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河流到河湾村前,踅了个亮晃晃的弯。站村前崖上看,河水像一幅大写意,从天边来,又流向天边。我一度怀疑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就是看到这段黄河后写的,禹门口以上、风陵渡以下的黄河都没有这种气势,只有我们这里的黄河才这么铺天盖地,恣肆汪洋,游走在两岸之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河瘦的时候,水流分成几股,在宽阔的河滩上游荡,悠然随意,忽东忽西,到河湾村北,扯出一条汊流,平时宛若小溪,懒洋洋,曲折蛇行,绕出一湾河水后,缓缓南去,与主流汇合。主流与汊流之间,夹着一大片河滩,村里人称为夹滩。入夏,夹滩上芦苇茂密,蒲草青翠,鸟儿在夹滩与河湾间翻飞。初来这里,会感觉河湾很温柔,好像不是黄河的一部分。
鸟儿种类很多,有鹳雀、鹰隼、白鹤、白鹭、灰鸭、大鸨、鸳鸯、沙燕,入冬,还有成群的白天鹅。众多鸟儿中,我不太喜欢鹳雀。这种看法源自我爹萧梁柱。我爹常年在河上行船,河滩茫茫,河水汤汤,鸟儿其实是行船人的伴儿。在我爹嘴里,鹳雀有个难听的名字———白老等。我爹说,白老等最会装。这可能是他不喜欢鹳雀的原因。我也常看到白老等如何装模作样。从河岸望去,白老等站在浅滩上,有时零零散散三五只,更多的时候孤零零一只,白衣仙人一般,平静、悠闲、高贵,长颈弯曲,一动不动,似若有所思,又像昏昏欲睡,比老和尚打坐还有耐性。有时候伸长脖颈,长喙朝天张开,扇动翅膀,给人慵懒散漫的感觉,像刚睡醒伸一下懒腰。河水在脚下荡漾,白老等一只脚跷起,一只脚站立,长时间等待,陷入泥沙也一动不动。河水溅起浪花,漂过水草,天空电闪雷鸣,骤降暴雨,白老等仍不动声色。它在等待机会。水面出现猎物,白老等仍然不动,直到猎物到眼前,尖喙突然刺入水中,势若奔雷,疾若闪电,机会一旦来临,从不会失手,等长颈仰起,一条小鱼或者一只大虾,已在它褐红色的喙间挣扎。
盛夏,水天相连,不见半片云翳,火炉样炙热。每天午后,趁大人昏昏欲睡,我与学仪、敬文相约来到河湾,站在河岸崖上,高举双臂,猛蹬双腿,在空中跃出个抛物线跳下,砸在平静的水面,啪一声,水花四溅,皮肤生痛。泥浆泛上来,一圈圈往外漾。河湾对面,一只白老等受到惊吓,再也顾不得优雅,慌忙扇动翅膀,扑棱棱,扑棱棱,将被泥沙淤没半截的细腿往出拔,好生狼狈,费好大劲也飞不起来,翅膀扇动得更急,河水被扇起波纹,好不容易将腿拔出来,呼呼飞上天空,看上去又那么从容优雅。三个家伙拍着水面笑,原来,白老等的高贵是装出来的,受到惊吓一样慌乱。
三个家伙下河,从来一丝不挂,光溜溜入水,光溜溜在水中嬉闹,玩够了,光溜溜上来,迈开细腿,露出豆芽般的小鸟鸟,爬上河边那道斜坡,走在村前小路上。一天,刚到村口,学仪不走了,将手里的短裤抖开,急急穿上,又搓搓手,抹脸上的泥沙。我看见女同学晓燕甩着小辫在远处一闪,也不自觉地捂胯间。学仪往手心吐唾沫,抹头发。我和敬文也知道男女大防,不再光屁股在村里跑。那时候,我们十一岁,上小学三年级。
村小学在村西头,离河边二三百米,原来是萧家宗祠。听我爹说,祠堂不远处原本还有座小庙,叫河神庙,也叫禹王庙。庙大门朝西,面向大河,里面有泥塑彩绘的河神像和几块石碑。后来,河神庙拆了,河神像也没了,从此,河谷吹来的风格外大,眼前格外悲凉,村里发生什么事,好像都明晃晃,光屁股一样亮给黄河,也亮给河对面的陕西。不知什么时候,村人在河神庙旧址筑几堵土墙,挡住河,也挡住河谷四季不停的风,人走在村里,果然温馨许多。
教我们的女老师二十四五岁,有个好听的名字———高瑶。高老师身材丰满,皮肤白皙,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在苍凉的黄河岸边,宛若一道亮丽风景。
河湾村小学是复式教学,四个年级,三十几个学生,每个年级五六个到十几个不等,越往上人数越少。共两名老师,各带两个年级,语文、算术、音体美全教。高老师教一、三年级,另一位年龄稍大的张姓女老师教二、四年级。上课时,两个年级背对背坐在同一间教室,低年级学生脸朝东,高年级学生脸朝西。两头都有黑板、讲台,老师两头跑,先给高年级布置作业,再给低年级讲课,讲完课,布置好作业,再给高年级讲。朗读课文时,两个年级要一起读,大家都扯开嗓门,童声嘹亮,从糊白麻纸又戳满破洞的窗户传出,乱哄哄,迎面被河风吹散,传得满村满巷都是。
高老师正在哺乳期,女儿还不满半岁,叫丫丫。帮她带孩子的是个絮絮叨叨、皱皱巴巴的老太婆,高老师喊她妈。我和学仪、敬文直到现在,也没弄清老太婆到底是高老师阿家(婆婆)还是娘家妈。
那时候晋南乡村小学放假随农时,一年放四回假,寒暑假之外,收麦放麦假,收秋放秋假,各半个月,放学生回去帮生产队割麦收秋。麦假开学,一般到六月下旬,天气已经很热了。十几天没见,高老师好像更丰盈了,穿一件薄薄的白色短袖衫,前襟被乳房顶起,若山峰般高耸,可能奶水过于旺盛,上面洇出两团湿痕,从教室走过,带来一股浓重的乳香味。有几天,丫丫大概发烧,闹腾得厉害。一天正上课,教室外传来孩子哭闹声,高老师拉开教室门,呛白老太婆,你不能把娃抱远些?哭闹声远了,又近了。高老师朝外面瞥一眼,并不理会。孩子哭闹得撕心裂肺,传来老太婆的喊声,高瑶,高瑶,让丫丫吃一口。高老师为我们布置好作业,匆匆离开讲台,拉开教室门,一阵风似的出去,抱了丫丫又一阵风似的回来,坐在讲台小凳上,一条腿弯曲,脚搭到另一条腿膝盖处,有了个摇篮样的腿弯,将丫丫放上去,解开自己衣襟,里面是件粉色褂子,可能为方便哺乳,开了两个镶红边的圆洞,露出雪白饱满的乳房。喂孩子奶前,先扭过身,白皙的手捏住白皙的乳房,朝地上射出一股乳汁。这些动作一气呵成,随后,抱起腿弯上的丫丫,先将嘴唇贴上孩子额头,试一下体温,再将乳头送入孩子口中。丫丫饿急了,噙住乳头,两只粉嫩小手抱着丰满的乳房贪婪吸吮。坐在讲台下,能听到丫丫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教室里很静,我觉得眼前白花花的,好像溢满乳汁。
学仪座位在我后一排,高老师喂丫丫奶那会儿,我能清楚听到学仪咽口水,感到身后课桌隐隐地动,抵住我腰眼。回头看,学仪手里的铅笔戳在作业本上,痴痴盯着高老师,等高老师抬起头,他又埋下头装作写作业。
