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山区小县城里,青黢黢的群山绵延环绕,犹如真空的瓶子与外界隔绝。那天是星期一,多年以后,他还记得他那天心神不宁,浑身冒虚汗,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具体什么事情,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好事。中午他没回家,坐立不安地在教室里吃着自带干粮,干粮就是两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窝头。下午放学后,他心事重重地回家,他不想很快到家,为了消磨时间,也为了把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推迟一些,他坐在街边一张石椅子上,把从同学方玲家借来的《三国演义》从书包里掏出来看,虽然他在学校里是个优秀的一年级小学生,但显然还有好些生僻字不认识,看得一知半解,一头雾水。
他在街边石椅子上坐到天微黑,再不回家就太晚了,这才忧心忡忡地回家。家在小县城的朝霞老街里,老街已经有些年头,在小县城的西南方向,清乾隆年间这里还是老县城西郊的农耕区,在农耕区有一座祈祷风调雨顺的寺庙,取名朝霞寺。朝霞寺在明清时期多次修葺,寺庙香火旺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逐渐在寺庙前形成了市场,有了市场便有了街道,有了街道就有了沿街而建的房屋。现如今,随着县城的不断扩建,朝霞老街已成了县城内街,距离县城中心的大十字街不到三里路。
他家在朝霞老街南头,到家发现门口落了一地的鞭炮碎屑,门上还贴上了“囍”字,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地挠了挠头。他知道他爸离婚后,又给他找了一个后妈,起先说好了,他还住在这里。他推门进去,看见一个脸长得像生铁板一样毫无表情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坐在院子里的一把矮板凳上,肚子有些微微隆起。他一进院,那女人就站起来,眉毛一耸,黑着脸说,咋才回来?他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有些措手不及,支支吾吾没有说出话来,只在心里说,你们结婚,那我呢?跟谁过?他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应该叫后母的陌生女人。看来,这个陌生女人是专门坐在院子里等他回来,女人很瘦,脸色阴沉,像是灰色的天空。她脸上的鼻子像立起的刀刃,显得格外突兀和奇怪,说话不留余地,很泼辣,女人说,我和你爸商量了,你去你妈那住。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担心了一天的事情总算发生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无所适从,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他开始找他爸,他爸在院子厨房里做饭,他爸只是在他刚进院子的时候露了一下头,就躲在厨房里不出来了。他知道他爸胆小如鼠,是天底下最老实的男人,天上掉下一片树叶也会把头捂起来。他爸是一个不会恋爱的窝囊男人,只要哪个女人看上他,托媒人介绍,他接触后即使不满意,也不敢拒绝。他父母之所以离婚,就是他妈嫌他爸太窝囊,他妈叫他爸晁闷子、晁闷瓜、晁窝囊,这几个名字都是外号,实际上他爸叫晁永善,他叫晁小勇,这名字是他妈起的,是希望他小有勇气的意思。
老子窝囊,儿子晁小勇也狠不到哪儿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晁小勇没有反抗,接受了后母扔给他的一个大包裹,是个废旧床单,把他的衣服等用品裹在里面,四个角一系,就成了一个包裹。晁小勇把包裹背起来就离开家,出院门的时候,院门狭窄,侧着身子才可以挤出去,他回头看了一眼,爸没有送他。他心里对这一天早有准备,因为他知道一句老话,有后娘必有后爹。
朝霞老街两旁房屋,多是用青石原木搭起来的厚墙的老宅,老宅都有院子,每个院子都不大,都很有年头,院子里面以自建的二层小楼居多,楼上临街是栏杆,逼仄的格局,挤挤挨挨像蜂巢。他背着大包裹走在街上,吸引来不少目光,一街人都对他指指点点,他心里沉沉的,脚步软软的,脸色紫涨,仿佛在受火刑一样,痛苦得脸也在抽搐,风如同刀子一样唰唰地刮着他的脸,让他幼小的心灵受到重创。
晁小勇经过方玲家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想着要不要把《三国演义》还给她,可一想到自己背上的大包裹就感觉不妥,他现在这个样子像是去逃荒。继续往前走就是朝霞寺,朝霞寺以前是寺,还有僧人,现在僧人没了,寺庙变成了大杂院,里面有街道居委会、街道幼儿园,还有一个街道合作社,合作社干的活儿很杂,最多的活儿是糊火柴盒,还给死人扎花圈,干活儿的多是街上的妇女和残疾人。
晁小勇妈家不在朝霞老街上,是和朝霞老街隔着几条胡同的前进街,前进街过去叫车马街,听这街名就知道街上过去多住着一些干力气活的人。前进街位于县城西南部,北邻西大街。以前前进街是个不通的死胡同,来往行人必须绕行西大街,才可以进入前进街,十分不方便,后来前进街被打通,贯通东西南北,晁小勇从朝霞街出来,往西走,沿着蜘蛛网一样的胡同小路,就到了前进街。晁小勇妈家就在前进街北头,邻着西大街。县城胡同里每家院子模样都相仿,谁也不嫉妒谁。
