳“轰”地一声跳进自己身体,他的血液和筋骨都在不停燃烧——只要能唱戏,他娘的自己就是太阳。

尚世臣在家里待到第三天,开始把家里当作舞台。去餐桌上拿纸巾,他开始走台步。帮吴美娟洗碗,会突然托起一个碗,大吼一声“领旨呐”,然后甩一下手表示他在耍水袖。

有一晚,尚世臣吃了没几口面团,就躲进卫生间里。他刷了假牙,正对着镜子吼几声《连环套》中窦尔敦唱段。胡盛奎打来视频电话。他接起电话,看到屏幕里一只绿色畚斗,酷似戏中黄天霸戴的绿色盔头,声音却像喇叭里放出来的。“喂,你怎么样,哦哟,这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胡盛奎在视频里叫道。尚世臣说:“你行行好,把你的镜头反转一下,不要总是让我看你们家的畚斗。”

经过半分钟的努力,尚世臣的手机屏幕终于出现了胡盛奎。老哥俩抖着下巴,一副离别多年的重逢模样,都抢着诉苦。胡盛奎发射他的连珠炮弹:“世臣啊,你说现在怎么办,人出不去,戏也没法唱,我在家里都快熬熟了。”尚世臣说那还能怎么办,我也没办法,又不能坐飞机来救你。胡盛奎说,现在连个戏搭子都没有,他已对着家里的黄狗唱了一礼拜的戏了。

吴美娟笑道,你们两个老家伙这么要唱戏,现在反正连着麦,就可以对唱,总比对着黄狗唱戏强。胡盛奎在手机那端“喂喂喂”地叫着,“没事的,我们唱得声音小一点好了。”

尚世臣躲进他的房间,拉上窗帘,甚至还拿胶带粘住门缝。那边,胡盛奎已等不及了,对着手机哇啦啦地来了一大段念白:“如此,你是仁兄!”尚世臣一脚跨上高低床念道:“贤弟!”胡盛奎欣然道:“仁兄!”他们两人齐声大笑,各自单膝跪下,开始对唱。

肝胆相照永不忘,(鲁智深)

福同享来苦共尝。(林冲)

胜如同胞一母养,(鲁智深)

愿效桃园美名扬!(林冲)

手机丢在床单上,尚世臣对着手机叩拜,瞥见手机里面胡盛奎的人脸也不见了,只见到他家天花板上的吊灯。那种穿越似的隔空对唱,使他心底蹦出难言的快意。因为用的是他的录音机伴奏,对方的声音似乎不是很贴节奏。但屏幕中的胡盛奎依旧唱得浑身颤抖,几根疏发随着大脑的震动在空中乱飘。尚世臣却踩着床单,老式棕垫的脚感不输舞台上的台毯。他们尽兴地往下唱。不久,“林冲”已被押到野猪林,差点被杀。

胡盛奎在手机那边的声音高亢又醇厚,听起来嗓子竟然比平时还好。

若非仁兄从天降,

小弟我今日里做鬼他乡。

高俅贼狠心设罗网,

诓某误入白虎堂,

辱清白金印刺脸上,

万不想野猪林内赶尽杀绝,

暗算无常要害我一命亡。

尚世臣把吴美娟的量衣尺当禅杖舞动着。四周很寂静,就像多年前,他与胡盛奎在录音棚里录唱段。尚世臣的声腔过于炸裂,导致他与胡盛奎的点位总是不在一起。那个搞录音的小伙子说,胡老板与尚老板在戏中是好兄弟,但录唱片却没法站在一起。这话当时觉得别有深意,都是角嘛,彼此争好,总是免不了的。现在大家都老了,都关在屋子里,能这样畅快地对唱,已是难得的福气了。

女儿推开房门进来,那已是第二天了。尚世臣正与胡盛奎琢磨某段声腔。手机里面的胡盛奎举着一根痒痒挠,活像一个伟大的指挥家。桌上的录音机放着伴奏,估计是磁带的年代太久远了,声音总是伴随着电流的“嗞嗞”声,巨大而浑浊的声音在逼仄的房间里缠绕,犹如灰色的雾团。

