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传统与遗产:解码《我们这代人》的三重进路

2024-08-10 00:00张立波
黄河 2024年4期

代际意识作为现代意识的一种,强调作为“当前一代”的“我们”承前启后,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在现实的生活中,每一代人的代际意识无一例外都会经历三个阶段:青春时期的意气风发;中年时期的踌躇满志;后中年时期的意犹未尽或余味无穷。文波的小说《我们这代人》(中国言实出版社2022年1月版)着力刻画了1960年代生人的奋斗历程,讲述了父辈们的快意恩仇,并且回望了祖辈们的沧桑往事,由此,“我们”这代人的故事与父辈们、祖辈们的故事重叠起来,营造出厚重的历史感。本文从乡情、传统和遗产三重进路入手,对《我们这代人》的基本符码予以解读和阐发。

乡情

小说之为小说,首先在于其虚构性,其次才是艺术性。虚构缘于想象,任何想象都有一定的现实基础,现实主义小说是如此,现代主义小说是如此,后现代主义小说也是如此。越是富有虚构性和想象力的小说,越能激发读者的好奇和联想:这是可能的吗?这是哪里的事情,哪些人的事情?或许,正是为了满足读者的好奇心,小说作者的想象力越来越发达;正是为了挑战读者的联想力,小说作品的虚构性越来越离奇。当然,也有一类作者对读者的好奇心不以为意,有一类小说无意挑战读者的联想力。文波就属于这一类作者,《我们这代人》就属于这一类小说。

当代的读者反应批评理论注重考察作家对其作品的读者所持的态度和要求,探究不同文学文本所意指的不同读者类型,发掘现实读者在确定文学意义上所起的作用,研究阅读习惯和文本阐述之间的关系,从而确定读者在“作者—作品—读者”关系网络中的地位。作为业余作家,文波写作《我们这代人》,对“虚构读者”和“理想读者”之类的专业批评术语可能不甚了了,但小说一经出版、投放到市场上,他对“意向读者”应当会予以反思,对“现实读者”应当会有所判断,对“内行读者”不能不有所期待。

基于专业批评和市场营销的角度,需要考虑《我们这代人》的“虚构读者”和“理想读者”。“虚构读者”概念旨在为现实读者提供“标准读者”的楷模,使其依据文本的内在要求而自我调整。“理想读者”概念是由作者或批评家根据文学作品的预期效果得以实现而设想出来的读者类型,用尧斯的话来说就是:“理想读者不仅具备我们今天可及的一切有关文学史的知识,还能够有意识地记录全部审美现象,并反过来印证文本的效果和结构。”①阅读《我们这代人》时,作为外在的读者的我们不能不猜想文本内在的读者亦即“虚构读者”,这个读者随着文波写作的过程而不断成长,随着写作的完成而将自己凝固在作品之中。在“虚构读者”定型之时,“理想读者”脱颖而出,并处于不断的生成和再生之中。

而“意向读者”概念反映的是作者对读者的期待,文波写作《我们这代人》,毫无疑问,“意向读者”首先指向1960年代生人,文波作为“我们这代人”中的一员讲述“我们这代人”的故事,有望推动“我们这代人”的内部对话。这样的一种内部对话,并不排斥年长的一代或年轻的一代,而是期待乃至渴望他们的倾听。就此而言,《我们这代人》的“意向读者”有着跨代际的指向。进而言之,《我们这代人》反映的主要是生活在并西也就是山西,且具有厂矿和机关经验的人们的故事,“山西”“厂矿”“机关”“社会”也就成为吸引“现实读者”的四个要素。“现实读者”概念旨在根据实际阅读作品并做出反应的读者,揭示他们各自的社会规范和趣味。就《我们这代人》而言,“山西”“厂矿”“机关”“社会”四个要素中的任意一个,或任意两个、三个的组合,或四个要素同时具备,生成“现实读者”的不同类型。至于“内行读者”,通常指的是有文学鉴赏能力的读者,他们有能力将文本鞭辟入里、融会贯通。就《我们这代人》的“内行读者”而言,除了文学专业特别是小说批评行当的人士外,还应当包括对山西的历史、地理、社会、民俗有所了解乃至无所不晓的人士,对厂矿企业特别是大型国有企业、对政府机关特别是省级机关的情况轻车熟道的人士。