晁小勇父母似乎在斗气,两人离婚后比赛一样迅速再婚。晁小勇妈家和晁小勇爸家的情况惊人的相似,门口还残留有鞭炮碎屑的痕迹,门上也贴着“囍”字,只是时间有些久了,“囍”字有些褪色,开胶的一角在风里“噗噗”地响着,晁小勇摁住“囍”字开胶的地方,再松手,手上就粘上了劣质的红粉。晁小勇看看自己的手,几次想拍门都犹豫了,他做出拍门的样子,手落在门板上没有一点力气,就像是在抚摸门板。过了好一会儿,院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一个男人的头,这个男人晁小勇认识,以前是他妈的熟人,还去过他们家,帮着搬运过重东西。这个男人现在是他继父了,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咋称呼。男人显然也知道晁小勇是来干什么的。他堵住门,没有让开的意思,盯着晁小勇的脸说,谁让你来的?晁小勇背上的包裹压着他的头,他费力地抬起头,把包裹都顶起来了说,他们把我撵出来了。男人明知故问说,他们是谁呀?晁小勇咽口唾沫说,就是我爸和我后妈。男人伸手把晁小勇推了一下,晁小勇就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男人说,你妈不在家,再说我这儿也不是你来的地方,我姓李,你姓晁,哪有姓晁的住在姓李的家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二
晁小勇无家可归了。
他背着包裹,从头顶到脚后跟都是凉的,他漫无目的地在蜘蛛网一样的胡同里可怜地走来走去。天完全黑下来后,街灯闪闪烁烁,静无一人。晁小勇有些害怕,他慢慢地走到宽敞一点的大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商店里的灯光从门窗涌出,铺在街上十分明亮。晁小勇靠街边的一棵树旁站了下来,他看到很多人从面前走过,很想告诉他们自己的难处,但他犹豫了。他觉得他们不会相信,因为他是个孩子,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无家可归?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伤。
借着昏暗的街灯,他来到了朝霞寺门口,这个地方是朝霞老街上最宽敞的地方,在老街任何一个其他地方他要是沿街蹲着,就一定蹲在了别人家门口,那样人家会不高兴的。朝霞寺门口有两尊石狮子,左边石狮子头上搭着一条晾晒的褥子,也许是忘收了,右边石狮子头被砸掉半截,是一个只有半张脸的石狮子。晁小勇神态麻木地靠着右边石狮子底座边沿坐下,他看了看沉重的寺庙大门,朱红色的寺庙大门紧闭着。晁小勇看看天,满天繁星,月光落在窄巷的石板地上,被树木和屋檐切成了一片一片。一阵风吹去,寺庙院子里的古树摇晃起来,树叶上的月光碎掉了,又拼合了。过了许久,晁小勇才缓过神来,他感到脸上湿漉漉的,用手抹了抹脸,举起手指在月光下端详,手指上居然沾着眼泪,他不相信这是他的眼泪,用手指再抹,手指湿得厉害,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我怎么流泪了?晁小勇看着自己的手指,开始还强忍着,只是无声地抽泣。抽泣了一会儿,他就控制不住了,捂着脸偷偷大哭起来,泪水立刻涌泉一般地从指缝里淌出来了……
就在他哭得最伤心的时候,肩膀被人拍了拍,他抬头一看,是在寺庙里看门的韩瞎子,韩瞎子不是瞎子,是高度近视,街上人都喊他瞎子。韩瞎子关切地问,坐这哭啥呢?哭得那么伤心,连菩萨也会伤心的。晁小勇记事早,韩瞎子清瘦,细高个儿,老远看像立着一根竹竿儿,衣裳不像穿着,像是在身上挂着,一走路,来回晃荡。韩瞎子用手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这么晚,还不回家,家长会着急的!他脸上的眼镜很奇特,眼镜的镜片很厚,侧看还有一圈一圈的光圈。韩瞎子这个眼镜的镜框比普通眼镜要大一圈,只有高度近视的人才可以戴。据说,要是把韩瞎子脸上的眼镜摘掉,他就会像瞎子一样乱摸,即使对面走过来人,他也看不清。
晁小勇说,我没家了。韩瞎子这才发现手电筒忘关了,为了省电,他把手电筒关掉,他和晁小勇之间的亮光立刻暗了下来。韩瞎子蹲在晁小勇面前说,又惹家长生气了?晁小勇摇摇头,我爸给我娶了继母,他们不让我回家。韩瞎子感到问题有些严重,接着问,你妈家呢?离这不远啊。晁小勇说,他们也不要我。天呢,虎毒不食子啊,韩瞎子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一个人住,怪孤独,你要愿意,就住我这儿吧。说着,韩瞎子收了搭在石狮子头上的褥子,掏出钥匙开门,推开“吱吱嘎嘎”直响的寺庙大门,扭脸对晁小勇说,回家。
多年以后,晁小勇还记得这个夜晚,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世人不收留他,寺庙里的菩萨委托韩瞎子收留了他,挽救了他。晁小勇喜出望外,他知道这个被人骂的韩瞎子是个“右派”,原先在县文物管理所上班,被发配到朝霞寺打扫卫生兼看大门,按韩瞎子的话说,他这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要做的工作是提防陆虞候火烧草料场。晁小勇的到来,算是给韩瞎子添了一个帮手,也是增加了一双眼睛。
寺庙里有不少堆放杂物的空房子,不缺住的地方。韩瞎子的宿舍就在寺庙大门口边上,是值班室。韩瞎子从别的房屋里找来床架和床板,把晁小勇的床也支在了值班室里。值班室是个狭长的单间,青砖铺地,一张黑黢黢的桌子两边靠墙摆着两张简易单人木床。两张单人床之间是张桌子,桌子刷着暗红色的漆,桌面上被磨得露出一道道白色的木纹。那天,晁小勇和韩瞎子聊了大半夜,不聊不知道,韩瞎子的父亲读过私塾,曾是县里罕见的民国时期省立中学毕业生,做过教师,可惜早逝。韩瞎子工作后,常常口不择言,又时不时不分场合地胡说八道,被划成“右派”,先是离婚,后是母亲病逝,他现在孤身一人,病了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这下好了,晁小勇是菩萨送给他的礼物。
三
没过几天,晁小勇住在朝霞寺里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朝霞老街虽小,是非却多,无论是菜店、肉店,还是街上唯一接水的水房,或者是街边闲聊的人都在议论晁小勇的事,很热闹,像看戏一样。
朝霞老街上几乎所有人都怀着打抱不平谈论这事,但很少有上门劝说的,虽然大家在背地里对晁小勇后娘指指点点,但见了面都还笑脸相迎,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是出了名的泼辣货,吵起架来,撒泼打滚,一蹦多高,没人敢招惹她。同时也可怜晁小勇爹,朝霞老街上最老实本分的男人竟然摊上了如此野蛮的女人,也许这就是命。
