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游民到忠臣:民间忠义文化浸润下的吴用之智今解

2024-08-27 00:00:00李晓通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3期
关键词:吴用水浒传

摘要:《水浒传》是一部影响深远的经典文学作品,“智多星”吴用是小说中的灵魂人物之一,吴用之“智”一直是后世读者关注的一个焦点问题。结合吴用的军师角色和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可以从谋人、谋事、谋局三个视角对其“智”进行分析。吴用的谋事之智体现为他善于通过合理的利益分配弘扬民间忠义思想,确立团队共赴富贵的宏大目标,同时也为其谋人之智的发展奠定思想基础;吴用的谋人之智主要体现在通过召集多方好汉组建强大团队,并构建相对合理的用人机制,使团队和谐、人尽其用;吴用的谋局之智实为民间忠义思想浸润下的大智,他将锄奸报国作为梁山的最终使命,可理解为是对其谋事、谋人之智的升华。今天看来,吴用算得上是一个德才兼备的爱国知识分子,他忠于国家、忠于集体,也展现出过人的才华,他参与确立和弘扬梁山“忠义”价值观,他的“智”一直深刻影响着后世知识分子。

关键词:《水浒传》;民间忠义文化;吴用;智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民族传统体育非物质文化遗产创造性转化研究”(18YJC890018)

中图分类号:I24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3-0013-06

吴用是《水浒传》中永恒的经典人物之一,足智多谋,颇有文韬武略,素被称为“吴学究”“智多星”“加亮先生”,可谓是民间“忠义”文化浸润下“智”的化身。《水浒传》是一部世代累积型的经典作品,对其文学价值评价应重视“忠”与“义”的伦理关照(1)。在《水浒传》“二元补衬”(2)的叙事结构中,吴用之“智”属于“文武”这一二元结构中“文”的一方。吴用是众梁山人物的灵魂,也是线索式人物,有其双重性、矛盾性的一面,也有平民和凡俗色彩(3),所以,吴用被“招安”后的对国之“忠”常被误读。新时代背景下,党和国家领导人高度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强调“在新的起点上继续推动文化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我们在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4)。据此,有必要结合吴用从“游民”到“忠臣”的经历,挖掘提炼这一经典文学人物文化思想中积极的一面。为更好地分析吴用之“智”,笔者针对上述问题,考察吴用的领导人角色,参考吴用的绰号、本名及小说别名,结合世人普遍关注的而又相互矛盾的是非、成败、得失、贵贱、生死、荣辱等人生大事及潜藏于其意识深层的对国之“忠”,试从谋事、谋人、谋局三个维度对吴用之“智”进行诠释,彰显其对后世教育和文化的参照价值。

一、谋事之智:用合理的利益分配弘扬忠义思想

《水浒传》可谓是一部大气磅礴、轰轰烈烈的故事集,从“智取生辰纲”到“自缢蓼儿洼”,无不涉及“众将士”们的生死荣辱。吴用虑事非常重视得失,多次在关键时刻运筹帷幄化险为夷,其“智”足以支撑其军师身份,而充分利用和弘扬民间“忠义”思想是其谋事之智的重要体现之一。有观点认为,吴用只能算是脱离宗法网络和秩序、沉沦在社会底层的游民知识分子,这样的出身使其处处显出小家子气,缺乏政治家、军事家的风度。(5)这种评论主要源于其缺乏勇于改造当时社会应有的气度和责任,但也应理解吴用作为游民知识分子,难以完全脱离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此外,从小说作者的叙事风格上讲,明代沙弥怀林就认为,“《水浒传》玩世之词十七,持世之词十三;然玩世处亦俱持世心肠,但以戏言出之耳,高明者自能得知语言文字之外”(6)。在“诙诡多智”的反说背后,也隐藏着作者对社会“忠义”的期望,忠义需要仁、智、勇作为基础,需要处理好对上对下、于人于己之间的关系。客观而论,吴用在关键事件的谋划上基本能做到以集体利益为中心,实现“忠义”和“利益”的结合,赢得梁山多数将士的尊重。晁盖战死后,宋江继位,吴用力主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这是非常高明的谋事技巧,不仅为前主报仇雪恨,也为新主开创崭新局面,更是确立了“忠义”思想在整个团队发展中的价值,使大家都认识到自己的使命就是“替天行道”,每个人都应成为忠贞义士,而非官府眼中只会打家劫舍的“贼人”。另一方面,吴用做事也不择手段,譬如,为逼迫朱仝上山令李逵杀死小衙内,此类事情是缺乏道德形象的,其主要使命是聚集和战争(7),也很客观地反应了当时官民的阶级对立程度,其谋事之得却为其谋人和谋局之策埋下伏笔。

