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书信中的钱锺书

2024-08-23 00:00:00曹亚瑟
书屋 2024年8期
关键词:钱锺书水晶张爱玲

张爱玲和钱锺书这两位作家,因为在夏志清1961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分列专章讲述而重新被挖掘出来。张爱玲和钱锺书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虽然同在上海,但二人并没有交集,这已被学术界所公认。但是,张爱玲笔下出现过钱锺书吗?笔者在阅读张爱玲与宋淇、邝文美的书信集时找到了答案。

在2020年皇冠文化出版的两卷本《张爱玲往来书信集》中,收录了七百多封张爱玲与邝文美、宋淇的往来书信,涉及以张爱玲写作为主的方方面面,其中也谈到了钱锺书。

1979年7月,张爱玲大概是在报纸上看到了钱锺书随中国社科院代表团出访美国的消息,随后,曾采访过她的水晶寄来了其与钱锺书的合影。7月21日,她在给宋和邝的信中说:“钱锺书出国好像没经过香港?水晶跟他合拍了照片,寄了一张给我,比报上的清楚,真不见老,转寄给你们,不用还我了。”

宋淇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是钱锺书的好友,他非常关注钱锺书的行踪。1979年8月19日,他在给张爱玲回信中说:“钱锺书此次先去意大利开汉学会议,回国后,然后再随社会科学院一批人来美。这一次本来是以费晓(孝)通为主力,谁知费为人类学家大师Malinowski(马凌诺斯基)得意门生,三十年来对世界上社会科学潮流一无所知,身体虚胖,英语说得也不大行,大家对他大失所望。相形之下,钱抢尽镜头,而在国内时与太太二人相约,每星期轮流讲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以免生疏,所以出口成章,咬音正确,把洋人都吓坏了。大家对他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Harvard一美国教授说他一辈子只听到两个人说英语如此好法,钱即其一。所以志清、水晶都各写长文大捧,我起先有点担心,怕为钱惹祸,但钱如此出风头,即使有人憎恨,也不敢对他如何,何况钱表面上词锋犀利,内心颇工算计,颇知自保之道。”

1979年8月23日,张爱玲在致邝文美、宋淇的信中问:“上次附寄了钱锺书与水晶的照片的一封信想已收到。”此时她还没有收到宋淇的回信。随后的9月4日,张爱玲显然已看到宋淇的来信,她在回信中评价道:“我本来也想着钱锺书一定是非常会做人,个性又有吸引力,人缘特别好,才能够这些年都无事。”

张爱玲和宋淇在通信里谈及钱锺书的两次出访。第一次是1978年8月31日至9月2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派出由许涤新(团长)、钱锺书、夏鼐、丁伟志和两位翻译组成的学术代表团赴意大利访问。代表团先是抵达北部小城奥蒂赛依(Ortisei),参加第二十六届欧洲汉学家会议,后又在意大利其他城市访问。在汉学会议上,钱锺书用一口标准“牛津英语”演讲,题目是《古典文学研究与现代中国》,在回答与会者提问时,他则用意大利语、德语、法语,引用这些国家的掌故、民间谚语,信手拈来,妙语连珠,在场者无不感到惊叹。丁伟志在钱锺书逝世后写过一篇《送默存先生远行》,对钱锺书所展现的博学、从容、机敏和幽默给予极高的评价,庆幸我们国家“保存下来了这样出类拔萃的大学问家”。在这次会上,钱锺书首次知道了夏志清的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把他列为专章,还初次见到了《围城》法、俄、捷克文版的译者,也听说美国的珍妮·凯利(Jeanne Kelly)女士正在翻译这部小说。

第二次是1979年4月14日至5月16日,六十九岁的钱锺书参加由宦乡(团长)、费孝通、李新等十人组成的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问美国。他们先是抵达华盛顿,走访了美国国会图书馆、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分校),然后马不停蹄地访问了哥伦比亚大学、耶鲁大学、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斯坦福大学等一干院校,其间举行了多次座谈会,钱锺书的知识广博和风趣幽默再次让大家感到惊奇,他那流利而典雅的英语,穿插着法语和德语,同时用了许多谐音、双关的语言游戏,更是令众人倾倒。钱锺书在座谈会上大谈《平妖传》《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镜花缘》及李贺、朱熹的诗词等,现场十分热烈。在参观美国国会图书馆时,图书馆管理人员很为其汗牛充栋的藏书而骄傲,他们问钱锺书有何观感,钱笑言:“我也充满惊奇,惊奇世界上有那么多我所不要看的书!”这个机智的回答出乎了现场人士的意料。

事后,夏志清写出长文《重会钱锺书纪实》,发表在台北《联合报》上;海内外知名的“追星者”水晶刚追完张爱玲,又追钱锺书,写下《侍钱“抛书”杂记——两晤钱锺书先生》一文,发表在《明报月刊》,使得很多无法亲聆的人大饱眼福。