“意向读者”“现实读者”“内行读者”中,“山西”不可或缺乃至鳌头独占,这就提示我们,在考察《我们这代人》的读者情况时,缘于山西的乡情是至关重要的要素。作家、批评家刘醒龙为《我们这代人》作序时开门见山地指出:“《我们这代人》看似情节简单,继承‘山药蛋派’‘讲故事’的传统,其实是有一定阅读难度和‘陷阱’的。”《我们这代人》在何种意义、何种程度上继承了“山药蛋派”“讲故事”的传统,有待深入细致的分析,不过,缘于山西的乡情的确是它的一大基础,应当作为我们解读《我们这代人》的首要符码。

小说伊始,“胡春来开着奥迪车,离开原太市向北飞驶”,这是黄昏时分。当晚八点,胡春来在老家平原县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半夜三点就退了房,向同州市进发。山西老乡或者对山西地理有所了解的读者,很容易在语言中寻到原型,“原太”即太原,“平原”即原平,“同州”即大同。小说中的地名在现实的地图上有了着落,读者头脑中的画面感自然活灵活现起来,故事也就成为发生在我们自己或周边人身上的事情,感觉熟悉而亲切,期待也就愈发现实起来。

胡春来经常陪妻子薛桂花去河东,“河东在并西省的南部”。运城市古称“河东”,读者由此获得充分的自信,“并西”即山西。胡春来不大喜欢河东人,觉得他们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喝个酒也喜欢绕来绕去,以显示自己的学识”,相反,他喜欢同州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直来直去”。河东人称同州人为“北路人”,同州人叫并西省南部的人为“南县人”,河东人属于此列。胡春来不大喜欢河东人,但对自己和关公是老乡津津乐道,他从小就崇拜关公,在外地出差时每每对不了解关公家世的人不厌其烦地解释:“关公,山西运城解州人,世界上最大、烟火最盛的关帝庙就位运城解州。”初到同州的胡春来从夏县订了一尊关公铜像,送给裴七龙以联络感情,并且,特意拎了一箱闻喜煮饼。“运城解州”和“闻喜”的出现,使得小说具有了写实的意味。胡春来初次拜访裴七龙,带了关公铜像和闻喜煮饼,就是“想唤起七龙的这份感觉,拉近彼此的距离”,于读者而言,这唤起了山西老乡特别是晋南老乡的浓浓乡情。

乡情是具体的,是和具体的人物、地点联系在一起的。阅读《我们这代人》,胡春来的江湖义气,罗跃强的乡土情结,李春梅的质朴纯真,卫蕊花的脱胎换骨,矬三的憨厚老实,七龙的复杂面相,还有诸多人物的性格特点,都具体而实在地呈现出乡情,并在乡情的氛围中得以构型。胡春来是平原人,罗跃强是河东人,两人在对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另一面———或者是自己缺乏且冀求的,或者是自己欣赏却又疏离的。“罗跃强自1986年从安西市调回原太市,胡春来对他一直特别关照。”用“调回”而非“调入”或“调到”,表达的就是对于并西省的乡土之情。

乡情是广泛的。《我们这代人》大体上可以分为上、下两部分。一到十八章为上半部,胡春来是显而易见的主角;十九到四十二为下半部,罗跃强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上半部的故事发生在并西省,下半部的故事从安西市开始,中经乌鲁木齐,其后以原太市为主要场景。“安西”即西安。太原、西安、乌鲁木齐、苏州,都属于《我们这代人》的“乡情”之列,如果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太原、西安、乌鲁木齐、苏州构成不断扩大的同心圆。乌鲁木齐的场景非常有限,但却相当重要,罗跃强和马英莲的情感故事是在安西到乌鲁木齐的出差途中开始的,并且,在乌鲁木齐一挥而就。如果没有这趟出差,罗跃强不会邂逅马英莲,和李春梅的恋爱应当会直接走向婚姻,不会出现情感上的一波三折。就此而言,乌鲁木齐之旅意味着远乡之旅。此外,苏州对马英莲的母亲奚梦雅至关重要,她回到苏州“就像一个复活的少女”。《我们这代人》中,有对家乡的长年累月的坚守,更有“远乡”与“还乡”的相辅相成,这些共同造就了“乡情”的质地与核果。

