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西彦小说的女性书写

2024-08-23 00:00:00王小凤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2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知识分子农民

[摘要]抗战时期,作家王西彦创作了大量小说,其中的女性形象有相当分量,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女性人物长廊,也为女性文学的发展增添了一份力量。本文着重分析王西彦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即农民中的女性形象和知识分子中的女性形象,试图通过小说中对女性人物的塑造来探究作家的文学创作观及其对女性的认识。

[关键词]王西彦" "农民" "知识分子" "女性形象" "女性书写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052-04

王西彦的创作始于20世纪30年代,其一生笔耕不辍,出版了十余部小说集及大量文艺理论著作,是抗战时期东南文艺的代表作家。从抗战初始到40年代,王西彦以一种“农民式的固执”进行创作,其小说数量之巨居战时作家前列。

王西彦的小说主要涉及农民和知识分子两类题材。作品塑造的主要人物谱系有农民、女性、知识分子三类。当然,女性可以划归到农民或知识分子之中,但因为其作品中女性形象所占比重较大,故将这一形象单独划分。本文着重分析王西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即农民中的女性和知识分子中的女性,试图通过分析其对女性的书写探究他的创作观及他对女性的认识,更深入地发掘其小说的价值内涵。

一、农民女性

王西彦早期以浙东家乡的人和事为题材,创作了大量关于农村女性苦难生活的文章,被冠以“乡土作家”的头衔。然而浙东家乡给他的感觉是阴郁、凄冷的,诚如作家在作品选本自序中所说,“直到现在,回忆起自己童少年时代的家乡生活,就会在脑子里展现出一连串令人战栗的悲凉景象。”[1]因此,作家这一时期的创作也显示出悲凉的基调,其笔下的女性人物也几乎有着同样悲惨的命运,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顽固封建势力的压迫,另一方面则是扭曲的宿命观作祟。

1.封建势力压迫下的女性

《村野恋人》中的小金兰为读者上演了一出爱情的悲剧。人性天然的欲望让小金兰和庚虎这对青年男女心生爱恋,然而家庭的贫富差距和父母排斥外姓人的观念使得这段爱情无疾而终。战争的爆发更加重了他们爱情的悲剧意味,庚虎被日本兵所虏并在逃跑时被击杀,失去爱人的小金兰在沉痛的心境之下孤苦地活着。《微贱的人》更是封建专制制度下农村妇女悲惨命运的真实写照。银花在生父的打骂下度过凄苦的童年,成年后被继父卖到山里。银花在山里成了家,虽然丈夫和婆婆对她爱护有加,但村里仍有一部分人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充满敌意,银花与牛二坤的恋爱也因她是外村人而遭到阻拦。最后女儿意外溺亡,牛二坤惨死,婆婆发疯,银花选择投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古屋》这个封建大家庭中,悲剧也时时上演。阴暗的古屋里,掌权者(孙尚宪)利用封建家长制的权威对女性进行肉体与精神上的迫害,孙尚宪的妻子受不了封建大家庭抑郁的气息和骇人的封建权威选择投井自尽。哑巴侄子的媳妇儿被高价彩礼和谎言骗至孙家,过着精神与肉体极度压抑的生活,她试图逃跑却被抓了回去,最后疯疯癫癫撞墙而死。值得一提的是,《古屋》和张爱玲的《金锁记》几乎完成于同一时期(1944年),但和张爱玲的创作不同的是,王西彦对哑巴媳妇儿悲剧命运的描写更侧重于分析造成悲剧的外部因素,而对于其身上的人格缺陷不做过多阐述。在塑造哑巴媳妇儿这一人物时,王西彦始终怀抱怜悯之心,同情其不幸遭遇,包容她身上存在的人性弱点,直接把矛头指向封建家长制。

