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偏移与人性的矛盾

2024-08-23 00:00:00宋涵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2期
关键词:沈从文丈夫

[摘要]作为京派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沈从文向来以“乡下人”自居,并在其作品中构建自己理想的乡土社会,以此来表达对城市化进程中工业文明异化的深深排拒。在《丈夫》中,沈从文通过描写丈夫对自我身份认知的变化来展现人性的矛盾,并从丈夫身份的回归中,表达对原始人性的赞扬,以“归向自然”的原始主义倾向建构起其乡土文学独特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沈从文 《丈夫》 身份偏移 人性书写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017-04

沈从文的小说《丈夫》问世于1930年,作家以冷静朴实的风格,讲述了一个关于湘西船妓的故事:年轻乡村女子“老七”因家境贫寒被迫在城市的花船上当船妓,用出卖身体赚取的金钱来补贴家庭开支,她的丈夫则留在乡下耕地种田。在黄庄,“卖妻为妓”不仅是极其平常的事,这种丈夫也成为一个群体。

尽管《丈夫》这部作品在题材上略显边缘化,但是沈从文并未沉溺于表面的情色场面描写,反而将笔墨聚焦于丈夫到城中探望妻子时心境的微妙变化。作家从城乡对峙的宏观视角出发,深刻揭示身为“乡下人”的丈夫与“城里人”的妻子之间家庭地位的转换,以及丈夫在自我身份认知上的偏移,这种转变不仅展现出人性的复杂与矛盾,更凸显出沈从文对自然、淳朴人性的热切呼唤。

一、身份认知偏移背后的社会根源

《丈夫》的故事背景发生在湘西的黄庄。黄庄是一个极度贫穷落后的小村庄,“一点点收成照例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1],无论人们多么省吃俭用、吃苦耐劳,还是连吃饭这种最基本的生存问题都解决不了,甚至“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和糠灰拌和充饥”[1]。为了生存,这些家庭中的年轻妻子只得出乡讨生活,在大河码头边的船上卖身以贴补家用,而这些女子的行为竟是丈夫默许甚至逼迫的。于是,来到城里的妻子成为赚钱养家的“顶梁柱”,颠覆了传统家庭结构中丈夫的经济地位,并且丈夫成为留守在乡下需要被供养的人。然而,这种异地的生活方式不仅导致夫妻之间情感的疏离,更加剧了传统家庭结构的瓦解。在此背景下,夫妻双方的家庭角色发生明显转变,丈夫的定位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家庭责任承担者,妻子也不再被视为仅仅是丈夫的附庸。随着家庭内部生活方式的变迁,丈夫再也不敢将妻子视为出气筒而随意打骂,原本温柔贤淑的妻子在婚姻关系中逐渐摆脱被动与依赖,与原本在家庭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丈夫之间的身份界限开始模糊,甚至发生一定程度的转换。这种身份变换并非偶然发生的,而是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首先,经济实力一定程度上决定家庭地位。来到城市的妻子逐渐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在自给自足的同时,还能为家庭提供经济支持。相较之下,乡下的丈夫务农所得就难以支撑家庭开支,再加上受到上层势力的压榨,经济状况更是捉襟见肘。物质基础的提高带来家庭的安全感,妻子自然会获得更高的地位和尊重。其次,城里的妻子们不仅收入提高了,而且由于接触了城市中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见识也有所增长。而留在乡下闭塞环境中老实本分的丈夫,重新面对妻子时自然产生了一种落差感和自卑心理。在《丈夫》中,乡下的男子面对城里的妻子时有两次复杂的心理活动。第一次是再见面时,妻子已然摆脱乡下人的姿态,不论是气色、穿着,还是说话的神态,已完全与乡下时不同。第二次是手中的烟管被妻子换成香烟,这引起丈夫内心极大的震动。对于乡下的丈夫来说,香烟是他所触及不到的新鲜事物,一根香烟增强了丈夫与妻子间的疏离感和不对称的社会地位。于是,传统家庭中的男女地位发生置换,即原本在家庭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男性被边缘化。在城市空间中,丈夫的边缘化地位被进一步强化并产生了双重性,即不仅在小家庭中处于被动地位,在城市严格的阶级秩序之下更是成为社会的底层。丈夫以“乡下人”的身份进入城市,面对陌生的事物和人际关系自然呈现出一种不适、茫然无措和缺乏安全感的心理,导致丈夫身上“男性气概”的消失,在大方自信且已经适应城市生活的妻子面前,丈夫的复杂心理进一步外化为主导地位的丧失,丈夫便不成“丈夫”了。