传统

《我们这代人》第一章就写道,胡春来老家平原县是有名的“中国摔跤之乡”。当地俗称摔跤为“挠羊”或“跌对”,“挠”即“扛”,“挠羊”即“扛起羊”,意味着“胜利与强大”,是一种“宣告、展示与炫耀”。小说对“挠羊”的介绍,实则是对胡春来性格的揭示。小说把平原人的摔跤史追溯到宋朝,特别是在南宋的时候,身为岳飞部下的一名平原老兵返回故里,把军中所学的“角”(近似于摔跤)传授给乡邻,使得这项运动得以“广泛开展,世代相传,终成习俗”。

胡春来是名门之后,他的祖先呼延赞是并州太原人,北宋名将,后周淄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呼延琮之子。元朝时,蒙古人将他们这支改姓为胡。“胡春来父亲从小就经常给他讲这段家族史。”胡春来的父亲胡一德是平原有名的摔跤教练,胡春来三四岁时就跟着父亲学习摔跤,后来又跟着父亲请来的保定师傅学会了保定摔跤的二十四式。十四岁时,胡春来参加并西省少年摔跤比赛,勇夺桂冠。《我们这代人》第一章对胡春来所从属的地方传统、家世传统的介绍,使得胡春来的个人形象意味深长。事实上,胡春来、罗跃强及其他诸多人物都背负着各自的历史。由此,“我们这代人”也就不仅仅是一代人,而是承载着悠久的历史,作为历史的传人而演绎当下的故事。

第二章中,胡春来所住的小旅馆旁有一家刀削面馆。“并西省是面食的故乡”,海内外早有“世界面食在中国,中国面食在并西”的说法,并西的刀削面又属同州市“最有名气”。“铁皮切面”的典故由来已久,并且,大酒店里的刀削面不如刀削面小馆的筋道。第三章显示,胡春来对饮食比较挑剔,卫蕊花最初打动胡春来的,除了朴实自然的美丽,就是她做的饭菜———凉粉、羊肉、土豆粉羊杂割、胡麻油炒鸡蛋还有主食黄糕———都具有同州地方特色。第十六章中,薛桂花做了几道正宗的河东菜,“蜜汁葫芦”“糖醋茄盒”“肚丝汤”“麻椒菜”,每道菜都显现出“南县人”的“细曲”。

同州民间有句谚语:“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十里的荞面饿断腰。”谚语蕴含着历史故事,也蕴含着人生哲理。同州还有一句谚语:“砍柴要刀,吃饭要糕。”从古至今,黄糕在同州人的餐桌上始终扮演着主角。“卫蕊花做的饭菜,咸淡相宜,剩菜剩饭也能添加混搭,不浪费还有新鲜感,胡春来很喜欢吃。”“食色性也”,果不其然。告子是一位年轻的哲学家,他对孟子的“人性善”观点很不满意,就找上门与孟子辩论,说了句“食色,性也”。按照通常的理解,意思是食欲和性欲都是人的本性。还有一种理解,“食”是动名词,表喜爱之意,“色”为态度、美好之意,“食色性也”即喜爱美好东西是人的本性。