带领大伙奔赴富贵,算是吴用早期谋事的主要目标,这是由当时特殊的生存形势所决定的:百姓穷困不堪,朝中高官的“生辰”却要八方来贺,在百姓看来,此举实属“不忠不义”。这种极其严重的贫富贵贱差异塑造了梁山好汉们的“是非”观,致使他们甘愿以身涉险,愿为他们能理解的“忠义”而战。此时的吴用已看透朝廷奸官佞臣口中的“忠义”本质,更希望带领团队以“替天行道”的实际行动完成“忠义”的价值重塑。他认识到,实现“忠义”目的需要武力支撑,甚至是暴力,要想成事就需要林冲、武松、李逵之类杀伐决断的好汉,而在众好汉快意恩仇的行事风格下,梁山的“忠义”价值观表现得更加畅快淋漓。于是,吴用在谋事时重点关注“战事”和“人事”:在战事上,他努力做到战无不胜,为梁山扬名;在人事上,他努力保障好众将士的生活,维持权力平衡和集体团结,并思考众兄弟的未来前途。从其谋事的效果看,每一次战争胜利的意义都不止于胜利本身,能极大地提升集体信心和凝聚力,培养团队的乐观精神和无坚不摧的意志,并带领众人团结一心向更崇高的目标进发。要知道,在当时的环境下,梁山众人随时都面临被官军剿灭的危险,而传说中的“八百里水泊梁山”相对于强大的国家力量,根本无险可守,而且在朝廷眼中他们只是“贼寇”,是社会的祸害。故此,吴用谋事时优先考虑梁山将士们的团结和整体安全问题,而后才是未来发展。从梁山泊早期发展看,吴用谋事的成败决定其是否能维持良好的内部秩序,是否能使众头领的决策得以顺利贯彻执行,这对稳定团队具有决定性意义,同时也为他们未来能有机会称“臣”奠定基础。事实上,只有合理谋划、精准施策才能充分利用资源,减少牺牲;也只有晓之以理、施以仁义才能使被俘的敌方将领权衡得失、倾心归降。

“智”也体现为吴用对世情的勘验和考察。吴用谋事之“智”不仅无法脱离当时的社会环境,而且他还要深通世俗,认识到人性的幽微之处,善于把握主要矛盾,满足多数人的诉求,确保打胜仗多分钱,让大伙对未来充满信心。民间盛行的“忠义”思想就是最简单而深刻的世情,也为吴用奠定谋事和成事的心理基础。虽然吴用的这些“智”多体现在伏兵、陷阱、乔装打扮等诡道方面,但运用纯熟、屡试不爽也实属难得,这些也建立在他对世态人情深刻洞察的基础之上,彰显了他作为“学究”应有的智力水平。但从以他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对将士们的管理和教育及梁山好汉最后的归属来看,作者对吴用之“智”在大处表现的刻画也很讲艺术,看似吴用没能深入思考与朝廷奸佞斗争的复杂性,也没有重视梁山将士应肩负的社会责任,致使梁山“好汉”们最终结局都很“悲惨”,而且还在斗争中做了很多危害百姓的事情,似有违儒家之“仁”,实则深刻揭露了朝廷政治的腐败和奸佞权臣的阴损,反映了吴用对“忠义”和“荣辱”的重视。梁山对百姓的伤害事实上是一种对奸佞官府及敌对势力仇恨的延展,百姓对官府的盲从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助纣为虐,就是间接与梁山为敌。吴用的这种“智”与“不智”的多维呼应,使之在践行“忠义”的同时也隐约呈现对国之“忠”,因为他的斗争目标不是推翻朝廷,而是惩奸除恶彰显实力,在“替天行道”的同时争取群体权益。现在看来,吴用的这种“智”在对待百姓的态度上的略显狭隘,因为百姓也是受害者,他们甚至不懂得自己的立场是什么,在那个强权视百姓生命如草芥的时代,百姓参战只会送命,所以,吴用在谋事之时仅考虑避免他们卷入战争。