2.宿命观麻痹下的女性

封建势力的压迫和病态的国民性在上述女性人物身上得到体现,而扭曲的宿命观则较多体现在王西彦笔下的童养媳身上。这些童养媳都有着悲惨的命运,身处苦难之中的她们只能用宿命观来慰藉自己,“这是继鲁迅之后又一幅中国妇女的另类悲剧图———没有抗争的悲剧”[2]。

王西彦以自己母亲的形象为原型,创作了小说《苦命人》,讲述母亲在姥姥家长权威的逼迫下离开“家”,最后郁郁而终。在故事中,作为童养媳的母亲即使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精力,做足了儿媳的本分,但仍被婆婆无情打骂。在生命垂危之时,母亲说:“不是姥姥的错……是妈妈的错,是妈命不好……”[1]童养媳不仅丧失了婚姻自主权,她们基本的生存权也得不到保障。《凤囡》中,童养媳凤囡成天在婆婆的辱骂和丈夫的殴打下讨生活,遭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可是她却将自己所遭受的一切苦痛都归咎于自身命运的不济,“她想到命运的难以违抗,前世欠债的无法还清,被迫于一种深沉的绝望”[3]。还有《黄昏》中的福田媳妇儿,自做童养媳起她就过着凄惨的生活,二次成家后,突发的战争和天灾又使她陷入绝境。丈夫失踪、公公病倒、家畜也在瘟疫中死去。公公把一切的灾难都归于她这个“外来人”的不祥,她也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于是认为“一切灾难应该由自己一人担受”,并“听凭他把一切祸害归嫁到自己身上”[4]。以上这些童养媳们,全都过着奴隶般的日子,她们不敢有怨言,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用“这就是命啊”来安抚自己。她们被生活压扁,丧失了反抗意识,觉得自己理应是苦难的承受者,她们的灵魂已麻木,令人痛惜。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在所有的社会领域中,人们把妇女看成另一种人——他者。在此,“他者”是指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或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了主体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5]。童养媳们丧失了自我意识,属于“他者”,她们变得麻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以宿命观来慰藉自己的心灵。当然,作者在批判之余也极力为我们展示这些女性身上的坚忍、善良、勤劳等品质。童养媳们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但都被不公平的社会所伤害,因此,在作者看来,这些女性并不是可辱的,而是可悲的!这种宿命观也不是天生就形成的,而是千万受苦受难的农村妇女在无奈之下的共同选择。总之,王西彦在这些作品中倾注了他全部的悲情,诚如学者张晋业所说,“不但寄予同情,而且在灵魂深处同她们打成一片”[6]。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学纲要》中指出:“在漫长的童年时期,正在逐渐成长的人依赖自己父母生活。这段时期在他的‘自我’中留下了一种‘沉淀物’,形成一个特殊的媒介,父母的影响便通过这一媒介而得到延伸。”[7]王西彦在他的回忆性散文中常常提及在童年时期见证过的农村女性的悲剧命运,这些悲剧人物在他的家中就有原型,即作为童养媳的母亲和苦命的姐姐。王西彦正是从她们的遭际中感受到人间的不平,所以他要为与有同样命运的人们诉苦,反映一个时代农村女性的悲惨遭际。

二、知识分子女性

王西彦在20世纪40年代进入创作的高峰期,他一方面继续取材于乡土并抒发自己对战争的沉思;另一方面又致力于描写战争中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形成了他又一个具有影响力的小说系列。他认为“知识分子不仅是人民的一部分,而且是他们中间的先知先觉者”[1],在这一观念的驱动下,他的知识分子系列小说创作愈发走向高潮。王西彦取材身边的人事,并把自己对知识分子命运的体会、思索融进小说之中。本部分着重分析王西彦笔下的女性知识分子形象,发掘在特定时期部分女性知识分子的特质,并以小见大探析战时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总的来说,王西彦笔下的女性知识分子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被黑暗淹没走向沉沦的知识女性;还有一类是摆脱封建束缚,实现自我救赎并投身社会革命的知识女性。

