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展乐：百炼之志，当我问鼎

当地时间2024年7月31日，潘展乐在巴黎奥运会男子100米自由泳决赛中夺冠，为中国游泳队拿下本届奥运会首金。

看清成绩后，还在水里喘着粗气的潘展乐握紧双拳砸向水面，接着向观众席比出一个“1”——

在这场男子4×100米混合泳接力中，最后一棒的潘展乐实现大逆转，入水时落后第一名1.3米，生生从第三名追到第一名，最后领先第二名0.8米。中国队斩获金牌，终结美国对该项目长达40年的垄断。

高溅的水花如同王座般萦绕在潘展乐四周，全世界的观众见证了“新王”的诞生。这一天是8月4日，潘展乐刚刚年满20岁。

“全世界游得最快的人”

许多人在这个夏天记住了潘展乐的名字。实际上，天才的崛起早就有迹可循——

2023年，杭州亚运会，他在男子100米自由泳决赛中游出46秒97，成为首个打开47秒大关的亚洲人；今年年初，多哈游泳世锦赛的男子4×100米自由泳接力决赛，他用46秒80的成绩，打破了罗马尼亚选手波波维奇保持的世界纪录。

连世界泳联都发文夸赞他的表现：“要知道，男子100米自由泳纪录是最难破的世界纪录，从1988年至今，世界纪录仅仅提升了1秒62。”

当时大家不知道，这令人惊喜的世界纪录背后，潘展乐还有所保留。他在出征巴黎前向媒体透露，训练中已能游到46秒50，多哈的46秒80算是“放了个烟幕弹”，“对手会觉得这就是我的极限”。说完他认真叮嘱：“先别播。”最近媒体放出这段视频，网友在忍俊不禁的同时纷纷赞叹：潘展乐又“凡尔赛”（注：网络用语，指明贬暗褒的说话方式）了一把。

到了巴黎，潘展乐没再“藏着掖着”。首次奥运之行，他收获了两枚非同凡响的金牌。

第一枚金牌来自男子100米自由泳。奥运会创办至今的128年里，该项目长期由欧美选手主导，仅有一名日本选手于1932年夺冠。而潘展乐不仅代表中国选手首次闯入奥运会决赛，还以46秒40的成绩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

如何理解这枚金牌的含金量？有人说，不亚于20年前刘翔那枚110米栏金牌。游泳世界冠军傅园慧将它比喻为黄种人的“史诗级突破”：“证明了我们在游泳这个项目上一样可以达到真正的世界第一。”

即便不从历史的维度看，这枚金牌同样意义重大。

巴黎奥运会前和比赛期间，部分西方媒体反复炒作所谓2021年的“食品污染事件”，中国游泳队频繁接受兴奋剂检测。到达法国后的10天里，全队31名运动员被检测了近200次。为了配合检测，中国运动员早上五六点钟就要起床，晚上则要熬到后半夜，训练和休息节奏被严重干扰。在蝶泳、蛙泳等多个被寄予厚望的项目上，中国运动员都憾失金牌，全队压力达到顶峰。

直到潘展乐拿下本届奥运会游泳首金，中国游泳队才如释重负。因此，他在赛后说：“一雪前耻！”“今天把他们全拿下了，在最难的池子破世界纪录，这是非常好的表现，为中国游泳拿到很棒的开门红。”

4天后，潘展乐在迎来20岁生日之际，又与队友协力拼下男子4×100米混合泳接力金牌。

当地时间2024年8月4日，中国队夺得巴黎奥运会男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金牌。从左至右依次为潘展乐、孙佳俊、覃海洋、徐嘉余。

自1960年该项目“入奥”以来，除了未参赛的1980年奥运会，美国队包揽了全部冠军。但就是这样一堵外界看来“坚不可摧”的墙，在中国泳军的冲击下轰然倒塌。

三棒结束后，中国队落后第一名0.75秒，潘展乐前半程追至第二，后半程强势反超，最终以45秒92的历史最快分段成绩，率先触壁。

夺下奥运接力金牌，潘展乐实现了一年前许下的生日愿望。接受赛后采访时，他的头发还在滴水，脸上带着稚嫩的少年气息，一开口却尽显格局：“我今天不谈生日，我一直说，先为国、再为家。生日是小事，大家一起夺金牌才是大事。”