作为地方传统的摔跤,作为生活习俗的刀削面,富有文化底蕴的谚语,所有这些构成了传统叙事。所谓传统,离不开社会关系的传承,两性关系是一切社会关系中基本的关系,由此,两性关系的模式传承构成了传统的重要内容。《我们这代人》中,胡春来一出生,母亲就送了性命;十四岁时,父亲又遇车祸去世。少年当自强的胡春来,在岳父面前毫不示弱,薛桂花主动追求的胡春来,但并不能约束胡春来,事实上,正是胡春来的男子汉气魄强烈地吸引着她。胡春来的形象比罗跃强的形象有力得多,胡春来周围人的形象则比罗跃强周围人的形象要弱不少。罗跃强一直有父母的关爱。这种关爱的根本意义,在于传统的有效传承,这离不开家庭的作用。罗跃强很早就认识到,“父亲能从人性的角度理解别人”,思考问题总是从多方面考虑,懂得“位置越重要,承担的责任越大”,他希望儿子“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就好”。“妻贤夫祸少,好妻胜良药。”罗跃强能在权力面前始终保持清醒,面对巨大的诱惑也能平淡处之,“全靠背后的贤妻李春梅”。并且,“李春梅总能给罗跃强一种力量,他知道,即使他在事业上碰得头破血流,梅子都是他坚强的后盾”。

《我们这代人》中的爱情婚姻宛如越罗蜀锦,各有所长。胡春来在并西大学历史系读书时,就读于专科班的薛桂花为胡春来赛场上的飒爽英姿所吸引,主动发起攻势。由是之故,在胡春来和薛桂花的婚姻关系中,薛桂花事实上处于弱势的一方。而在罗跃强的第一段婚姻中,马英莲主动追求罗跃强,并始终处于强势地位。显然,主动追求并不意味着将自己置于下方。裴七龙和梁美娟相濡以沫、忠贞不渝的爱情婚姻,令人潸然泪下;卫蕊花和裴三龙的婚姻不乏戏剧性,令人啼笑皆非。当然,占篇幅最大的,是罗跃强的爱情与婚姻故事。小说中,胡春来的故事以事业为主,罗跃强的故事则把情感作为贯穿始终的轴线。胡春来的故事是社会与市场的故事,罗跃强的故事则是家庭与婚姻的故事。在讲述罗跃强的故事时,连带引出了其他的爱情婚姻故事,包括:李春梅父母的故事,马英莲父母的故事,马英莲的姨妈姨父的故事,马英莲的表姐王青亚和李奎义的故事,等等。“一段婚姻的缔结是由多种因素促成的,在特定的大时代和大环境面前,个体的力量是非常渺小的,更是微不足道的”,罗跃强的这种认识,大体上适用于《我们这代人》中的所有婚姻。

《我们这代人》的下半部,是从罗跃强离开家乡到安西上班开始的,之后他回了四次老家。第一次是带马英莲回老家,马英莲大衣肩膀上有烟头烧过的痕迹,罗跃强以为是自己的烟灰所致,一直心神不宁。其实是马英莲先前出差时,不知什么时候让人给烫的。她跟罗跃强回家,担心路上比较脏,特意穿了这件大衣。她在罗跃强的村子里不大自在,觉得自己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人打量。罗跃强第二次回老家,是一个人回去的。第三次回老家时,他跟马英莲已经离婚,是李奎义和马青亚陪他回去的。马青亚说:“选择什么样的伴侣,往往就会拥有什么样的婚姻,而长久的婚姻,从来不单单是两个人的相濡以沫,更多的是两个家庭的戮力同心。马英莲和罗跃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开始的吸引只是冲动,而真的走到一起才发现彼此格格不入。这次来河东这种感觉更加强烈。”马青亚的观点属于老生常谈,重要的在于,她在河东更为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罗跃强第四次回老家,是带着李春梅一起回来的。“罗跃强母亲准备烙饼,李春梅熟练地把火点着拉起了风箱,罗跃强拿个小板凳坐在李春梅的旁边,心中划过从未有过的踏实”,因为他看出了“母亲对李春梅非常满意,眼睛里流露出的那份慈祥好舒坦”。当晚,罗跃强到南房睡了,“他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香”,第二天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听见母亲和李春梅在院子里开心地聊着”,他蓦然感觉“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可以说,返乡之旅构成了《我们这代人》下半部的一条主线。离家远行是为了回归,回归又是为了更好的远行。泛泛而谈,返乡之旅就是传统的“温故而知新”。《我们这代人》中,传统具有地域性,也具有多元性。“同州市是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交汇处,曾是民族混居之地,汉、鲜卑、匈奴、契丹、女真、蒙古都曾在这里厮杀、混居在一起。或许,正是这样一段历史才造就了同州市文化的多元,才造就了同州人的包容,才造就了同州人的美丽、豪爽、大气。”同州文化具有多元性,南县人也并非铁板一块。“同州市人叫并西省南部的人为南县人。同州市大街小巷很多南县人打饼子,其实这些人也不是一个地方的,他们口音各异,但在同州人听起来是一个样。”对传统的守护并不意味着排他,薛桂花和女儿莎莎到同州看望胡春来时,参观了云冈石窟、应县木塔、浑源悬空寺,亲眼目睹这些世界级的建筑文物,不得不“对雁北人多了几分敬重”。

