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性离婚短视频中的自我呈现与后女性主义话语实践

2024-08-13 00:00沈奕杉陈胜
新闻爱好者 2024年7期

【摘要】随着中国社会现代化及女性主义意识的提升,中国女性对婚姻的态度发生了显著变化。聚焦小红书上发布离婚相关内容的账户,利用Python中的Scrapy进行爬网并从其页面提取结构化数据,探讨离婚女性在社交媒体上的自我呈现及其社会意义发现,这种自我呈现体现了从情境自我到抵抗自我、从消除自我到接纳自我以及从表演自我到认识自我的转变,反映了后女性主义下的三种话语实践。这些行为不仅挑战了离婚的传统污名化,而且通过分享个人成长和积极展望新生活的经历,展现了中国社会当代离异女性自我接纳和乐观自信的转变。

【关键词】自我呈现;后女性主义;离婚短视频;小红书

2023年6月25日,一位女士在小红书上发布了一条庆祝自己离婚的短视频并配文“手里的事放一放,快来祝我离婚快乐!”,收获了23万点赞与1.7万收藏量,并有许多网友在评论中道贺祝福表示支持。“离婚”,一个在过去传统观念中含有消极情绪的词汇,现如今在网络空间貌似正以积极的形态呈现在人们面前。传统“男外女内”的婚姻观念逐渐丧失生长土壤,女性不满于传统文化准则与性别角色的定性,加之我国《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的完善强化了对弱者利益的保护[1],越来越多的女性在不良婚姻关系中选择离婚。当女性认为自己无法在婚姻中获得幸福时,她们不会忍气吞声囿于完美婚姻的剧本表演,也不会羞耻于失败婚姻的终结,而是敢于直面这种分离的现实以及展现这种现实。

女性在思想层面的婚姻观变化与在社交媒体上的自我呈现意愿催生出对“离婚”一事勇于接纳和积极面对的新态度,庆祝离婚或是记录离婚过程的现象便由此产生。现代离异女性虽仍面临一定社会压力和污名,但愿意庆祝离婚并乐于分享在网络上,反映了社交媒体中女性话语力量正在挑战传统观念。然而,此前学者对中国女性婚姻观的研究大多还是集中在一个宏观或中观层面,缺乏微观实践的观察。除此之外,学界并没有更为深入地探索女性在离婚后的自我呈现及后女性主义话语实践背后的逻辑。本文在社交媒体平台中实际考察了这种新现象,以发布与离婚有关视频的女性个人账户为研究对象,探讨以下研究问题:一是这种社会行为是如何呈现的?二是这种行为的社会意义是如何彰显的?当今女性宣告离婚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与以往有所不同?

一、文献回顾

(一)社交媒体中的自我呈现

芝加哥学派的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定义自我呈现即个人为了能让他人按照自己期待的样子看待自己而展示自我时所做出的努力。此外,戈夫曼微观社会学中的“自我观”涵盖了情境自我、抗争性自我、仪式自我、框架自我等多个自我观[2]。在社交媒体平台使用十分普及的今天,资本平台出于对流量的追逐也在不断扩展着“分享”的边界[3]。社交媒体能映射现实的人际关系,使人们在现实生活和社交媒体中都想展现理想自我。因此,许多学者提出在社交媒体呈现自己与伴侣亲密关系的行为是一种身份表演下的自我呈现[4];也有学者提出当双方分手时这种数字痕迹将带来自我身份危机,进而威胁到当事人的自我认知与心理重建[5]。基于此,学者董晨宇提出了反向自我呈现概念,试图以“撤展”的方式进行个体的自我重塑及减少承载回忆的数字物对个体带来的情感伤害[6]。Dienlin和Metzger认为自我消除是与自我披露相反的概念,但事实上这也是表达自我观的一种方式,它以缺失或抹除的状态达到对自我的重塑、抗争[7]。但这个概念样本更多是基于恋爱群体。婚姻相较于恋爱的羁绊会更多,在分离之后自我重塑的难度更大,且传统观念下社会对离异女性带有偏见,为了修补自我形象与情感创伤,离异者更应遵循自我消除的准则。然而,现实中离婚跟拍、派对,或分享离婚心路历程和感悟成为许多女性面对婚姻失败时处理情绪与情感问题的方式。这时,关系的终结不一定需要自我消除才能达到反身性的沉思,女性可以通过直接的自我呈现面对离婚的事实以及自我的成长,但目前这方面的研究仍比较少。

