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这无疑是正确的。可是,首先得有关注,关注了,才可能熟悉;熟悉了,还得有发现;发现的慧眼,则在于凡事多思。聪明人之所以聪明,无非是在熟悉的地方有所“发现”或“发明”。要求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而很多同学常觉得熟悉的生活往往千篇一律——生活已经够单调了,而应试语境下,学生的体验往往也缺乏个性。此所谓“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我们要转变学习观念,要自己去发现,不要总是跟着别人的目光,要在自以为熟悉的地方去发现。先来说说大家认为最乏味的:每天要走过哪些地方?能否抽空把学校所在的这条路上的单位和店家数一遍?这条路上有一所学院、一所中学和一所小学,其他呢?同学们很有兴趣,七拼八凑,总算把马路一边的小店铺大致数了出来。然而,几乎所有学生感到十分惊讶:学校对面,两百米内竟有这么多店铺,而他们从没一家一家留心过!我说不奇怪,我也在这里20多年了,有些事也没有留心;有天惊讶地发现,学校附近有家农业银行,我竟没注意,而有老师告诉我,开张好几年啦。
我问学生:在学校两年,有没有你没去过的角落?所有同学都说,学校虽然不算大,但好多地方都没去过,偶然走到一个没去过的角落,会感到很新奇。我说,和你们一样,我是老教师了,有时偶然到一个没去过的房间,发现我的某个同事一直在这里工作,我就会想象,原来,这么多年,他就是在这里接我的电话,帮助我解决困难的,以后再想起他时,就有了真切的印象。同样,我因此会想象更多的同事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工作,想象他们每一天的生活场景。我脑海里的“学校”,就这样变大了。
有一回上课,我问学生能否说出校园里三位工人师傅的姓氏,大家面面相觑。有学生辩解,说能否说出未必重要,只要我们尊重他们就行了。附和这个看法的同学有不少。我说,如果你想记住他,打听他的姓氏并不难;否则,即使你有感恩之心,十年过后回忆学校时,也只会说“那个……那个在车棚看自行车的,长得瘦瘦的,皮肤黑黑的,不知道姓什么……”说到这里,教室一片沉默。也许同学们都在想我的话,也许有人会从我的话中得到启发。记得我小学毕业时,忽然发现班上有同学像是陌生人,因为六年里我没有认真地观察过他。这样的经历在以后的生活中也有过。也就是说,即使对有限的“周围”,我们也未必熟悉。我说到这一经历时,几乎全班同学都开始东张西望,也许我的体验对他们是一种警醒。
小学和初中的教学,老师提醒学生“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这里所谓的“熟悉”,是生活的圈子。写作的起始阶段,写自己最熟悉的内容,不但轻车熟路,还有可能成为久远的记忆,鲁迅中年写《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萧红成年后写《呼兰河传》,视野和情感成熟了,但内容无一不是熟悉的,只是对熟悉的生活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和发现。
然而,如果学生只会写“我的院子”或“我的小屋”,能写出精神世界吗?那些丰富的生活到哪里去了呢?很多同学的作文,常写学习过程中的情绪,很少写亲人,很少写及同学。这也许是应试教育的特征——除了做题、学科竞赛,对其他的一切视而不见,连身边的人也陌生了。我们对此要有一些新的认识。
熟悉,还得有所“发明”或“发现”。有创造精神,学习才是有趣味、有意义的事。美国政治家、科学家富兰克林曾有遗言,希望在墓碑上刻上“印刷工富兰克林”,因为他三十岁之前长期在印刷厂做工,很多知识是从所印刷的刊物纸页上学到的。许多优秀的写作者最初的职业是报馆的校对工,很多精巧的工具则是长年在工场劳作的工匠发明的。这些,都给我们启发。
20世纪80年代以前,社会经常宣传一些“能人”,如:工厂劳动竞赛,保管员把眼睛蒙起来,在黑暗中也能从仓库里准确取出需要的零部件;电话查号台接线员能背出一万个电话号码;教师能背外文词典;等等。这种“熟悉”,当然也有价值。可是,教育的目标不是要培养“仓库型人才”(虽然那些能力对生存可能有用)。听说很多学生能背诵一千首诗,但我更在意哪位同学自己能写出一首好诗来。
按理说,学生作文写学校生活应当最拿手,可是他们写出的学校,我常常感到那是“罐装知识”,千篇一律。很多同学对教育缺少认真思考,他们不会多角度地观察校园里的人和事。对学校教育的很多现象,他们往往表示“没有看法”,似乎已完全适应。“应试教育状态下的学生生活”,当真就没什么可写的?在学校三年,当真没有让自己困惑并引发思考的问题?
如果你真的以为中学时代是一条只能一味朝前奔的赛道,那的确无法有自己的发现。在未来,当你回忆自己青少年时代时,或许只剩下一声叹息。
王栋生
别名吴非,江苏省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著有《不跪着教书》《致青年教师》《课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王栋生作文教学笔记》《照亮校园的常识》等,参加统编本高中语文教科书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