高老师教学很认真,每天放学,要留下不会背诵课文的学生,先在教室里念,什么时候会背了,到她办公室兼卧室,喊一声报告走进去,站在她面前,哇啦哇啦背诵。有几天,我和学仪每天都被留下背书。学仪背书姿态和我不同,我背不下去时,低下头,抓耳挠腮,实在想不起,气也喘不匀,只好停下。学仪背不下去时,头反倒仰起,眯上眼,并不停止,不断重复一句话,像一波接一波的流水冲击渠闸,有时候骤然冲开,滔滔奔涌,有时候怎么也冲不开,只能反反复复接着冲。高老师还在喂丫丫奶,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与在教室里不同的是我们离得更近,能清楚看到乳房上细细的蓝色血管。有时候碰巧哄孩子睡觉,高老师斜躺在床上,一只手撑起头望背课文的学生,另一只手轻轻拍孩子。斜躺在床上的高老师凹凸分明,带几分倦意,又是另一种风情,将哺乳期青年女性的身材完美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一天,我和学仪都被留下背课文,我先背,学仪排在我身后,面对斜躺在床上略显倦慵的高老师,我结结巴巴,将课文背得支离破碎,学仪在身后不时递词提醒,高老师听见并不责怪。好容易背完,高老师说,下去再熟悉一下,先回家吃饭。我走出去,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学仪才出来,两人相跟回家。路上,学仪突然冒出一句,高老师房里气味真好闻。我也觉得好闻,很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那是一种香皂与人奶的混合气味,弥漫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愉悦。学仪又说,其实在教室里,我早就把课文背熟了,可是一站到高老师面前又不会了,要背几回才能过。我说,你是故意的吧?学仪想了想说,是,又不是。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以后,背课文,交作业,学仪都是最后一个,课文要到高老师房里背,作业也要到高老师房里交,我呢,成了同谋。
2
因为一年放四次假,暑假放得迟,一般要到七月二十几号。那时候天气更热,太阳火辣辣,村前的黄土崖,崖前的黄河流金烁火,热气蒸腾,人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离放暑假还有一星期时,我们学校出了件大事。
那天是星期五。吃过下午饭,趁爹呼噜打得山响,我蹑手蹑脚溜出去,刚出门,看见学仪和敬文光着黢黑上身,站在敬文家门前那棵老槐树下朝这边招手,三个家伙顶着大太阳来到河边崖上。河湾里水波跳跃,反射出刺目的光。学仪先脱去短裤,高举起双手,身体下蹲,做出个自以为优美的姿势,光溜溜若一条鲶鱼般跳下去,崖下随即传来两声尖叫,不等反应过来,我和敬文也跳下去,水花四溅,劈头盖脸,等从水里钻出来,看见两个人在扑腾,学仪大喊,晓燕!我抹去脸上的水,看清楚真是晓燕。她怎么会在河湾?以前,听说过村里女孩子趁没人时也下河,没想到会和我们撞到一起。晓燕惊惶失措,四肢齐舞,溅起水花朝河下游漂流,再往前就是大河,进了大河,晓燕就没命了。学仪大声喊晓燕,晓燕尖声喊救命。学仪用狗刨式朝那边游,一把拉住晓燕,没想到晓燕疯了一般,两手搂住学仪脖子,双腿夹住学仪腰,死死箍住不肯松开。两个人一起往水下沉。晓燕小辫散开,黑色绸缎一样漂浮在水面,学仪不见了踪影,我和敬文都惊呆了。河水漾动,泛起黄色泥浆。学仪挣扎着,终于从水面冒出来,将晓燕猛一推,我和敬文一人拉晓燕一只胳膊,离开深水。学仪还在扑腾,一点一点往浅处靠,眼看支撑不住,踉跄几步跌倒。河水一漾一漾,学仪紧闭双眼,嘴里不停往外冒黄水。那边,晓燕衣裤湿漉漉,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喊:晓燕死了。
敬文喊:学仪也死了。
我喊:快去叫大人。
敬文说:你去。
我说:我害怕。
敬文说:咱俩都去。
短裤还在崖上,两人都顾不得,一丝不挂,撒开脚丫往村里跑,到学校大门前,穿过门洞,看到高老师半躺在凉席上哄孩子,我大喊:学仪晓燕下河淹死了!
高老师白皙的脸变了颜色,问:你说什么?
敬文说:真的,学仪晓燕都死了。
高老师放下丫丫,大喊:快领我去。又喊,敬文你去村里叫人。
我和高老师朝河边飞奔,身后,丫丫莲藕般的四肢朝天,手脚乱舞,哇哇哭。高老师真急了,衣襟也没来得及扣,孩子也顾不上管。
从那面斜坡下到河边,晓燕已坐起来,看样子没事,湿淋淋的头窝在两腿间,坐在学仪身边嘤嘤哭。学仪双目紧闭,赤条条躺在浅水中,阳光炙烤着黑瘦的身体,像一条死鱼。高老师鞋也没脱,锳进水里,一把抱起学仪放到岸边,拍拍脸,单腿跪地,将学仪脸朝下放到大腿上,拍打背部,一股黄水从学仪嘴里冒出来。高老师又将学仪翻过来,不停地按,流着眼泪喊学仪。学仪光溜溜,任由高老师几次翻来倒去,最后抱在怀里。
那面坡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敬文领几个男人跑下来,有学仪爹侯三、敬文爹萧老四和我爹萧梁柱。不等走到跟前,我爹粗声大气喊,高老师别哭了,这小子活得旺旺的,死不了。
高老师抱着学仪,呼呼喘气,抬头望向我爹,一脸茫然。
我爹指着学仪说:你看。
高老师朝学仪望一眼,脸竟红了,将学仪放在地上,急忙扣上衣襟。
阳光下,学仪的小鸟鸟直撅撅立起来,胀得像春天河滩上的芦笋。侯三走过来,踢学仪一脚,喊,臭小子,叫你下河!叫你下河!
学仪动了动,侯三再踢一脚。学仪睁开了眼,侯三还要踢,被高老师拦住,又将学仪抱起来,紧贴在胸口。
回去后,我们三个都挨了一顿揍,晓燕也被她奶奶连骂两天。晓燕很委屈,说她只是想在水边洗洗,洗着洗着,就走到水里,没想到岸上会跳下来个人,砸到她身上,一下把她砸晕了。
我偷偷问过学仪,那天你是不是装死?
学仪说:你胡说,我是让晓燕死死抱住,才沉下去的,晓燕那么瘦小,劲真大。
敬文嘻嘻笑,说:一天两个女人抱,美吧?
学仪脸微红,说:没觉得晓燕是个女的,在水里头滑滑的,像被水蛇缠住,要没你俩个,我和她真没命了。
敬文说:那被高老师抱住呢?怎么就撅起来?