很快,晁小勇爸也听到了街上的议论。晁小勇后妈急赤白脸地在自家院门口对空骂街。晁小勇爸躲在院子里劝说,骂几句就行了,人都得罪完啦。晁小勇后妈一扭脸,把他吓得一哆嗦,不由地后退了一步。晁小勇后妈眼盯着街道,把双手拍得“啪啪”直响,说满大街没完没了地议论咱家,都欺负到家了,你还做缩头乌龟,滚!由于这一声“滚”用力过猛,身体受了刺激,她突然“哎哟哎哟”地喊叫起来,靠在墙上,慢慢坐到了地上。晁小勇爸慌了,他知道这是咋回事,赶紧说坐着别动。不一会儿,他飞快地推来一辆架子车,拉着老婆去医院生孩子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照在朝霞寺大门上亮晃晃的,寺门虚掩着,晁小勇爸侧身挤进来,见晁小勇正在韩瞎子屋门口看连环画,就说,爸来看你。晁小勇很冷静,比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成熟多了,他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他爸。他爸一手扶墙,一手脱了鞋,单腿立着,从鞋里掏出几张十元钱,迅速递给晁小勇说,我还会来看你。说着,就急匆匆走了。晁小勇回屋在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带拉链的小布兜,他拉开拉链,小布兜里还隐藏着一个小暗兜,暗兜上也有拉链,晁小勇摸到拉链头,拉开,把他爸给的钱折叠好塞进去,再拉上小暗兜拉链,接着拉上小布兜拉链,把小布兜压在枕头下面。
晁小勇重新坐在屋门口看书时,庙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女人探头进来,看见晁小勇在门口坐着,喊了一声,小勇。晁小勇抬头一看是他妈来了,迟疑了一下,但骨子里的天性还是让他赶紧迎了上去,喊道,妈。晁小勇妈紧紧抱着晁小勇说,孩子,妈对不起你呀,妈太难了。说着,晁小勇妈就哭起来,边哭边把胳膊上拐着的一个大包裹递给晁小勇说,这里面是给你新买的换洗衣服。晁小勇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哭着说,妈,我想回家。其实,晁小勇说的家,是他过去的那个家,可是那个家已经不存在了。
正在这时,晁小勇爸又进来了。他头上裹着纱布,纱布上有一团渗血。他没想到晁小勇妈也在这里,想退回去,已经晚了,只好硬着头皮,把晁小勇拉到一边说,快把我给你的钱给我,这事被你后妈发现了。晁小勇爸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晁小勇迟疑地说,我正要交学费呢。晁小勇爸说,顾不上了,回来我再给你。晁小勇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走到床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胳膊太短,够不着,他就爬上床,摸出小布兜,把小布兜递给他爸。这小布兜是他爸给他的,让他专门用来放压岁钱,晁小勇爸熟练地拉开小布兜拉链,再拉开里面暗兜拉链,把钱掏出来数了数,就让晁小勇把小布兜放回原处。晁小勇爸刚一出屋,一把亮闪闪的铁锹对准了他的脖子,晁小勇爸吓了一跳,本能地捂住脑袋,脸色刷白地说,你要干啥?晁小勇妈咬牙切齿地说,把钱还给小勇。为了安全起见,晁小勇爸退回屋里说,我又不是不给,只是暂时拿走,等过几天再送来。晁小勇妈说,不行!
晁小勇绕到他爸身前,对他妈说,妈,让我爸走吧。晁小勇妈和晁小勇爸正在互相埋怨对方的时候,韩瞎子回来了,他一看这场景有些热闹,就说,嗬——都来了,小勇在我这儿,你们不放心啊?韩瞎子和晁小勇爸关系很好,就说,你们家里事我都知道,有难处,让小勇跟我吧。晁小勇爸上前紧紧握住韩瞎子手说,大恩不言谢,我心里都记着呢。晁小勇妈来时兜里也带着钱,她把钱偷偷塞给晁小勇就走了。
四
时光如梭,晁小勇住在韩瞎子这里倒也安稳,不知不觉就读完了小学。到晁小勇读初中的时候,学习压力大了。他几乎是在用命学习。这是因为高考的诱惑力实在太大,晁小勇目睹了县里公布高考成绩的盛况,县里每年都把高考录取红榜贴在县城大十字街西南角的一溜墙上。每逢发榜的时候,那里就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很有黄梅戏《女驸马》里的气氛: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啊……
当年,考上大学国家分配工作,都是好工作,可把小县城的人羡慕死了。谁家有个学习好的孩子,立刻让人高看一眼,晁小勇在那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
晁小勇学习好是全校出了名的,在朝霞老街上也是家喻户晓。一天,晁小勇放学回朝霞寺,路过他爸家门口时,一个小女孩坐在靠院门的小板凳上远远地望着他。晁小勇走近时,小女孩仰起脸说,你是晁小勇吗?晁小勇说,是。小女孩站起来说,我是晁小苗,爸爸说,你是我哥哥。晁小勇看看这个他曾经住过的家,说,别坐门口,快回家。晁小苗伸出小手想拽晁小勇的书包带子,书包在晁小勇背上,有些高,晁小苗就拽着他的衣角说,哥哥,回家吧。一股暖流传遍晁小勇全身,血浓于水呀,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喊声,小苗。接着,院门被打开,晁小勇后妈一把将晁小苗拉进院子,“砰”的一声关上院门,院子里立刻传来晁小苗的哭声。
晁小勇情绪低落地离开了他爸家门口,回到朝霞寺。这个时候的韩瞎子已经重新回县文管所上班,还补发了工资。也许是在朝霞寺住出了感情,他主动要求负责朝霞寺的清理和修复工作,县文物管理所也就依了他的要求,下文任命他为朝霞寺管理办公室主任,由他负责把朝霞寺里的外来户清理出去。晁小勇有朝霞寺偏门钥匙,他开了门,看见韩瞎子正坐在屋门口就着油炸花生米喝酒。韩瞎子听到庙门响声,抬头说,回来这么早,不上夜自习?晁小勇说,学校下午就停电了。韩瞎子想了想说,哦——那是没法上课。接着问晁小勇,吃过没?晁小勇说,在学校食堂吃了。晁小勇见韩瞎子脸色不好,就搬个小凳子坐在他身边说,叔,谁惹你了?韩瞎子边喝酒边生闷气说,居委会那老娘们,非要给我介绍老婆,我不要,居委会就不腾退占用寺庙的房子。接着,韩瞎子向晁小勇诉苦,我倒霉的时候连我老婆都嫌弃我,不要我,这街上女人就更不用说了,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韩瞎子喝口闷酒,接着拍拍自己的胸口,我这里不糊涂!现在,那些女人像蜜蜂一样扑来,还不是看上我补发的工资了,所以呀,我要擦亮眼睛好好挑。
