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不隔说”,但是他对此的论述并不明晰,因此在学界引起了诸多争议。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从“隔”的字义入手,以作者、作品与读者的关系为视角,从“谁与谁隔”和“用什么隔”来分析“不隔说”的内涵。
关键词:王国维;人间词话;不隔;隔
王国维的“不隔”说是《人间词话》中较为重要的批评术语,因为王国维并未明确下过定义,除“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之外,其余有关论述,皆基于实例之比较。在三十九则中,他评价姜夔的作品“‘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1]41。到了第四十则,先举出诗作“隔”和“不隔”的诗人:“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1]42然后又在一首词中,将“隔”和“不隔”的诗句进行比较:“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1]42在第四十一则中,又分别对写情和写景“不隔”的诗句进行举例:“‘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1]43
由于王国维的论述尚不十分明确,因此有关“隔”与“不隔”之涵义,一直以来存在诸多争议。
一、前人研究述评
朱光潜先生从“隐”与“显”来解释“隔”与“不隔”,认为“王先生的话太偏重‘显’了”,然后他提出了自己关于“隐”与“显”的主张,即“写景的诗要‘显’,写情的诗要‘隐’”[2]。尽管朱光潜对于“隐”与“显”的看法颇有道理,但若以此来对应“隔”与“不隔”,无疑是对王国维诗论的窄化与误读。类似地,饶宗颐先生也借“隐”的艺术性表达对王国维“不隔说”的批判:“词者,意内而言外,以隐胜,不以显胜。寓意于景,而非见意于景。”[3]实际上,饶宗颐的批判只关注到了“隔”与“不隔”的局部语境,并未从王国维整体的思想体系来考虑“隔”与“不隔”的涵义,这也是对“隔”与“不隔”的一种误读。
钱钟书先生在《论不隔》中,对“不隔”即为“显”的观点提出了反驳:“只要作者的描写能跟我们亲身的观察,经验,想象相吻合,相调合,有同样的清楚或生动(Hume所谓liveliness),像我们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这便是‘不隔’……有人说‘不隔’说只能解释显的、一望而知的文艺,不能解释隐的、钩深致远的文艺,这便是误会了‘不隔’……所以,‘不隔’并不是把深沉的事物写到浅显易解;原来浅显的写来依然浅显,原来深沉的写到让读者看出它的深沉,甚至于原来胡涂的也能写得让读者看清楚它的胡涂……”[4]他认为,“不隔”所要求的“语语都在目前”不是浅显,而是呈现事物本来的面貌,如果本来浅显的东西写得故作深沉,那便是“隔”了。钱钟书将“浅显”和“深沉”辩证地来看待,指出作者应清楚、生动地描写自身的观察与经验,这种观点比朱光潜等人要更进一步。不过,他的看法仍未脱离“隐”和“显”的语境,并没有指出“不隔”与“境界”的联系。
叶嘉莹先生对“隔”与“不隔”的论述则可以和她对“境界”的解释联系起来。在讨论“境界说”的过程中,她对“境界”的词源进行了分析,指出“境界”一词是佛教用语,“惟有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所具备的六识之功能而感知的色、声、香、味、触、法等六种感受,才能被称之为‘境界’”,由此她提出:“凡作者能把自己所感知之‘境界’,在作品中做鲜明真切的表现,使读者也能得到同样鲜明真切之感受者,如此才是‘有境界’的作品。”[5]162然后,在对“隔”与“不隔”的分析中,她注意到了其与“境界说”的内在联系,认为“隔”与“不隔”是基于“境界说”来衡量作品的,进而她指出:“如果在一篇作品中,作者果然有真切之感受,且能做真切之表达,使读者亦可获致同样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不隔’。反之,如果作者根本没有真切之感受,或者虽有真切之感受但不能予以真切之表达,而只是因袭陈言或雕饰造作,使读者不能获致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隔’。”[5]185叶嘉莹对“不隔”的理解,可用“真切”二字概括,“真切”有三层含义:一是作者情感之真切,二是作品表达之真切,三是读者感受之真切。她从作者、作品、读者三个方面来考虑,这样的思考具有很强的启发性。