学仪脸憋得通红,说:迷迷糊糊,先听见有人喊我名字,接着被抱在怀里,闻到一股奶香味,你说,小时候你妈喂你奶,是不是就是那样。
学仪妈生学仪时大出血死去,学仪由三个姐姐和他爹侯三拉扯大,没有吃过妈的奶,我和敬文倒是吃过,哪里记得。敬文说:你是不是想和丫丫一样?
学仪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就醒了。
救晓燕这件事,是学仪的人生起点。以后,我和敬文常用这件事嘲讽学仪,敬文说:那是学仪第一次装,没装像。
我说:本来装得很像,是小鸟鸟露了馅。
学仪不以为然,说:露不露馅没关系,关键看结果。
3
黄河冲出龙门,河面骤然变宽,河水一波波朝两边扩展,在晋陕两岸留下遍地沟壑和参差错落的村庄。离河岸稍远的人,把这些村子叫河沿子。河沿子各村都饱受黄河之苦,流行一句谚语,“有福人生在州城府县,受苦人生在黄河两岸”,贫穷苦焦就不说了,差不多每年都淹死小孩。我和学仪、敬文好几次看到,浮在河水里的死孩子浸泡得像个气球,鼓胀着肚子在河水中一漾一漾,从村前崖下漂向远处,有的会搁浅在汊河与大河之间的夹滩上,被太阳照得亮晃晃的。老鹰、乌鸦、喜鹊和各种鸟儿在上面翻飞,嘎嘎叫。后来,我们都有了经验,看见天空鸟儿翻飞起落,就知道下面河滩有死尸,有时候是死人,有时候是死猪死狗。我爹有个习惯,跑船回来,若向妈要酒,一准是在河里遇见死人。我爹酒量不大,每次都用二两锡壶灌满一壶。酒端来,爹先倒一杯洒在地上,自言自语:娃娃,别怨我,能死在河里也算个归宿。
船工们黄河行船,最忌讳遇到死人,却躲不过,遇到了,先连声呸呸,朝地上吐唾沫,然后在河滩上挖坑掩埋,默念几声表示哀悼,图以后河上行船吉利。回到家,还怕死鬼缠身跟到家里,再洒酒驱邪。
我们都年长后,有一回,在敬文开的“水上餐厅”喝酒,赏河面风景,聊黄河旧事。敬文扳指头从村西头往村东头数,数完,说从记事起,河湾村淹死在黄河里的孩子有三十几个,其中一位大学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还没等上学,先被黄河截走了。让我们庆幸的是,高老师教我们那四年,河湾村没有淹死一个小孩。那天,若是晓燕和学仪都淹死,情况就不一样了。
那件事过后没几天就放暑假了。临放假前,两位老师将学生集合在一起,还请来家长,宣布一条严厉纪律:发现谁再下河,一律开除,开学就不要来了。
不能下河玩水,那年暑天显得格外热,敬文曾约我和学仪偷偷下河,还没走到河边,被敬文爹萧老四看见,又知会我爹和学仪爹,三个人被饱揍一回,那个暑假再没有下过河。
七月二十号放假,八月二十号开学,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教室还是原来的教室,老师还是原来的老师,我们却是四年级学生。开学第一天,高老师带给学仪一个喜讯。
谁都想不到,学仪和晓燕差点淹死这件事,竟上报纸了。只是两个人角色不同,学仪是舍己救人临危不惧的小英雄,晓燕是被救者,也提到我和敬文,叫“另外两个男同学”,相当于路人甲路人乙。
报道题目是“黄河岸边,小英雄舍己救人”,登在省报上,占了比豆腐块略大那么一点地方。高老师手捧报纸,站在讲台上,让二、四年级学生都面朝一个方向,念得绘声绘色。我们都朝学仪看,学仪面色通红,挺直腰板,好像真成了小英雄。
那天回家路上,我和敬文发现,学仪不会走路了,头昂得很高,腰挺得笔直,手甩得很开,脚步迈得很大,带一股赳赳英雄气。第二天上学再见,又是另一副神气,说不上斯文,却像若有所思,一连三天都是这样子,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又出神发呆。
第四天是星期日,天色阴沉,黑云压顶。中午,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村巷里,沟崖上,光光亮亮,站在村口看,大河那边白雾蒙蒙,河对岸的山崖看不到了,河水似一条白色带子般似隐似现。在河沿子生活多年,直到离开后我才知道,河沿子的雨和别处的不一样,总伴着凄凉的风,宽阔的河谷,奔流的河水,加上飒飒雨声和无边无际的白雾,给人带来一种苦涩的感觉。那天,我钻进这样的雨中去找学仪玩,还没进他家土墙上开出的门,先听见侯三在院里骂:上了报纸,你烧包个啥,还反了你啦?接着啪啪响,也不知是打脸还是打屁股。
我走进院里,望着学仪不由得嘻嘻笑,那家伙站在雨里,梗着脖子和侯三对峙。侯三竖眉瞪眼,手提一根木棍站在屋檐下。雨中,学仪将自己梗成了一只公鸡,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对侯三喊:你敢打黄河岸边的小英雄?侯三一口河南话:就打你个鳖孙!这个家还放不下你了。说着扬起木棍,冲上来,学仪撒腿跑,和我撞个正着。
学仪在我家待了一下午,连下午饭也是在我家吃的。
原来那天上午,村支书宏运看到那篇报道后,来侯三家了。侯三老家河南济源县,逃荒来河湾村落户十多年,从没有哪个村支书来过他家。尽管他比宏运大几岁,看见宏运来了,还是满脸恭维,咧嘴眯眼,激动得浑身哆嗦。宏运很享受侯三的笑,极富风度,握住侯三的手摇又摇,又拍拍学仪肩,说,你小子,为咱河湾村争光了。好,好,以后开群众大会要提出表扬。转身又和侯三再次握手,踱步离开。
宏运一出门,学仪就冲侯三喊:汉奸,狗腿子!侯三一愣,等弄明白儿子是在骂他,当下怒了。鳖孙,河湾村没人看得起你爹,你鳖孙也看不起!说着操起顶门棍。我进他家时,学仪已挨过一次打,挣脱出来,在雨中与他爹对峙。
学仪说得很委屈,却郑重其事,根本不像个十一岁的孩子。他说他看不惯侯三那么对人笑,说他爹好像谁都讨好,谁都奉承,又贼眉鼠眼,好像对谁都心怀鬼胎,电影里汉奸狗腿子才那么笑。他站在雨里对他爹说,以后不准那么笑,要好好笑。我问他怎么才算好好笑,他说就像你爹那么笑,你爹笑得威风,张大嘴,放开声,痛痛快快,哈哈大笑,像个英雄人物,像黄河行船的人。
敬文说:你爹我爹也在黄河行船。
学仪说:不一样,人家敬远爹笑得痛快,就是放个屁,也能崩得黄河水冒泡泡。
我爹萧梁柱就坐在门外屋檐下,听到这话,果真哈哈大笑,说这小子!嘴好,在黄河里放个屁也被你夸成个花儿。不简单,将来肯定有出息。
学仪说的事,我曾为爹羞愧过好长时间。那件事发生在二年级暑假期间,那天,黄河白茫茫,雾气弥漫,云烟一般涌动,遮住了河那边的山崖。河边空气湿漉漉的,阳光也湿漉漉的。我爹和萧老四、侯三要行船去上游禹门口装炭,船搁浅在岸边,萧老四和侯三套上纤绳,站在水中拼命拽,船像焊死在河里,纹丝不动。我爹锳水来到船头,半截身子浸在河水中,一只脚蹬在河岸,侧身用一面肩膀顶船,脸憋得通红,喊起号子,一二三,起船喽呀,使老劲哟。声音伴随河风飘散在河面上。与号子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我爹的大屁,声音沉闷,响动却不小,咕嘟嘟,水面冒出气泡,持续几秒钟。我们仨都站在河边,看到我爹一个响屁崩得河水冒泡,敬文嘻嘻笑,我没笑,红着脸望河里我爹的光腚和胯间那不知羞的物事。学仪也没笑,先盯着我爹看,又盯着船上的侯三看。我没想到,过去一年多,学仪还记在心上。
4
那件事带来的效应还远没有结束。没几天,那位给学仪写过报道的记者来到我们学校,先把学仪叫去,坐在高老师房间,问了许多话。又把我和敬文叫去,问那XeBoI/C0T5hKyop+B0Zqsw==天我们怎么去的河边,学仪怎么跳下去,晓燕怎么被水淹,最后怎么被学仪救上来。敬文将事情说得细致入微,绘声绘色,记者一边听,一边往小本本上记。后来,又用相同的话问我,我被问得不耐烦,说:那天,学仪就是挺在河边装死。
记者抬头瞥我一眼,呵呵笑,说:这娃,可不能这么说!