接着,韩瞎子说晁小勇,看到叔的遭遇了吧,倒霉的时候万人唾弃,恨不得把你踩到脚底下,一旦出人头地就把你举过头顶。听叔的话,你现在只剩下学习这一条路了,你要像朝霞一样充满活力地去学习,日后有出息,让人们去羡慕吧。你要不学习,你后娘就永远不会让你回家。
五
很快,晁小勇就面临中考,县高中是全县最好的高中,全县招生,考上难度很大,有些教育落后的乡镇中学一个学生也考不上,所以县高中就是县里的最高学府,被朝霞老街居民比喻为县里的黄埔军校。
晁小勇读的是重点班,学生都是按考试成绩招进来的,学校为了追求升学率,在重点班压了很重的筹码,每门课都配备了全校最好的教师。
那时候,学生连吃饭都嫌浪费时间,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为了节省时间,学生都把餐具放在课桌抽屉里。每次下课铃一响,教室里轰的一声,是全体起立的声音,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是拿餐具的声音,接着“哗”一声人就跑光了,全是百米赛跑朝食堂跑去。每次打饭场面都很壮观,全校一千多人就一个食堂,下课铃一响,犹如吹响了冲锋号,从各个教室里冲出黑压压的学生,像洪水般朝食堂涌去,有些途经食堂的老师躲闪不及,慌忙跳到路边,把背紧紧靠在墙上,看着学生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学校食堂设有两个打饭窗口,一个是男生窗口,一个是女生窗口,所以打饭的人群在跑近食堂时会自然分成男女生两股人群。有次,晁小勇挤过人群,把饭盒伸进窗口才发现饭盒被挤扁了,是打饭师傅急中生智用炒菜的大铁勺“咣咣”几下把饭盒敲好了。晁小勇的饭盒其实不是饭盒,是医院里蒸医疗器械用的盒子,容量很大,可以盛二斤米饭,是韩瞎子送给晁小勇的,韩瞎子说用这个打饭不吃亏。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打饭师傅每次给晁小勇打饭都发愁,一勺下去垫个底,看着实在太少,两勺下去也不多,三勺下去才勉强盛满,所以他每次都可以吃饱。
在班上,晁小勇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陈康和赵海建。那时候,班上男女生是分开坐,晁小勇和陈康同桌,陈康这家伙长着一张瓦刀脸,眼贼大。相貌英俊的赵海建和另一个男生坐晁小勇后面。一天,上午做课间操的时候,晁小勇和大家一起往操场上走,忽然看见晁小苗在一棵树下站着。晁小苗已经读小学了,小学离县初中不远,晁小勇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过去问晁小苗,家里出事了?晁小苗摇摇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晁小勇说,这是爸给你的钱。接着,晁小苗表情神秘地说,这事妈不知道。晁小勇点点头,这时候赵海建走过来,他看着晁小苗的脸,对晁小勇说,我猜一下啊,是亲妹妹吧?长得一模一样。晁小苗听了,吐一下舌头,朝晁小勇摆摆手说,哥,我回学校了。晁小勇紧赶几步说,我送你去。晁小苗说,不用了。说着一溜烟跑了。赵海建羡慕地说,多好呀,我没有兄妹,就独一个。晁小勇说,应该是我羡慕你。赵海建亲热地搂着晁小勇的肩头说,羡慕我啥?就因为我爸是县委书记?晁小勇也不隐瞒说,就是。赵海建松开胳膊,对晁小勇说,你要这样认为就不够意思,我可是把你当我最好的朋友看,跟我爸没一点关系。
做完广播操,继续上课,是数学课,晁小勇的数学老师名气很大,姓姜,学生们都叫他姜数学,他过去是教大学的,下放到乡下,恢复高考后,被县中学挖来了。晁小勇第一次见到姜数学是个雨天,他居然光脚戴个在县城里罕见的斗笠走上讲台,很严肃地举起双手把斗笠端掉,露出个光头,像刚从地里出来的老农。姜数学是个瘦长脸,脸又黑黢黢的,他的光头刚刮过头皮还泛着白光。这样他脸的颜色和头的颜色黑白分明,不像是刮了光头,倒像是戴了一顶白色的瓜皮帽。班上学生不知谁忍不住“扑哧”一笑,结果全班大笑起来。姜数学一点也不生气,还夸学生个个看上去才华横溢,才华多得从脑袋里往外冒,捂都捂不住。
开始的时候,为了给学生省钱,姜数学自己动手刻蜡纸、推油墨磙子印复习资料,后来他大病一场,每次上课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都要喘息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体力。姜数学拿书的时候手有些颤抖,他抬起头半张着嘴看着学生,举起右手说,我的手指没劲,刻不动钢板了,就给大家搞了些复习资料,需要的买吧。
姜数学话音刚落,谷雅进来教室,她身后跟着两个校工,抬进来两麻袋书。姜数学扶着讲台站起来,双手朝下压着,咳嗽两声说,大家静一下。最近咱们县书店进了一批中考复习资料,量少,需求大,是谷雅父亲帮助咱们班争取到的,需要的同学,在班长谷雅那里登记,明天把钱带来。
大家一哄而上把谷雅围了起来,陈康挤到最里面,替晁小勇登记了一本书。陈康拿到书,自己先爱不释手地翻看起来,看了一会儿,就喃喃地念叨起来,不错,真不错。陈康拿着书回到座位上,把书推到晁小勇面前说,你的,我替你登记了。晁小勇有些为难,他小声对陈康说,我除了学费和生活费就没钱了。陈康也压低声音说,我比你更穷,反正给你登记上了。陈康见晁小勇低头不说话,就说,退掉?晁小勇呆坐了一会儿,把手伸到课桌抽屉里,从抽屉里拉出书包,把一只手伸到里面摸,摸到一个拉链头,拉开拉链,书包里隐藏着一个暗兜,里面放着妹妹晁小苗刚送给他的钱。晁小勇摸着钱,忽然像烫手一样把手拿开了,这钱他不敢用,怕又跟上次一样被后妈要回去了。
