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黄河不远处,又在黄河边工作过几年,我曾无数次站在河岸,望滔滔河水不舍昼夜地流过,有时激动,感叹,更多的时候,是面对河水发呆,一坐半晌,头脑空空。我知道我还不了解黄河,读不懂黄河,不可能与黄河交流对话。
我沿着河岸往上游走,看到了不同的黄河。禹门口的黄河水流奔涌,像在开心地笑;晋陕峡谷中的黄河,河水被壁立的山崖相夹,焦躁得要跳起来;壶口瀑布的黄河,河槽如壶,河流成瀑,河水激昂得像要歌唱;乾坤湾的黄河,群山相夹,一弯连一弯的河流固然美不胜收,却表现出无奈的温良;碛口的黄河,乱石成碛,汹涌湍急,河水像一队散兵,在乱石间匍匐前行;老牛湾的黄河,在峰峦叠嶂间,碧绿若玉,平心静气。再往上走,过内蒙托克托,就是黄河中游了。在巴彦淖尔盟磴口县,一个叫三盛公的地方,我看到了流淌在河套平原上,和颜悦色的黄河,没有老牛湾黄河的碧绿,没有壶口瀑布的浑黄,一座大闸将河流分开,就有了黄河和二黄河,一条自然天成,一条人工开凿,都那么平静澹然。
我又往下游走,过风陵渡,进入晋豫峡谷,有高大坚固的三门峡大坝,河水在似流非流,似动非动中,变为如镜的湖泊。被大坝放行的黄河,刚刚迈开脚步,又被小浪底水坝阻拦,重汇为一片湖泊后,匆匆奔向下游。我站在孟津黄河中下游分界碑下打量黄河,看不明白河水与上游有什么不同,又站在郑州桃花峪黄河中下游分界碑前凝望黄河,河水清了、缓了,被两岸石堤束缚,平静祥和,清澈见底,像个没脾气的人。一段段看过黄河,我发现,还是那条大河,不同的堤岸,不同的地貌,却用不同的方式流过不同个性的黄河水。
黄河太厚重,太深邃,如同一部大书。为读懂黄河,我上上下下,走了二十多年,结果还是没读懂。
和我一样同样读不懂黄河的,还有一大群人。他们是我的乡亲,祖辈生活在黄河岸边。飙猛的河风,汹涌的河水,造就了他们的剽悍威猛,也造成了天生的贫穷,他们抗争过,奋斗过,最后将苦难归为宿命,自嘲:有福人生在州城府县,受苦人生在黄河两岸。他们用生命凝视黄河,河水、河滩、河岸,还有河湾,在他们的凝视中凝固了,静止不动,变为生命的背景。身后残破的沟壑,固化了他们的思维。伴着黄河水,守着一方土地,他们总用固化的思维去看世界,用祖祖辈辈的方式去生活。从他们黝黑的脸庞,纵横的皱纹,可见淳朴的本色,也可看出固执的坚守,从他们憨厚的言谈,僵硬的表情,可感觉到说不尽的苦涩,也能感觉到内心的幸福和满足。
终于有一天,他们也开始离开浸染到骨髓里的河湾,有的身体连同思维一同走出去,有的还固守河岸,心却走向远方。河岸上,田野里,种植了千百年的麦子、棉花,变为飘香的苹果、蜜桃、红枣,在收获的喜悦中,他们再次满足。一旦遇到挫折,又再次迷茫。能走出去并获得成功的,是他们中的精英。
我周围有几位当年从河湾走出的朋友,他们是河湾人杰,都曾经成功过,得意时,连浩荡的黄河也被看作一弯细流。有几年,我感觉不认识他们了,甚至怀疑他们还是不是我熟悉的老乡。然而,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很快过去,曾经的荣耀瞬间支离破碎,断壁残垣般留在记忆中,像一阵风,一场梦。
多次走过黄河后,我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河湾,若一幅画,一成不变地挂在头脑里。当他们试图用固有的思维,编织新的花篮,当然是失败。尽管他们还生活在曾经荣耀过的城市,精神却又回到河湾。
我似乎读懂了黄河,我想写河流,写河湾,还有他们,这就有了《河湾人杰》。
责任编辑:钟小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