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里“空”的情感意蕴

［摘要］古典诗词里“空”中蕴含的主要感情：表达夫妻离散的孤单、寂寞；亲朋故友别后的空寂、惆怅；仁人志士怀才不遇的悲愤、无奈；诗人追求的意境的空旷、空灵。“空”受到众多才华横溢的诗人的青睐，源自生活的真切感受，也可能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空”字经过无数诗人艺术化，成为一种典型的诗歌意象。当现实人生里心灵世界的“空”与艺术领域里诗歌追求的“空”相遇时，便产生了中国古典诗词中或空灵或凄美的“空”的意象，这正是“空”的魅力之所在。

［关键词］古典诗词；空；意蕴；魅力

［作者简介］刘兴国（1969），男，甘肃省酒泉市肃州中学，高级教师，从事高中语文教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G633.33""""""""""""""" ［文献标志码］A

《红楼梦》里林黛玉有首《题帕诗》：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首句打破常例，连用两个“空”字，表达一个寄人篱下的弱女子伤悲、彷徨、凄苦的心曲。

再看纵横沙场的抗金英雄岳飞的《满江红》的下阕：“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空”字塑造了一个急于荡平敌寇、雪耻报国的铁血男儿的英雄形象。

其实，在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里，用“空”的格外多，已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不管是缠绵悱恻的闺怨词，还是凄楚悲伤的送别词；无论是清新恬静的山水诗，还是雄奇豪迈的边塞诗，都不约而同地以“空”入词入诗，“空”究竟有什么魅力受到众多才华横溢的诗人的青睐？要探究这个问题，必须先分析“空”蕴含的主要感情。

一、夫妻离散的孤单、寂寞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天下恩爱夫妻共同的愿望；“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是古今多情女子一样的温柔。然而现实很冷酷，古代男子需要“万里觅封侯”，或“金戈铁马”，或“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女子则长年累月独居家中，一轮明月、一盏昏灯就是她彻夜的伴侣。“那堪永夜，明月空床”“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里的“空”指缺少了生活伴侣带来的温馨体贴与长相厮守，留给生命的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孤单寂寞。“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女子与丈夫分别后，深陷于苦苦的相思而不能自拔，以至于忘了时间的流逝，忘了自身的境遇。“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即使是男子，或长年漂泊，或异地为官，或征战沙场，或阴阳两隔，也同样渴望“小桥流水”人家，思念“清辉玉臂寒”的妻子，迷恋“小轩窗，正梳妆”的旖旎。 “空”了夫妻的朝夕相伴，耳鬓厮磨。“空”字里散发的是夫妻离散后冷入骨髓的凄凉、孤寂、愁苦……

二、亲朋故友别后的空寂、惆怅

“人生自古伤离别”“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古诗词中将离别写得涕泗横流，肝肠寸断，而且篇目极多，俯拾即是。因为古人“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一次告别，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有时甚至是诀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呀！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友情重于珠玉。友人相聚，欢笑在耳；友人离去，空寂满目。不仅是室内空了，就连天地也空了，内心也空了。岑参身处边关，“八月即飞雪”的胡天，即使身着“胡裘”也无暖意，甚至“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环境的奇寒冷却不了热烈的友情，“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宴席上觥筹交错，乐声不断，然而，当“轮台东门”送武判官离去时，两人在“雪满天山”的路口告别。“山回路转”，友人早已不见，诗人仍立雪地，宛如雪雕，久久不回，痴痴相望，“雪上空留马行处”，这一个“空”字写得深婉、凝重，既有友人远去后空间上的寂静，更有朋友归京后情感上的惆怅、心灵上的孤独。

“宾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没有友人做伴，酒兴已“空”，“空”着的不仅是酒杯，更是空寂的情趣，惆怅的心灵。

三、怀才不遇的悲愤、无奈

情感无处寄托、心灵无处安放叫“空”，那么志向无法实现呢？

诗人有“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的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志向，然而冷酷的现实却是“尘暗旧貂裘，胡未灭”，诗人已“鬓先秋”，只落得“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凄惨境地。“泪空流”中的“空”岂不是怀才不遇的悲愤、无奈吗？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诗中的“自”与“空”无疑是诗眼，解释为“徒自”“空有”，掩映着台阶的碧绿的花草徒自尽现盎然的春景，深藏于叶中的伶俐的黄鹂空有美妙的歌声。无论是“自”还是“空”都在写景，似乎与人无关，但“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细细琢磨一下，碧草春意盎然为何用“徒自”？黄鹂叫声美妙何谓“空有”？原来碧草虽然美丽，却无人欣赏；莺声虽然悦耳，却无人倾听。而无人欣赏的又岂止是“映阶碧草”？无人倾听的又岂止是“黄鹂”“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的蜀相，其祠堂如今碧草映阶、黄鹂好音，又有谁来瞻仰？志在“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又有谁倾听他的“好音”呢？由此看来，诗中的“自”与“空”表面是写碧草与黄鹂，实际上蕴含着诗人怀才不遇、空有壮志的悲愤与无奈，辛酸与伤心。蜀相“出师未捷身先死”，杜甫怀才不遇泪满襟。