1.被黑暗湮没,走向沉沦

在近现代的社会改革中,知识分子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们是推动社会发展的主力军。但同时,由于知识分子自身怯懦、易动摇的弱点,他们被贴上了“宁做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标签。这些弱点在战争的背景下更大程度地显现出来。王西彦基于这些弱点,塑造了一群在战时被黑暗淹没,走向沉沦的女性知识分子。

《家鸽》中的姚文英,从一位知识女性摇身一变成为全职太太,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逐渐忘却了自己的“飞翔技能”。因感生活乏味,她即兴参加了“三八”节慰问伤兵的活动,但在前行的路上却因为一点挫折而选择了退缩,逃回家后她宛如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扑进丈夫的怀里寻求安慰。优裕的生活让姚文英理想的翅膀退化,成为飞不远的笼中鸟。在甜蜜的幸福中,姚文英甘愿沉沦,即使这幸福是以丧失自我独立的能力为代价。姚文英这个人物极具代表性,代表着当时一部分嫁入豪门的知识女性,她们被包装成华而不实的洋娃娃,再也走不出那个甜蜜的“家”。作者塑造这类人物旨在告诉读者,姚文英们虽然是知识女性,但知识只是被她们当作精美的饰品,她们的灵魂早已在物欲享受中走向堕落。

同样被黑暗势力吞噬的还有《神的失落》中的高小筠。高小筠纯洁、天真,是男主人公(马立刚)心中的神女。但在邪恶面前她却放弃追求,跳进黑暗的陷阱。她放弃与马立刚的爱情,成为发国难财的表哥的侧室,造成马立刚的“神的失落”。但对于高小筠这个人物,作者并没有过分谴责,反而投去怜悯的目光,甚至公开为其辩解,认为“她不是个懦弱的人,她‘是我们所生活着的这个时代或社会的创造物’”。因此,“我们不应该用一些空洞无言的言辞去责备她,我们应该低下头来去看一看自己所站立的土壤,自己所处的环境”[8]。面临爱情和生存的选择,高小筠在经过一番理性的思考后最终彻底看清现实。如果说子君的选择尚有反抗封建礼教的意义,高小筠的选择则是金钱与爱情之间的选择,即物质生存需要与精神追求之间的选择[9]。在作者看来,她的沉沦不是堕落,而是清醒的生存之道。

2.摆脱封建束缚,实现自我救赎

王西彦小说中的男性知识分子大多是力弱者,相反,一些女性身上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古屋》中的洪翰真在战乱时逃出封建大家庭并立志献身于抗战。她奉行独身主义,认为女子应该接受教育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成为男子的附庸。她认为,女性的独立“第一能摆脱男子出于自私的那种柔情的束缚,第二能够解除家务和子女的纠缠。但这谈何容易?这是必须在一个更加合理的社会制度之下才有可能”[10],尖锐地指出了社会制度的不合理性以及女性的生存困境。因此,她热心教育事业,试图通过教育来改革社会,试图寻找到一条更公平的道路。她对改革事业的热情与孙尚宪“伊壁鸠鲁主义”的庸于安逸产生强烈的对比,成为黑暗中的一缕希望之光。

同样追求理想并投身抗战事业的知识女性还有《母性》中的黎敏和张志慧。黎敏原本是一位教师,拥有稳定的工作和美满的家庭,战争使她放弃“小家”而成全“大家”。她与丈夫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送往保育院,决心献身于抗战事业。黎敏处于矛盾的心理状态之中,天然的母性情感让她认为把婴儿抛弃是一种犯罪行为,但她又明白“这不是我们儿女情长的时代”[5]。面对丧子之痛,她“放声哭将出来”以平衡内心的矛盾。和黎敏的矛盾心理不同的是,张志慧的心志则更加坚定。张志慧是一个有着不可捉摸性格的女子,在爱情上极其洒脱。她和一名实业家结婚两年后,在爱国信念的驱使下毅然决然地抛下丈夫和孩子,全身心投入到抗战中。当她得知黎敏为追求抗战事业而选择放弃刚出生的孩子后激动地抱住了黎敏,并认为“这真是一种崇高的牺牲!”投身抗战,争取早日解放正是王西彦心中完美又诚挚的理想,“那些在黎明的浓黑里忘我的战斗者,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界的骄傲”[10]。这类知识女性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作者理想的寄托。当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女性身上完美的人格不免带有“乌托邦”的理想主义色彩。

