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有一部杜牧的诗集,里面尘封了诗人无尽的怅惘。每当深夜打开它,颓废的虚无主义情绪便穿越千年的时光,呈现在我面前。
杜牧熟知“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李德裕曾用杜牧的计策讨伐藩镇并且颇有成效。奈何李德裕不喜欢杜牧,虽然采用了他的计策,但一直打压他,致使他错过了实现抱负的最好时机。“心似已灰之木”的杜牧不禁在诗里流露出强烈的、感伤的虚无主义情绪。
在杜牧看来,英雄豪杰之间为了帝王之业争来争去,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什么意义呢?在无穷的时间面前,不管你曾经多么辉煌,到头来不还是一场梦吗?当年的兵家必争之地,如今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钓鱼场所而已。这么一对比,更添沧桑幻灭之感。诗人于是慨叹人生多么虚无,人生意义难寻。
曾经的我也受到这种虚无主义情绪的感染,觉得人生如梦,无论怎么过,这一生都要归于沉寂。
《庄子》里说的春秋时期那个名叫尾生的男子,终其一生不过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尾生抱柱”的典故;战国的监门小吏侯嬴,终其一生不过是给信陵君献了一个“窃符矫夺晋鄙兵”的计策;许多像《清明上河图》中那些贩夫走卒一样的人,终其一生都没能在这颗星球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我们不知道他们这一生的喜怒哀乐,甚至连他们的s5tlXi7WFwy0xi4zId1lYBBOlK9j0byCGfbbS1ONRy8=名字也不知道。
想着想着,我愈发觉得人类是如此卑微,人生是如此徒劳无益,仿佛我这一生都在推西西弗斯的石头。诗人穆旦说:“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后来,我读到了加缪。加缪将西西弗斯视为一个荒诞的英雄。他说:“这块石头的每一颗粒,这座夜色弥漫的高山每道矿石的闪光,都单独为他形成一个世界。推石上山顶这场搏斗本身,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
我于刹那间联想到空谷里的兰花——它们从来不去思考自己的一生有何意义,只是自顾自地认真生长,认真吸收雨露,认真开放,认真凋谢,哪怕无人欣赏。就算有人欣赏,兰花也不是为了讨人类欢心而故意盛开的,也不会因为衰败会引发人类的愁绪而停止凋零。兰花自己赋予自己意义,与人类的定义无关。难道兰花开在无人到访的空谷里就是徒劳一场吗?难道非得与人类产生交集,兰花的盛开才有意义吗?我不同意,兰花也不同意。
至此,我明白了:我们每个个体的意义也是由自己定义的。胡适也认为人生的意义是由我们自己造出来的,生命不过是一件生物学的事实,生一个人与生个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怎样生活才是问题的关键。他讲:“你若发愤振作起来,决心去寻求生命的意义,去创造自己的生命的意义,那么,你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义,做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
然而,在做有意义的事情时,会遇上这样那样的不如意。那些慨叹人生如梦的人,正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生命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哀,“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是生命的第一重悲哀;“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是生命的第二重悲哀。第一重悲哀因无计可施反倒容易消解,第二重悲哀因于渺茫中还有一丝希望而引得我们难以释怀。这也是杜牧在自己的诗作中频频流露悲情的原因。
起初我以为只要世事称意,人生就不会产生缥缈的虚无情绪。当看到《源氏物语》中的源氏时,我才明白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源氏身为皇子,“聪明颖悟,绝世无双”,“容貌漂亮,仪态优美”,而且多才多艺,精通琴笛。连见多识广的人见了也惊叹:“这神仙似的人也会降临到尘世间来!”源氏可谓是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后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受到命运如此眷顾,源氏仍对尘世生活生出虚幻感,觉得厌倦。
所以,孔子才会赞成曾皙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让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说说自己的志向。轮到曾皙时,他说我和他们三个人想法都不同。我的志向是:在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约上五六人,带上六七个童子,在沂水边沐浴,在高坡上吹风,一路唱着歌而回。这是一种诗意而又小众的生活,正好可以作为“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一种注解。
诗意地看待人生中的繁华与落寞,那么,因世事无常而引发的那种虚无心境,便可以渐渐变得充实了。道理依然如胡适所言,“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