海外学人如此追捧钱锺书,这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还是有些犯忌的,所以,宋淇说“我起先有点担心,怕为钱惹祸”,反过来一想,“但钱如此出风头,即使有人憎恨,也不敢对他如何,何况钱表面上词锋犀利,内心颇工算计,颇知自保之道”。张爱玲也说:“钱锺书一定是非常会做人,个性又有吸引力,人缘特别好,才能够这些年都无事。”

这种评价缘于这样一个印象:钱锺书在反右及后来一系列运动中都躲了过去,没受过太多苦;虽有些小灾小难,如在1969年下放到“五七干校”两年多时间,但总归没有太大的挫折。这多少与他从1950年起就加入《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1960年加入《毛泽东诗词》英译本定稿小组有关,这一经历为他镀上了一层保护色。再者,就像他向夏志清分析的一样,他没有积极要求进步,“从未出过风头,骂过什么人,捧过什么人,所以也没有什么‘劣迹’给人抓住”,“钱锺书也参加过斗争大会,但他在会场上从不发言,人家也拿他没办法”。这一“沉默的自由”体现了“默存”的意义,也保全了自己,得以全身而退。

关于钱锺书性格中的“狷”与“真”,他是不是相当“圆融”,这项研究也是一个显学。范旭仑在《钱锺书的性格》、谢泳在《钱锺书交游考》等著作里都有论述。

从钱锺书的个性上来说,他年轻时相当狂狷,品骘人物口无遮拦,甚至可称有点“毒舌”。那句著名的“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不管杨绛怎么否认,我们都感觉符合钱锺书的口吻。他立志看完“饱蠹楼”的藏书,给吴组缃开列四十多本英文情色小说书单,在《围城》里“尖酸刻薄的挖苦讽刺”某些知识分子等,都是他狂狷的一面。以至于他的好友、历史学家向达这样评价他:“人家口蜜腹剑,你却是口剑腹蜜。”

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这样论述“狂狷”:“阮乃避世之狂,所以免祸;嵇则忤世之狂,故以招祸。风狂乃机变之一道,其旨早发于太公《阴符》:‘大知似狂:不痴不狂,其名不彰;不狂不痴,不能成事。’(《全上古三代文》卷七)避世阳狂,即属机变,迹似任真,心实饰伪,甘遭诽笑,求免疑猜。……既明且哲,遂似颠如狂也。忤世之狂则狂狷、狂傲,称心而言,率性而行,如梵志之翻着袜然,宁刺人眼,且适己脚。既‘直性狭中,多所不堪’,而又‘有好尽之累’,‘不喜俗人’,‘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安望世之能见容而人之不相仇乎?……”钱锺书深知“避世之狂”之道,也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并用行动践行着这一法则。在大风大浪面前,个人命运飘忽不定,钱锺书做到了人格上没有亏欠,不害旁人,同时自己也不落入“陷阱”,如果这也算是“内心颇工算计,颇知自保之道”“非常会做人”的话,恐怕只能说是保持了做人的底线。所以,水晶看到钱锺书时,感到他“温熙和蔼,和其犀利拔尖峥嵘恣意的笔锋决不搭配”,因为“他自己甘于淡泊,置身名利场外,对政治角逐从来反感”(陈丹晨语)。从这点上说,我对宋淇和张爱玲的评价还是持保留意见。

钱锺书在美国访问时,还有一个评价张爱玲的小插曲:

在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时,水晶提问:“那么你觉得张爱玲怎么样?”钱回答:“She is very good,她非常非常好。”水晶刨根问底:“Is she just clever?Or is she more than clever?(她仅止于聪明吗?还是,她比聪明犹多一筹呢?)”钱答:“她比聪明犹多一筹。She is more than clever.”水晶接着问:“在抗战末期,钱先生和张爱玲女士同时是上海红极一时的作家,那时候钱先生有没有跟张女士见过面?”钱则回答:“我不如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是一个比较retired person(闭门不管天下事的人),不过我很久没有看她的新作了。”水晶紧接着说:“今天我带来的书里,就有一些张女士的著作,像《红楼梦魇》《张看》等,还有她在1978、1979年发表的《色,戒》《浮花浪蕊》《相见欢》等。”钱说:“那你都可以一齐寄来给我。”

这里,我们不妨把钱锺书评价张爱玲“她比聪明犹多一筹”看作一种外交辞令。这只是一种虚与委蛇,不代表他真正的意见。我们从后来杨绛对张爱玲的评价上可以看出,杨绛对张爱玲是颇有些看法的,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也代表了钱锺书的看法。

从水晶的这段记述中,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得到证实,钱锺书与张爱玲在抗战时期的上海确实没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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