“我跟你胡伯伯唱戏,你跟你妈聊天去。”尚世臣关掉录音机,回身对女儿道。视频中的胡盛奎听到了他女儿的声音,喊着叫她也过来唱一段。女儿对着视频做着鬼脸说:“胡伯伯,你们两个老头这么爱唱戏,干脆连个麦直播去好了,还能赚点小钱。”

“对哟,我们院里那个新来的小伙子也在搞直播。”胡盛奎兴奋无比。“我这样的老头直播谁会看?”尚世臣舔着嘴里的假牙。“那可不一定,我们都可以试试……”胡盛奎乐颠颠地道。

尚世臣回到海都虞剧院,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胡盛奎。那时的胡盛奎虽然才四十左右,长期的自行车厂工作,导致他的肺和腰都出了问题。刚开始他俩还一起演过几出戏,很快胡盛奎就上不了台,毯子功翻不了,把子功打不动,甚至做个上马的身段都疼出一身冷汗。

胡盛奎坚持想演《野猪林》。团里跟他说,你实在要演,就来最后一场。胡盛奎却说自己能来全的:“咱们唱头路的都来不了全的,还叫什么头路?”尚世臣正在后台勾脸,十多年没勾鲁智深的脸了,位置都快找不到了。他拍了拍胡盛奎的肩膀道:“您倒是真爱。”

尚世臣坐在上场门附近,听着鼓点声。他不爱躲在后台看人演戏,却喜欢听打鼓佬打鼓,还喜欢听台下观众的叫好声,这样他就能猜测台上胡盛奎的一举一动。突然,台底下传来“哦哟”一声,尚世臣下意识地往台前看去——天哪,胡盛奎倒在台上了!两个演公差的小花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其中一个想把胡盛奎扶起来,可胡盛奎似乎想要挣脱那小花脸。整个后台乱做一团,有说要直接拉大幕的,有说要不找人救场。尚世臣懵掉了,被一群人挤来挤去,他能感到脸上的油彩蹭在别人衣服上。

鼓点又响起来,尚世臣放下重新勾脸的画笔,走到幕后。台上的胡盛奎已经站了起来,身体微微往后挪着,两只手抖得像筛糠,然后突然如一块门板,骤然倒地。尚世臣看着舞台,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想起自己的脸还没勾完。

尚世臣后来才知道,胡盛奎在“走吊毛”时,腿实在使不上劲,导致锁骨直接摔伤。起来后,他不肯善罢甘休,还是想把“好”给要下来,又直接来了个硬僵尸,台下才掌声如雷。

下场后,胡盛奎坐在后台的大衣箱上,一个劲地擦汗。等尚世臣卸完妆回来,胡盛奎已经不见了,工作人员说胡老板刚刚又晕了一次,已经送医院去了。尚世臣看向大衣箱,上面只有一件湿得不成形的水衣子。

一周后,尚世臣与几个同事一起去医院看望胡盛奎。胡盛奎因为锁骨骨折,动手术后,固定着八字绑带,他们也没聊几句。胡盛奎的老婆是个大嗓门,哇啦哇啦道:“老胡唱不了戏,伤好后打算去管管服装道具啥的。”他老婆农村妇女出身,说话时嗓音尖锐,那“洋泾浜”的普通话,听起来酷似虞剧中的彩旦念白。尚世臣在一旁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胡盛奎老婆只一味咋呼:“演出好啊,我们家老胡就想着演出。尚大哥,以后您演那什么戏,什么野猪林的,得再找个好林冲喽。”

海都人民医院的长廊里充塞着消毒药水气味,突然有怪风袭来。尚世臣感觉这古怪的气流像一个蛇皮袋,将他牢牢套住。

尚世臣再次见到胡盛奎,已是三个月后。那天演的是《连环套》,这戏尚世臣在回虞剧院后就没演过,所以贴出后票卖得很快——自从尚世臣重返舞台后,海都的观众都知道又出了一个声震屋瓦的花脸,海都的观众是懂戏的,他们知道捧角。

尚世臣还没上台呢,台下观众的叫好声就响起来,紧接着便是滔天掌声。尚世臣走到“九龙口”,有那么一个瞬间,恍惚了一下。他清晰地记得,当初“带李玉和”时,也是这样狂风骤雨般的掌声,只不过当时站在舞台中央的是胡盛奎。