晁小勇脑子里乱成一团,感觉心里像堵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墙。很快,书就被学生买完了,还有一些学生没买到,谷雅就登记下一批买书人员名单,还念了已交书款学生的名单,里面有晁小勇。晁小勇蒙了,他刚想举手说话,被身后的赵海建摁下了胳膊,赵海建贴着他的后耳朵说,我替你交过了。晁小勇刚想转身说话,被赵海建把身子硬扳回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别那么多事。
六
没过几天,晁小苗来学校找晁小勇,她撩开头发说,哥,你看,头被打个鼓包。晁小勇一下就来气了,说,谁打的?晁小苗噘着嘴说,李家旺,他们有一伙人。一听到李家旺这个名字,晁小勇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李家旺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这下让他头大了,左右为难,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要教训一下李家旺。
下午放学,晁小勇送晁小苗回家,县小学离县中心大十字街不远,穿过一条细长的胡同拐个弯就能走到。路两边摆满摊子,满街是喧嚣和嘈杂。晁小苗走在前面,晁小勇保持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他想抓李家旺和他的同伙一个现行。晁小苗走过一个肉架子前,地上一根绳子突然拉了起来,把毫无戒备的晁小苗绊了一个跟头。晁小勇第一反应就是遇见绊马索了,当年关羽败走麦城,就是孙权派兵埋伏在草丛中,用绊马索绊倒赤兔马,擒住了关羽。
晁小勇没有马上扶起晁小苗,他在等使绊马索的人出现。不一会儿,一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从买肉人群里钻出来,上去就踢坐在地上的晁小苗。晁小勇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子,低头一看,是李家旺。李家旺边后退边挣扎着喊,谁啊?!晁小勇握紧拳头,血脉偾张,始终没下手。他知道要是打了李家旺,他妈一定不高兴。就在他犹豫时,李家旺一缩头,身子一个急转,扭脸看是晁小勇,立刻说,少管闲事。晁小勇说,你打人不对!李家旺斜着眼说,我是为你报仇,你还向着她!说着,李家旺冲晁小勇吐了一口唾沫,喊道,你偏心眼!然后转身跑了。
傍晚,晁小勇妈家门口发生了一场大战,晁小勇后妈为晁小苗受李家旺欺负的事打上门去。本来两家中间隔着三条街,虽都在县城大十字街附近,平时都互相回避轻易不碰面。那天,晁小勇爸不方便劝架,就跑到朝霞寺搬救兵,让晁小勇火速去拉架。等晁小勇气喘吁吁跑到他妈家门口,老远就看见院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场面很乱,好像全县城的人都赶来围观一样,把街道都堵塞了。
晁小勇急慌慌挤进人群里,只见亲妈和后妈不顾一切地厮杀在一起,两个女人都杀红了眼,先是后妈揪住亲妈的头发,接着亲妈一手揪住后妈的耳朵,两人互揪着对方不松手,两个蓬松零乱的头挤在一起,就像一堆杂草。两人靠墙撕扯,脚在下面乱踢,嘴也不闲着,发出歇斯底里的咒骂。晁小勇跟着两人转圈,插不上手。很快,他灵机一动,瞅准机会,一弯腰钻在两个女人之间,猛然站起来。两个女人蒙了,怎么突然冒出个人来?本能地向后躲闪,撕扯对方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晁小勇把他妈推进院子里,背靠着门不让他后妈冲进去,围观的人见晁小勇来了,也都不好意思再看热闹,有人劝着晁小勇后妈骂骂咧咧地离开,也有男人冲晁小勇竖大拇指说,这小子有种,这么复杂的关系都能摆平,日后必成大器。
七
后来,晁小勇、赵海建、陈康、谷雅都考上了县高中,还是一个班。
为了不受干扰,晁小勇和陈康经常到学校后面的县烈士陵园里背书,陵园在一片坡地上。初春时,陵园里到处都飘散着花草馥郁的香气,蜜蜂在粉红的野花中间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晁小勇在离蜜蜂不远的地方背诵唯物论,满脑子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课本上被他画过红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体像蚂蚁样往他脑子里爬。陈康在另一边大声背诵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他读课文的样子十分凶悍,眼珠子盯着课本,透出一股犟劲,嘴像咬东西样大声朗读,恨不得把课本咬烂。
读书总有累的时候,那天,陈康突然把课本一扔,望着远处一个废弃的砖窑陷入了沉思。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脱掉衣服顶在头上,伸手抓住衣袖往坡下奔跑,清冷的风猛地兜进他的怀里,把衣服吹得哗哗乱抖。他甩着罗圈腿在坡地上一边乱跑,一边大喊,请给我一双翅膀,我要飞起来!突然,他的一只脚踏进了草坑里,一头扎到草地上,连滚带爬地顺坡滑出去好远。晁小勇在后边一个劲地大笑,也学他的腔调说,请给我一双翅膀,我要飞起来!他们的喊声惊动了一群栖息的鸟,从树林里像喷泉一样飞向空中,在光芒里四散开去。
那天,陈康突然对晁小勇说,你知道我住哪吗?晁小勇说,不是学校宿舍吗?陈康摇摇头说,学校宿舍紧张,还要交水电费,我和好几个学生就住在学校操场边的废弃砖窑里。说着,陈康指指远处废砖窑说,就在那里。
八
有天,下夜自习后,晁小勇回到朝霞寺,院子里静悄悄的,韩瞎子和晁小勇住的那间屋子里的灯光忽闪了一下,唰地灭了。晁小勇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借着青幽幽的月光,看见门边多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晁小勇伸手摸了一下是被子,被子上有一张纸条,月光下他看不清纸条上的字,就拿着纸条走到朝霞寺门口路灯下看:小勇,我谈了个对象,今晚赖这里不走了,你去同学那儿凑合一晚吧。