传统乡土社会的结构是十分稳定的,但是由于农村经济的困境,民众对于基本物质需求的渴望愈发强烈,乡下人纷纷涌入城市以寻求生存之道,不可避免地导致传统家庭伦理的瓦解和重构。《丈夫》中,将不急于生养的妻子送进城里当船妓,在当时乡下人眼中是一件并不与道德相悖的事情,并且成了一种“生意”,成了一种合“礼”的行为,而夫妻双方为了物质的丰裕,也只能忍受这种扭曲变异的家庭伦理观,这是传统道德秩序对城市异化文明的服膺。在商业文明的作用下,以亲密情感为纽带的两性关系被商品买卖的关系替代,工业异化文明对自然原生文明的侵袭已经深入到传统家庭的内部结构之中。

可见,在生存这一基本需求的驱使下,乡土社会中的道德准则并非一成不变或严格稳定。为了生命的延续与生存权益的保障,人们往往会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调整自身的道德判断和行为准则。沈从文通过细腻的笔触,深刻剖析男子对自我丈夫身份认知偏移背后的社会根源和心理动因,为我们理解乡土社会同都市文明的冲突与融合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二、人性呼唤中传统身份的回归

尽管城市的文明与繁华对乡村的淳朴人性带来不小的冲击,传统的家庭结构和夫妻关系也在这种冲击下发生深刻的变化。然而,在沈从文的笔下,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人性的美好与温暖并未被完全磨灭。在《丈夫》中,是人性的原始本能和妻子的牵挂唤醒了年轻男子身为丈夫的意识的觉醒,于是在探望妻子的过程中丈夫迷失的身份得以渐渐回归。

丈夫身份从迷失到重拾的过程反映出人性的多变与复杂。这首先体现在男子对水保的态度由尊重到愤怒的转变上。最初,男子对水保持有深深的敬意,而这种尊重源于水保所代表的权威和地位。作为乡下人的男子来到城里,面对的是陌生的环境、冷漠的人际关系还有不熟悉的生活方式,内心自然而然产生了局促感。基于二人社会地位的显著差异,男子在面对水保时,原先的局促不安情绪逐渐深化为自卑自惭的心理状态。然而,水保这位所谓的“大人物”竟展现出倾听的姿态,使得年轻男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于是,男子孤独寂寞的心理短暂地被水保疗愈。另外,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丈夫对妻子的嫖客如此“大度”,甚至因为自己和大人物说了话而洋洋得意,体现出男子内心深处强烈的自卑感,而这种自卑感一方面来源于丈夫来到城市后一直所处的被忽视的境遇,正如阿德勒提出的,人在被忽视时容易产生错误的认知观念[2]。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情境的变化,男子开始逐渐感受到水保所带来的压力与束缚,这种压力源于对家庭角色、社会角色的期待与自我实现之间的冲突。直到饥饿的原始本能唤醒他的自然人性,作为丈夫应有的嫉妒和羞辱终于从他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点不燃的湿柴引燃他内心的怒火,他对水保的态度发生颠覆性的转变,水保不再是他尊敬的大人物,他对水保的印象变成了“一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1]和“极其讨厌的神气”[1],对水保的尊重逐渐转化为愤怒和不满。对现状的不满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使男子开始质疑水保的身份地位,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选择。经过一系列的挣扎和思考,男子最终实现身份的回归,重新找回自己角色的定位和方向。由此,在男子的丈夫身份从迷失走向回归的过程中,人性的复杂体现得淋漓尽致。