前半场尚世臣的表现超绝,从打引子开始,几乎到了句句叫好的程度。在念“众位贤弟请”时,台下的观众甚至给尚世臣搭腔,齐喊“有——”。尚世臣感觉浑身血液沸腾。他知道,在海都获得“有——”是当年许多老先生都没有达到的目标。尚世臣抖擞精神,唱得更加高亢了:

御马到手精神爽,

洋洋得意我回转了山岗。

就当尚世臣走到下场门旁,突然瞟到附近站了一个男人。不用正脸看,尚世臣都知道他是谁,不过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果然是胡盛奎。只见胡盛奎戴着口罩,目光一与尚世臣对上就赶紧挪开,然后扭头就走。

接下来的《拜山》一折,讲的是窦尔敦和黄天霸为了御马之事,相互试探的故事。这戏本来是尚世臣和胡盛奎演的,两人一来一往,势均力敌,很是精彩。尚世臣在自行车厂时,和胡盛奎一起唱《野猪林》,也经常唱《拜山》。这次的“黄天霸”虽然也是名家出演,可尚世臣在排练时就觉得貌合神离。此时,那“黄天霸”倒是唱得挺认真:

无有大胆的英雄汉,

不能到手也枉然。

“然”字还没唱出口,尚世臣就听到台下一阵骚动,一群人在那里大喊大叫。尚世臣往台下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坐在后排的观众和一群人吵起来,后来似乎被拉出去了。尚世臣没多想,他演戏时还是很投入的。

一回到后台,尚世臣连妆都还没卸,他的跟包就冲了上来,说胡老板刚刚闹场了。尚世臣正在卸盔头擦汗,说他不刚刚还站在这里吗?那跟包气喘如牛,说胡老板没有离开剧院,去台下看戏了。“您演《拜山》时,人家台上黄天霸在那唱呢,他在底下跟着哼哼,结果越唱越响,旁边的观众很生气——戴着口罩没认出他来嘛,结果被拉走了……”

“嘿,胡老板估计是入戏了,黄天霸不是在唱‘不能到手也枉然’吗,胡老板也直喊了几声‘枉然’……”

尚世臣觉得头很紧,死命地摘扎巾,怎么也摘不下,反而越勒越紧,感觉脑袋都要勒爆了。“真他娘的,这烂扎巾!”他叫骂道,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在生谁的气。

“人家当初可是演李玉和的呐。”他突然冲口道。

《连环套》的演出很成功,《海都晚报》夸赞尚世臣是“虎啸龙吟,铁嗓钢喉”,海都电视台来采访尚世臣,称尚世臣是未来虞剧花脸的领军人。尚世臣说现在能演戏就已经不容易了,有人都演不了戏了。

有一日,尚世臣往自己的练功房走去。那时的虞剧院已扩建了不少,长廊旁边堆满了废弃的盔头和把子,有个扫地大爷坐在石阶上抽烟。尚世臣不喜欢烟味,刺嗓子,便加快了脚步。

没走几步,尚世臣便听到有人唱戏。他觉得奇怪,就算有演员努力吊嗓子,也不该在这种地方,院里有的是练功房。他循声而去,在一堆烂把子后面见到了胡盛奎。他手拿一根烂枪,边唱边用枪打拍子: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

空怀雪刃未除奸,

叹英雄生死别离遭危难。

满怀激愤问苍天。

虞剧院建在河边,傍晚的风从河上吹来,湿润且寒冷。尚世臣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胡盛奎像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到了尚世臣。尚世臣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哟,老胡,唱戏呢?”

“唱戏呢!院长跟我说,等我身体好透了,要给我排一个新戏呢。”

尚世臣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攥紧衣角道:“老胡,你还是身体要紧。这新戏嘛,还是慢慢来,大不了咱们多来几次《拜山》呗。”

胡盛奎不再言语了,转过身去拉起了山膀。天空布满阴云,夕阳沉寂在灰白色的云絮中,好似一团冰凉的生铁。尚世臣吸了一口气,觉得空气凄冷无比。

尚世臣开直播的消息不胫而走。直播那晚,加了微信的戏迷朋友放爆竹似的,纷纷来问询。尚世臣不得不重复说着同一句话。

吃完午饭,女儿帮他撑好手机支架,给他点开直播。尚世臣换了一件唐装,端坐在桌子面前望向手机。屏幕下方的评论区里出现了一大堆白白的字,尚世臣没戴老花镜——这是他的演出习惯,他从来不戴眼镜上舞台。他不得不凑上前去仔细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尚爷好!”