二、谋人之智:通过召集多方豪杰组建强大团队

作为“学究”的吴用认识到谋人的重要性,后人对其“智”与“不智”的评价多成于此。身为军师,吴用清楚地知道谋事先谋人、谋人先通世情的重要性。从说服“三阮”伙同晁盖等人“智取生辰纲”开始,吴用就以“成事”为谋人目标,做不同的事用不同的人,充分考虑天时、地利、人和的整体结合。有观点认为,在取生辰纲的行动中吴用蒙骗杨志及让其部下喝酒,体现了“智”的一面,但他没能处理好杨志等人的后事,没保护好团队信息,低估晁盖和白胜的知名度,也体现出不智的一面。(8)从事情的整体进程看,这又何尝不是大胆简捷、知人善任的谋划呢?他清楚地知道参与人的品性和能力,他也完全了解大笔横财可能带来的冲击,况且上次“生辰纲”之案尚未告破,这次官府定会加大破案力度,他知道只要做了这件事就只能是啸聚山林,从此将与官府为敌。由此可见,“智取生辰纲”中看似虑事不密的“智”既包括吴用对自身是非、成败、生死、荣辱等问题的综合考量,也体现了他对未来组建团队干大事的长远打算。随后聚众落草的种种操作,充分表明吴用对获取“生辰纲”以后的各种可能性已有相当充分的准备,其才智及对“忠义”的理解带给他足够的与官府斗争的信心。当然,他这种似乎只专注目标而不重过程的做法也暴露了其“创始”团队的整体素质,为他后来设计大量“引援”埋下伏笔。吴用知道,从落草的那天起,整个团队就注定成为官军追剿的对象,将一直徘徊在生死边沿,他必须尽快寻求一种让团队存在的正当理由,于是,“替天行道”就成为梁山泊上大张旗鼓招兵买马的价值准则。

在引人和用人方面,吴用早已形成一套成熟的机制。他设计把需要的人“赚”到梁山后,不给对方留退路做法看似会对他们造成很大影响,似有不义之嫌,但在当时官场黑暗、百姓生活艰难的特殊社会背景下,使得上梁山入伙反而成为惩奸除恶、救人于水火的义举。由此可认为,吴用谋人也基本能做到以“忠义”为前提,充分考虑到了他们的情感和现实需求,将共襄大业作为团队的整体目标。狭义上讲,吴用对诸位请来的“义士”礼敬有加,而且将其视为自家兄弟,并在第一时间设法保护其家人和亲友,免除其后顾之忧,可谓用情至深;广义上讲,吴用谋人的目的就是为保障梁山众兄弟的安全与发展,也算是共聚大业的仁义之举。被吴用设计“请”上梁山的众多“好汉”中,各人境遇和地位各不相同,有朱仝之类的身居官场、重情重义并有恩梁山的忠义之士,也有家庭殷实、生活无忧、忠于朝廷的上层社会的人士,甚至还有声名显赫的“敌将”。譬如,被请上梁山之前富甲一方的卢俊义,身为员外,又有潇洒英俊、忠诚多才的仆人,但其家世背后的隐患,却从另一个角度暗示他上梁山反倒是更好的选择,可避免有伤风化,或者遭人暗害。作者也借此人身世间接渲染了一种世态、人心和社会道德的普遍沦丧,为众“好汉”们“不好”的作为平添了合乎天道人伦的依据。由此来看,吴用谋人是基于对人性的洞察,而且是以“聚义”为目的,这使他能更好地整合各类资源。但吴用对敌对的势力就不是“义气”了,而是行使正义。因为被讨伐的一方多半有不义之举,或者因太过狂妄而侵犯梁山利益,从情理上总能找出一种该打和该杀的理由。从某种意义上讲,吴用的谋人可认为是“情”和“义”的结合,使大家都能找到自觉尽忠的内在动力,积极为团队贡献力量。

