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朋友和我说得最多的是柴堆边的刺猬。他小学的时候,现代化还未波及农村,柴堆草垛、犁铧锄头仍随处可见。那时的孩子,不必成天待在书桌前做作业,也没有积木、小汽车等玩具可供游戏,终日漫无目的地晃荡在大街小巷里,成天无所事事地摸爬于深沟树林间。几个顽皮的孩子凑在一起,弹跳于屋后的柴堆,穿梭于村边的树林,不经意间就在杂乱的树枝下发现蜷缩成一团的刺球。这毛刺蓬松的家伙,怯怯地露出黑红的小鼻尖儿,让人忍不住捡起一根树枝拨弄它。它越是蜷缩得厉害,孩子们就捣腾得越起劲。
我问:“雪天能看到刺猬吗?”“不太容易,它们都在冬眠,藏在树叶堆里。”朋友说。“北方冬天那么长,总缩在一个地方越冬,得多寂寞啊!”我不由得感叹。“不这样的话春天怎么会重获生机呢?”朋友说。“它们冬眠时知道外面在下雪吗?”我踢了踢脚边的柴堆问道。“知道,它们比人知道得更多。”朋友很肯定。
此时,朋友的父亲刚刚过世,我陪着他。他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不久,而他的父亲未至花甲之年。我们缩在一隅,仿佛瑟瑟发抖的刺猬。银白的雪花漫天飞舞,在风中斜斜飘落,落在华北平原厚实的褶皱里,落在太行山脉蜿蜒的丘壑中,落在千里黄河渐渐凝固的波涛里,落在抖光叶子的枯木上,落在灰暗坚实的房顶尖,落在长着枣树的庭院里,落在一片片深浅不一的鼾声中,落在我们微微苦的心间……
我想起白雪公主也是在这样的雪天出生,在这样的雪天失去母亲。大雪天既塑造着粉雕玉砌冰清玉洁的世界,也透着寒冷。这样的时刻,是童话诞生的时刻。这样的时刻,白雪公主没有了母亲,上天又派来精灵和小矮人守护她。
天地苍茫,大地的生机覆盖在厚厚的冰雪下,也有无数的生命在沉默中萌发。一只喜鹊机灵地绕着一棵树飞跃,瞅瞅这,啄啄那。一群雀儿在麦垛上方一会儿急急腾空而去,一会儿徐徐飞落草堆。一些草木有了不一样的生长。我凝望着那些活动的生灵,心中涌动一种复杂的怜悯与敬畏。
雪花落在田野上、麦垛中、坟堆旁,落在生与死之间。没有一片雪花停留在鸟羽上。雪花越来越厚地堆积在静物上,但无法在一只小小的鸟儿身上生长。这是生命的玄学。鸟儿抖动一下羽毛,白雪就从身上掉落。在鸟儿眼中,大雪只是生命力量的衬托。正是这种力量支撑着整个生命系统。
我问朋友:“你相信童话吗?”“相信!”他说。接着他又说是童话给予他极大的安慰。童话让他感觉父亲并未离开他,而是在另一个地方继续生活,并看着他在这个世界成长。他要努力过得幸福,父亲才会放心。因为童话,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不只是单一的实相联系,还存在着其他幽微的关联,仿佛量子之间的纠缠,肉眼不可见,却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他的回答给了我极大的震动。两年前,养育我的外婆离开了人世。两年来,童话也深深影响着我对生死的看法。我愿意相信或者说愿意想象宇宙里存在着一个平行空间,我的外婆在那里,只要我快乐,她就不会不快乐。我紧紧握住朋友的手,告诉他我也有我的童话故事。
我确信童话是最接近人心灵的文体。从牙牙学语的年纪开始,它陪伴我们成长,塑造着我们对世界最初的认知,承载着我们对世界最本真的渴望。即便我们长大后由于奔波忙碌或者别的原因很少看童话了,儿时嵌入我们生命的童话也会在身体深处悄然生根发芽,以隐秘的方式影响我们的善恶观念,以奇妙的方式支撑我们,让我们变得更勇敢、更真诚、更有同理心和同情心。在芜杂的成人世界遭遇虚伪,我会想起《皇帝的新装》中的孩子。我知道成人很多时候应该向孩子学习。是的,童话总在不经意间使我获得柳暗花明之感,它在我心中闪闪发光,影响着我理解世界的方式。如今我三十多岁了,理智告诉我童话与真实世界存在着很多不同,但我那颗对生活保有希望的心依然相信童话。每每回想起外婆在灯下给我讲小红帽的情景,我便觉得再漫长漆黑的夜都不可怕。外婆的爱如灯光,照着我的心亮堂堂的。
有研究者调查发现,成年人相信童话的比例高于不相信童话的比例。这个调查结果很有意思。我不禁想,童话对于成年人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我问过几个在大学任教的朋友:“你相信童话吗?”他们都说相信。这些富有知识的人知道虚幻与真实的严格分界,却保留着童话养育的那份纯真。
童话单纯但深刻。童话作家往往将自己对世界的观察、思索、痛苦、深情、沉思、祝福都寄寓在童话故事中,既给人听故事的快乐,也给人启迪。我们相信童话,正是相信寄寓在故事中的精神。正是这些精神让一个又一个成年人对童话欲罢不能、念念不忘。我们在现实世界中体悟亲情时,天鹅公主开启另一个向度。我们思念朋友时,夜莺的歌声在玫瑰花丛婉转。我们迷茫时、灰心时、胆怯时、辗转反侧时,丑小鸭、人鱼公主、豌豆公主、莴苣姑娘在某些时刻突然绽放出迷人的光辉,引领我们去往更为澄澈充盈的世界。相信童话,我们的世界就不只有利害得失、机关算尽。心中住着一个童话王国,小王子就能护住他的花朵,小毛驴就能驱散孩子的孤独,我们就能扛得住世间的种种。白雪不只是白雪,青蛙不只是青蛙,有了童话,我们就有了让世界更美好的魔法。童话中的是非分明、善恶清晰、美丑判然,使我们成为有良知的人。
童话在童年时给予我们缤纷瑰丽的奇幻世界,又在我们长大后不断输送生命的养分。你相信它,它就给你追寻另一种可能的力量,并推动你去接近这种可能。你抓住那束光,你就获得了这种可能。
童话有光,就像秋夜深空中一枚晶莹的月亮,你知道那儿没有桂树,没有嫦娥,你仍然会深情地望着它,祈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童话又是你在河面上的倒影,流水东逝,你的影子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短。你知道影子终究是虚幻的,你依然禁不住想到它是你在世上最亲近的事物。人对月亮和影子的依赖不是一个科学命题,而是信仰,是心灵安顿,是精神慰藉。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你都渴望被月亮照亮。走在人间的任何一条路,你都离不开影子的陪伴。这就是长大的你我依然相信童话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