“见到尚爷真是太开心了!”

“尚爷成网红啦。”

女儿提醒他,说直播已经开始了,您跟他们说几句话。尚世臣扯了扯唐装,挺直背板,两眼盯着屏幕道:“大家好,我是海都虞剧院的花脸演员尚世臣,很高兴在直播上见到大家,我这是第一次直播,很多功能还不会用,祝大家身体健康,福寿康宁。”尚世臣说这段话时,女儿已笑倒在沙发上。因为尚世臣将每个字都咬得字正腔圆,说话时脸上的颧骨一上一下地涌动。

评论区中的白色评论波浪般出现,有问尚世臣身体怎么样的,有让尚世臣唱戏的。尚世臣眯着老花眼说:“我也不会说话,我还是给大家唱吧。”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大沓纸,嘿嘿笑着坐到手机前,说自己啥都准备好了。女儿凑近一看,发现每张纸上都用黑色记号笔写满了唱词。“我知道有些看我直播的同志可能第一次听虞剧,还有些戏迷同志可能对花脸唱段不太熟悉,所以我专门为大家写了字幕,便于同志们理解。”尚世臣其实很久不说“同志”了,但遇到正规场合,“同志”两个字还是不由自主地吐出来。

尚世臣举起他写满唱词的纸,打开录音机开唱。那浑厚通透的声音,震得女儿捂上耳朵。尚世臣两手捏着“字幕”,端放在胸前,唱几句就换一张。有那么一瞬间,尚世臣觉得自己这样在密闭的屋子里捏纸的样子,像极了监狱里拍入狱照。

胡盛奎打来电话,已近黄昏。尚世臣正在阳台上,看西边的太阳一点点坠落。胡盛奎说他看到尚世臣的直播了,说这戏唱得真不错,就是这字幕不咋样。尚世臣问怎么不咋样。胡盛奎笑道:“你把纸放在胸前,那字幕都整倒了……”尚世臣仔细一想,哈哈笑起来。胡盛奎在那边嘟囔,说他也眼馋直播,就是不会弄。“等我儿子回来,我也搞直播,到时你也进来看我,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几日后,疫情略有缓解。女儿带着外孙女来了。尚世臣结婚晚,女儿结婚更晚,导致他都快耄耋之年,外孙女才只有八岁。尚世臣其实想要个外孙,大了能接自己的班,唱花脸,女孩子只能唱唱旦角。但他仍经常教外孙女唱戏,最近一年外孙女的牙掉得跟尚世臣有一拼,唱戏总是漏风。

外孙女毫无预兆地闯入尚世臣的直播,下方的评论区再次燃起来。这次,戏迷们疯狂地在评论区刷礼物,说让外孙女来一段,大家很想听听尚家人是不是都这么会唱戏。尚世臣笑着拉了外孙女的手臂,对屏幕说,那我们爷俩给各位戏迷同志来一段。

于是屏幕里便出现了一个老头,穿着印有国旗的唐装,由于没戴假牙,上嘴唇瘪了进去。他左手搂着同样缺牙的小女孩,右手握成手枪状,一边唱一边一下一下地戳自己的大腿打节拍。唱到最后一个字时,尚世臣突然捏住了外孙女的鼻子,把她鼻子往上提,以求找到花脸发音的共鸣点。外孙女仰头闭上眼……

这段直播被一个戏迷发到“油管”,尚世臣对此一无所知。等他好不容易弄清“油管”为何物,他教外孙女唱戏的视频已在外网上火起来。女儿拿手机给他看,里面有一个高鼻梁的欧美男人一边听尚世臣唱,一边敲架子鼓,尝试着跟上尚世臣的节奏。女儿又点开另一个视频,里面一个黑得像鲶鱼一样滑溜的外国妞,身穿一条包臀裙,跟着爵士乐的伴奏声扭动腰肢,手捏话筒,唱着尚世臣教外孙女唱的那段。女儿说外国最近也封城了,老外也很无聊,所以看到这么可爱的老头教唱戏,他们可开心了。尚世臣看着屏幕中扭来扭去的黑女人,站起来捏了捏外孙女的脸,叹了一声:“你外公我唱了一辈子的戏,没想到临入土了还火了一把。”他转身往阳台走去,吴美娟拿着锅铲出来说怎么还要去唱戏,马上就要吃饭了,尚世臣说我不唱,就是去透透气。