四、环境的空旷、空灵

从“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里边疆战士的以死报国、将帅的昏庸淫逸，到“君王朝堂云霞起，万国躬膝朝天子”里君主的勤政理国、外使的朝拜称颂，从“市列珠玑，户映罗绮”里都市的花团锦簇，到“可惜官仓无限粟，伯夷饿死黄口肥”里官府的征敛无度，无不充斥着功名的喧嚣、尘世的纷扰，敏感而多情的诗人们却渴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的清幽宁静、恬淡自然，于是，他们在诗歌里创造了一个与喧嚣纷扰的现实世界相对立的艺术境界和精神家园。现实世界是实的，艺术境界就是空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空山”之中有皎洁的明月、挺拔的青松、清澈的泉水、静默的岩石，也有窸窸窣窣的翠竹摇动声，有哗啦哗啦的风吹莲叶声，有叽叽喳喳的浣女欢笑声，这些天籁之音跳跃在山石上，逗留在荷香里，穿梭在竹林间，回荡在月色里，回响在空旷的山野里。这是一个静谧自由的、灵动活泼的世界，这里摒弃了市井的喧闹、官场的琐屑、公务的烦劳，甚至是同僚的明争暗斗、世俗的捧高踩低，人心的诡谲叵测……这就是“空”，是安放自由心灵、高洁灵魂的地方。因而诗人才长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芳草无行径，空山正落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峰直帆相望，沙空鸟自飞”“柴门草舍绝风尘，空谷耕田学子真”无不借助一个“空”字表达诗人对宁静、深幽、空灵生活的期盼。

以上所举古诗词中的“空”的四种内涵，可分两类：一类跳出尘世，远离喧嚣，“空”是安放幽兰般的灵魂的山谷；一类步入世俗，重情守志，“空”是情感无着的孤寂，是志向难酬的悲愤。总之，一个“空”字尽显中华古典诗词言简意丰的意蕴美。

那么，跨越时空的无数诗人为何不约而同地选择“空”来表达尘世的悲伤之情，表现凄美的艺术形象呢？

其一，源自生活的真切感受。时至今日，我们仍继承了“空”的这种美学内涵，口语中有“心中空空的”“空落落的”“愿望落空了”“空有一腔热血”等，成语里有“空前绝后”“两手空空”“空空如也”“空洞无物”等，大都表示没有了寄托或缺少了东西后产生了失落或失望之情。

其二，可能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古人把佛教称为“空门”，剃度出家就叫“遁入空门”，佛教又主张“四大皆空”。佛教中的“空”既指摒弃欲望、情思、亲人……斩断与尘世的一切瓜葛，又是世界的本源，是僧侣穷其一生追求的至高境界，是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崇高修为。五祖弘忍认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要比“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的境界更高，更令人欣赏，就是因为前者不仅无世俗之尘埃，甚至连“菩提树”“明镜台”都“空”了，这“空”是那么的彻底纯粹，步入了空灵的至高境界。这种与诗人追求的清幽空灵的诗意境界是一致的，或者说是佛教的“空”的主张影响了诗人的艺术追求，王维的山水诗中以静显“空”而表现出的纯净空灵就是明证。

“空”字落入尘世之后就化成了无聊、痛苦、悲伤、折磨、煎熬……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生命的形态和追求不同。佛教认为生命当无欲无求，绝俗断情，才能不被现实的幻象蒙蔽双眼，才能抵达世界的本真，故而追求“空”，欣赏“空”，膜拜“空”；而尘世之人，心灵需要寄托，情感需要安放，志向需要落地，认为生命当“立德”“立功”“立言”，当重情重义，故而孜孜不倦地追求功名，海枯石烂地捍卫情感。这样一个“空”字，便出现了两种内涵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审美趋向，就如同一对孪生兄弟，一个羽化登仙，不食人间烟火；一个滞留尘世，品味酸甜苦辣。

其三，一“空”入诗，尽得风流。“空”字经无数诗人艺术化，成为一种典型的诗歌意象。 “若夫悲欢离合，羁旅所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古典诗词中所写的“空”字，也许是“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泪空流”的诗人自己，也许是“死节从来岂顾勋”滞留蓟北“空回首”的守边战士，也许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的少妇……总之，“空”字集中概括了从暮鼓晨钟的古代到朝发夕至的今天、从烟雨朦胧的江南到大漠孤烟的塞北，人们普遍的离情别绪，因而产生永恒的艺术魅力。同时，“空”字让无数读者玩味不已的妙处还在于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引发无穷无尽的想象。“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一个“空”字，让你想象：秋夜，明月清凉，江水寒冷，衣衫单薄的中年女子伫立江边孤船，或翘首以盼，或独坐长叹。“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这个山很“空”，是没有花草树木吗？不是，“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告诉我们这儿植被葱茏，树木众多；是没有人吗？不是，听，有说话声，未见其人只闻其声，这与“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不是有同样的艺术效果吗？再者，“空”的内蕴更丰富，更厚重。远离尘世、宁静清净之地被陶渊明称为“虚室”，却不称“空室”，是因为 “空”除了“无丝竹之乱耳外，无案牍之劳形”，还失去了功名、志向，甚至情感，包括亲情、爱情、家庭等，到连实现的希望都极其渺茫的地步；而“虚”却珍爱并拥有着这份天伦，“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乐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处处洋溢着人间真情。

当现实人生心灵世界的“空”与艺术领域诗歌追求的“空”相遇时，便产生了中国古典诗词中或空灵或凄美的“空”的意象，这正是“空”的魅力之所在。

［参" 考" 文" 献］

［1］（清）王国维.人间词话［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2］（加）叶嘉莹.古诗词课［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