记者走后,学仪更加矜持,时常若有所思,那张还带孩子气的脸上没有了天真,带几分老成,与我和敬文说话开始拿腔捏调,敬文骂:你就装洋蒜吧。
我也觉得学仪在装。装洋蒜比装死难度大,学仪装过几天,就绷不住。脸还那么黑,皮肉却松了,看到我俩嘻嘻笑。
下午放学路上,学仪又恢复若有所思,将我和敬文拉到一边,悄悄说:咱三个合伙订一份报吧?敬文眨眨眼,不知道他说什么,问:什么是报?学仪说:连报也不知道,高老师那天在讲台上读的就是报。那些年,我们村也没有一张报纸。虽然看到高老师在讲台上读学仪事迹,并不知道高老师手里拿的是报纸,更没想过几个小屁孩订什么报纸。学仪这么一说,反倒稀奇。敬文问:怎么订?学仪说:咱三个合伙出钱,订三个月,一人轮流拿一天报纸。平常报来了,大家都可以看。我问:订什么报?学仪说:要订就订大报。
学仪的提议让我心动,可我家连买盐钱都是鸡屁股底下等蛋,哪来的钱订报纸,报纸又不能吃不能喝,若向我爹要钱,不挨一顿骂才怪。敬文家还不如我家,他爹萧老四脾气没我爹大,却比我爹抠,一分钱都想掰两半花,哪肯拿钱让儿子订报。学仪家在河湾村穷得出名,不知他从哪里来的钱。
学仪鼓动我俩三天,最后三个家伙真订了份他说的大报。
订三个月报纸需要四块五毛钱,每人一块五毛。我将平时给家里买东西偷偷留下的零钱全收拢到一起,总共才三毛五分钱,全是钢儿。敬文钱的来源和我的基本相同,不过更少,才一毛七分钱。两个人加到一块共五毛二分钱,离应出的三块钱差得远,不过,学仪说了,其余的他先垫上,我和敬文以后慢慢还。
给河湾村送报的邮递员姓吴,送报不太规律,一般三五天来一趟,碰上阴雨天,十天八天也不一定来。平时只送信件,偶尔还有汇款单。村里闲人少,识字的更少,都送到学校。有谁家信件,放学时,高老师会喊某个学生拿去转交。订了报纸,学仪格外留心老吴什么时候来,看到老吴进了学校,不用高老师喊,趁下课到高老师房间取了报纸,双手捧着,像捧一件圣物,走进教室,朝大家瞥一眼,坐在座位上。报纸一大一小两张,共六版,学仪先将大的那张拿起,哗哗抖动,再一版一版翻看。
按学仪和我们商量好的,老吴送来报纸后,由他从高老师那里领回来,看过后,三个人每人得一天的报纸。我和敬文新鲜几天就没兴趣了,所以还将报纸拿回家,是因为出了钱,可供家里糊顶棚用。学仪看得认真,在学校看,在家看,重要的是在门前看,在巷里看,有时候还在河边的崖上看。河湾村那条坑坑洼洼的村巷里,村前那面遮挡黄河的土墙前,还有河边那棵老柿子树下,都能看到学仪埋头读报的身影。
那段时间,村里人看学仪,眼光都不同寻常,先是惊讶,再是好奇,接着是赞赏,学仪很享受这种目光,看报时,注意力不一定在报上,觉察到有人走近了,会将头埋下,眼睛紧盯着报纸,有时候还用生硬的普通话读出声来。
学仪看报还有个特点,拿到报纸,先一张张翻看,如饥似渴,翻完了,叹口气,这才读其中一篇,我问:找什么呢?学仪说:不找什么。我说:我知道你找什么。敬文说:我也知道,就是想看有没有黄河岸边的小英雄。
学仪一本正经地说:知道还问?
伴着河沿子的呼呼河风,三个月时间过得很快,直到有一天,学仪看到老吴骑绿色邮政自行车进了学校,再去高老师房间取报纸,才知道我们订的三个月报纸没有了。高老师问,下季度还订吗?学仪无精打彩地回答:不订了。学仪很失望,我和敬文也失望,觉得日子像一阵风,一吹就过去了。
为还学仪的订报钱,我一分一分钱攒,用了两年多时间才还清。敬文用的时间更长,说他直到回村干活儿,挣工分后才还清。
二十多年后,三个人一起吃饭,学仪多喝了点,说漏嘴,我和敬文才明白他当年订报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学仪说,那天他正为订报没钱发愁,一个人溜达,见一只芦花老母鸡觅食,随手扔出一块砖头,正好打在老母鸡头上,老母鸡被打蒙,转圈儿扑腾,翻倒在地,被他逮回去,塞进化肥袋。第二天,步行到三十多里外,在临晋镇集市上卖了四块钱,加上我和敬文的五毛二分钱,订过报,还盈余两分钱。
敬文一听学仪这话,放下酒杯给学仪一拳,骂:狗日的,当年我妈为丢了一只老母鸡,不知道和多少人吵过架,原来是叫你偷去了,过后还叫我俩还你钱。
学仪说:我也不知芦花老母鸡是谁家的,把鸡打翻,才灵机一动,拿去卖了。
敬文说:就你这灵机一动,我家连买盐都没钱。知道吗,那只老母鸡就是我家银行,你打翻我家鸡,相当于抢银行。
学仪赔笑脸说:没那么严重吧,我现在补上还不行吗?
敬文说:能补上吗?知道我妈为这事猜疑过多少人,得罪过多少人吗?直到我妈死去,邻居敬德妈还跟我妈像仇人一样。知道为还你那一块五毛钱,我挨过我爹多少回揍吗?