晁小勇的脑袋“嗡”了一声,这么晚了,去哪住呀?好在,晁小勇吃惯苦了,这点事难不住他,他拿起被子就去找陈康。晁小勇从街尾走到街头,秋风又不失时机地刮起来了,风趁着黑暗肆虐横扫着街道,街边一些店铺的牌子和遮雨篷被风吹得啪啪啦啦乱响。晁小勇拐到大街上,他前面走着一个拾柴火的乞丐,乞丐走到大十字街西北角,那儿有一个澡堂,澡堂墙壁有一个夹角,不但避风,墙角的缝隙还不停地往外冒热气。那儿的确不错,一点风都没有,上面有一溜凸出的屋檐,即使下雨也淋不着。不过那地方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乞丐。
晁小勇离开乞丐快速朝前走,夜黑乎乎的,吹来一阵阵带着潮气的凉风。他摸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这个时候学校已经锁门,他就绕着学校围墙往学校后门走,后门不高,他很容易就翻进去了。废弃砖窑在操场角上,四周是一片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荒地。晁小勇一手抱着被子,一猫身钻进了破砖窑。破砖窑里是圆的,靠墙堆了一圈麦秸垛,晁小勇的到来,让陈康大吃一惊,他说,你咋来了?说着“吱啦”一声划着火柴,点亮破碗里的灯捻,砖窑里亮起了一小片光。晁小勇说,借你宝地住一晚。陈康说,啥宝地,你要住这儿,地方有的是。
说着,附近麦秸垛动了一下,一捆麦秸垛被推倒,从麦秸垛里爬出一个学生来,学生冲晁小勇一笑说,来了,就提着裤子去砖窑外撒尿。接着,又有几个学生被吵醒,也都是从麦秸垛里钻出来去撒尿,晁小勇数了一下,连带陈康一共是五个人。
陈康挨着自己的窝,在麦秸垛上给晁小勇掏出一个洞,晁小勇钻进洞里,抬头朝上望,砖窑上面是个圆口,能看到月亮。白天从那个圆口照进来的阳光正好晒着麦秸垛,所以麦秸垛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气息,夹杂着麦子的香味,热烈、干燥又暖烘烘的,把晁小勇紧紧包围。
陈康帮晁小勇把被子铺到洞里面,晁小勇缩头缩脚想钻进去睡觉,陈康喊住说,错了。说着,陈康脱掉鞋,背朝自己的洞口给晁小勇做示范动作,他缩起身体坐进去,再把被子盖到身上对晁小勇说,你要嫌月光亮,可以扎捆麦秸把洞口遮住,就像是装了一个门。晁小勇学着陈康的样子钻到麦秸垛里,背后是白天晒热的麦草,被子盖到前面,果然感到很温暖,半夜就不会冻醒了。晁小勇仰头望着砖窑上面的圆口,云在飞快地飘过,显得那样忙碌和孤独。陈康见晁小勇一直发呆,就问,想啥呢?晁小勇反问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陈康下巴扭来扭去好像牙疼,最后叹口气说,啥都没有,啥都需要的时候,就说不出最需要啥了。
晁小勇和陈康竟一点儿也不困,晁小勇是不习惯在野外睡觉,陈康是因为有晁小勇陪他倍感兴奋。陈康说,聊会儿天吧。晁小勇“嗯”了一声,两人聊古诗哲学,聊他们所处的艰苦环境,聊语文摸底考试里对典故“挂瓢”的解释。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后半夜晁小勇被冻醒了,猛然睁开眼睛,一阵雷声滚过来,他不由地朝砖窑上面的圆口望去。那圆口像一只独眼,不一会儿,一个雪亮蛇状闪电在上面炸开,把晁小勇吓了一跳,感觉整个砖窑都晃动了一下。下雨了,雨顺着圆口落下来,竟是石子般蹦蹦跳跳的声音,说明雨势不小。晁小勇赶紧推陈康说,醒来!快醒来。陈康慢慢睁开眼皮望着晁小勇,晁小勇说下雨啦。陈康惊了一下,猛然坐起喃喃自语,县广播站预报天气,说今天夜间到明天是晴到多云,没预报下雨呀!
九
高考说到就到。1981年考生多,地区实行了高考预选制度,晁小勇、赵海建、陈康、谷雅都过了高考预选分数线。
没过多久,学校通知预选上的考生到县医院参加高考体检,姜数学兼着班主任,他在课堂上强调了一些有关体检的注意事项,如体检前一天不要熬夜和剧烈运动,否则可引起转氨酶增高,影响肝功能检查。另外,体检前夜不要用眼过度,否则眼睛疲劳容易影响视力检测。
到了体检那天,姜数学带重点班考生去县医院体检,晁小勇跟在姜数学身后,能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粉笔灰和油墨相混合的味道,觉得格外亲切。姜数学身体恢复正常后,又坐在讲台桌前辛勤地刻蜡纸,然后去办公室推油墨磙子,给学生印一些不花钱的参考资料。
那年高招是考前体检,时间是5月初,高考则是7月初。姜数学招呼考生在县医院的院子里集合,院子中间有棵大榕树,榕树下临时摆了张桌子,两个白大褂坐在那里给考生登记发号,赵海建和晁小勇排在前面,陈康故意排在了最后。排了一会儿,陈康突然喊晁小勇,喂——过来,过来一下。晁小勇从队头走到队尾,问陈康,咋了?陈康附在晁小勇耳朵上小声说,我心跳得厉害,估计血压要高,你有降压灵没?晁小勇也附在陈康耳朵上小声说,没有,不过我看见有人把吃剩下的降压灵放在了医院走廊的窗台上。赵海建见晁小勇和陈康在后面交头接耳,就喊,你俩说啥呢?陈康扭脸说,没啥,我俩尿憋,去尿一泡。说着,陈康就拉着晁小勇去找降压灵,找到降压灵,陈康用嘴吹了吹药片,对着水管吃下了两片,感觉少,又吃了一片,然后用手抹着胸口说,这下踏实多了。
赵海建顺利地体检完了,出来告诉还在排队体检的晁小勇和陈康说,体检不像传说的要脱光衣服,还穿着裤衩呢。陈康一听就发愁起来,磨磨蹭蹭地不想往前走,晁小勇知道他心里有事,就说,咋了?陈康贴近晁小勇小声说,不瞒你说,我没裤衩,一脱裤子就是光屁股。晁小勇仰脸想了想说,哦——也是个事呀。陈康贴着晁小勇耳朵说,你给赵海建说说,借他裤衩穿一下。晁小勇面露难色,陈康说,他已经体检完了,再说,你俩关系最铁。说着,陈康在晁小勇腰上用手指轻捣一下,急人所难嘛。没办法,晁小勇硬着头皮把借裤衩的事给赵海建说了,不想赵海建很爽快地说,没事,送给他了。说着,赵海建拉着陈康去厕所换裤衩去了。
赵海建和陈康刚走,院子里出现了两个军人,姜数学和两个军人交谈了一会儿,吹哨子让体检完的男生集合。晁小勇赶紧去厕所喊赵海建,赵海建刚脱完裤衩,正光着屁股单腿独立地穿裤子,晁小勇跑进来拉着赵海建就走,赵海建说,我裤子还没穿上呢,啥事?晁小勇说,班主任让体检完的男生集合呢。