《古屋》里的另一位知识女性廖慧君,堪称新时代“成功”的“娜拉”。廖慧君聪明能干,“却陷身在一所窒息的坟墓一般的古屋里,年复一年地守着一份无望的生活”[9]。她在阴暗无趣的现实生活和知识女性对实现自我价值的精神追求之间彷徨,过着极度苦闷的生活。终于,她在秦一冰的帮助下逃离古屋,到重庆参加有关妇女运动的工作。秦一冰是廖慧君出走的助推者,也是廖慧君之前的一位“成功”的“娜拉”。但她们又有着很大的不同,秦一冰在失去两个孩子和家庭的“宠爱”之后才选择出逃,她没有家庭的牵绊。而廖慧君则是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毅然决定出逃,选择去过自己理想的人生。她们的进步性在于基本祛除了对男性的依附意识,勇于“出逃”并追求独立与自由;精神上的独立又让她们和鲁迅笔下的娜拉产生共鸣,她们都有着叛逆的个性和反抗传统封建旧思想的勇气。但是,王西彦在对这两位女性或者说“成功出走的‘娜拉’”们的描写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经济独立,她们的出走事实上也是不成功的,但是将作品放在当时的战争背景下去考察,又有了一定的合理性。

“抗战到底”是王西彦创作的特点,但也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的写作,秦一冰和廖慧君这两位女性形象身上有着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事实上,作家是为抗战写女性,而不是为女性写女性,从创作动机上看,王西彦的女性书写略显单薄。当然,如果我们因此去否定作品的全部价值,那对作家也不免过于苛刻。其实作者着力想为我们呈现的是这些“娜拉”们的反抗精神和勇于追求的品质。

三、结语

王西彦善于用感性的思维观察女性世界,他在书写家乡女性的生存时常常融入自己对女性生存的理解,饱含对女性生命状态的关注。王西彦的童年经历令其塑造的遭受苦难的农村女性形象更为真实,“不但寄予同情,而且在灵魂深处同她们打成一片”,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中国现代男作家对乡村女性的想象性书写。此外,他还始终以平视的目光去理解和书写女性,以细致温柔的内心发现女性身上特有的品质,这多表现在他塑造的“童养媳”身上。“童养媳”们虽然深受宿命观的荼毒,但作者无意于批判而旨在同情,对她们身上的坚韧品质给予欣赏。在书写知识女性时,作者一方面延续之前的风格,一方面又将其放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进行考察,发现她们身上新的特质。对部分“沉沦”的知识女性,如高小筠,更多的是理解和包容;而对摆脱封建束缚实现自我救赎的女性身上独特女性意识的书写,则让读者看到了黑暗中的希望。从“没有抗争的‘悲剧’”到成功出走的“娜拉”,王西彦在创作题材上的转变是显而易见的,但不变的是他对于中国女性生命状态的关注和真诚的写作态度。

参考文献

[1] 王西彦.王西彦选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

[2] 朱向军.没有抗争的悲剧——论王西彦《悲凉的乡土》上的女性[J].名作欣赏,2013(17).

[3] 王西彦.悲凉的乡土[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

[4] 王西彦.王西彦选集(第二卷)[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

[5] 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6] 张晋业.试论王西彦的短篇小说创作[A]//艾以,等.王西彦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7]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纲要[M].刘福堂,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

[8] 王西彦.王西彦选集(第三卷)[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

[9] 周丽娜.被压抑的个人现代性——以《梦之谷》和《神的失落》为例[J].烟台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24(3).

[10] 王西彦.王西彦小说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王小凤,宁夏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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