敬文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宰了学仪。
还是那回吃饭,我明白了,那年订报,学仪看似最失望,实际得到的好处无法估量。以后和人交往,显得见多识广,满嘴政治词汇,国际国内形势脱口而出。更重要的是二十多年后,我们合伙订报的经历,给了他启发,让他在手无分文时,空手套白狼白手起家办起全县第一家个体工厂,一时风光无限。
还是在那次酒桌上,敬文醉了,学仪也醉眼婆娑,说:本来,我打算一个人订报,可哪来那么多钱,自个没有,又不敢问我爹要,愁得我饭都吃不下,也是灵机一动,才拉上你俩合伙。你俩其实没明白,我从那件事里,得到最大的启发是,一个人要成事,就得有人做出牺牲,越是身边人,越是好朋友,可能牺牲越大,所以,以后都离我远点,不然说不定哪回,我遇到难办事,还得拉你俩垫背。
学仪的话让我吃惊,我也喝了不少,醉眼望学仪,觉得眼前的人飘飘忽忽,似真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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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茬人都上过七年制学校,当时简称七制校。从河湾村小学上完四年级后,我和学仪、敬文都去相邻的扬帆村中心校上五年级。每天,从河湾村寨门走出去,沿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望着皴裂的沟壑和远处闪亮的黄河,走进扬帆村寨门,去村东的学校。
高老师也调来了,教我们音乐课。三个家伙都没想到,高老师将脚踏风琴弹得那么好,伴着琴声,嗓音清脆嘹亮。每上音乐课,学仪格外兴奋,声音格外高亢,嘴张得很大,音调拖得很长。
音乐课没有作业,再没机会去高老师房间,我与学仪都很失落,每次经过高老师房间门前,会不由得朝那边望一眼。高老师房间门前有棵合欢树,五月来临,开出一树绒绒的粉红色花儿,有时候,碰上高老师从房间出来,花儿与高老师相映,感觉是一幅很美的画。高老师好像很喜欢合欢花,每次下课,从学校中间那条砖铺小路娉娉婷婷走来,来到合欢树下,并不急于进房间,在树下站一会儿,抚弄花儿,摘一朵插到头上。那会儿,高老师的身影与一树粉红色花儿重叠,看呆了我与学仪。
上到六年级,一天下午活动时间,我从高老师房间门前经过,听到里面哗哗撩水声,门帘掀开,高老师探出湿漉漉的头发,喊:敬远啊,帮我去灶房打一壶热水。那是我第一次帮高老师做事,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提起水壶,撒脚往灶房跑。学校灶房离高老师房间不远,热水很快打来,高老师还在洗头发,弯腰翘臀,一头秀发瀑布般流泻到水中,白皙脖颈上浮满泡沫,听见我进来,两手紧握秀发往下捋去,水与泡沫流进脸盆,哗哗响。房间里弥漫出熟悉的气息,在河湾村小学高老师房间闻过这种气息后,我一度认为,那是高老师的特有气息,因为,我从没在河湾村任何一位女人身上闻到过。高老师抬起身说:等一会儿,帮我再打一壶。第二壶水打来,高老师已洗完头,用一条白毛巾揉搓头发,见我进来,问:你爹还跑船吗?我痴愣愣地望着高老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不跑了,船沉了。高老师很惊讶,问:怎么沉的?我说了事情经过。高老师说:人没事就好。
从高老师房间出来,一天内,我莫名兴奋,像经历一件奇妙的大事,向学仪炫耀,学仪并不嫉妒,说:这有什么,我还帮高老师抬过柜子,擦过玻璃呢。
以后一年多,每从高老师房间门前走过,我都渴望高老师探出湿漉漉的头,喊我去灶房打水,可是再没有过。有时,我甚至想主动走进高老师房间,问是不是需要打一壶水。
上学除写作业之外,还有一件必做事———和扬帆村孩子打群架。两个村有世仇,听我爹说,从清朝乾隆年间起,两个村就因为河滩地界发生纠纷,隔几年打一回,场面很吓人,两村青壮年都持了镢头、铁叉,乱哄哄来到河滩,迎着河风,伴着浪涛,嗷嗷往前冲,纠缠在一起,一场混战下来,两边都有不少人头破血流。最近一次发生在十年前,扬帆村被打死一人,我爹萧梁柱、敬文爹萧老四、学仪爹侯三都是参与者,好在不是凶手,过后被抓去关了几天。失手打死人的叫萧敬明,是我本家老哥,判刑十五年,还没等刑满,死在阳泉煤矿。领头和我们打群架的,正是当年死者的儿子,叫尚海涛,一个皮皮实实,满脸凶相的坏小子,叫嚷道:非要把河湾村人打服不可。双方约定,只在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开打。到时候,尚海涛领几个家伙,堵在寨门前。学仪是我们这边领头的,双方见面先叫骂,什么话难听骂什么,等到都怒不可遏,再一起动手,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
一次打完回去,我爹在家,望一眼我额头的伤,哈哈笑,问:今天是战败了?
我说:没吃亏。
我爹说:那下星期六还有一战。
不出我爹所料,下星期六又是一场天昏地暗的混战。以后,打群架成为常态,最严重的一次,尚海涛被学仪砸破头,血流满面,过后几天没上学。
仿佛一转眼,我们都从七年制学校毕业了,算初中学历。三年间,除去上课,写作业,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上高老师的音乐课和与以尚海涛为首的扬帆村孩子打群架。
6
我们都回到了村里,十五岁的少年,每天随敬文门前老槐树上的铸铁钟声上工下工,锄田整地。骤然由学生变为农民,我和敬文都觉得自然而然,就像黄河水昼夜流淌一样,学仪却不能适应,他觉得自个天生就不是种庄稼的。每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钟声就响了,一村劳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沥沥落落,无精打采,聚在老槐树下,等队长派完活儿,扛起工具,去做自己的事。学仪来得很迟,等大家都到地里干开了,才睡眼惺忪,懒洋洋赶到,也从不听派,看到哪种活儿轻快,自作主张干哪种。
第二年,学仪又添一种毛病,坚决不和他爹侯三一起干活儿。
我们回村前两年秋天,我爹和敬文爹、学仪爹不再跑船。如我给高老师所说,他们的船沉没了。黄河流经晋陕峡谷,有三处最凶险:分别是孟门、石门和禹门。孟门即壶口瀑布;石门最窄,宽仅三十多米;禹门又叫龙门,黄河冲出龙门,就算出了峡谷,风急浪大,激流汹涌,最险。我爹他们的船从禹门口码头载一船炭,准备运往陕西渭南,刚起锚行船,被强劲的河风吹打,船横过来,受风面增加,河水翻滚起浪涛,一波一波往船里灌,刚出禹门口,船就沉了,三个人弃船逃生,仗着水性好捡了性命。
河里行船是生产队的副业,船没了,三个人都回到队里干农活儿。
跑了半辈子船,三个人干农活儿全不在行。每次队长派活儿,都将三个壮汉与女人和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分在一起。棉田锄草,男男女女一字排开,每人一行。自从老婆生学仪大出血死去,侯三将学仪丢给女儿,自己跑船十多年,常年和我爹、敬文爹在河上漂,河里四顾茫茫,三个河汉说起话来,没有不带荤的,荤话伴随河水,熬去了河上的寂寞,也成为口头语。干农活儿头一天,侯三感叹,我才知道岸上干活儿有多美。看女人,带一脸馋涎欲滴的笑,眼光直勾勾,朝人家胸口屁股瞄。从地头开始,嘴就不停,和女人们调笑,好像不经意,每句话都夹杂着赤裸裸的荤腥气。比如,敬文妈说他只顾说话,锄不净草。侯三呵呵笑,回答:只说你擦不净,别管我不得硬。埋怨女人磨叨,说:你捏揣啥吗?