《我们这代人》中的传统叙事,既有历史文化传统、地方文化传统,也有革命历史传统和新中国建设的成就经验。小说中出现的“陈家庄”是具有光荣传统的革命老区,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我党在陈家庄建立了太岳三分区的地委、政府及稷麓县委、县政府各个机关,有河东“西柏坡”之誉。2009年12月,陈家庄被中共山西省委、省政府命名为“山西省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2013年6月,被中共山西省委党史办命名为“山西省党史教育基地”;2015年,被山西省定为省级美丽宜居试点村;2016年,“太岳三地委旧址”被列为山西省第五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历史的传说中,西汉末年刘秀逃难途中为农妇陈氏所救,登基做皇帝后感念救命之恩,敕封陈氏为一品诰命夫人,所居乡民免除五年赋役,乡人为此将村名改为“陈家庄”。陈家庄将历史文化传统、地方文化传统和革命历史传统有机地贯穿、连接在一起,206厂和303厂的故事则属于新中国及改革开放事业的样板。此外需要强调的是,《我们这代人》中,城市基于农村的背景而存在,机关基于厂矿的背景而显现,这或许表明了农村和厂矿更能称得上传统的根基。

遗产

乡土的意义在于传统,传统的价值取决于我们对传统的利用,这就导出了“遗产”概念。遗产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术语,从建筑、古迹、纪念碑等实体,到歌曲、节日、语言等非物质性事物,皆可冠以遗产之名。根本而言,遗产关乎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和未来。英国学者罗德尼·哈里森指出:“遗产不是消极的过程,不单是保存古物这么简单,相反,它主动地将一系列物品、场所与实践集合起来,我们的选择犹如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当代所持并希冀能带向未来的某种价值体系。”②

前面讲过,《我们这代人》可以分为两篇,第一到十八章构成“上篇”,第十九到四十二章构成“下篇”,前者以“现在进行时”为主,后者以“过去完成时”为主。叙述结构上的这种安排,使得下篇已然具有追溯、增补和反思的意味,上篇徐徐展开的情节为下篇确立了基本的立场和站位。现代意识包含三重追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现在置身何处、我们将要往哪里去,上篇主要讲述的是胡春来的当下和前行,下篇着重讲述的是罗跃强的过往。就此而言,《我们这代人》隐含了一个重要的思想旨趣:应当怎样面对遗产?遗产的意义究竟何在?

胡春来初到同州,为了跟当地的裴七龙结交,特地从夏县订制关公铜像。不料,起初送来的是一尊古代女性的铜像,整体上是唐式之风,他猜测是文成公主。“杨贵妃在历史长河的扮演中并未以正面形象显现,所以为杨贵妃制作的可能性不大;武则天大权在握时已是中年,即便是制作铜像也是中老年居多。”胡春来大学是学历史的,典故信手拈来,这合乎他的角色安排。这样的角色安排值得深究。司马迁《史记》有言:“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罗新认为:“历史学家归根结底不是传承什么文化,也不是要把某种古代的东西保存下来。他的使命本质上是质疑现有的历史论述,去反抗、去抵制种种主流的历史理解。”③当代英国历史学家表示:“事实上,历史赋予我们两种形式的权力:一方面,通过将人们牢固‘捆绑’在对过去的同一性叙述之中,历史可以被用来加强群体认同感(对国家或是对社群);另一方面,通过充实那些有作为的公众的思想资源,历史赋予他们权力。”④《我们这代人》中,胡春来为历史学专业的毕业生,意味着小说同时在发挥这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它是关于历史的,人们都是在历史的逻辑上翩翩起舞;另一方面,翩翩起舞的人们羽扇纶巾,将历史的逻辑予以延展和偏移。

