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通俗小说,尤其是《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这明代四大奇书的成书时间历来是研究者相争之地。因为不解决它们的成书问题,就无法确认中国通俗小说究竟成熟于何时,风行于何时,又于何时占据中国文学的中心位置。对于古今学者来说,通俗小说成书时间的考证,尤其是“世代累积型”小说成书时间的考证,是一个难题。新时期以来,学者从作者、版本、内证等研究视角切入,佳作迭见。但也存在着研究乱象,一些“不注重直接证据而喜欢以猜想代替实证的”的非科学的奇说、怪谈、谬论在新媒体的加持下大肆流行,严谨的科学研究遭到大数据的掩盖,消解了人们对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研究的敬畏。王齐洲等著《〈水浒传〉成书时间研究》的出版,正是对此学术乱象的拨乱反正。
王齐洲先生自1982年参与筹办《水浒争鸣》后,将对《水浒传》的感性认识转为理性思辨,且一直保持浓厚的研究兴趣。具体内容涉及《水浒传》的创作思想、结构、语言、人物形象、版本、文化意义以及元代水浒戏对《水浒传》成书的影响。这些成果在学界产生较大反响。王齐洲先生认为《水浒传》最基础、最重要、最优先的问题还是《水浒传》的成书时间。于是他与弟子王丽娟教授相约,从李开先的《一笑散》、杨慎的《词品》、张丑的《清河书画舫》《真迹日录》《书画见闻表》、钱希言的《戏瑕》、陆容的《菽园杂记》、潘之恒的《叶子谱》、熊过的《故相国石斋杨公墓表》、杜堇的《水浒人物全图》等《水浒传》早期传播文献入手,研究《水浒传》的成书时间。经过细致翔实的考证和严谨缜密的推理,他们认为《水浒传》的成书时间应是明嘉靖初年,具体为嘉靖三年(1524)至嘉靖九年(1530),从而推翻了教材通用的“元末明初说”。这是一部经多年深思而成的学术专著,值得大家特别重视。
在书中,王齐洲先生等独具匠心,运用了一种独到的研究方法:文献—传播学方法。这个原创性的研究方法在王齐洲先生指导王丽娟教授研究《水浒传》成书时间时便已萌生,其2001年发表的《〈水浒传〉成书时间新证》便体现了文献学与传播学的有机结合;2014年发表的《〈三国志演义〉成书时间新探》更是直接运用和阐释了这种方法。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著名学者,王齐洲先生一直致力于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并为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作出了巨大贡献。无论是史志小说,还是通俗小说,都是他擅长的研究领域。他孜孜不倦,锲而不舍,几十年如一日,寻找并试图冲出由西方文艺理论包围的研究场域,为构建适合中国小说发展与文学发展实际的话语体系努力。他认为“以今例古”“以西律中”不是建构中国古代小说史和小说观念史的正确态度和方法,应按照中国古代小说思想的本来面目描述中国古代小说观念史,科学地建构中国古代小说史的理论基础。当然,王齐洲先生并不排除对西方理论的吸收,书中所提文献—传播学方法就是由我国传统的文献学研究规范与西方传播学相结合而成的。这种新颖独特的研究方法的出现,不仅有助于通俗小说的研究,还为中国文学研究带来新的视角与思路。
文献—传播学方法有两层含义:一是传统的文献学方法,如目录、版本、校勘、辨伪等方法,这是在研究文献资料时普遍采用的方法;二是利用传播学来检验或验证文献的方法,这是讨论文献时常常忽视的方法。由于当下信息技术的发展和大数据的加持,人们获取文献相对比较容易,一些未经检验和验证的伪文献会不加分别地进入人们视野,由此得出许多不合乎历史真实的结论。尤其是那些属于个人拥有的作者或版本资料,更成为判断通俗小说作品成书时间的重要文献依据。而采用文献—传播学方法,就能够排除那些没有传播学证据的伪文献的干扰,使得研究结论能够建立在有传播学支撑的可靠文献基础之上。因此,文献—传播学所认可的文献资料,既包括研究对象的文本、版本信息,也包括文献传播记载的信息,如书目著录、作品序跋、信息传递、读者评论等。这些信息需要受到文献—传播学方法的检验,确认无误后才能被研究者采用。王齐洲先生认为,一部作品只要被人收藏、记录、阅读或评论,就可以认为它是存在的,反之则应判定其不存在。也可以说,经过传播学检验确认为真的文献“记载”即客观存在,才是“真文献”;只有“真文献”才能作为证据使用,以此得出的结论才是科学结论。科学结论是能够证伪的,能够证伪的“真文献”一旦被发现,“就应该立刻修正前面的结论”。如此,用“真文献”去考证小说的成书时间,就可以避免陷入因作者、版本、内证等疑难问题造成的困境。为解决《水浒传》成书时间的问题,王齐洲先生与王丽娟教授一起,运用文献—传播学的方法,完成了对《水浒传》成书时间的科学考证。
