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睡在月光里

2024-08-20 00:00:00李柏林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4年8期

1.水缸里的蓝天白云

我仍记得那些瓦罐。它们横七竖八地倒在我的回忆里,不说话,就那样慵懒地躺着,东倒西歪。

我第一次见瓦罐,是在姥姥家。她用砖红色的瓦罐盛满米汤,每人只能分到一小碗,而我怎么也喝不够,只能期待着明天。我那个时候想,只有好东西才会放在瓦罐里。

姥姥家的很多东西都是用瓦罐来装的。瓦罐有大的小的,用途也不一样。它们就像是一个家族住在一起,相比之下,我们更像是外人。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一口大大的水缸,每当下雨,总会被雨水注满。等到天晴的时候,姥姥会在上面盖一个竹子编的盖子。我有时会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打开盖子。那里有蓝天白云,还有一个我。

大人们觉得食物只有放在瓦罐里才显得虔诚。那漂亮的瓦罐,盛满白米白面,才是好生活。姥姥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去鸡窝里捡鸡蛋,然后像得了意外之财一样,把鸡蛋小心地放进瓦罐。

2.谁会在乎它们的心事呢

很多时候,瓦罐都藏在门后,藏在墙角,藏在牛棚,藏在床底。而到了秋天,就仿佛到了瓦罐闪亮登场的时候了。故乡的秋天,是装在一只只瓦罐里的。姥姥会早早地把瓦罐用热水清洗干净,然后倒立在院子里。秋日的阳光,数着瓦罐的每一处纹路,也数着瓦罐的年华。

那个时候的瓦罐,在阳光下,好几只站成一排,像一场自我放空。陪着它们的,还有簸箕里的蔬菜。姥姥会把豆角、辣椒和萝卜在暖阳下一点点地切碎,再放在簸箕里。当蔬菜倦了阳光,开始烦躁时,姥姥就会让它们带着盐,去寻找和瓦罐的际遇。它们此生,是注定与瓦罐相遇的,口子一封,麻绳一系,石头一压,这无法避免的缘分就开始了。

命运仿佛已画地为牢,谁也逃不掉,爱恨都逃不掉了。

没有人问瓦罐愿不愿意,就这样,它们被人暂时遗忘。它们背对着墙,开始沉默。没人知道,在那漆黑的空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在意它们的故事,人们只在乎开启瓦罐那一刻的惊喜。

它们比我们更记得时光,更记得岁月。它们是否会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想起那些过去的日子,想起那些途经的蔬菜,发出哀怨的叹息?它们是否也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可是谁又会去在意一只瓦罐的心事呢?

人们都只是在等待一场蜕变,等待酸的变酸,甜的变甜。它们甚至像一所所学校,所有的蔬菜都在这里毕业,被人夸奖,或者诟病。而它们退了休,在门后,在墙边,在屋檐下,可以在任何地方,就是不会在人的心上。人们只会想着,我还有一瓦罐的鸡蛋,还有一瓦罐的猪油,绝不会在掏空了食物之后,还惦记着瓦罐。

瓦罐,只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个量词而已。

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呢?它们的肚子那么大那么大,可以盛下一个天空的阴霾,可以盛下春夏秋冬的雨露,你大可不必在乎地任意填满。

3.每只瓦罐都藏着秘密

我还记得以前每到深秋,父亲都会去帮姥姥摘柿子。柿子树那么高,只有炊烟才够得着。我们都不是炊烟,只能借用梯子。我看着父亲顺着梯子,脚踩在枝丫上,一会儿就摘了很多。摘下来的柿子硬邦邦的,颜色也不够鲜艳。姥姥把柿子放在瓦罐里,还放进去两个苹果。最终,柿子会变得软糯香甜。即使柿子全部离开了,瓦罐里还残留着柿子的清香。

这恐怕是瓦罐一生中最甜的一场相遇了。

可并不是所有的瓦罐都能遇到柿子,而所有的柿子,在成熟后都会离开瓦罐,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于是柿子成了瓦罐的秘密。在开启瓦罐之前,一切都是秘密,也许是好的结果,也许是坏的结果。不过这些都是大人们关心的秘密,只有柿子,是只属于瓦罐的秘密。

有次母亲也想腌制一些鸭蛋,她专门去姥姥家附近挖了黄土,然后买了鸭蛋在院子里进行腌制。她把沾满黄土的鸭蛋放进瓦罐里,想象不久以后我们就可以吃到咸鸭蛋了。然而,母亲最终没有成功。