作者通过描述男性面对水保时的态度变化,生动展示了年轻男子重新接受丈夫身份的心理过程。而这对年轻夫妻之间的爱也是丈夫身份意识和理性回归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可以看出,即使传统的夫妻关系已经被商品化的物欲侵袭,老七与丈夫之间仍然互相关心和关爱,两性之间的感情正是家庭和睦的强大力量。丈夫一个一个地挑出圆而发乌金光泽的大板栗带给城里的妻子,自己却不舍得吃,又“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1]。妻子记得丈夫喜欢口含片糖的习惯,也记得丈夫拉胡琴的爱好,并在街上为丈夫寻来一把好琴讨丈夫欢心。夫妻之爱使我们看到他们对物质财富的追求背后所隐藏的美好本性。他们弹琴欢唱,感受到久违的和睦与幸福。但是好景不长,美好的氛围被醉酒的士兵们打破,久别重逢的夫妻再次被外力冲散,而身为丈夫的男子却无能为力,异化的社会身份与自然人性的矛盾就此浮出水面。

在深入分析男子所经历的复杂情感和心理变化时,我们发现,当男子面对妻子时,原本存在的性冲动本能受到外部多重因素的强烈抑制。这种抑制不仅加剧了他对自我身份的焦虑感,更促使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送妻为妓”这一决策的正当性。喝醉的士兵、巡官、酒保,这些人都在剥夺男子身为丈夫的权利,使他不仅无法与妻子同房,甚至连与妻子说话的权利也被剥夺。这一系列外在因素的干预,对男子的心理造成极大的冲击,迫使他不得不面对现实,重新思考自己的处境与未来。于是,在妻子将士兵给的五张票子塞到男子手中时,一向沉默的男子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哭是内心矛盾、压抑情绪的释放,更是自然人性和原始本能的彻底回归。这哭,不仅让男子开始反思当前生活方式的合理性,也让妻子更加深刻体会到丈夫的无奈与辛酸。于是,夫妻俩第二天主动告别城市回到乡下的结局,不仅意味着夫妻二人传统身份的彻底回归,更象征着自然美好人性突破重重枷锁的重新展现。

通过《丈夫》这部作品,沈从文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充满矛盾与挣扎的世界,同时也表达了他坚信人性之美好与温暖。他让我们看到,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人性的光辉依然闪耀,并温暖每一个心灵。

三、牧歌外衣下的启蒙选择

沈从文在其作品中深入剖析了城乡对立情境下人性的纷繁复杂与内在矛盾,而这些作品的结局往往透出浓重的悲剧色彩。在凄美的挽歌中,沈从文不仅批判了城市工业文明对自然本真人性的扭曲,更揭示了落后国民性所导致的人生悲剧。

不同于鲁迅的国民性批判中对“丑”的深刻揭示,沈从文在文学作品中倾向于通过“美”的描绘与“丑”的对比,引导读者对传统文明的不合理之处进行反思。丁帆评价这种艺术手法反映出沈从文“‘择美’而‘遮丑’的美学观念”[3]。从这个角度来看,沈从文的乡土小说并没有摒弃“五四”时期的启蒙传统,而是开创了一条崭新的启蒙道路。他巧妙地将批判的锋芒藏匿于乡村纯朴原始的道德风貌之下,转而颂扬那些美好、原始、自然的人性,并对乡村的人物与景致进行美化处理,形成一种更为含蓄的批判方式,既保留了批判的力度,又增添了艺术的美感。学者张清华曾指出,沈从文在继承“五四”作家启蒙使命的同时,在文化策略上却与前辈作家大相径庭,他坚守的是传统(湘西)的价值观念[4]。然而,这种坚守也带有一定的理想化色彩,因为历史的发展已经证明,工业文明取代农业文明是社会进步的必然趋势。