吴用的谋人事实上是“服人”和“抚人”的结合。尤其是被他设计转上梁山的这些高人,有的原本是朝中将军,被请上梁山之后需要“降服”或“安抚”。因此,在谋人之时就应考虑其发展及可能遇到的问题。事实上,打着“替天行道”旗号的梁山表面追求的虽只是富贵,但吴用并没有完全放弃知识分子应具备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这为他报效国家埋下伏笔。尽管梁山的多半兄弟都非高雅之人,但忠义价值观和共患难且无路可退的处境,注定他们只能将一腔正义能量聚集起来冲击社会的阴暗面。由于常年的练兵和战争,吴用也确实为“好汉”们创造了很多大显身手的机会,这也使得他更加知人善任,将“忠义”奉为共同的价值观,合理调配梁山力量。在谋人之时,吴用借用忠义价值观塑造忠义传统,使梁山成为“忠义”之邦,众好汉多半也是富有美名的忠义之士,在此后的对外斗争中,最终成就了一世“忠义”。在梁山众将士中,有的对朝廷没有任何信任,有的甚至是朝中佞臣的死对头,在宋江决定寻求“招安”之际,吴用不得不几次“破坏”,以安抚众兄弟们的情绪。事实上,吴用也是梁山全伙接受招安路线的最初制定者和坚定执行者,他的“忠”甚至影响了起初并不完全忠于朝廷的宋江,因此,可认为吴用是梁山团体中儒家思想代言人。他曾借晁盖之言规劝宋江,要“须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9)。作为团队副职,说服宋江为国尽忠亦是吴用谋人最大的成功之一,为他谋局奠定坚实的基础。当然,那时的“忠义”标准与我们今天的文明社会相比有很大不同,但“卫护国家”的信念使吴用在接受招安前后都像“忠臣”一样运用其谋人之智。

在今天看来,吴用在团队建设和管理中的做法仍显得很高明,这是其谋人和用人的成功。关键是他善于洞察社会矛盾,充分利用甚至是制造冲突,谋取“好汉”们的投奔,然后通过确立共同的集体价值观,按能力和影响安排的交椅,尽可能做到人尽其才,把梁山水泊建成一个牢固的“命运共同体”。在数次防御和对外征讨中,他临危不乱的指挥、战无不胜的成绩,得到了众将士的认可,使梁山在招安之前已达到巅峰。也正是这样的发展趋势和价值观,使得水泊梁山能用好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之人。吴用很清楚,水泊梁山的很多人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这些人齐聚水泊梁山有着不同的初衷和目的,不加约束和规矩太多都不利于管理,“度”的把握和技巧运用都非常重要,只是把这些人集结起来,使他们少做坏事也算是一种功德。从吴用的用人思路不难发现,梁山具有极强的凝聚力和包容性,这与吴用的谋人之“智”及出色的管理能力分不开。不可否认,吴用在团队管理上主要依靠出色的顶层设计和众头领的协作,善于树立远大理想,明确领袖地位,瓦解小团体、笼络人心、树立权威,通过人尽其才实现团队优势互补,在解决人才后顾之忧等问题上是相对成功的。(10)这可能是任何“军师”都会优先考虑的事项,也正是因此,才使其在重大问题上少犯错误。