在傅园慧看来，潘展乐如此年轻就成了“全世界游得最快的人”，未来不可限量。“他现在的优秀程度，就像是游泳之神下凡一样。”

“几百次、几千次、几万次”

天才是如何炼成的？

同奥运冠军前辈罗雪娟、孙杨等人一样，潘展乐来自游泳大省浙江。他的家乡温州曾连续多年被评为“全国游泳之乡”，有百余家游泳场馆。潘展乐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他起初学游泳，只是父母为精力旺盛的小孩“找个课余的事做”。

不到5岁，潘展乐进入温州市少儿游泳学校的“选苗班”。教练叶信回忆，那一年，他走访了全市数十家幼儿园，选出30个“苗子”。身高、臂展、肩关节的柔韧性、踝关节的伸展角度……潘展乐的先天“硬件”相当优越，叶信判断，这个孩子有望成为游泳健将。

为了培养潘展乐，叶信把常规的每周三训提高到六训。面对枯燥的训练，潘展乐展现出异于常人的一面：刻苦、自律，对自己要求很高，教练怎么安排，他就怎么执行。

对所有高水平运动员来说，天赋只是门票，努力才能通往成功。年幼的潘展乐或许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从那时起，他十五年如一日地刻苦训练，几乎从未间断。

2011年，潘展乐被输送到温州体育运动学校，师从教练王士。“自由泳打腿，别的孩子累了就会偷偷懒，而他就能一直跟得住。”王士说，队员表现不好时，其他孩子的惩罚是加练，潘展乐则恰好相反，“罚他不准下水，他反而觉得特别难受”。

3年间，潘展乐进步飞快。2014年浙江省运会，刚满10岁的他获得50米自由泳、100米自由泳、200米混合泳、400米自由泳4项个人冠军。“比孙杨快就够了”的名言，就出自那次赛后采访。

2018年，潘展乐被选入浙江省游泳队，师从曾经指导过孙杨的教练郑坤良。进入省队意味着成为国家队的后备力量，但最终只有少数人能在黄金年龄完成质的飞跃。彼时的潘展乐身高不足1.8米，与队友合照时明显矮半个头。拿惯金牌的他，突然发现“怎么游也拼不过别人”，包括以前远不如自己的对手。

叶信记得，2017年天津全运会，潘展乐没有拿到一个冠军；2019年全国青运会，潘展乐只获得了5个亚军。“当时就有人说潘展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环境陌生、成绩落后，沉重的焦虑压在少年心上。刚进省队的那半年，他怕黑，晚上关灯后只能盯着天花板，直到在无可抵挡的困意中昏昏睡去。

2014年10月2 6 日，潘展乐在浙江省第十五届运动会上斩获金牌。领奖时，他的眼睛四周还留着泳镜压出的痕迹。

怎么熬过来的？面对《环球人物》记者的提问，潘展乐坦言，记不清了，能确定的是“按照教练的安排，做好每一天的训练”。既然发育晚，那就先死磕技术和动作细节，这样以后机会来了才能抓住。

郑坤良透露，潘展乐的训练项目不局限于100米自由泳，“从50米到1500米他都在练”，还尝试过10公里的公开水域。平均算下来，潘展乐每天要游7000米左右。

而在中国游泳队体能训练师放出的视频中，人们看到，潘展乐在俯身下拉器械前大力拖动拉环，将器械震得嗡嗡作响；跃入水槽与流速2.5米/秒的水浪（相当于中等流速的山洪）搏击，一不小心就可能撞上铁板；腰部系着10公斤的哑铃片，悬空做引体向上……有网友直言，这些训练光看都让人汗流浃背。

