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黑夜来了,它坐在我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流过的白月光。
黑夜的暗影,只坐了一小会,当灯亮起来的时候,椅子又赫然空了。椅子在空的时候,充满了想象力——又有什么会来到椅子上呢?一只蜷卧的可爱的松鼠,还是一头笨重又可爱的大象?
这是孤独的时刻,椅子独自坐着,我站在它旁边,时间慢慢走过。
如果家里有好几把椅子,就可以把它们集中在一起,为它们念诗了。倘若排列得当,椅子对诗,一定会非常敏感。
等到夜深了,要睡了,关掉灯,四下一片静默,还伫立在原地的椅子,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它在灯光变暗后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疑问与质问,它都知道答案吗?它会在黑暗中伸懒腰、踢腿、扭臀、松胯,换一换固定太久的姿势吗?
还依稀记得,那把最喜欢的椅子是如何带回家的。它是七零八落、大卸八块到家的,经由安装才重新塑造成三维结构。拼接是非常重要的技术,决定了椅子的结构。拼接在一起的部分容易变得脆弱,因此拼接的技术和优良的材质是构成一把椅子的难点。
当初,是什么让一把椅子与我有了因缘?是美丽的雕刻纹路,还是舒适的触摸体验?或者只是简简单单的结实耐用,给人以充分的安全感?
这些年来,我不停地触摸一把椅子。椅子的皮肤、躯体在我手下慢慢变得服帖光滑。我就这样驯养了一把椅子。它开始妥帖地承载我生命中的许多时光。
我觉得一个人只要心有所念,便能与物通心。
也许有人会说,物件怎么可能有自我意志?这样想的人是无法与物结下缘分的。事实上,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把椅子,每把椅子都有自己的故事。
不仅是椅子,轻轻抚摸一件用了多年的旧物,物件表面那转瞬即逝的微妙触感,都会告诉我们有一个无法用眼睛看透的深层世界。我们只需知道它的存在,至于它过去是如何被定义的,完全不重要。
自从我多年前驯养了我的这把椅子,从此日复一日,椅子稳重地站立着,有腿而不远行,静静陪伴着我,去经历时间的缓慢磨损。
希望在它逐渐丧失原形之前,能多做停留;也希望终会分崩离析的这把椅子,深深记得从前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
法国剧作家尤奈斯库被誉为“世界荒诞派戏剧之父”。他曾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的,在存在的最深处,我们每一个人同时又都是其他所有的人。”他把人存在的意义置于一种荒诞的情境中,变得费解。在他看来,所谓戏剧,就是“庸常生活中的梦游”,是对欲望、焦虑和困扰的捕捉。这一点,在他的代表作《椅子》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在一个小岛上,生活着一对老夫妻。他们相依为命,也无所事事。他们的房子很特别,被水包围,像一艘孤船。为了打发那些仿佛被摁下慢放键的时光,老爷爷会给老奶奶讲故事。说是故事,其实也是些胡言乱语,为此两人常常捧腹大笑。有一天,老爷爷不知动了哪根神经,决定向人类讲述他的人生秘密和人生哲学。因自己表述不清,他请了一位演说家代言。
许多政府官员、商人、医生、老百姓,甚至还有疯子,陆续前往小岛听演讲。但所有人都是看不见的,只有一满屋子的空椅。而老爷爷在让整个人类和宇宙理解他的人生哲学后,与老奶奶一起跃出窗口,跳入水中。更荒诞的是,站在台上侃侃而谈的演说家其实是个哑巴,也是个聋子。这是一个有趣却悲伤的故事,尤奈斯库称之为“悲剧性的笑剧”。
尤奈斯库想表达什么?表达两位老人的生活失意和道德悲剧吗?对此,他亲自否认过。如果说一把空椅代表一个生命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人追求绝对真理的努力陷入了虚无,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似乎也无法实现?空椅若能开口说话,它们会说什么呢?在剧中,它们始终保持沉默,又或者无话可说。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不存在。(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