阳台上的空气有一种奇怪的气息,树叶的苦香混杂着傍晚时特有的咸味,其中还夹杂着丝丝消毒液的气味。夕阳将云朵染成粉色,在西山山顶挣扎着吐露光芒。阳台上的几盆花草由于疏于打理,都逐渐变成了令人厌恶的颜色,只有一条爬山虎吸附在墙壁上,绿得像玉如意。

他咳嗽了一声,给胡盛奎打了个电话,描述那些外国佬播放他教戏录音的事。胡盛奎愣住了,连声道,好家伙,还能搞到国外去。“以后,你就是网红外公喽……”听得出来这老家伙说话带着满满的嫉妒。

刷到胡盛奎直播,尚世臣戴上老花镜,仔细瞅了半天。没想到,胡盛奎居然彩妆上阵。他突然想起胡盛奎平时除了唱戏,还酷爱收集行头。他家的阁楼上,挤满了“戏箱”。多年前,尚世臣去他家,胡盛奎老婆说,人家家里多的是电视机、电冰箱、缝纫机,他们家多的是老胡的“五箱一桌”。现在,随便翻出一件穿身上,把舞一番,实在不算什么难事。更叫尚世臣吃惊的是他家居然有舞台般的背景。胡盛奎从落地布帘后面出来,他背后的墙面上,贴了张全是脸谱的布艺纸。尚世臣很不爽地觉得,胡盛奎分明准备了很久才直播,不像他瘪着嘴就开唱。

胡盛奎唱的是《连环套·拜山》。这戏本来在疫情前,虞剧院就准备让他们挂牌演出。封控后,这老家伙倒一个人在家吃独食了。尚世臣不知道,这老家伙的儿子给他搞了什么玩意,居然整个人都能拍进去,他这边看过去,就像在看演出。

保镖路过马兰关,

一见此马喜心间。

若无有胆大的英雄汉,

不能到手也枉然。

胡盛奎开腔了。与他配戏的竟然是自己的声音。尚世臣吃了一惊,立马领会胡盛奎用了他们合录的卡拉OK版本。那个版本里,胡盛奎的原唱消音了,尚世臣那部分都还在。

忽听镖客讲一番,

此马可算兽中元。

若论大胆的英雄汉,

窦某可算胆包天。

尚世臣听着自己的声音,突然感觉这胡盛奎与自己真的是绝配。接下来,是大段的对白。胡盛奎道:“寨主,愚下讲的句句实言,寨主为何非言浮造?”尚世臣道:“怎见得非言浮造?”胡盛奎道:“既是梁千岁奉旨口外兴围,必然是兵多将勇,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寨主慢说盗马,连马面也是不能得见。”手机视频中,胡盛奎的表演端的卖力,好似台上与他飙戏。因为铁嗓钢吼,尚世臣越到晚年越红得发紫,胡盛奎却没他好运,身体的溃败,导致他很少上舞台,晚年偶尔演几场,嗓音虽好,扮相已远远败给了中生辈。他犹如被雪藏多年后,被挖掘出来,却已失去了一大批观众。只有一群三四十年前的老戏迷,还追捧着他。不像尚世臣老少通吃,霸名中外了。

尚世臣看着进直播间的人数,眯着眼轻笑一声:“老胡,你这老家伙,人气不够旺哟……”他舔着假牙,用粗大的拇指点了几朵花给胡盛奎。要他送贵重的“礼物”,那是万万不能的。“毕竟才开始呢,哪一天,你的粉丝超过我了,我不就没饭吃了嘛……”他嘀咕了几句,突然对着视频叫道:“好!”

