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十年吧,去见林语秋之前,我还是精心挑了一件剪裁得体的大衣,细致地对镜梳妆,看起来似乎是要去见经久力敌的对手。实际上,我要见的是少女时代最好的朋友。
中式的下午茶店,一壶茉莉香片,几款考究的点心……我端坐着等她,心里藏着奇异的期待。对于女生,再坚贞的友情里,也难免掺杂一些比较。
林语秋穿着一身休闲装,晃着马尾出现在玻璃门外的一刻,我提着的一口气瞬间泄了下去。她的随性让我显得那么矫揉造作。
她跳进门来,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然后弯着眼睛笑,说:“好久不见,你今天真好看!”
她还和十年前一样,真诚、大方、直率,同理心极强地关照着我的期望和感受。我们坐下聊天。学生时代的旧事,已填不满十年的间隔。静默的空气里,我看着各自碟子里的茶点,一样的山楂奶饽饽,我已吃了大半,她却动也没动。我猛然间发现,即使我如此努力,我们也还是和过去一样,看似站在一起,又并不站在一起。那块点心对我和她是不一样的东西。
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从包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然后摊开捧到我面前,献宝似的说:“看!你还记不记得?”
那片艳黄的银杏叶隔了十年,仍旧平平展展地躺在她的笔记本里。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是我们友情的起点。
那年我上初二。在林语秋转到班上来之前,我一直笃定地相信着老师说的,衣着只要干净整齐就好。可那天当林语秋踏着细碎的阳光向我走近,我忽然就感受到了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此后我每天看她,总觉得她的干净整齐和我的是那么不同。后来有一天,下了一场大雪。原本的集体劳动随着一个狡黠的雪球变成了一场欢畅的游戏。等回到教学楼,我一路走到走廊尽头才在暖气上找到一点空地,摘了手套放上烘烤,回头正见林语秋进来。我刚想把手套叠在一起给她让点儿位置,却见她看了看自己脏了的手套,然后很自然地摘下扔进了身旁的垃圾桶。我虽然知道这是浪费,当时却无话可说。
我站在那儿,失去了叫她的勇气。然后,我才大梦初醒般地明白过来:原来她不是干净整齐,她是很新,一切都很新,一直都很新。
我看着自己身上起球的毛衣,明明曾经那么努力地搓洗,穿半天就觉得脏了;洗到褪色的袜子,不用上脚,晾在那儿的时候就是发硬发灰的;一根头绳已经有一截露出了黄褐色的牛皮筋……原来很多时候,旧了,就是脏了,至少会显得脏。
我开始刻意躲着林语秋,一方面是因为少年人奇异的自尊,另一方面是因为我隐隐地知道,羡慕与妒忌只有一线之隔,而妒忌是多么的危险。
可生活从来就不缺少意外。
期末考结束那天,正巧是林语秋的生日。她请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吃饭。我在受邀之列,不好推脱,便去了。其实我是有一点庆幸的,因为她没有太早宣布,这样我就可以以时间仓促为由免去礼物了。那时候的我,贵的买不起,便宜的,依旧是买不起。
没想到的是,等林语秋对着蜡烛许过愿,同学们纷纷把日常的收藏变成了礼物,漂亮的笔记本、精美的文具、流行的音乐盒……我有些无措,本能地回身拉开书包。一本书倒下来,里面夹着的妈妈带给我的银杏叶飘了出来。我刚捡起,林语秋眼疾手快地轻轻接了过去,说:“好漂亮的叶子,对着它许愿一定很灵吧。”同学们纷纷围过来看。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一个公主般的女孩用它缓解了我的尴尬。
散场的时候,桌上过于丰盛的菜肴还剩了大半。我虽然千回百转地想爷爷奶奶一定没吃过这样的菜,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林语秋笑着说:“你们都不要,我可就打包了。”