那晚,母亲把瓦罐里的鸭蛋都掏了出来,发现没有一个好的。她觉得太浪费食物了,怪自己,怪天气,唯独没有怪瓦罐。

4.什么也没说,或无话可说

后来,瓦罐被换成了玻璃罐,还有塑料罐。人们不喜欢瓦罐了,他们开始嫌弃它又笨重又不美观,还无法从外部看出食物的好坏。玻璃罐可以密封,人们把蔬菜放在里面,没事的时候还可以观察一下。玻璃罐像永远没有心事的孩子。

那些又笨重又易碎的瓦罐,被人抛弃了,像是一个句号,被人丢弃在不显眼的句子末尾。更多的瓦罐,被扔在院子里,成了鸡鸭喝水、吃饭的器皿。有的委身于废弃的墙角,下雨的时候,也会盛满水,但再也没有人想起它,慢慢地成了一坛死水。有的斜倒在屋檐下,沾满泥土……岁月对人都下得了狠手,又何况是一只瓦罐呢?我想它们此时无话可说。它们知道自己的余生再也等不到一个柿子了。

瓦罐,承载了祖辈们太多的感情。我想起那些瓦罐,曾经被人抱在怀中,小心翼翼,没有谁敢心不在焉地拎着。人们揭开盖子,像揭开一个季节的秘密。可如今,瓦罐在经历了时代的变迁后,被人遗弃在了角落里。

瓦罐的肚子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有些故事走进去,又走出来,它们经过瓦罐,又去了下一站。炊烟绕着柿子树一圈又一圈,瓦罐望着天一年又一年。不知道那时候的瓦罐,是否在梦里,幻想过自己是一缕炊烟?

可是它什么都没有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

所有的岁月都不紧不慢地熬着,太多的日月,它们已经盛过,装过水,装过米,装过父母的青春,也装过我的童年……仿佛被生活装满再掏空,仿佛被爱情拥抱再背叛。瓦罐,对于感情,从来都是失败者。

瓦罐最擅长的,就是放下。

5.假装睡在一缕炊烟里

没有人愿意打探一只瓦罐的心事,就像别人无暇顾及你的心事一样。那些心事,也许是关于一个柿子的微笑,也许是关于一只鸡蛋的来历,也许是关于一串辣椒的狂傲……而当有一天,罐口对着太阳,对着炊烟,对着柿子树时,它却什么也没说。它也许是害怕炊烟,把故事带向不可知的远方吧。

如果瓦罐有手,它们肯定要在月光下抄写《道德经》;如果瓦罐有胃,它们肯定要去喝酒。可是后来的瓦罐什么都没有,陪它们的只有时间。瓦罐睡在一束月光里,假装睡在一缕炊烟里。

也许,瓦罐只是老了,不敢再想了。

与瓦罐一起老去的,还有姥姥,她已经腌不动咸菜了。而我和柿子树也长大了。长大后的柿子树被砍了,梯子再也用不到了,炊烟都散了。

瓦罐终究什么都没留下,可每处日光的痕迹,都证明它们曾经来过。那时,柿树满山坡。

我想起童年时水缸里自己的模样,而如今内心也藏起了一只瓦罐,在微风中,在阳光下,甚至在一片梦里。

虚拟物︱沉默而不挑剔的一生

《瓦罐阿廖沙》是托尔斯泰的一篇短篇小说,也被译作《破罐子阿廖沙》《罐子哥阿廖沙》等。主人公阿廖沙身材瘦小,有一对招风耳和一个大鼻子。之所以跟瓦罐扯上关系,是因为他小时候去送牛奶时摔碎了一只瓦罐,被母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此后,村里人就叫他破罐子阿廖沙了。

阿廖沙不聪明,读不好书,事实上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读书。自小小年纪起,他就得帮家里干活,放羊、看马、耕地、运货,只要是干得动的都做。虽然劳累不堪,但他总是兴高采烈。别人嘲笑他,他只是笑笑,不争辩,也不觉得难堪。后来,他顶替哥哥到城里当佣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任劳任怨,工资却不归自己所有。再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女孩,打算结婚。然而,老板说“我这可不雇用结了婚的人”,于是父亲劝他打消了结婚的念头……

故事的结局,是阿廖沙带着未知的困惑死去了。之所以说是“未知的困惑”,是因为他可能从未有过困惑。托尔斯泰用平淡的语调讲述了阿廖沙悲惨的一生,实际上阿廖沙可能并不觉得自己悲惨。他乐观、善良、勤劳、孝顺,哪怕总在被使唤、被利用,依然活得欢天喜地,活得热气腾腾。我们对阿廖沙心存同情,替他感到愤怒。然而,他的一生其实也能治愈我们——面对不公、冒犯和伤害,如果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最好的自救就是放下怨恨。

称他为“瓦罐”似乎才是最贴切的。每只瓦罐都有沉默而不挑剔的一生,阿廖沙也是。(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