那日晚上,他本想给胡盛奎打电话,工作狂女婿来了,陪着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老早睡下了。他怕胡盛奎会打他电话,晚上都没关手机。谁知胡盛奎只给他发了一条微信留言:“老尚,我也开直播了。现在,我们直播见!”下面是一张他的直播截图,密密集集地有很多网友送的各种“礼物”。“好家伙,有你的。”第二日早上醒来,尚世臣对着胡盛奎的头像喷了一句,对方没有反应。“现在又各顾各,赚大钱啰。”他自语道。

噩耗传来,是在三天后。彼时,疫情管控略有宽松,小区里可以自由活动。隔两日,每户人家可以凭出入证去超市买菜。那日傍晚,尚世臣帮吴美娟杀鱼,有个戏迷发来三条微信,问询他胡盛奎突发脑溢血的事。尚世臣懵掉了。他哆嗦着,拨打胡盛奎的视频电话,没人接,又直接按拨他的移动短号,也没人接。他不得不联系虞剧院常务副院长,副院长在电话里劝慰道,尚老,不要着急。他也是上午得知消息,听说胡盛奎在家录视频时,像在舞台上演出一样走高调门,结果晕倒了,现在医院里抢救。“我们已经托了关系,找最好的医生。”副院长安慰道,他的叹息还是沿着话筒传来。

尚世臣搁下电话,往门外跑。吴美娟拉住他说你这会儿去有什么用,现在医院层层封锁呢。她把尚世臣杀完的鱼扔到水里,油彩般的红色在水里游荡,像残阳的余光蔓延开来。

那日的晚饭,尚世臣食不下咽,只盯着米饭乱扒拉。他挑着筷头,把两颗鱼眼睛挖空了。手机响了。“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的手机铃声如子弹射来。尚世臣接起电话,是胡盛奎的女儿打来的。“尚伯伯,我爸殁了!”那条抠了眼珠子的鱼翻着惨白的肚皮。尚世臣扶住墙壁,不让自己倒下去。

夜深了。尚世臣仍坐在书房里发呆。他的书房没几本书,排了满墙的磁带,都是他20世纪七十年代末调回虞剧院后的成果。他几乎每唱一场戏,都要托人拿录音机在后台录,录完后回家一句一句听,给自己抠唱腔、抠咬字,这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

他从铁锈斑斑的架子上拿下一盒磁带。上面贴着一张橡皮胶,用蓝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着这盘磁带灌录时间。三十年前的磁带已然老化,由于书房长期阴凉干燥,尚世臣估摸着还能放出来。他擦擦磁带盒上的灰,小心拿出磁带,把磁带的两个孔放在自己眼睛前,左边的孔对过去能窥见窗外的景象。尚世臣住的是海都的老小区,透过窗外的路灯,看过去并不繁华。城中村里住着一群来海都乞食的外来工,他们睡得总是特别早,只有几条狗间或发出一种不知是满足或是痛苦的怪叫声,偶尔还会出现一两声啤酒瓶碎裂的声音。他老了,眼神和手脚都不太方便,但耳朵依然灵敏,似乎对世界上一切的声音,他都格外敏感。

磁带右边的孔对过去刚好对在磁带架上,这排磁带架已用了很多年,铁皮脱落,露出斑驳怪诞的铁锈。尚世臣拨着卷边的铁皮,用舌头抵了抵自己的假牙,牙床和假牙的连接处开始松动,尚世臣多次想换一副又下不了决心——换一副假牙就要重新适应起来,会耽误唱戏。

尚世臣站起身看着琳琅满目的磁带,这一排排磁带,酷似整齐的牙齿,其中偶尔会出现一到两张突出的光盘,就像尚世臣嘴里的智齿高耸突起——他以前也用过一阵光盘,但光盘一旦哪里磕碰一下,整张就直接报废了,后来还是回归了磁带。近几年,市面上都没有录磁带的店了,尚世臣只好让女儿去网上录。

他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里,三十年前的磁带遇上十年前的录音机,要是能放出声音简直就是遇到神仙。尚世臣东调西调,怎么调都调不出来。窗外的天幕漆黑,好像大气层消失了一般,整个城中村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死寂中,尚世臣的假牙已被他舔得几乎摇摇欲坠。他打算回卧室,录音机依然发出古怪的电流声,“嘶嘶”的声音和假牙与牙床共同挤压口水的声音格外相似。声音出来了,是《野猪林》选段:“肝胆相照永不忘。”“啪”的一声,磁带架上的一大块铁皮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录音机上,碎成了数瓣。他心里暗叫一声:“老胡……”泪水已滑到唇边,渗入他的假牙缝中。

海都解封的第二天,虞剧院的公众号就发出新的演出预告:尚世臣的大轴《连环套·拜山》,时间定在半个月后。

演出那天,尚世臣去得很早。他说自己年纪大了,也好久不彩唱了,得先去熟悉起来。走台时,院里的几个领导都来了,抱拳对尚世臣说尚爷真是宝刀不老。尚世臣打着哈哈把这群人糊弄走了。但他总觉得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呢,又说不出来,他尝试着把自己的头勒得更紧了些。

想当年在河间谁不尊仰?