关公铜像于《我们这代人》而言,具有辐射性的意义。关羽在世时,魏、季汉、吴三国上流社会从道德信条、人格特征、勇烈风范等方面给予高度赞誉。历代朝廷对关公多有褒封,清朝雍正时期尊其为“武圣”,与“文圣”孔子地位等同。经过1800年传承和发展,关公形象已经从历史人物逐渐升华为人们心中的道德楷模,成为中华民族的重要“精神道德榜样”,关公文化应运而生,其所蕴涵的忠、勇、仁、义,智、信、礼、廉,无一不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晶。胡春来将关公铜像赠与裴七龙,有和七龙结义之意,也有推崇七龙急公好义之意。七龙的正屋东墙上有“贻谋燕翼,勿忘祖恩”八个大字,这是他的祖父所赐,是裴氏祖训第一章节的最后一句。七龙也是读过大学的人,由于侠义之举而被退学。侠义之举值得肯定,遗憾的是,他终究是违背了祖训,也没能全面地贯彻关公“忠勇仁义智信礼廉”的精神。胡春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按照关公文化研究专家胡小伟的观点,在有关关羽的“造神”过程中,文学诸样式,包括传说、笔记、神话、戏曲、小说等,与民俗、宗教、伦理、哲学、制度一起相互作用,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关羽是与中国古代小说、戏剧这些文学样式共相始终的一个形象”。⑤《我们这代人》讲述了诸多的友谊故事,堪称关公文化的当代延续。概括起来,小说中的友谊分为四类:一是战争年代的生死之交,如马英莲的父亲马占武和秦剑波,抗美援朝时,秦剑波救过马占武的命。二是特殊年代的患难之交,如罗跃强的父亲罗宝学和当过国民党军医的钟云宁,罗宝学时常带些吃的给钟医生,钟医生则使得罗跃强安全地出生。三是同窗岁月的金石之交,如罗跃强和李奎义,二人是大学系友,原本一个分配在303厂,一个分配在206厂,由于马英莲的缘故,罗跃强调到206厂工作,跟李奎义成为同事。罗跃强把李奎义介绍给马英莲的表姐王青亚,二人也就成为姻亲。四是忘年之交,如马进和罗跃强,马进由最初对罗跃强的欣赏到信任,“现在又多了点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他的眼睛发湿,紧紧地握住了罗跃强的手”。此外,胡春来和卫蕊花一夜贪欢之后,转瞬“用最无邪的心”欣赏她来自“天然的纯净”,从而转换为友谊和亲情。胡春来和罗跃强更是莫逆之交,也是君子之交,赤诚相见,肝胆相照。

《我们这代人》的人物中,女性不可或缺,并且,个性鲜明通过女性之间的比较得以彰显。比如,罗跃强两任妻子的比较,罗跃强妻子和胡春来妻子的比较,罗跃强的岳母与其姐姐的比较。还有,卫蕊花和陈美馨的比较,这两个人因为胡春来而有了关联,因为相互的倚重而成为姐妹。胡春来是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陈美馨是公司副总,主要负责公司房地产专业流程及规划,卫蕊花是办公室主任兼营销部主任。由于胡春来,卫蕊花“要向过去告别,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由于陈美馨,卫蕊花变得现代和时尚起来。卫蕊花家里有很多老物件,“一个老物件代表一段回忆,能够打捞出年深日久的陈年往事”,老物件汇集而成的“就是一个时代的记忆”。“裴张村”这个村名,或可理解为裴氏家族从河东向北方的延展,裴张村的拆迁则表征着老村落的革故鼎新。在参与薛张村拆迁的过程中,卫蕊花依据北方农村的实际情况提出建议,后来,自己也开公司当了老板。