(二)后女性主义话语实践

后女性主义出现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当代传媒文化中具有普遍性。此前的两次妇女运动主要目的分别是争取妇女能够获得与男性同等权利和倡导消除两性差别。Rory Dicker认为现在进入了第三次妇女运动浪潮,即不再聚焦于追求整体的性别平等,而开始探索女性主义内涵中的多元主义[8]。

福柯认为人类在话语中获得知识,话语也会以各种形式塑造个人。话语是一个整体性的概念,以特定话语的概念架构作为行事的架构,体现话语对行为的组织力量[9]。网络媒介为女性话语权提供了空间,但在男权文化下,女性的媒介话语权依然会面临缺失和异化的问题[10]。女性在社交媒体上有关离婚行为的自我呈现是拓宽后女性主义话语实践和自我意识觉醒的体现,而非刻意强调两性平权本身。然而学界对于实际生活中女性话语实践的分析较为欠缺,且对离异女性的话语实践分析关注不足。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通过线上参与式观察,以发布与离婚有关视频的女性账户为研究对象,在小红书以“庆祝离婚”“离婚跟拍”或“离婚派对”等作为关键词,按照综合筛选模式,利用Python中的Scrapy对网站进行爬网并从其页面提取结构化数据。提取了500个视频样本,进行数据清理,在剔除男性用户、商业性质用户、重复账户和图文无关的视频账号后,视频样本数量缩小至166个。

小红书平台的笔记发布包含了标题、图文、音视频的内容元素,也包含点赞、收藏、评论、关注等互动元素,具有文本、话语权力关系与社会现状的联系等多个维度的研究意义,因此本文以此为框架展开。本文采用话语分析法,基于文本分析、话语实践和社会实践考察女性在小红书表达自身情感思想、经历的话语以及在评论区与他人的互动交流中表达自己的话语。旨在分析女性在离婚后的自我呈现及后女性主义话语实践背后的逻辑。

三、研究发现

(一)文本分析

研究发现(见表1),样本中离婚女性发布笔记中的后女性话语主要体现在精神自由独立、心态快乐自信以及认知自主意识。从编码的采集中可以检索到许多女性选择离婚是一种自由的获取,这体现出她们的独立意识;女性在离婚之后的心情和心态具有正向积极的特征,并且会为自己加油鼓劲,体现自爱与自我接纳态度;女性对离婚有过深刻的思考,而在这种思考之中她们达成了与自我的和解,重新寻求自己新的定位或在与自我的对话中审视自我的生活状态,其目的都是在更好地认识自己后开启更好的新生活。

如表2所示,在166个样本量中,检索到“快乐”话语元素的频次出现得最多(109次,65.66%),这表明样本中大多数分享离婚经历的女性表达出正面的情感。其次是有关“审视自我”(71次,42.77%),反映了在分享离婚经历时,许多人更深层次地对婚姻和个人选择进行了反思和感悟。这种深度自我审视体现了离异女性在经历生活中的重大改变后,通过思考和理解自己的经历、选择和感受来达到个人成长和内在平和,也侧面体现了女性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试图建立正面的自我形象,并具有掌握对自己身体和精神的主动权的意识。除此之外,还有“幸福”“自由”“独立”等话语元素揭示了女性在对离婚经历的分享中,后女性主义的元素以及积极乐观的心态是被频繁强调和受到重视的。

表3的统计显示,在女性分享离婚经历的条目中,积极心态的表达占据主导,反映了样本中的大多数女性感到离婚是一件能使她们重新振奋和开心起来的选择。而消极心态表明有一部分人在分享离婚经历时也同样表达了消极和悲观的情绪,但占比较小。且在这8个样本中,完全表达消极和悲观情绪的女性也很少,其中有一半的比例不完全是消极情绪,也伴随着对婚姻和对自身的思考。这些结果揭示了在离异女性分享离婚经历时,她们倾向于强调个人成长、乐观面对困难的态度,这与后女性主义中的个人主义、自我实现和积极生活的观念是相符的。