摇板一唱,下面的叫好声就起来了。海都观众的叫好声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不只有“好”啊什么的,还有叫“嗨”的,甚至在叫倒好时还有叫“嗵”的,不过尚世臣这辈子还没有挨过“嗵”。

舞台上的灯光将台毯照得透亮,琴师也是傍了尚世臣将近四十年,琴弦与弓的摩擦,几乎要擦出火星子。尚世臣身穿开氅,足踏厚底靴,头戴硬扎巾,还戴了翎尾。舞台下的观众一个个都举着手机录像,甚至还有扛着单反的。尚世臣几乎要淹没在叫好声中,连琴师的伴奏声都快听不到了。

这次来演黄天霸的是胡盛奎的学生,年纪也不小了,扮相却依然清俊。尚世臣看着他,一举一动都有当年胡盛奎的风采。尚世臣演的窦尔敦拉住了黄天霸的手:

如此挽手而行,哈哈哈!

台毯在脚下,柔软得像蹦床。这厚底靴似乎也不是自己的,尚世臣总觉得脚下打晃,每迈一步都心惊胆战,可旁边的那“黄天霸”却走得飞快——他娘的,这年轻就是好。他给“黄天霸”使了个眼色,想让他走得慢一些,可是“黄天霸”似乎没有要慢下来的意思。尚世臣想起胡盛奎,如果自己现在牵的是胡盛奎的手,大抵是能注意到自己眼神的。

剧中的窦尔敦已经拉着黄天霸上了山,两人端坐在舞台上,一来一往,倒也还算默契。突然,鼓点声停了。尚世臣觉得奇怪,可那“黄天霸”却抱了抱拳,张开了嘴:

寨主,众位英雄听者……

保镖路过马兰关,

一见此马喜心间。

若无有胆大的英雄汉,

不能到手也枉然。

声音好似来自无边的旷野,尚世臣认出,这已经不再是现场唱出来的声音了,这是胡盛奎早年的录音,录音的那一场,好像也是自己扮演的窦尔敦。

胡盛奎的声音像静电在他周身盘旋,尚世臣浑身颤抖,硬扎巾上的绒球都快被他晃得要掉下来。他尝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台下观众的掌声却再次响起。他不知道这掌声是给自己的,还是给那个“黄天霸”的,或者是给胡盛奎的。

剧情在推进,戏也逐渐进入高潮。尚世臣虽说身体一直不错,毕竟七八十了,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里面穿的水衣子和胖袄之间总觉得不熨帖——水衣子犹如一块涂满油的番茄皮,夹在自己松弛的皮肉与僵硬的胖袄间。脸上的油彩让他眼角的瘙痒越感明显,他觉得自己确实老了。

台下依然不停鼓掌,肆无忌惮到不分好坏的地步。尚世臣努力听着伴奏中的鼓点声,浑身发热,感觉血都要涌上大脑,撑得眼球都要爆了。

若论大胆的英雄汉,

俺窦某可算胆包天。

突然,尚世臣觉得嘴里一松,当他用舌头去触碰假牙,发现自己的假牙似乎不在位置上,像一个口袋松松垮垮垂了下来。只要舌头一动,假牙坚硬的牙床就摩擦到上颚。尚世臣顿然慌得心像掉进了盐水里。果然,当他换气时,他的假牙连着口水“噗”地从嘴里喷出来,像一坨垃圾被甩到土黄色的台毯上。此刻,戏正演到高潮,尚世臣一下子就脱板了。只听得耳边“嗡”的一声,天旋地转,眼前的观众席犹如电风扇狂舞起来,下面像被人抽去了脚筋,体内的每一根骨头似乎都在化成稀泥。他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在唱戏,只是嘴巴依然在动,声带依然在震。

汗珠密密麻麻在后背滚动。尚世臣不知道为什么这烂假牙要在这个时候掉,为什么自己不唱戏时这牙跟老赖似的,嵌自己嘴里,一唱戏就乱跑个没完。按道理说,台下的观众这时应该叫倒好,可他们却还在疯狂地叫好。