每听见侯三说话,学仪一脸厌恶,狠狠瞪一眼,随后猫下腰,加快动作,拉开与大伙的距离,一个人突在前边。更让学仪不能忍受的,还是侯三的笑。学仪抱怨过他爹的笑后,我也留意过侯三怎么笑。侯三脸大嘴大,笑起来嘴咧得很开,露出黄板牙和发黑的牙龈,面部肌肉扩张成一道道生硬的皱褶,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侯三用这种笑面对每一个人,大家也看惯了侯三的笑,比如我爹,说起侯三来,语气中总带怜悯,有时候说:就是那么个人。有时候说:也是个可怜人。
学仪改变不了他爹,却能朝他爹发穷凶极恶的脾气,恶狠狠骂他爹汉奸狗腿子。每次听见儿子这么骂,侯三会操起顶门棍,作势打过来。学仪学聪明了,不再梗脖子和他爹对峙,转身往外跑。
学仪不喜欢他爹,用他的话说,是和爹不对卯。晚上也不在家睡,和我挤在我家东厢房土炕上。我们三个订过报纸后,大队也订了一份,基本没人看。每天下工,学仪将报纸带回来,凑着我家煤油灯,看得聚精会神。我呢,喜欢读小说,见村里谁家有书,没头没尾的,翻卷成牛肉丝的,都拿来读得如饥似渴。没几天,敬文也住进我家凑热闹。敬文不喜欢读书,却对所有乡村手艺都感兴趣,木匠、铁匠、裱糊匠、油漆匠、钟表匠、锁匠,样样都想学,有时候带一把铜锁,有时候又弄来谁家的破钟表,零零碎碎拆下一大堆,鼓捣一晚上,最后再重新装上。
终于有一天,学仪不再埋怨他爹了。
可能上游降过暴雨,那天,河面浪涛翻滚,河水漂浮着水草、玉米秆从崖下箭一般窜过。河面上看不见一只船,夹滩被淹没,连一根芦苇也看不到,雾霭水汽弥漫,隐去对岸山崖。一只苍鹰在空中飞翔,伸展翅膀优雅盘旋,天空湛蓝,苍鹰若一只船,缓缓游动,直直朝河面俯冲下来,触到水面,掠去一条鱼或者什么,又飞向天空。我和敬文、学仪坐在崖头的老柿树下,望着河水发呆。学仪突然站起身,张开双臂,面向大河喊:黄河啊,你就像一盘蛇,圪里圪弯流到咱这达,好家伙,水就这么大!
喊完,回过头问我和敬文:像不像诗?
我也站起身,做一样的动作,冲天上的苍鹰喊:老鹰啊,你就像一条船,呼扇呼扇驶在天底下,这家伙,你是想弄啥?
敬文说:都不是诗,又像诗。
敬文也想喊几句,已经做出姿态,胳膊伸展,头仰起,啊啊几声,却喊不出什么。
我说:看见河,心里舒畅。
学仪说:一到河边,熬煎事就叫河风刮走,叫河水冲走。
敬文说:我看见河,觉得苦,风呼呼刮,水哗哗流,没完没了,就啥也喊不出来。
学仪突然直挺挺躺下,闭上眼睛,说:敬远,我和我爹打架了。从今天起,再不去你家睡了。
我问:为什么?
学仪坐起身,说:还是因为他那么笑,见人就犯贱,我说了他,他怒了,要打我,我只推了一下,他就倒了。他老了,再也打不动人,爬起来,老泪纵横,对我说:孩呀,当年,我和你娘从河南逃荒,一担子挑过来一个家,初来乍到,穷得啥也没有,能给别人的只有这么笑,我倒是想大笑,狂笑,浪笑,可笑不起。
学仪这么说时,眼睛直直望着黄河,喃喃自语:爹的话让我伤心,不是伤心爹可怜,是伤心原来笑也分等级,有斤两,不是人人都能有发自内心的笑,就像你爹那样。可我爹不明白,他那样笑,没有半点用处,只能更让人看不起,这才是我爹的悲哀。
那天,三个人在崖头坐了很久。河沿子的十六岁少年,心无限大,天地无限小。太阳悬在对岸崖头,圆圆大大,山崖河流金碧辉煌,河水若黏稠的铜汁,漾起金色波纹。连沟壑坡坎也映成金色。这是黄河日暮时分特有的景象,进入其中,有种神圣感,顿时觉得崇高伟大。三个少年坐在崖头,笼罩在金色中,若入圣境。学仪首先被眼前的景象感动,问我:敬远,你说,黄河水流到别的地方是不是也这样?
不等我吭声,敬文说:黄河到哪儿都这样。
学仪站起身,捡起一块土,抡圆臂膀朝河里扔去,土块在空中划出一个弧,落入河水中,溅起一柱小小浪花,立刻沉到水里消失不见。
学仪说:肯定不一样,黄河从咱这地方流过,会带上印记,比如,我刚刚扔进去那块土,肯定让河水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了。
敬文说:土块扔进河里,就化成河水了,不再是土块。
我赞同敬文的说法。这是一段看不到一块石块的河流,遍地黄土,能触摸到的只有黄土。石头投掷到河里,会溅起水花,冲刷千年或者淤到河底,石头还是石头。大块的、小块的黄土,投入河里同样溅起水花,不等沉没,会瞬间消融于河水,成为河流的一部分。我和学仪、敬文,还有我们的爹,河沿子边的男男女女,其实都与一块抛入河里的黄土差不多。
太阳一点点隐入对面山崖,河面的金色圣境一点点收起,岸上的高崖,滩上的芦苇隐入暮色,变为黑沉沉的背景。大河通透明亮,若一块璞玉放在两岸之间,熠熠生辉。
学仪直挺挺立在崖头,张开了双臂,拖长了声音,朝河面嗷嗷叫,悠长尖锐,狼嚎一般,声音跌下了土崖,奔向河水,消逝在水面。
西天的亮色收尽,天完全黑下来。对岸的一处微弱灯火游移,飘飘忽忽,好像一会儿在天上飞,一会儿在河里游。夜色笼罩,河水渐渐变为黑色,闪动的波光琴弦般奏出浪花的跳动声。
那天,三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在河边坐了很久。
7
三个人遇到的头一件恼心事,是说媳妇。河沿子地方苦焦,男孩一般十七八岁就到定亲年龄,过了这个年龄,大人急疯了一样,四处托人说媒提亲,谁家若男孩多,能把父母愁死。敬文兄弟四个,大哥娶了媳妇,二哥三哥已二十多岁,还没人定下亲。敬文从回村那天起,他妈走亲戚,逛集市,见到谁家女孩眼睛都放光,热情满面,盯着人家上下打量,等把女孩看脸红了,问一句,给人了吗?若还没给人,不厌其烦,问人家女孩属相,哪个村的。过后,又托人说媒。结果往往失望,一听家在沿河子,对方无一例外都拒绝。我是独子,家境比敬文略强,同样被拒绝过三四次。学仪情况更糟糕,虽也是独子,却是外路人。河沿子是个奇怪的地方,本身偏僻穷困,却看不起所有外地人。因为能来这地方的外地人,无一不是逃荒要饭来的。
农历八月十六那天晚上,学仪约我和敬文去河边崖头,自己却来迟了。我和敬文在老柿树下等了好长时间,学仪气喘吁吁赶来,从怀里掏出两瓶酒,说:今天是我生日,过了今天,就满十八岁了。
听学仪这么说,我想起自己刚过十八岁生日没几天,怎么就没想起弄两瓶酒,只吃了妈给煮的红皮鸡蛋。我与学仪、敬文同岁,我生日最大,八月十一,学仪次之,敬文最小,十月初十。
学仪把十八岁生日过得郑重其事。月光遍地,沟梁坡坎撒上一层银辉。前几天涨河,河水已溢到崖下,河风凄冷,水汽弥漫,浪涛声隐隐传来。学仪跪在崖边,先朝河下游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咬开酒瓶盖,将一瓶酒洒到地上,呜呜哭:妈,学仪想你。
突然想起,学仪妈是生学仪时大出血死的,今天正是忌日。
哭完他妈,学仪又换了一副神情,将另一瓶酒咬开,自己先喝一大口,递给我,我喝一口,又递给敬文。平时,我们很少喝酒,偶尔喝一次,也是谁家过红白事,喝那种三毛多钱一斤的红薯干散白酒。这回一拿起酒瓶,都有种仪式感,接过酒瓶,先掂起看看,再对学仪说句祝愿话,才对着瓶嘴,仰头喝一口,酒瓶见底,三个人微醉。
月亮挂在头顶,远处的河面与月光辉映,银波闪动,波涛声似乎大了些,夹杂着水鸟的怪叫,大概是夜猫子(猫头鹰)。还是学仪先开口:你俩说,这河和咱有什么关系?