卫蕊花意味着年轻女性的成长,奚梦雅则标志着年长女性的变化。马占武身上有老革命的无私和大局观,对待妻子奚梦雅则比较霸道。马占武突发心脏病去世后,奚梦雅跟着苏市来的哥哥弟弟回了苏市。回到苏市的奚梦雅“就像一个复活的少女,变得开朗阳光”,和“反右”时落难的恋人邱炳光重逢后结为夫妻。这使得作为女儿的马英莲大为光火,罗跃强最初也是大吃一惊,“但转而一想,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事情在别人眼里是那样的不可思议,而在当事人身上却是合情合理的必然”。和卫蕊花、奚梦雅不同,李春梅和王青亚代表了始终如一的坚守。李春梅做事得体,积极上进,虽然父亲是一厂之长,她身上却没有半点的“骄奢之气”,“李春梅的家人,相互间的关心是由衷的,互相之间说话是温和的”,让罗跃强感觉“很温暖很踏实”。罗跃强有负于李春梅,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来,最终和他重续前缘,结成恩爱夫妻,甘心夫唱妇随。王青亚和表妹马英莲长得有几分像,但比马英莲温顺得多,心如明镜、善解人意,在罗跃强和马英莲离婚后,跟李奎义一起陪罗跃强回老家,对其父母解释事情原委。通观《我们这代人》的叙述,胡春来和罗跃强的视角最为主要,王青亚、李春梅乃至卫蕊花的视角不分轩轾,这无疑表明了对中国传统女性品德的褒奖。

《我们这代人》中,多次出现梦境的描写。去往乌鲁木齐的列车上,罗跃强和马英莲同处一个卧铺车厢,一见钟情、动心不已,当晚“居然梦到了马英莲”,早晨醒来,担心自己说什么梦话让她听见,心中忐忑不安。和马英莲互诉衷肠后,罗跃强又梦到李春梅的父亲“横眉冷目”,李春梅站在一旁“哭个不停”,脾气和善的李春梅母亲也“指着罗跃强的鼻子”。罗跃强和马英莲结婚后,并没有真正放下李春梅,几次说梦话都提到她的名字,这是马英莲最不能容忍的,也是导致二人离异的根本原因。此外,胡春来对自己父亲的梦,对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的梦,都具有象征性的意义。依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梦的工作对思想进行加工,是梦唯一的本质特征。也许在实践中我们可以忽视它,但理论探讨绝对绕不过这一点”。⑥梦是一种重要的心理现象,对《我们这代人》中的“梦”进行分析,无疑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刻地认识和把握人物心理。

《我们这代人》中,裴七龙对胡春来讲述自己的家世,卫蕊花对胡春来讲述自己的家事,马英莲对罗跃强讲述自己的家事,王青亚对罗跃强讲述自己的家世,等等,所有这些叙述都具有创造性的意义。自我是我们讲述的产物,我们讲述故事不仅是为了和他人交流,也是为了和自己交流,就此而言,叙事具有返璞归真的效用。生命故事基于客观事实,反映的是个体所处生活的价值观念和规范,每个人的生命故事都是独一无二的,两代人的生命故事也是各有千秋。生命故事的功能是“为自我提供自我认同”,同时也有助于“改善情绪”及心理健康的“整体维护”。⑦《我们这代人》作为文学叙事,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包含了诸多的叙事形式和内容,所有这些叙事都在自觉地介入过去,积极而富有创造性地创造未来的自我和社会,从而在客观上发挥了遗产保护和利用的价值。根本而言,遗产是一种“参与过程”,一种“交流行为”,一种“为当前与未来制造意义的行为”。⑧