这时,体检完的男生已经绕着院子跑圈,赵海建赶紧跟了上去,接着,一起集体做俯卧撑、深蹲,然后每十人一横队,并排朝前走,走到墙跟前,姜数学喊向后转,走!十个男生又并排往回走,大家都不知道是啥事,嘻嘻哈哈走得不成样子。赵海建知道自己来晚了,走得特别卖力,想挽回一下晚来的不好印象。两个军人拿着小本子在记,还不停地和姜数学交流,像是了解考生的情况。最后有五个考生被挑了出来,其中就有赵海建。
五个男生围在一起站着,晁小勇凑上去听,一位军人说,我们是陆军学校作战指挥专业的教官,来挑学员,你们五个被目测上了。陆军学校属高考提前批次录取,学员毕业后任正排级军官。另一位补充说,我们是两年上课、一年下连队实习的三年制军校,以残酷训练著称,除正常上课外还有列队和体能等训练,你们看能否受得了。几个考生被震住了,赵海建却急切地表白了想上军校的愿望,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挺胸抬头一个立正说,没问题!一位军人满意地拍了拍赵海建的肩膀说,是个好苗子。然后又问其余人,你们呢?那些人互相看看,一起学赵海建的样子说,没问题。两位军人笑笑,啥也没说。最后根据高考预选成绩,结合体检和目测结果,陆军学校只录取了三个考生,其中有赵海建,其余人被淘汰了。为这事,晁小勇后悔死了,他要不陪陈康落在后面体检,而是和赵海建一起体检,兴许也能被陆军学校录取,这次机遇没抓住。
那天,陈康体检出事了,他吃降压灵,血压太低,竟然一头晕倒在了体检医生面前,把体检医生吓得跳了起来。很快,两个医务人员架着陈康就往急救室跑,后面还跟着一个扛折叠担架的男子,担架都来不及打开。陈康的腿就像没了骨头似的在地上拖拉着,脖子歪到一边,似乎支撑不了脑袋的重量。姜数学跟着医生去抢救,抢救过来问清了是吃降压药的缘由,就骂陈康,你个混蛋,找死啊!姜数学生完气,跑前跑后协调关系,负责体检的人这才同意等药效过了,再给陈康一次体检机会。
十
赵海建接到陆军学校录取通知书,在县武装部办理完入伍手续,就去学校报到了。班上其他学生继续复习,等着7月高考的到来。
就在晁小勇进入高考冲刺阶段,韩瞎子出事了。前面说了,韩瞎子谈了一个女人,起先那个女人说自己是单身,韩瞎子多了一个心眼,多方打听,得知那女人离过婚,还带着一个男孩,在娘家养着。韩瞎子不愿意,想断掉关系,女方不答应,死活咬着韩瞎子不松口。女方家亲戚也不是善茬,坐手扶拖拉机从乡下赶到朝霞老街,下来一车满头大汗的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朝霞寺里。朝霞老街人最喜欢围观,见这群人来头不善,像是要发生什么事,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寂静的老街热闹起来了,连老街附近街巷的人也都奔走相告地跑来看热闹,但朝霞寺的门被反锁上了,于是寺门口便围观上来一堆咋咋呼呼的人,不少人争相趴在门缝上往里看。
这群人冲进朝霞寺就到处寻找韩瞎子,屋里没人,厕所没人,连大水缸上的盖子也掀开看看。这群人凶神恶煞地在寺里翻东找西,这时,寺庙大殿里断断续续传出用石臼敲捣土石的声音,还有“梆——梆——梆”像是和尚敲击木鱼的声音,听上去单调而沉闷,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一群人探头探脑走上大殿台阶,推开油漆剥落的大殿门,从门扇上掉下来许多像雪花样细碎的油漆碎片。这群人见大殿里有泥塑匠正往扎好的木架子上糊掺了麦糠的红泥,糊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像是要糊出一个菩萨的模样来。
大殿里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韩瞎子有些纳闷,朝霞寺处于修复阶段,没对外开放。再看这群人也不像来参观的。这时,韩瞎子头上戴着用报纸折叠的帽子,站在木梯上,正往大堂侧墙上刷涂料。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说,谁是韩瞎子?扶梯子的一个人说,你们干啥的?那人上前几步,鼻孔里喷粗气说,我们是韩瞎子老婆的娘家人,来找韩瞎子算账。“咣当”一声,韩瞎子手里的桶掉到地上,溅出一地涂料。
这群人一下就看出来,这人就是韩瞎子。一群人围上去,把梯子放倒,把他抬着放到地上。领头的先来软的说,姑父,你俩都睡过了,咋能说不要就不要呢?韩瞎子气呼呼说,我啥事也没干,是她自己赖着不走,能怨我吗?一群人七嘴八舌说,都睡一个床上了,还啥也没干,谁信呢?糊鬼去吧!韩瞎子知道他的麻烦事来了,他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事)也是屎(事)”了。一群人正吵嚷着,领头的一伸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开导韩瞎子说,结婚吧,保证给你办得排排场场的,再说和谁结婚不是结婚,不就是过日子嘛。韩瞎子把滑下来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说,不行,她有孩子不告诉我,就是欺骗!领头的说,你咋这么倔,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再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有孩子不是更好嘛,省得生了。韩瞎子眼镜都气掉了,他边伸手乱抓眼镜,边血红着眼睛大喊一声,我可不想给别人当后爹!领头的见韩瞎子态度坚定不移,嘀咕说,只能给他用刑了。有人反对说,在大殿里不合适吧?这里有菩萨。领头的一拍脑门,醒悟过来说,对对对。一挥手让人把韩瞎子抬走了,他自己赶紧给菩萨像作揖说,多有冒犯多有冒犯,请恕罪请恕罪。接着,还跪下来磕了几个头。
一群人把韩瞎子抬到一个空房间里,审问他,结不结婚?韩瞎子扭头不语。一年轻后生逞能,他让众人闪开,自己后退几步,朝韩瞎子腾空冲去,一个飞腿踢在韩瞎子胸口上。瘦麻秆一样的韩瞎子哪受得了这种飞腿,他被踢得肚皮朝上,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一头撞在墙上,“咔嚓”一声,脖子好像被撞断了。众人害怕了,围上去看,只见韩瞎子满口鲜血,腿乱踢腾着,快没气了。一群人吓坏了,轰一声跑了,领头的人跑得最快,大殿里撵出人来喊,杀人啦,喊警察啦!