我和敬文都没说话,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话。
学仪没等我们回答,又说:这河其实和咱没什么关系,滔滔来,滚滚去,就是像幅画儿横在面前,啥也带不来。
我想学仪的话,感觉不错,自打那条运煤船沉没后,这条河就与我们村没任何关系。地里庄稼靠天下雨,饮用水从深井里一桶桶往上绞。因为这条河,我们村成了天边,村里许多人,包括我们仨,整天面对河西的山崖云雾,却从没有去过对岸,那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我爹和敬文爹、学仪爹常年跑船,算是村里见多识广的人,被这一湾河水包围,连县城也没去过。
敬文靠在老柿树树干上,开了口:和咱关系大了,前两天,有人给我提亲,是西里村的女子,一听说咱是河沿子的,问都没问就一口回绝,好像咱河沿子是个火坑,你说,大河和咱有没有关系?
西里村离河岸不远,却不算河沿子,回绝敬文的那女子我见过,普普通通,不算漂亮,也不算丑,和敬文很般配,就因为河沿子,两人无缘。
敬文问:以后,咱是不是连媳妇也娶不上?
我说:有可能,你算算,咱村从村东到村西,有多少条光棍汉,再添咱三条也不多。
学仪又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出一句让我至今刮目相看的话:咱这里是文明照射不到的地方,咱本村的姑娘都往外嫁,外村姑娘哪个愿意来?
接下来的话,更让我和敬文吃惊,他说:我一定要离开河沿子,一定要娶个好媳妇,就像高老师那样的。
离开学校后,我们都没有再见过高老师,却总有高老师的消息,听说,她调到县城了。
8
学仪很快实现了他的第一个誓言,先离开河沿子,应征入伍,要去当兵了。
从上小学起,学仪就有一种本事,再微不足道的事,也能被他弄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比如当小英雄、比如订报纸。河湾村当过兵的人有几个,可谁也没有像学仪那样将兴奋溢于言表。下午接到入伍通知,可能连通知书都没焐热,马上来我家,举起通知书让我看,我想接过来,学仪立刻藏到身后,说:你手脏,先洗洗。等我洗过手,接过来没等仔细看,又问:看清楚了吧,侯学仪同志,以后我就是侯学仪同志。别上工了,走,叫上敬文,咱去河边庆祝庆祝,高兴高兴。我突然感到一阵失落,甚至有些妒恨。学仪连走路姿势都变了,昂首挺胸,气宇轩昂,黝黑的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喜悦,走到敬文门前老槐下,突然快跑几步,高高跃起,指尖触碰那口铸铁钟,铸钟晃动,微微一响,余音从巷中间向两边缭绕。
三个人去河边的路上,学仪还是那么兴奋,一路走,一路跳起来,伸展手臂,仿佛要探天。敬文更失落,嫉恨就在脸上,对学仪说: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
学仪说:我就是要狂,人一辈子能狂几回?
站在崖畔老柿树下,学仪双手叉腰,面向大河,做伟人状。河瘦了,枝枝杈杈,团团朵朵,又若一团乱麻,东一股,西一缕。河滩格外辽阔,河水格外羸弱,骨瘦嶙峋。阳光斜射,一股一团的河水发出亮光,若河的筋骨。夹滩上,白老等还一如既往跷腿站在水边,好像从来没动过。天空,几只水鸟盘绕高飞。
学仪仿佛第一次看到黄河这副模样,说:没想到大河这么细,这么弱。
敬文说:你比敬远爹还厉害,张狂起来,连黄河都变细了。
大河中间,一只小船顺水漂流,一个人直挺挺站在船上,那是我爹在河里捕鱼。他们的船沉没后,我爹干过几天农活儿就不耐烦,说没有河里行船痛快。请木匠做了条小船,船长仅六尺余,前尖后方,双船体,中间用两根木头联结,形似一双鞋,河沿子人称鞋船。每天清晨,我爹骑自行车将鞋船驮到上游,放到河里,再将自行车放上船,撒下网,拖在船后,人站立船上,持一根篙,顺水漂流。在河里漂一天,能捕几斤到几十斤鱼,有鲤鱼、鲶鱼和花鲢,上岸后,再骑自行车将船与鱼驮回来,鱼被供销社食堂收购,能得几块到十几块钱,四成留自己,六成交队上,算生产队一项副业收入。我爹五大三粗,干什么都气势如虹,在瘦弱的河里,看上去却那么细小,连动作都有气无力。
学仪说:咱站在高处看,黄河变弱了,其实,近前看,河水一样大,一样有气势,还是原来的样子。就像人,站在高处看都像蚂蚁,站在低处看,哪怕侏儒,都能看成巨人,别说敬远爹那种壮汉。
常年生活在河沿子,学仪说的我都知道,可从没有总结出这样的道理,那一刻,我真佩服学仪了。
学仪离开那天,我和敬文陪他爹侯三,送他到公社。学仪三个出嫁的姐姐也来了,大姐秀英大学仪十四岁,二姐秀云大十二岁,三姐秀芳大十岁,姐妹仨都没上过学,接力般将学仪拉扯大。此时,大姐秀英拉住学仪的手说:弟啊,到部队好好干,咱家就靠你了。学仪哭了,说:姐,我知道。
学仪走了,三个亲如兄弟般的伙伴少了一个人,以后,除非有事,我与敬文很少去河边。
前两年,学仪杳无音信。听他爹说,学仪在北京某部队服役,不方便通信。第三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村支书宏运领几位村干部,站在学仪门前,侯三陪在一旁,像等什么人,到快吃下午饭时,一辆绿色吉普车缓缓驶来,下来几位军人,被侯三迎进家里,大约十几分钟后,又被侯三和村干部送出来。巷里站满看稀罕的人,瞪着迷惘的眼,不知发了什么事,却见侯三紧握一位军人的手,晃了又晃,不肯松开。等绿色吉普车离开,宏运大声对巷里人说:学仪立功了,又为咱河湾村争了光。
侯三双眼含泪,大声说:我儿立功了,听部队首长说,过几天要提干。