唉,说将起来,侠义英雄,出自少年,俺窦某真正的老迈昏庸了……

返场时,尚世臣刚刚从眩晕中缓过劲来。走上台,现场的工作人员想搀他一把,他却推开工作人员。假牙被人捡了回去,黏满了台毯上的毛,再也戴不上去。所以尚世臣的上嘴唇直接瘪了进去。台下依然在叫好,有叫“黄天霸赔牙”的,有叫“爷您健康着”的,尚世臣努力睁了睁眼睛,瘪着嘴说:

“我还‘胆包天’呢,牙都掉了!”

尚世臣打算去种牙了。

那日,有个戏迷给尚世臣送水果。这戏迷是个医生,尚世臣问起医疗圈子里,有没有好一点的牙医,种牙能结实一点的。那戏迷正往屋里搬桃子,头也不抬地说那当然是老胡他们家。

“老胡?在哪里?”尚世臣冲洗着自己的假牙,如惊弓之鸟。现在一提到“胡”姓,他就会莫名地心跳加速。

“市政府西边的那个小区呗。”那戏迷放好水果,拍了拍手。“虽是家私人诊所,不过质量确实很好,海都的有钱人都去那里。”尚世臣沉思了很久,说还是种吧。

之前,虞剧院给他打过招呼了,电视台想给胡盛奎拍个音配像的纪念专辑,用他们盛年时的录音,胡盛奎的部分由他的弟子顶替,尚世臣则自己表演对口型。他一想,你《拜山》吧,瘪着个嘴巴,不要说没了窦尔敦的气势,就是髯口都架不住。再出洋相,不但对不起胡盛奎,简直就是在寒碜自己了。

尚世臣来到诊所,已是下午三点。又是一个太阳明晃晃的午后。他走进诊所,两个女护士正在聊天。尚世臣说自己来种牙的,早预约过了,然后把手机掏出给她们看——尚世臣的预约记录是他让戏迷帮他搞的,他自己根本打不开。

拍完X光,坐在诊室里,空调冷风巴掌一样拍在尚世臣脸上,吹得他脸生疼。医生拿着X光片给尚世臣看,尚世臣其实挺不愿意看X光片的。X光片上,自己的嘴就像一个巨大深邃的洞穴,几颗牙齿不安地蜷缩在洞穴一隅,又长又细,扔牌桌上顶个幺鸡。尚世臣甚至怀疑那不是自己的牙,而是刺在自己嘴里的一把把刀。

医生问尚世臣多大年纪了,尚世臣说七十八。医生笑道,您这年纪,我们一般是不太建议再去折腾牙齿的。尚世臣说我是演员,唱戏的,没牙我唱戏漏风。那医生对着阳光再看了一眼片子,摇摇头又坐下。

尚世臣突然一拍桌子唱道:

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

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

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那医生突地弹跳起来,靠着墙,如遭雷击。旁边的两个护士,捂住耳朵,像遇上了爆竹。只有隔壁诊室传来叫好声,“好,真好……”尚世臣探头望了望,发现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头子在牙椅上仰躺着,时不时往旁边的小托盘里吐一下口水。

那位医生惊魂之后,嘘气道:“您果真是艺术家,哎呀,这不假……可是您看,您这牙,就算今天开始种,要种到您不漏风,起码得好几年,您到八十多了还不退休吗?”

“退休?你让我退休!”尚世臣一把从医生手里抢过片子。“你再说一遍,让我退休?”他开始揉搓片子,片子是用铜板原纸打印的,揉搓起来非常困难,尖锐的纸边将尚世臣的手划得生疼,他一把将片子扔在地上。

“我退休?你不让我种牙,我他娘的偏要种。我八十不退休,我九十也不退休,我要唱到一百八十岁!我才唱了几年啊,就不让我唱了!”他竖起手指头,在半空中上下挥舞着,步履趔趄从诊所跑出来。尚世臣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跑了。他跑到诊所外面,腿就开始发软,像踩在棉花上。他知道自己的血压已像海啸涌了上来,但他并没有停下来。

他感觉自己要成为第二个胡盛奎了。

天边的夕阳如陨石,“轰”的一下坠进了西山的山谷里,连最后一丝光亮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