领头的见那个打人的后生一个飞身跳上了手扶拖拉机,催促拖拉机手说,快,快开车!说来也怪,好好的拖拉机,发动不着了。领头的把打人后生揪下拖拉机说,别人能跑你不能跑,你是凶手!打人后生反驳说,是你让打的。领头的说,也没让你下死手啊。
一群人正吵嚷着,警察离得近,穿过几条街就把这群人给堵住了。警察安排先送韩瞎子去医院抢救,再把这些人抓起来审问。一群人小心翼翼抬着韩瞎子往手扶拖拉机上送。说来也怪,刚才发动不着的手扶拖拉机,这会一下就发动了,冒着黑烟朝县医院跑去。
十一
节令正值小满时,在县医院干部病房里抢救的韩瞎子,活下来了。
韩瞎子躺在病床上,医院通知家属照顾病人,韩瞎子在县里没有亲属,只有晁小勇和他住在一起,护士长一拍脑瓜子,认定韩瞎子是晁小勇的养父,也是父子关系的一种。
在高考这个节骨眼上,晁小勇放弃上课来照顾韩瞎子,韩瞎子很过意不去,可又没办法。他胳膊上扎着针头,头顶上吊着药瓶,一双悲凉的眼睛无神地望着病房的屋顶,屋顶是白色的,他流泪了,一场婚介差点儿带来杀身之祸,还连累晁小勇高考,高考对晁小勇来说太重要了,因为他是一个苦孩子,只能靠高考来实现命运逆转。
给韩瞎子介绍老婆的媒人来了,还带来不少滋补品。韩瞎子过意不去让人家花这么多钱,媒人就说,这都是她送给你的。韩瞎子脑子被打糊涂了,不知道那个她是谁,媒人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我给你介绍的老婆,人家愿意来医院伺候你。韩瞎子一听,眼睛瞪圆了,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媒人一看没有挽回的余地,就说,你老婆让我给你捎话,去警察那儿调解一下,把抓的人都放了。韩瞎子的头在枕头上左右摇晃一下,意思是不行。媒人便双手合十,口里念起阿弥陀佛,念完阿弥陀佛说,你老婆还让我给你捎话,只要把抓的人都放了,她保证不再纠缠你,算彻底分手,可好?韩瞎子听完,想了想,终于开口说话了,可以。
有一天,晁小勇发现韩瞎子吊针打得脚手都肿了,肿得明晃晃的,轻轻按一下就一个坑儿,半会儿起不来。晁小勇感觉有问题,去找医生,医生不在,查房去了,晁小勇就去护士站,护士站里挤了一屋子十六七岁来实习的小护士,晁小勇正不知道找谁说好,就见有人朝他招手,他仔细一看是家住朝霞老街的方玲。方玲和晁小勇是小学和初中同学,晁小勇考上县高中,方玲考上地区卫生学校。方玲很奇怪,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你来这儿,难道哪儿不舒服?晁小勇说,韩叔你知道吧,他住院了。方玲说,我知道,你就住在他那儿。方玲看晁小勇一副着急的样子,就说,有事?晁小勇说,韩叔腿肿了。方玲说,你等一下啊。不一会儿,医生跟着方玲走来,晁小勇一看,医生是方玲爸。
方玲爸得出结论是水肿,不碍大事。方玲爸走后,方玲说晁小勇,再有几天就高考了,你在这儿不是个事。晁小勇把方玲拉到屋外走廊上说,我也没办法,高考要考三天,我估计参加不成了。方玲一听替晁小勇着急起来,接着她一想说,这样吧,高考那几天,我还在医院实习,替你护理韩叔。如此安排,方玲算是帮了晁小勇大忙,他可以返校参加高考了。
十二
待高考结束,韩瞎子已从县医院出院,他身体虚弱,不适合住在朝霞寺里,县文管所给他分了住房,就在县文管局家属院里。
韩瞎子大多时间是坐在屋门口闭目养神,好在家属院里有单位食堂,晁小勇只需到食堂打饭,端回来让韩瞎子吃。韩瞎子问晁小勇高考咋样,晁小勇说不知道,韩瞎子从衣兜里摸出一枚硬币,递给晁小勇说,你自己扔,正面朝上你就考上了。晁小勇接过硬币,硬币上还带着韩瞎子手指的一点余温,晁小勇有点犹豫,不敢扔。韩瞎子鼓励说,就当扔着玩。在晁小勇眼里,丢硬币这一举动决定着他的命运,他的手有点儿发抖,但还是慢慢抬起,五个手指一松,晁小勇的心提起来了,暗暗祷告:正面正面。硬币好像理解晁小勇的心思,像是慢镜头一样缓缓落下,落地的一瞬间,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硬币在地上旋转着,越旋越慢,最后晃动了几下,倒下了,正面朝上!
和往年一样,高考发榜那天,县高招办把高考录取红榜贴在县城十字路口书店的一溜墙上。那天,晁小勇走到县城十字路口的时候,那里已经集聚了许多人,水泄不通。红榜上用毛笔写满了考生名字和录取院校,字体清秀工整,只是墨迹未干,像是连夜誊写出来的。考生都在拥挤的人群里从红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晁小勇心里怦怦直跳,挤到第一张红榜前,没有他的名字。他有点紧张,呼吸困难,像是被人捂住了鼻子,是不是看漏了?他揉揉眼睛,决定从最后一张往前看,总共也没有几张,全县录取了不到一百人,晁小勇在最后一张录取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老天有眼,他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
这年高考,晁小勇班上只考上了一小半,谷雅考到了北京,赵海建被陆军学校录取,陈康落榜打算复读。高考后,晁小勇有次从朝霞老街路过,老街上的人都格外热情,围着晁小勇说,今年高考,老街就考上你一个。晁小勇安慰老街上的人说,上帝关上了一扇门,会打开另一扇窗,人生不止上大学这一条路。老街人就说,看看,大学生就是会说话。晁小勇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说的。
离开县城去学校报到那天,快到汽车站的时候,晁小勇看见售票大厅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等走近了一看是方玲。县汽车站在县城郊外,这里离人多眼杂的朝霞老街已经很远了。这时,清晨的太阳正暖暖地悬在晁小勇头顶上,路边是一片树林,树叶如同玻璃纸一样清澈透明,被风一吹,上下翻滚,闪烁着银色的光亮。方玲撩了一下头发,眼睛亮闪闪地说,我来送你。晁小勇知道方玲是个好姑娘,她普普通通,简简单单,善良无邪。晁小勇脸上满是感激之情,当他与方玲的眼神对视的瞬间,方玲脸上的酡红越来越深,她把手一伸,手里露出一张去地区的汽车票,说,给你的。
十三
白驹过隙,三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晁小勇毕业分配回县城,在县委宣传部新闻科工作。这时,晁小勇和在县医院当护士的方玲确立了恋爱关系,双方满意,皆大欢喜。晁小勇这个岗位在小县城里是个引人注目的好工作,晁小勇的后娘也对他改变了态度。
晁小勇爸自然是欢喜得很,在老婆面前挺起了腰,大胆让晁小勇回家住,说,房子都给你腾好了。晁小勇后妈抢着说,都是我一手操办的,你在家,也好辅导你妹妹学习,她最听你的话了。晁小勇说,不用,我就住在县委大院宿舍里,我工作时间没个规律,有时遇见突发事件,半夜就得出发。晁小勇爸赶紧补充说,都是跟着县领导呢,有时是书记有时是县长,对吧?晁小勇说,是。晁小勇后妈羡慕地说,那么厉害呀,我们只能在县上的有线广播里听见书记和县长的声音。晁小勇笑了笑。
说着,晁小勇和他爸告别,他要去看韩瞎子,听说韩瞎子最近身体不太好。晁小勇离开朝霞老街时,太阳正缓缓升起,朝霞映红了半个天空,把朝霞老街的路面照得红光闪闪。晁小勇走在一片朝霞里,朝霞是火红的,映照出耀眼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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