罗钢教授注意到“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在《人间词话》的原稿中为“语语可以直观,便是不隔”,因此认为“不隔”就是叔本华的“直观”,并认为王国维的主张与中国传统诗学是断裂的[6]。他的论述固然看到了王国维对叔本华的借鉴,但否定了王国维与传统的联系是过于激进了。对此,刘锋杰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只要王国维的主张“能够在中国传统中寻找到相同的概念、相近的范畴、相应的词语,甚至只要用的是中国词语来翻译外来思想观念,都可证明王国维不过是在选择传统与创新传统,并非离开传统”,他进而从“诗中有画”、梅尧臣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钟嵘的“直寻说”等传统文学批评来证明王国维对传统的继承[7]。在另一篇文章中,刘锋杰教授从“不隔”的词源入手,找出它在费经虞的文论以及传统文话、曲话中的涵义,从而为王国维的“不隔说”找到了传统诗学依据;然后他从王国维的“能感之而写之”入手,分为从语言、抒写、主体、体验生活四个方面来论述“不隔”,并提出“不隔”与儒释道“去蔽”思想的联系[8]。刘锋杰并没有一言以蔽之地来“翻译”王国维的“隔”与“不隔”,而是综合了语文学、诗学和思想史,将“不隔说”放在王国维“境界说”整体的诗学观念中讨论,把“不隔”的涵义分为四层,认识到了“不隔说”的复杂性。在笔者看来,他的这种研究方法是非常可取的,因为任何简化的解释都是对“不隔说”的误读。
与“隐”“直观”等字词不同,“隔”字意为“隔断”“隔离”,《说文解字》解释为:“隔,障也。”[9]由此可见,它是由多种事物确立起的概念,至少可由“隔离物A”“隔离物B”以及中间所隔的“隔板”这三项来确立,因此需要讨论“谁和谁隔”和“用什么隔”的问题。
二、“谁与谁隔”
M.H.艾布拉姆斯(M.H.Abrams)在《镜与灯》中提出,一件艺术品会涉及到世界、艺术家、作品和欣赏者四个要素,其中“世界”是一个作品的来源,是作品会“涉及、表现、反映某种客观状态或者与此有关的东西”,可以是“由人物和行动、思想和情感、物质和事件或者超越感觉的本质所构成”[10]。为讨论方便,我将它的观点进行修正,将作品的创作与接受环节中的要素分为作者、作品与读者,并将“世界”纳入到“作者”与“读者”之中。因为作者在创造作品的过程中,必然会对所谓的“世界”(包含客观事物与主观情感)进行描绘,此时的作者和世界是一种“合一”的状态,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会产生想象,此时读者的“想象世界”和读者也是“合一”的状态。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强调“物我合一”[1]5“言外之味,弦外之响”[1]44。可见他的“境界说”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作者要真切地描写景物、传达感情;二是要给读者想象的空间。而这二者是相得益彰的,作者通过“无我”的方式尽量给读者“言外之味”的想象空间,而读者在想象中也能感到描写的景物之真以及作者感情之真。因此王国维的“境界说”既非强调“作者已死”的“零度写作”,任读者去“误读”;也非强调“直白”与“显露”,将一切都事无巨细、不假思索地“告诉”读者,而是提供一个敞开的空间,让作者和读者若即若离地进行交流,彼此互有余地。
“不隔说”是王国维整个诗学体系的一部分,应与“境界说”彼此融合,二者不会矛盾,而“不隔”或“隔”可以看作是作者与读者能否达成很好的交流。因此,“隔”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是作者与作品之隔;二是读者与作品之隔。
首先是作者与作品之隔。若作者的感情不能真切地表达,那么作者与作品之间便隔了一层,尽管读者可以通过呈现出来的作品进行想象,但已体会不到作者的感情。如“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叶嘉莹认为这二句过于“造作”了,因此作者的感情就无法通过作品传达给读者[5]187。尽管读者可以想象饮酒与赏花的情景,但“清愁”与“英气”过于直白,读者无法体会到“愁”有几分,“英气”有几何,因此也就造成了“隔”。
然后是读者与作品之隔。读者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其想象空间受到了阻碍,便是“隔”了。如“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二句化用了谢灵运和江淹的典故,对不熟悉典故的人来说,会觉得不明所以;对熟悉典故的人来说,只去考虑典故必然会限制想象的自由,从而窄化了作者想表达的“情”与“景”。