她固执地要我坐她爸爸的车,说是要送我回去。到了地方后,我下车走出没多远,她又追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把打包的东西递给我。她细心得甚至没有在车上当着她爸爸的面给我,而是用九曲十八弯的方式,拼命保全我的自尊,照顾我的感受。我不自觉地拉过她的手,真诚地说谢谢。她开心地笑,说:“是我要谢谢你,你送的叶子我真的很喜欢。”
那天以后,我们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我们也开始收集各式各样的叶子,像某种约定。我们并肩而坐,小心翼翼地把叶子铺平,心满意足地压着一个又一个标本。我们像大自然里的两条毛毛虫,快乐、自在、平和地彼此陪伴着,走过最珍贵的少女时光。
过往那么长的片段,回想起来不过是一个瞬间。
眼前的林语秋得意地给我看已经被塑封好的那片银杏叶,弯着月牙儿样的眼睛笑,说:“没想到吧,我一直留着呢,特意带来给你看。”
我忽然觉得鼻子很酸。这许多年,我心里感激可也暗暗较劲并咬着牙努力追赶的那个人,一直把我放在心上。我看见那个长久以来连自己也讨厌的敏感、脆弱的自己,在回忆里打开心结,微笑着。
我拿出手机,也给她看我这些年收集的叶子,看我跟她心有灵犀一般从网上买塑封膜做好的书签。时光仿佛悄无声息地流回十年前。直到暮色四合,我刚要起身,她拿起桌上的奶饽饽咬了一大口,说:“好饿,你要不要来一口?”我看着她,忽然感受到自己这么多年的不可理喻。我何必去要求我们一定要站在一起?我只管努力朝前走便是了。点心做点缀是很好的,做主粮充饥那也很不错。
我在她递过来的奶饽饽上咬了一口。两个人望着对方沾在嘴边的碎屑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山河岁月,都抵不住这样欢畅、真诚的笑。
晚上,我收到她的一条信息,拍的是她回去路上捡拾的一片叶子。她说,春兰秋菊,各有胜场。我知道,她说叶子,也说我们。
如果枝头或藤蔓上只剩下最后一片叶子,那这片叶子一定是倔强的,或许还带着某种使命,不敢也不肯掉落。“短篇小说巨匠”欧·亨利在其短篇小说《最后一片叶子》里,就写了这样一片神奇的叶子。
在一个破败的穷困街区,住着很多艺术家,年轻女孩苏和乔西也在其中。她们一起租房,建立画室,就像建造一艘驶向梦想彼岸的大船。同一幢楼的一楼,住着年过六旬的老画家贝尔曼。他毕生都在为创作一幅传世之作而努力,却在追求和失败中蹉跎了岁月,“没能摸到艺术女郎的裙角”。
后来,肺炎肆虐,乔西不幸被感染。面对不容乐观的病情和并不富裕的口袋,她崩溃而绝望,毫无根据地把窗外的常春藤叶视为自己走向死亡的足音。她预感,当最后一片叶子掉落,她的生命也将迎来终章。苏努力挣钱,竭尽全力帮助乔西,但仍然不够。眼看最后几片叶子也摇摇欲坠,苏把真相告诉了贝尔曼。年迈的贝尔曼潜入夜,顶着刺骨的冷风冷雨在墙上画了一片能以假乱真的叶子。正是这片在风雨中不屈不挠的叶子,让乔西找回了战胜病魔的信心和意志,并最终走出生命的阴霾。反倒是贝尔曼因为受了风寒,继而感染肺炎,匆匆走完了一生。
故事在悲喜交错中落下帷幕,而那片不落的叶子留给了人心,并获得长久的生命。乔西无疑是幸运的,贝尔曼也是。他带给她新生,她则变相成就了他数十年来求而不得的梦想。那片叶子,是贝尔曼的绝笔,无疑也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传世之作。小说中的贝尔曼只是个配角,他不是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是蹚过泥泞与凡俗的普通人,他把生命的意义最大化,“将它用于比生命更长久的事物上”,这便是他的传世之作的注脚了。(金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