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式的隐居田园生活,是无数文人心里的梦。有的人只是做做梦,有的人却亲身实践了,还有的人在入朝为官与隐居田园之间横跳、摆荡,比如唐代的王绩,历经三仕三隐。
王绩,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的叔爷爷,也就是王勃的爷爷的弟弟。王家是书香世家。王勃的爷爷叫王大通,是一个大儒。
王绩年少成名,被誉为“神仙童子”。他第一次出来做官,是在隋朝末年。见隋炀帝残暴无道,百姓民不聊生,他内心痛苦,终日借酒消愁。因为喝酒,他经常被弹劾。于是,在时局大乱之际,他驾一叶扁舟,趁着夜色飘然而去。
他第二次出来做官,是在唐高祖李渊时期。唐高祖为了稳定人心,征召以前在隋朝做过官的官员,王绩也在其中。官员陈叔达见他嗜酒,将每日供给他的美酒数量由三升提至一斗。王绩日夜痛饮,被人戏称为“斗酒学士”。他可饮五斗酒而不醉,自称“五斗先生”,还写了《五斗先生传》。后来,“玄武门之变”爆发,李世民获得天子之位。对此,自幼受儒学浸染的王绩无法接受,于是辞官了。
第三次做官,他请求任太乐丞,要在太乐署史焦革身旁为吏。为什么呢?原来焦革擅长酿酒。他就是为了喝酒而做官。那几年,他过得十分开心,与焦革相处融洽,还学到了不少关于酒的知识。可惜呀,后来焦革去世了。焦革的妻子继续给他送酒,可一年多以后也去世了。可惜呀,“天乃不令吾饱美酒”,他再一次弃官而去。这一次,是他真的决定离开,彻底离开没有了美酒的官场。
表面上看,王绩出来当官的理由非常不靠谱——酒在官场,人在官场;没有酒了,就到了辞官的时候了。王绩真心爱酒,不仅喝酒,他还为酒写文章。在第三次隐居之后,他按照焦革家的酿酒方法写了《酒经》,根据杜康和仪狄的酿酒技艺以及自己的理解编了《酒谱》。令人惋惜的是,这两部著作都已失传。
在第三次辞官之后,王绩就彻底隐居了。有生活,有体验,就必须写诗来抒发一下感情了,于是他写了这首《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秋天傍晚的山野景象。这里的东皋,据说在山西河津,未必就叫东皋村。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并序)》中写过“登东皋以舒啸”,东皋指的是村子东边临水的一块高地。诗中的东皋是王绩隐居的地方,他还为自己取了一个号,叫“东皋子”。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这两句里有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薄暮,指傍晚的时候。傍晚,如果对应着人的一生,就是晚年了。王绩一生经历了两个朝代,一个是隋朝,一个是唐朝。在乱世,他隐居;在盛世,他也隐居。隐居之后,他还在想,我应该何去何从,就像曹操在《短歌行》当中写过的南飞的乌鹊——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表面上写的是夕阳落山时的山野秋景,实际上是说,这些自然景物并不会随着朝代变迁而改变。自然界就是这般无情呀,不管人间是非。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在黄昏的时候,牧人返归,仅仅带着几头牛犊而已;猎人打猎归来,他所谓的猎物不过是几只小鸟。他们的收获是如此菲薄。“相顾无相识”,指的是牧人、猎人与“我”,三者之间谁也不认识谁。人与人之间有着隔膜,他们或许并不交谈。人们形色匆匆,只是为了活下去。
“长歌怀采薇”是什么意思呢?此句用了《诗经·采薇》当中的典故。伯夷和叔齐,本是商朝人,在商朝被周朝灭了之后,隐居在首阳山。他们以吃周朝的粮食为耻,采野菜吃,最后活活饿死了。世人因此将这二人视为抱节守志的典范。在王绩心中,做人是要有操守的。
他沉醉酒乡,就是为了逃避现实。他从朝堂走向了田园,无人识他,他也不识人,天地茫茫竟然没有一个知音。他欣赏伯夷和叔齐,只能做他们的隔世知音。
无论是做官还是归隐,王绩都不痛快。他的内心都是寂寥的、冷落的,那里有故乡田园也无法安抚的忧伤。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王维的这首《渭川田家》,看起来是不是和王绩的《野望》很像?两首诗写的都是山野田园生活中日暮归家的景象。有人推测《渭川田家》是王维隐居于蓝田,大约在唐玄宗开元年间,游览了渭水两岸的农村之后,有感而作。