(二)话语实践分析:自我呈现下的后女性主义

1.从情境自我到抗争自我:基于勇敢自洽心态的后女性主义话语

孙卫华在论述戈夫曼“自我”传播观中提到个体行为旨在呈现符合社会认可价值的角色,而这种行为与社会关系和制度控制密切相关[11]。以往传统婚姻观念下人们对离异女性的评价更多是负面的,在中国汉代的《礼记·本命》中有针对休妻的七出,休妻所带来的社会影响和反映出的文化传统会让大家倾向基于男权视角下对离异女性带来质疑。

受传统观念影响,女性顾忌离婚后社会舆论对自己不利显著多于男性,她们倾向于迎合并体现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所以会隐瞒或是掩盖离婚的事实。但戈夫曼从拟剧视角辩证批判了这种社会,他认为对特定群体或个人的社会偏见和污名实际上反映了社会对这些人群的不公正态度和对他们的严格控制。但个体对此会寻求自我抗争,在人际交往中对“自我”这一概念重新阐释,以抵抗社会他人赋予“自我”的受损身份[12]。

小红书上有女性发布视频庆祝自己离婚,并分别配文“离婚的仪式感必须大过结婚……”“早知道离婚这么快乐,早就离了……”“快来祝我离婚快乐……”。

也有离婚女性分享自己的故事与其他用户交流经验,作为离异女性与小红书其他用户分享自己离婚后失败婚姻的复盘以及给出离异女性在接下来情感和工作中的建议。这些离异女性披露自己当下的状态就是在与世俗所定义的污名化标签抗争,把握了真实自我的主动权。她们有勇气结束失败婚姻并向大众展示离婚后独立、自由的生活态度,体现了勇敢自洽心态的后女性主义话语。

2.从消除自我到接纳自我:基于乐观自信的后女性主义话语

分手以遮蔽式结束亲密关系不一定代表仍受传统婚恋观念的束缚,但将亲密关系的结束当成是成长经历的一部分分享出来可以被看作是接纳自我的一种表现。

在收集到的视频样本中如用户D写道,“离婚就是为自己……”,还有用户E自问自答:“40岁离婚单身带三娃会幸福吗?……结婚是为了幸福,离婚也是!”已经54岁的用户F在视频中说道:“54岁独自带娃……离婚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一定要学会从这段关系中获得成长……。”

可以看出,在小红书中分享离婚经历的女性并没有回避失败婚姻带给她们的负面影响,她们在视频中强调女性不能依赖于任何人,也不要把自己陷入任何一段关系中,需要成为清醒、独立且自信的个体。这表明相较于消除失败婚姻的记忆,这些人选择将目光聚焦于新的开始,以成长的眼光接纳自己的过去,并以积极的心态情绪去面对新生活,这是一种乐观自信的后女性主义话语的体现。且从这些用户的年龄层中也可以看出,脱离离婚羞耻感的不只是年轻的离异女性,中年离异女性同样如此。

3.从展演自我到认识自我:基于自省内观的后女性主义话语

Erving Goffman认为当表演者想要观众相信自己的表演是真实的,他对于自我概念的把握需是正确的[13]。在小红书中发布有关离婚笔记的女性作为表演者,在视频传递出的感悟和想法也代表她们认同这种自我概念。

如用户G分享她的感悟:“我在婚姻中迷失了自我……那时的我突然醒悟了!”以及用户H在视频中写道:“……我必须克服恐惧、依赖和失望……先好好爱自己……。”

这些离异女性提到了“醒悟”,这说明尽管在小红书这种公共领域分享自己的感悟是种自我展演,但她们注视内心世界也是具有自我概念的体现。这种没有将认知放置于男女差异而是专注于自己成长和发展也是一种后女性主义的体现。

尽管对于离婚持乐观心态是展演自我,女性仍然在这之中构筑了自我概念。在社交媒体平台下意识的觉醒和展演的特性往往会变得模糊,小红书平台上呈现的一些离婚派对视频中,虽然女主人公不同,但内容却较为同质化。换句话说,独立女性敢于走出失败婚姻的形象或许又是女性想展示于他人的理想自我。但这表明她们也接纳且认同这种思想,且自己在实践这种不再以离婚为耻,而是以追寻自己的幸福为荣的自我概念,这相较于传统婚姻观念来说是一种社会进步的表现。