余论

2011年,我主编的《六十年代生人:选择抑或为哲学选择》由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具有三个方面的旨趣:为六十年代生人提供“自我反思、总结及整体展现的平台”;向五十年代生人以及更年长的前辈们,汇报“六十年代生人的努力和风格”;对“七零后”予以必要的示范,使得他们更为明确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已经达到的层面,由此更为顺畅地做进一步的发挥。⑨文波2022年出版的《我们这代人》,则是以小说的形式,对六十年代生人予以描述和刻画。于我而言,这部小说具有三方面的意义:首先,我属于小说所言的“我们这代人”。其次,故事所发生的场景主要是在西安、太原,及运城和大同。运城是我的老家所在地,大同是我大学毕业后工作过三年的地方。再次,主人公所在的工厂属于军工企业,我大学毕业后曾在大同的一家军工企业子弟中学任教。对于个体的意义无疑是有限的,对于“我们这代人”的意义总归也是有限的,《我们这代人》的真正意义在于传递乡情、激发传统,并提示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现时代应当如何继承遗产?应当继承怎样的遗产?

文波速递《我们这代人》一书的同时,把稿本一并递了过来。稿本和成书的区别,首先在于章节上,稿本有49章之多,成书则只有42章,字数压缩了五六万,情节自然有所删减,比如,钟云宁的孙子回乡探访,陈美馨的情感纠葛,等等。经由这些删减,小说显得更加凝练,然而,乡情的戏码受到不少的折扣,特别是钟云宁的孙子从台湾返乡将乡情发挥到极致,成书对这一情节的删除无疑令人遗憾。陈美馨的情感纠葛,陈美馨和卫蕊花的倾心交谈,具有女性成长与互助的重要意义,成书中删除了这些,也就使得意义向度受到很大的削减。稿本和成书更大的区别在于胡春来和罗跃强的出场顺序,稿本中,前半部分以罗跃强为主,后半部分以胡春来为主,成书则颠倒了这种顺序。这就使得“正邪”结构变为“邪正”结构,恰好预示了“邪不压正”。刘醒龙为《我们这代人》作序,题为“向正直平常的人生致敬”,应当是注意到了这种结构。就故事的力度而言,“邪恶”终究比“正直”要有力的多,小说的后半部分之所以能压住前半部分,从表面上看,是因为后半部分在章节和字数上压倒了前半部分,实质上是后半部分所呈现的传统意涵发挥了重要作用。由此,促成了“扶正祛邪”的文本效果。

《我们这代人》正在由小说向电视连续剧转化。从文波提供的编剧创意来看,小说着重于刻画大时代中的两个从社会基层崛起的人物,剧本则通过对代表性人物的刻画,展现时代的风云变迁,这样就具有了宏阔澎湃的史诗性,超出了刘醒龙所说“山药蛋派”讲故事的套路。目前拟定的主演人选(暂且保密)符合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应当能够很好地演绎角色。电视剧叙事和小说叙事,有很大的不同。看电视剧,看的是画面营造的剧情;看小说,看的是文字(在读者头脑中转换后)呈现的故事,然而,无论是看电视剧还是看小说,都是参与、创造、巩固自我的过程,是民族文化认同和面向未来的过程。相信《我们这代人》能够很好地发挥桥梁维护的意义,并且,呈现意义建构的辩证法,由此,《我们这代人》将远远超出“我们这代人”,在历史文化的传承中拥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

参考文献

①王先霈、王又平主编:《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81页。

②[英]罗德尼·哈里森:《文化和自然遗产:批判性思路》,范佳翎等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4—5页。

③罗新:《有所不为的反叛者:批判、怀疑与想象力》,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7页。

④[英]约翰·托什:《历史学的使命》,刘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页。

⑤胡小伟:《关公崇拜溯源》,北岳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6页。

⑥[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徐胤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77页。

⑦[加]安格斯、[挪威]麦克劳德:《叙事与心理治疗手册》。吴继霞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96页。

⑧[澳]简·史密斯:《遗产利用》,苏小燕、张朝枝译,科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i页。

⑨张立波主编:《六十年代生人:选择抑或为哲学选择》,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作者简介】张立波,山西闻喜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校史馆副馆长。出版有《坐言起行录》《乡村的文化意象》《研究生课程记》等随笔集。

责任编辑: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