2022年，身高蹿升的潘展乐终于等来爆发时刻。在6月的布达佩斯游泳世锦赛上，他追平了由宁泽涛保持的全国纪录。此后，他开始不断刷新全国、亚洲乃至世界纪录。

“每一米要用多少力气，都是在训练中形成的肌肉记忆。如果我能在训练中把薄弱点练上几百次、几千次、几万次，保持好的状态，成绩就会提升。”跟《环球人物》记者说这话时，潘展乐沉静而又笃定。

2023年亚运会后，他将用了很久的微博名“看台观战选手”改为本名。这又是一个“凡尔赛”案例，他说：“自从取了‘看台观战选手’这个名字，我就再也没上过看台。”

“百炼之志，当我问鼎。”他的这句微博自动回复，的确是对自己的绝佳概括。

当地时间2024年2月14日，潘展乐在多哈游泳世锦赛比赛中。

“低调点，下届再干他们就行了！”

2022年，美国游泳队前总教练、世界著名教练马克·舒伯特来给中国游泳队做培训。其间，他建议潘展乐改练200米混合泳。

“我听他的意思就是中国人练100自没前途，然后我就练到现在。”事后谈起，潘展乐形容自己是“天生反骨”。“别人越觉得我做不到，我越要做给他看。”

今年2月，潘展乐在多哈与舒伯特重逢。他向对方展示了4枚金牌，特别是那枚100米自由泳金牌。

本届奥运会期间，潘展乐人气高涨，也离不开他那些霸气又搞笑的“反骨”语录——

“感觉他们有些看不起我们。（停顿）这能说吗？”

“冠军是我们的，不满意的应该是别人。”

“我为什么要和不认可我的人说话，我不理他就好了。”

…………

“00后”的耿直、自信、松弛，让万千网友看到了一种新的体育英雄叙事。《米兰体育报》记者如此评价：“整个世界都在这个冷酷的中国选手脚下臣服。”

其实，他的“冷酷”与“反骨”，只留给质疑者和否定者。对于一路同行的人，少年的体贴与柔软藏在各种细节里。

比如，潘展乐基本上每周六都要与外公通电话——以前在省队训练时，外公经常坐5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看他。接受采访时，他笑眯眯地说：“我只负责拿金牌，挂奖牌的主要是我外公……”

多哈游泳世锦赛夺金后，潘展乐把金牌挂在教练郑坤良的脖子上，又把吉祥物玩偶塞到他手里。“你留着嘛。”郑坤良摆手不要，潘展乐硬塞回去：“带回去给你女儿。”

而在巴黎上演“惊天逆转”的那天，他在赛后吐露心声，金牌是为了队友，也是为了祖国：“嘉余哥2016年到现在还没拿过一次（奥运）金牌，覃海洋现在发挥也不好，需要一枚金牌兜底。孙佳俊这一棒替补，他的压力是最大的。这枚金牌打破了美国 40 年的垄断，还能够为队友创造好的机会。”“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背后是强大的中国队！”

那些豪情发言，都出现在成绩尘埃落定之后。潘展乐身上有中国运动员传统的那一面——沉稳、谨慎、谦虚，面对未成之事，即便有雄心壮志也不显山露水。4×100米混合泳比赛结束，徐嘉余说：“我相信下一届我们依旧会是……”他打断说：“低调点，下届再干他们就行了！”

从“看台观战选手”到奥运冠军，游了很久很久的潘展乐，清楚地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要向何处去。奥运会“下班”后，他说荣耀已成历史，接下来又是新的征程。

他把每届奥运会100米自由泳冠军的成绩贴在训练馆的墙上。这些数据被细化成4段，分别是出发15米、转身15米、途中游和冲刺。每段的最快用时加起来，指向46秒16。

他将继续挑战这个看上去“不可能”的极限。

潘展乐

中国男子游泳运动员，2004年8月4日出生于浙江温州。男子100米自由泳世界纪录和奥运会纪录保持者，2024年巴黎奥运会男子100米自由泳、4×100米混合泳接力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