(三)社会实践分析:话语权力的初步建构

Fairclough指出话语实践是一种意识形态建构[14]。在小红书平台有三位用户所发布的与离婚有关的小视频收获的点赞量分别是225377、161278和28142。其中两位女士发布的内容是自己的离婚派对,另一位女士是将自己去民政局办理离婚登记的过程发到了网上。在这些笔记的下面不乏这样的留言,“好酷的女孩子……”“离婚跟拍照,好有创意……”“恭喜,遇到不合适的就是监狱……”“……现在的离婚证是红色,就代表自己一个人也是一种喜庆”。

这表明现代女性在公共领域宣告自己离婚可以获得其他女性的祝福、鼓励和支持。大方地谈论离婚,展示女性自由独立、快乐自信和极具自主意识的特质,使后女性主义话语权力逐步建构起来。话语对现实社会产生了影响,也改变了一些主体的思想和行为习惯,这也是越来越多离婚女性愿意披露自己心声或记录自己离婚过程和之后生活的原因。在这种自我呈现下,后女性主义话语实践被不断强调,“离过婚”作为传统思想下女性的不良标签被逐渐替换为另一种思想——“结婚为幸福,离婚亦如是”。

四、结语

基于对小红书平台上离异女性发布的“庆祝离婚”案例的深入分析,本文探讨了离异女性在离婚后如何通过社交媒体进行自我呈现,以及这种自我呈现在后女性主义话语实践中的作用和意义。这些离异女性通过公开展示自己的生活、思想和心态,重构了自我形象,也挑战和重塑了中国现代婚恋观的传统框架。通过自我呈现理论和女性主义话语分析的结合,本文揭示了这些行为背后的深层次意义:它们不仅是对个人自由和幸福的追求,也是后女性主义下女性对自我的探索和自我价值认同的一种强有力的表达。在后女性主义的框架下,这种自我呈现不仅挑战了社会对离异女性的偏见和歧视,也促进了对女性自我价值和社会地位重新评估的社会对话。

参考文献:

[1]夏吟兰.婚姻家庭编的创新和发展[J].中国法学,2020(4):66-87.

[2]孙卫华,刘敬.戈夫曼的“自我”传播观:内涵、溯源及启示[J].当代传播,2023(1):102-106.

[3]董晨宇,段采薏.反向自我呈现:分手者在社交媒体中的自我消除行为研究[J].新闻记者,2020(5):14-24.

[4]Mod,G.B.B.Reading romance:The impact Facebook rituals can have on a romantic relationship[J].Journal of Comparative Research in Anthropology and Sociology,2010,1(2):61-77.

[5]Tran,T.B.,& Joormann,J.The role of Facebook use in mediat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rumination and adjustment after a relationship breakup[J].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2015(49):56-61.

[6]董晨宇,段采薏.反向自我呈现:分手者在社交媒体中的自我消除行为研究[J].新闻记者,2020(5):14-24.

[7]Dienlin,T.,& Metzger,M.J.An extended privacy calculus model for SNSs:Analyzing self-disclosure and self-withdrawal in a representative US sample[J].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2016,21(5):368-383.

[8]Dicker,R.C.A history of US feminisms[M].Hachette UK,2016.

[9]栾轶玫,张杏.中国乡村女性短视频的自我呈现与话语实践[J].传媒观察,2021(7):39-47.

[10]吴新雅.后现代女性主义视阈下社区电商类APP中的女性话语研究[D].成都:成都大学,2022.

[11]孙卫华,刘敬.戈夫曼的“自我”传播观:内涵、溯源及启示[J].当代传播,2023(1):102-106.

[12]Goffman,E.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1st reprint ed.).Penguin,1990.

[13]王长潇,刘瑞一.网络视频分享中的“自我呈现”:基于戈夫曼拟剧理论与行为分析的观察与思考[J].当代传播,2013(3):10-12+16.

[14]Fairclough,N.Discourse and Social Change[M].Polity Press,1992.

作者简介:沈奕杉,墨尔本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硕士生(墨尔本 VIC3010);陈胜,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硕士生导师 (广州 510410)。

编校:赵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