在书中,王齐洲先生提供了一系列证据,形成了《水浒传》成书时间为嘉靖初年的证据链。他认为,李开先《一笑散》(《词谑》别称)是最早记载《水浒传》传播信息的存世文献。在《李开先〈一笑散〉所反映的〈水浒传〉早期传播》一文中,王齐洲先生对《一笑散》所提共同阅读过二十册《水浒传》的“崔后渠、熊南沙、唐荆川、王遵岩、陈后冈”等人的生平进行考察,寻找线索。王齐洲先生从李开先《〈吕江峰〉序》“相守不过数年”入手,发现陈束卒于嘉靖十九年(1540),推出相守评论《水浒传》要早于嘉靖十九年(1540),再从所提五人的仕宦履历综合考察,得出五人相聚齐论《水浒传》的时间约在1529年至1534年。最后对崔铣与李开先的交往、李开先的仕宦履历考察发现两人于1530年在京城有过会面。通过这种破案式的考察,王齐洲先生肯定了崔铣与李开先、唐顺之、王慎中、陈束、熊过五人曾在嘉靖九年 (1530) 聚首,交往过一段时间的事实,这时他们都已阅读过《水浒传》,并在一起谈论过《水浒传》,且共同给予《水浒传》很高的评价。
王齐洲先生对其他证据亦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考证。如《杨慎〈词品〉所载“宋江词”辨析》一文对杨慎《词品》所载“宋江词”和《水浒传》所写“宋江词”的出处、原文、作者以及杨慎与《水浒传》的关系进行了详细的考察,认为杨慎《词品》所载“宋江词”与《水浒传》第七十二回所写“宋江词”均出自宋末元初的童瓮天《瓮天胜语》,且杨慎在嘉靖三年 (1524) 被贬云南之前没接触过《水浒传》。 《张丑著录文徴明小楷古本〈水浒传〉考辨》一文论证了万历年间流传的“文徴明小楷古本《水浒传》”有可能是文徴明晚年抄录的。无论其是否为文徴明的真迹,反映的都是《水浒传》在嘉靖年间的传播的波纹效应,这一点从侧面证明了嘉靖前《水浒传》没有成书。 《从〈菽园杂记〉〈叶子谱〉看〈水浒传〉成书时间》一文将其《菽园杂记》中所记“叶子戏”的考察与潘之恒《叶子谱》进行比较,又对陆容的生平尤其是交游情况进行考察,发现陆容生前没有见过《水浒传》,也就说明弘治初年《水浒传》并未成书,从而发现《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之说是站不住脚的。《熊过〈故相国石斋杨公墓表〉与〈水浒传〉早期传播》一文对熊过的生平、交游以及《故相国石斋杨公墓表》中所提杨廷和之孙“宁仁”进行考证,认为墓表是在杨慎去世后所写,而墓表所言“或说(刘)七等《水浒传》宋江赦者”,是熊过写墓表时的联想,并非说是正德年有此说,不能作为正德七年(1512)以前《水浒传》已成书并在社会上流传的证据。《杜堇〈水浒人物全图〉考论》一文则对杜堇其人其画及交游情况进行考察后认为:杜堇大约生于正统九年 (1444) 前后,卒于正德末年(1521) 前后。其画事活动早自天顺八年(1464),晚至正德七年(1512),主要集中于成化、弘治时期。此外,从《水浒人物全图》中的服饰和绘画风格来看,不像是成化、弘治时期的作品而是清人伪作,画作产生时间应该在清代中叶以后。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钱希言〈戏瑕〉所记〈水浒传〉传播史料辨析》《〈戏瑕〉所记“文待诏诸公暇日喜听人说宋江”再析》两章。这两章对钱希言《戏瑕》中的重要证据“文待诏诸公暇日喜听人说宋江,先讲摊头半日,功父犹及与闻”进行了精辟分析,堪称文献—传播学研究方法实践经典之作。文章引经据典,从一处小线索开始,抽丝剥茧,写得淋漓尽致,让人读后大呼过瘾,是不可多得之佳作,对此感兴趣的读者可拿来一观。
以上关于《水浒传》传播的信息形成了一个证据链,说明《水浒传》成书时间不早于明嘉靖初年,具体为嘉靖三年(1524)至嘉靖九年(1530)。这些早期传播资料,可以交叉验证,互相支撑,形成一个稳定且信度较高的证据链,由此所得结论让人信服。
《〈水浒传〉成书时间研究》一书考证翔实,论证精微,视角独到、新颖,将文献与传播学有机结合起来,从细微处寻找《水浒传》成书时间的线索,逐一考证、分析,从而得到科学的结论。王齐洲先生对古代通俗小说研究十分关注,也曾为乱象丛生的现状表示痛心。王齐洲先生在书中也指出:学术研究应该坚持从材料出发,实事求是,不主观妄断,不随意推衍,可以“大胆的假设”,但必须“小心的求证”,尤其不能在未经证实的假设或臆断的基础上用想象代替研究来得出结论。为此,他提出文献—传播学研究方法,认为这可以避免伪造文献对学术研究的恶意伤害,能够保障我们所进行的事实判断准确和可靠。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是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者应该秉持的态度。值得期待的是,在王齐洲先生的倡导下,结合中国优秀传统“朴学”的学术规范,文献—传播学研究方法必将随着它在各文学研究领域的成功运用而大放异彩,古代通俗文学的研究乱象也将会得到有效遏止。
作者简介:刘伏玲,江西师范大学期刊社副研究员,江西南昌,330022。
(责任编辑 陈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