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启
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雪是冬天的精灵,它轻轻盈盈,如絮飞舞。雪是冬天的信使,它悠悠扬扬,似芦花翩跹。
年末岁首,往往期待一场雪。多重心境里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邀约,有“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的惊艳,还有“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的浪漫。当真正邂逅一场雪,你又会做些什么?是如文人观雪饮酒、踏雪寻梅、煮雪烹茶般风雅,抑或童趣童真地玩雪戏雪、打滚撒欢?
盼着,念着,今冬的第一场雪下在了夜里。它就那么自由自在地下着,沙沙沙,沙沙沙响个不停。这声音敲击着我的耳鼓,直达脑海深处,挑起诸多往事,悠悠荡荡回到童年。
我出生在一个山头小组,十几户人家,二三百米的海拔仅靠一条便道联通内外,我的童年便困囿于这样一方小天地。直到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咬咬牙,带着妈妈和我搬离了山头,到山脚安了家。
后来的每年腊月底,父亲都会提前计算好正月给亲戚拜年需要多少礼品,然后郑重其事地去“打年货”。腊月的天,严寒多雨雪。父亲踏着雪来到镇上,依次打上糖果、打上酒。父亲说酒代表长长久久,糖寓意幸福甜蜜。回家后他又一丝不苟地进行分装打包。只见他将报纸一页页裁开,卷成锥形筒,再将称好的糖倒进去,红糖一斤一包,冰糖一包一斤,然后不停地旋转筒体,边转动边拍打压实,最后扎上边,封上口。当小山似的糖包摆满簸箕以后,父亲还要虔诚地履行家乡年俗,在锥形包的顶尖贴上一块红纸,俗称“红礼帽”,既彰显祥瑞喜庆之气,也凸显送礼之人的诚意礼节。
大年初一,我和弟弟提着礼品逐户登门拜年。第一家当然是爷爷家。爷爷因舍不得山头的田地和自留山,一个人留守在山头的家。
山路崎岖,寒风凛冽,积雪如毯。深深浅浅,小心翼翼,既提防滑倒,又担心礼品被摔。弟弟倒是活泼,一会儿摇落一树积雪,一会儿投过来一个雪球。他信奉爷爷口授的俗语“酒缸不凌,细伢不冷”。
爷爷照例点燃响亮的鞭炮,一挂又一挂。一挂迎接孙女,一挂迎接孙子,金口玉言道:“读书进学,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围坐在火盆前,果盒已摆满丰盛的吃食,任由我们挑选。通红的炭火传递着炙热,烤糍粑是最好的选择了。一块硬邦邦的糍粑,依赖火钳支撑,置于炭火之上,即刻就软糯了。靠火的一面,焦黄诱人,背火的一面,鼓鼓囊囊向外凸起,这时候,再翻一边儿烤,便烤出了谷物的香甜气味和外酥里嫩的口感,蘸上红糖嚼在嘴里,真是甜醉了心头。
午饭的菜品更为丰富。爷爷做的每一道菜,都是孙子孙女爱吃的,腌猪尾巴、猪拱嘴特意留给我,手法有煨炖和清蒸。记得有一年,吊锅里沸沸腾腾,煮着软烂的猪耳朵。我夹了一块,吃着有些不对味。爷爷忙解释道,腊月大雪压断了上山的电线,夜晚腌腊肉时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灯,灯里的油泼进了缸里,当时,他赶忙捞起来洗,但是摸着黑怎么都洗不干净,就留下了柴油味。爷爷说他舍不得丢,若是丢了,年后孙子们就吃不上这些最爱的美味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一年正月,烙印在记忆里,这顿饭的香甜,成为记忆里最深的年味。此刻,更深刻地体味到最弥足珍贵的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温馨团圆,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的踏实温暖,是“血脉相连,恩往下流”的恩情宠爱。
多年后,爷爷与我们相隔两世。每年我们都去祭奠他。上山的路,逐步变宽、变缓、变硬。就在今年,四好农村路连通到了山头湾,爷爷的墓地也因此更为顺路。行人来来往往,爷爷不再孤单。
年年落雪,雪落年年。怀念那一条雪路,怀念那一锅浓情,怀念那一声“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的祈愿。明天,我要找一片雪地,郑重写下“2024加油”。
【点评】可能每个人都有难忘的人。在写这样的纪念文字的时候,我们需要写和这个人相关的“事”,这是抒情散文必须做的——只有在“具体”的回忆、场景、事件、话语等叙述中,人的形象与作者的情感才显得真切,读者才能有具体的体会,并由此产生感动。我觉得此文在散文以“具体”的方式来抒情这一方面,做得相当不错。
伍曼 任职于英山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
(特邀编辑 丁逸枫 27831769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