不同于《边城》和《萧萧》,沈从文在《丈夫》中为这对年轻夫妻设置了一个温情的结局。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放弃“血和泪”的书写,而是将悲苦掩藏起来。因为他认为“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摊血一把泪,一个聪明的作家写人类痛苦是用微笑来表现的”[5]。

《丈夫》的开放式结局激发了读者的无尽想象。返乡的夫妇命运将会如何?这看似温情的结局是否一样蕴含着悲情呢?答案是肯定的。离乡又返乡的妻子,她已经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城市的熏陶,这种熏陶涉及了方方面面,不仅生活习惯被改变,连精神也遭到城市商业文明的浸染。她们尝到了独立自主的甜头,赚钱的快感使她们将道德抛之脑后。那么,当她们再次面对乡村的落后与贫困时,又能否重新适应与接纳呢?同时,丈夫又能否毫无芥蒂地接受“从良”的妻子呢?可以看出,虽然作者有意在构建乌托邦般的乡下世界,想要用自然的“力和真”来与矫揉造作的“城市人”情感相抗衡,但他逃避了时代和经济等因素下的集体无意识对人思想的异化。于是,夫妻一同返乡的结局,也变成了城乡冲突之下的权宜之策。

值得关注的是,面对城乡对立时的复杂心境在京派乡土作家的写作中并不是孤立存在的现象。除了沈从文,废名、萧乾、凌叔华等京派小说家在面对城市现代文明与农村传统文明的冲突时,也展现出复杂而多元的心态。他们的作品不仅反映这一时代的社会变革,更深入挖掘人性在这一变革中的挣扎与蜕变。他们和沈从文一样,试图从日渐没落的传统文化中挖掘出用以抵抗西方文明的民族美德。但是,在当时民族矛盾的严峻现实之下,他们的文化立场显得虚浮无依,宛如海市蜃楼,难以在现实中稳固立足。

四、结语

面对“新”与“旧”的文化冲突时,沈从文选择回归人类的原始状态来消解文化所造成的人的困顿,在古老的文明中来寻找“避难所”,体现出他对原始主义的探索。沈从文将觉醒的丈夫作为自然生命力的象征,寄托了他重塑美好人性与民族品质的深切期盼。特别是年轻夫妇最终选择回到乡下的情节,不仅展现了沈从文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原始主义情感倾向,更揭示了他对于人性复归的渴望。在《边城》《萧萧》和《三三》等小说中,沈从文一再彰显湘西乡民雄壮的生命力和温情的人际关系,“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将这分野蛮气质当作火炬,引燃整个民族青春之焰”[6]。可见,沈从文的原始主义并非对西方原始主义理念的简单回溯,而是一种独特的东方探索。他期望通过重新阐释传统文化,探索其中可供参考之内容,从而制定对民族复兴有益的策略。

在《丈夫》这部作品中,沈从文在追求美好人性回归的同时,也在积极寻找疗愈尊严丧失、人性沉沦的良策。他提出的这剂良方,便是回归自然,寻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道。在社会激荡、阶级矛盾尖锐的时局下,沈从文原始主义之下的启蒙路径选择显然是理想化的,也必然走向“悲剧”的命运,但这种“悲剧”或许正是沈从文及其他京派文人的价值所在。沈从文以其独特的文学风格和深刻的人文关怀,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通过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情感,描绘了一个既真实又充满诗意的文学世界,令读者感受到人性的美好与纯真,引发读者思考现代化进程中如何保持这些宝贵品质。科技的飞速发展、经济的快速增长,使得人们常常忽略人性的美好与纯真,忽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沈从文的作品正是提醒人们在追求现代化的同时,保持对人性、自然和社会的敬畏和尊重。

参考文献

[1] 徐俊西.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沈从文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2] 阿德勒.自卑与超越[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

[3] 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 张清华.抗拒的神话和转向的启蒙——对沈从文文化策略的一个再回顾[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4).

[5]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11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6] 苏雪林.苏雪林文集(第3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宋涵,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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