“夕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这个“归”字写的就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场景。牛羊归栏,人也归家。“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我们要注意“野老”的意思,指的是慈祥的老人,可能是隐居的人,也可能是在野外行走的人,比如诗人自己。在这里,结合“念牧童”和“倚杖候荆扉”,可以确定指的是老人家。守在家里的老人家正看放牧的小孩子有没有回来,结果小孩子就带着牛羊回来了。“荆扉”,这个用荆条搭建的柴门,是一个非常有乡村韵味的事物。“候”就是等候,有人在等待的场景,就是有人在等你回家。有人在等候的家就是一个温暖的港湾。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野鸡几声叫唤,像在呼唤自己的伴侣。“麦苗秀”,麦子开着花朵。“蚕眠桑叶稀”,指的是蚕在蜕皮的时候,不吃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天地安静,时间暂停。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农夫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他们在路上碰见就会温柔平和地说话。“依依”,这个叠音词写出了人与人之间有一种交流,有一种关怀,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深情。一切都这么温馨,这么美好。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诗人多么羡慕这种闲逸的田园生活!《式微》诗中反复咏叹:“式微,式微,胡不归?”你为什么不归去呢?为什么不隐居起来呢?王维会有这样一种归去的想法,是因为他细腻的内心感受到了田园生活的美好与温暖。在他眼中,田园是身体和心灵栖息的地方,是令人安然归去的地方。
当然,话说回来,王维不会像陶渊明那样贴近田园,做一个自食其力的耕作者。他的感触体验是隐士的,而不是农民的。王维诗中的安静之气,是文人之气。即便如此,他所向往的人与人之间相依相伴的感觉,依然是真实的。
日暮思归。这两位诗人皆以隐居生活为题材,描绘了黄昏时分的景象,表达了归隐之情。然而,仔细品味这两首诗,你会发现它们在很多方面都有所不同,展现了不同的诗歌风格,反映出了各自时代的氛围。《野望》呈现了凄凉萧瑟的QKBmZU/+aLSZ5ZtuEZ69XzUg4mwEhl1XM9cl+/+AQRU=秋思,抒发了时代变迁中的跌宕心境。相比之下,《渭川田家》则充满了和谐悠远的春意,传达了盛世中从容欢乐的感悟。
春华秋实,农耕时代的田园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变化的,只是感受田园的人心中的风景。心,是世界的起点。心念一转,境界不同。
在这两首诗的结尾,王绩迷失在对人生归途的找寻中;而王维拥抱现实,拥抱人群。王维对人情和人群抱有希望,渴望与现实中的人们交流互动。王维给我们一个错觉——“诗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错特错了!王维是热情的,能够主动敞开心扉,能够与农夫等社会不同阶层的人“语依依”。可以说,王维诗的人情之美就源于此。他将感受到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写出来,让读的人体会到暖和甜,叹人间值得。
另外,这两首诗的艺术形式也值得一提。
王维选择了相对自由的古风写作《渭川田家》。他自在地走过旷野和村庄,眷念着温馨宁静的田园生活,认定这里就是灵魂的归宿。
而王绩,作为一名诗人,在大众视野里,他的存在感似乎不强。实际上,王绩所写的《野望》在中国诗歌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是第一首非常成熟的五言律诗,首尾两联抒情,中间两联叙事,对仗工整。这首诗横空出世,一洗当时诗歌创作流行的绮丽文风。人们自南北朝一路读下来,所见的诗歌大多是浓妆艳抹的,当读到王绩这首诗时,就感觉像忽然看到了一个荆钗布裙、眉目清秀的女子,眼前一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