需要说明的是,作者与作品之隔、读者与作品之隔并非是孤立的,“隔板”其实是既夹在了作者与作品之间,也夹在了读者与作品之间。同时,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脑海里会有一个“隐含的读者”,使得自己也是读者的一员;而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会对词句加以揣摩和想象,实际上是对作品的一种“再创作”,使得自己也是作者的一员。因此谈论作者与作品之隔、读者与作品之隔,实乃方便起见。
三、“用什么隔”
关于“用什么隔”的问题,笔者认为大体可以将“隔板”分为“有我”“造作”“用典”“代字”等几类。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被王国维认为是“有我之境”[1]5。因为作者是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了景物中,因此尚未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尽管作者将情感表达到作品中,但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其想象空间会受到阻碍。前文所分析过的“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也是因为“有我”,所以在读者和作品之间,便产生了隔膜。
“造作”其实就是“不真切”,情感表达不真实,描写景物也不生动,有牵强附会之嫌。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反对“美刺”“投赠”[1]59。因为他认为“美刺”“投赠”之诗,很少有发自肺腑的作品,这样作者的情感和作品之间就会“隔”了。就描写景物而言,“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这里的“商略”和“说消息”是作者强加于物的,这样的拟人非但无法增添形象之生动,反而成了令人疑惑的赘笔,因此在作者和作品之间便隔了一层。
“用典”也是王国维所不提倡的。“用典”之隔,前文已论述,故不展开。需要说明的是,“用典”所产生的“隔”并非绝对,像辛弃疾的词就有大量用典,可王国维对他却备为推崇。在《人间词话》的原稿中,王国维说:“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1]86这首词用典繁复,为何会得到王国维的赞许呢?因为它用的是暗典,不知典故者,会将其当作寻常事物来看待,如这首词中的“马上琵琶”“将军”,依然可以引发读者的想象;而知道典故者,不但可以产生字面意义上的联想,还可以追寻其典故来品味其意。这样一来,用典非但没有限制读者想象的空间,反而增添了阅读的趣味。不过,王国维在《国粹学报》上发表的版本(简称“学报本”)已将原稿中赞赏《贺新郎》的手稿删去,可见对于用典,王国维的看法并非笃定。我们不妨将“原稿”和“学报本”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从而将是否用典视为一种依情况而定的辩证观点。
关于“代字”,王国维说:“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1]36相比“月”,这里的“桂华”一词显然无法使读者快速进入到想象空间中,这便有些“隔”了。
总之,只要有碍于情景在作者、作品与读者之间的传达,就可称之为“隔”,大可不限于以上几类。
四、结语
本文首先对朱光潜、饶宗颐、钱钟书、叶嘉莹等人对“隔”与“不隔”的解释进行综述,这些学者的研究各有千秋,其中刘锋杰教授的研究较具综合性,他从多个角度对其进行了阐释。然后,笔者从“谁与谁隔”以及“用什么隔”来解释“隔”与“不隔”,认为“境界”是作者、作品与读者共同的空间,而“隔”即对“境界”生成的妨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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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郝子靖,淮北理工学院教育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