三、谋局之智:将锄奸报国作为梁山的最终使命

虚构叙事的作者对作品中的人、事、心理、命运常拥有全知的权利和资格。(11)作者对吴用的诠释是全方位、多角度、立体化的。在事关集体利益的重大问题上,吴用一直是比较清醒,甚至在多个方面都是深思熟虑的。“智取生辰纲”后,他随晁盖等人上了梁山,深入细致地分析梁山的整体情况,决定用林冲除掉“白衣秀士”王伦,然后整肃梁山风气,改善兄弟们的生活状态,培养众兄弟豪放阔达的心胸,强调“忠义”价值观,为晁盖接管梁山做好准备,这也是在关键节点促进众兄弟团结的必要举措。从故事的叙事技法看,“白衣秀士”应是作者着意刻画的一个知识分子,其目的是以王伦的心胸狭隘、嫉贤妒能彰显吴用的宏大志向和深谋远虑。王伦被杀之后,晁盖成为新主,晁盖的人生阅历和视野决定了他无法摆脱自身的局限性,很难领导当时的梁山将士们成就宏图伟业,甚至难以保障梁山安全。随着队伍不断壮大,他意识到当时的梁山泊已对朝廷构成重大威胁,而不再是一隅之乱。因此,吴用不得不努力为梁山未来谋求出路,替天行道、惩奸除恶等价值遵循为他们的征讨和掠夺提供道义上的支持。

吴用知道梁山需要一位具有出色的个人魅力和战略远见的英明领袖,但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能胜任“军师”岗位,而且这也是最能实现其人生抱负的机会。因此,他拥护晁盖并尽力将其打造成“晁天王”,不断招纳骨干力量,后来他设法营救宋江事实上也是出于此。晁盖伤势难愈,留下为其报仇者即为山寨之主的遗志,卢俊义虽完成此项重大任务,但却没能接任晁天王,不是其能力不足胸襟不够,而是梁山这帮兄弟的习性实在太需要一个更能掌控全局且更有号召力的人接任。宋江原本为基层小吏,且久有“忠义”之名,更易与众好汉打成一片。再者,还有双方力量的对比,虽然宋江几次“推举”卢俊义,但终因众兄弟的反对而未能成功,所以,宋江坐上头把交椅也是必然结局。宋江虽仗义疏财在江湖上久负“仁义”之名,但算不上智勇足备的雄主,甚至在很多关键问题上暴露出其固执和短视的一面,这就为吴用创造了更广阔的施展才华的空间,但也提出了新的挑战。譬如,对朝廷招安的急迫表现就为吴用制造了不小的困难。吴用也一直恪守忠义为怀的理念,并且极力成为践行“忠义”精神的典范。其性格表现也受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和身边人的影响,他毕竟不是一国的宰相,更清楚王朝更迭、世事无常,因此,谋“富贵”成为梁山多数头领的人生追求,在朝廷腐败、奸臣横行、民生凋敝的封建时代,他们能做的也只是通过不断制造麻烦来表达自身的诉求,是当时的世态逼着他们走在反叛道路上。而在吴用的心灵深处,他仍期望国家能理解他们存在的理由和价值,为大家创造立功的机会。

从团队管理角度讲,梁山的“交椅”事实上就是一个团队在忠义思想影响下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同时也标志着团队内部秩序的建立。在以宋江、吴用、卢俊义、公孙胜为首的决策层中,宋江不善打仗且谋略水平一般,卢俊义入伙晚且曾与“义军”为敌,资历浅、难服众,而公孙胜不常在山上,吴用就成为水泊梁山事实上的决策者。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梁山算是一个财物丰盈运转高效的团队,是一支在朝廷的不断围剿中依然豪情万丈且不断壮大的力量。他们做得最多的是打官军、救兄弟、报私仇乃至越货杀人之事,济富济贫的机会很少,似乎没有表现出任何成大事的气象。但吴用是读过孙吴兵法的,具有传统文化中沉稳持重的神韵,也能准确把握传统军事思想精髓。作为军师他不能不放眼更久远的未来,不能不探寻可以持久依仗的力量,而在梁山尚武环境中,多数人文化层次较低,甚至其中不少人还干过打家劫舍、抢掠民财的勾当,所谓团队的人文教化也仅停留于福祸与共的江湖义气,具有几个头领那般胸襟的和见识的人尚属少数,大规模开展系统的传统礼仪文化教育几乎不可能。梁山108将中,白胜、施恩、蔡福、董平、戴宗、张青、王英、朱武等至少有40多个是“不好汉”,有些可以说是恶贯满盈(12),如果没有“忠义”价值观就很难安置好这帮人。也正是吴用等头领长存的报国之心,使这些人在平定叛乱时也作出贡献,甚至付出生命。

从大局上看,团队生存和发展是吴用等头领共同关注的问题,寻求朝廷“招安”的想法绝非偶然。因为他们都明白,叛国是一个臣民的最大的耻辱,但他们从没想过推翻朝廷取而代之。而且当时朝廷所推行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形式,尚具有相应的活力和包容性,也是仅靠忠义和酒肉钱财维持起来的梁山秩序所无法比拟的,尽管当时的梁山具有强大的战斗力和凝聚力,但终究无法与朝廷一直抗衡下去。他们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彰显自身强大实力的同时,也要向朝廷传达愿为国效力和牺牲的精忠情怀。所以,吴用认识到对抗到底最终没有希望,接近朝廷才是其时他们所能想到的一条冒险但却尚存希望的路,于是众头领一道从集体利益出发,选择了漫长而艰涩招安之旅,纵使败童贯、胜高俅也只是为招安多要些筹码。有观点认为,梁山是由反抗意识强烈的朝廷钦犯避难之地演变成的非官方军事组织,接受招安是“好汉”们的集体决策,符合梁山实际控制者的利益诉求。(13)这种说法不无道理,因为他们自己也清楚,就算是梁山能呼风唤雨的头领们在社会上只是不入流的小吏,也难以得到群众拥护,其政治格局和个人修为与当时朝廷权臣仍有很大差距,且早被朝廷定义为“草寇”“贼人”“贼寇”等很让人难堪的称谓,朝廷与他们的交易很可能只是权宜之计。被招安后的征战充分说明,众将士是愿意以身许国的,吴用也充分展现了他的指挥才能。

从小说叙事角度讲,作者是肯定招安的,但否定功名富贵思想,主张功成身退,更反对宋江的执迷和不择手段。(14)此时吴用认识到,他最应思考的是拯救梁山的“大义”和“既定方针”下的保全之策。梁山团队中儒、释、道各色人物都有,萧让、蒋敬等也都是读书人,但这种智力资源并没有得到有效整合,事实上,也没太多可供他们从长计议的时间。或许在今天看来,他们并非不能对朝中奸佞有所作为,并非不可借助当时已经建立起来的秩序和威望,开展必要的文化和礼仪教育,使众将士不至于在接受招安之后因言行粗鄙而被人瞧不起,但在当时大家能共同恪守“忠义”理想就足以维持内部秩序。在谋局方面,吴用对“忠义”的理解更为务实,更多地考虑队伍的内部团结,而且仅靠“忠义”就能完成对整个队伍的有效管理。事实上,当时朝廷的招安主要是希望他们不再威胁到朝廷和地方治理,而他们愿意以“官军”身份替朝廷征讨四方当然也是朝廷所希望看到的“以毒攻毒”,这一点梁山将士们也都明白。正是因为对“忠义”的坚守,使吴用不去深入思考铲除朝中奸佞的“忠义”之举在推动社会进步中的意义,他们愿化干戈为玉帛,期望最终能通过蕴藏于隐忍中的“忠义”之德而可能实现群体“富贵”和“荣耀”。

在战争中不断壮大的水泊梁山,使吴用感受到天下太平对苍生的意义。若朝廷不复存在,群雄逐鹿的结果必定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生灵涂炭,而梁山之主宋江也不具备号令天下、重启太平的魄力,所以他们选择了国家命运,支持“招安”。由此可进一步认为,吴用在为梁山众兄弟最终命运的谋局上仍恪守“忠义”思想,他这样做也是想通过顺应大环境,为众兄弟谋划生存和发展之路,这在当时社会文化背景中几乎是一种必然,这也是吴用在“忠”支配下“智”的潜在表现。当然,或许曾经太多的胜利使他们过于乐观,但梁山中却有兄弟早已看破红尘,并没有被虚幻的荣华所蛊惑,被“招安”后自己寻得安身去处。后来,梁山众多兄弟战死也促使吴用重新思考生命的价值与尊严,他的自缢是对宋江头领及团队的追随,也是对“忠义”更深层次的理解。从推进故事情节的思路上讲,梁山中更多的人看破时局更能衬托出吴用在“忠义”价值观指导下谋局的艰难与无奈。吴用先后经历了三任头领,深度参与和谋划了梁山的发展全过程,足见其在谋局上韬略,他才是梁山真正的领袖,对梁山的贡献甚至超过任何一个。历经数次风云变幻使吴用明白,如果斗争到底最终不过是一死,但他们没有选择背叛朝廷的叛国者,而是选择了报效国家,从这个角度讲,践行报国理想可认为是他们斗争的最终使命,也是他们在权衡是非、成败、生死、荣辱、得失、贵贱、之后的必然抉择。

四、结语

作为《水浒传》中一个颇有争议的主要角色,学者们已从不同视角对吴用进行过解读。作为封建社会的游民知识分子,吴用在落草之前是落魄的,他的出身代表了那个时代底层知识分子的普遍命运;作为军师,他支配了当时一股非常强大的社会力量,成就了一个庞大团队的忠义之举;作为国之微臣,吴用是忠诚的,他指挥将士们替国家征讨叛逆。吴用及在其智谋主导下的“水泊梁山”经历了由弱变强、盛极而衰的过程,吴用之“智”在价值塑造、团队建设和精神升华中也呈现出由狭隘到宏阔的发展趋势。作者对吴用谋事和谋人之“智”的描述较为直观,进而通过谋事与谋人之“智”间接呈现其谋局之“智”,进而通过对其谋局之“智”较为委婉地揭露了当时朝廷的腐败、官场的黑暗和百姓生活的艰难。吴用遭遇过看得见却无法左右的命运,也曾在无法抗拒的历史潮流中挣扎过,他带领的是一支看似充满希望的力量,但最终无法改变兔死狗烹的结局,他有人臣之忠却不能在行臣道时得到尊重。吴用是一个有忠君思想的知识分子,他忠于国家、忠于头领、忠于组织、忠于道义。吴用是一个智者,他用自己的才智成就了梁山的辉煌和忠义。吴用的角色已是永恒的经典,对吴用之“智”的解读也是在文本的基础上对人物的一种再造和升华,他身上有很多值得后人学习和反思的地方。

注释:

(1) 田智祥:《〈水浒传〉的批评方法与文化价值定位》,《明清小说研究》2022年第1期。

(2) [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0—123页。

(3) 黄蕴:《“吴用”形象的性格美学意义探讨》,《云梦学刊》2000年第2期。

(4) 《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 努力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人民日报》2023年6月3日。

(5) 王学泰:《〈水浒传〉江湖人物论(之二)——摇羽毛扇的吴用》,《社会科学论坛》2010年第20期。

(6) 朱一玄、刘毓枕:《水浒传资料汇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84页。

(7) 冯庆:《军师吴用与梁山聚义》,《读书》2019年第7期。

(8) 邓雷:《〈智取生辰纲〉中的“智”与“不智”》,《语文建设》2021年第7期。

(9) 宁常泰、立相东:《忠与智:位移与强化——论〈水浒传〉文化整合思想对宋江、吴用形象的影响》,《明清小说研究》2000年第2期。

(10) 刘卫东:《从团队管理的角度研读〈水浒传〉》,《语文建设》2017年第10期。

(11) 杨义:《中国叙述学》,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82页。

(12) 周思源:《新解〈水浒传〉》,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1—20页。

(13) 周辰:《利益集团与权力秩序的互动——论〈水浒传〉梁山接受诏安的必然性》,《东岳论丛》2020年第12期。

(14) 李永祜:《水浒考论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版,第268—279页。

作者简介:李晓通,清华大学体育部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4;文山学院教授,云南文山,663099。

(责任编辑 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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