逃荒到河湾村以来,这是侯三最扬眉吐气的一天。
没过几天,侯三接到学仪来信。侯三不识字,拿到信后,来找我念。学仪信中简单说他立功受奖,受到部队领导表扬。让我迷惑的是,学仪只说他立了二等功,同样没有说为什么立功和怎样立功。信封中夹带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学仪身着军装,手持钢枪,还是原来的模样,却带上几分沉稳,眉宇间似有几分忧郁,却不失英武雄壮,让人好生羡慕。
这张照片被侯三向全村几乎所有人展示过,一年后,给学仪带来好运。凭这张照片,学仪订婚了,对象是十年前他救过的晓燕。
晓燕被学仪从河湾里救上后,上完四年级,随她爸萧敬尧转学运城,初中毕业后,当过几年临时工。长成大姑娘的晓燕,亭亭玉立,皮肤白皙,带几分城里人气质。依村里人看,论家境、长相,两人都不般配。就因为那张照片,晓燕对学仪心生爱意,几次书信往来后,两人订婚了。
春节期间,学仪当兵五年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娶了晓燕。他们结婚时,我正在五百里外堂哥萧敬安教书的一个山区中学补习,准备参加高考,春节也没回来。后来听敬文说,结婚那天,学仪一身戎装,身体笔挺,在他们那个简陋的家里,办了河湾村最简朴却最热闹的婚事。
9
学仪与晓燕结婚后第二年七月,经过灰天暗日的补习,我以七年制学校毕业生的学历,考上一座塞外古城的大学,成为河湾村第一个大学生。那时,高考已恢复三年,我虚龄二十四岁,当过八年农民,村里人对我能考上大学,更多的是意外,这小子,明明是个村里人,一转眼,怎么会考上大学。我爹更多的是得意,对道贺的乡亲说:我早知道,我儿不是池中物,有禹王爷保佑,早晚会跃上龙门。
能上大学,预示将走出河沿子去吃官饭,在我爹看来,和过去中进士差不多,要好好庆祝一番。接到录取通知书第二天,摆宴请亲朋好友。一大早,敬文和他爹都来帮忙。不等进门,敬文先放几十个双响炮。炮声在蓝天炸响,孤独而嘹亮。炮响时,爹正督促我去河边祭拜河神,我感觉有些滑稽,不想去,爹大声训斥:你以为你本事大,那是河神保佑,不是你爹去龙门给禹王爷磕头烧香,你哪能跃上龙门!
爹把我能考上大学,归功于禹王爷。高考前一天,天还不亮,爹就带祭品出了门,为示虔诚,连自行车也不骑,沿当年拉纤行船路线,步行一百五十里去龙门,住在当年结识的一位老船工家。龙门禹王庙原本在河边一块巨石上,当时也只剩下旧址。爹已将考试时间打听清楚,每到考试时间,跪在那块大石上,迎着河风,面对河水,不停默念,求禹王爷保佑儿子鱼跃龙门。高考三天,爹在大石上跪过六回,每次都到考试结束才离开。
高考成绩下来那天,爹比我还高兴,到处对人说禹王爷显圣灵了。本来,要我去禹门口(即龙门)还愿,被我娘好一阵唠叨,才算免了。
爹早将祭品准备好,两瓶酒,两包点心,一只面目狰狞的猪头。我提东西走出门,萧老四看见,大喊敬文,你也去,沾沾敬远光,让禹王爷也保佑你以后有出息。
侯三也来了,说:可惜学仪不在,要不,他们三个去。
敬文乐呵呵接过我手上的猪头,两个人朝河边走去,一路上,不时有惊讶羡慕的目光递来。河沿子民风古朴,过去,祭河神是平常事,听爹说,河神无所不能,天旱不雨,淫雨连绵,五谷不丰,瘟疫流行,都要祭拜河神。我没想到,河神也管文曲星事,连考大学这样的事也灵验。
按照爹的吩咐,我和敬文来到河神庙旧址,献上祭品,双膝跪地,恭恭敬敬面向黄河磕三个头。
河那边,沟口将黄河裁成一幅豁豁牙牙的画面,平静如镜,似停止流淌。想起学仪当兵那天,在河岸上气象万千的豪情,我也想发几句感慨,却不知说什么。
敬文很失落,对我说,学仪走了,你也要走了,以后,就剩下我一个还在河沿子。
高考恢复后,看到别人埋头考大学,敬文从没有动过心,他已当上团支书,算村干部,在年轻人中风头正劲。以前我羡慕他,没想到他也会羡慕我。我安慰:以后你当上支书主任,我和学仪还要靠你照顾,好好给咱守着河沿子。
敬文说:我不像你和学仪,没心劲,能娶个媳妇,安稳过一辈子就知足。
收拾了祭品走回家。院里男人女人都在忙。我高考成绩出来后,爹就开始准备,驾鞋船在河上漂流几天,捕来十几条长足二尺的黑乌鲤,放到网中,养在河里。这会儿,萧老四两手血乎乎,正在宰杀。爹还割了三十斤猪肉,买了猪头、猪下水,宰几只正下蛋的老母鸡,打五十斤散白酒。连我都没有想到,我考上大学,爹会如此不惜血本。
那天,是我们家二十多年来最热闹的一天,大家猜拳行令,吆五喝六,醉倒了几个。我爹眉开眼笑,说比他当年和我妈成亲还热闹。
10
我就读的大学在古城西郊,一下火车,感觉与河沿子不是同一个世界。在运城上车还燥热难当,穿半截袖,刚出车门,一股寒气袭来,不由打个哆嗦,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处处萧瑟,街旁的树、路边的草,都在寒气中发抖。从偏僻的河沿子来到这里,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城市的繁华。
学校西侧有条小河,叫七里河,河边是一条运煤公路。周日,本地同学回家了,我与几位外地同学来到小河旁。细细的河水凄婉流淌,河岸灰扑扑的,拉煤车从河边隆隆驶过,带起一片尘埃,随着塞外寒风弥漫了小河。看惯黄河的浩荡奔腾,心想这哪能叫河,不过是一条小溪流罢了。
这样的河只看过一次就索然无味,再没有来过。以后周日,多和外地同学沿铁路步行十几里去市区,逛书店,转商店,游公园。还特意去古城东的御河看了看,结果还是失望,水流还算汹涌,但与宽阔的黄河相比,也不算条河,扔一块石头能从河西飞到河东。
在这座塞外古城,军人格外多,听本地同学说,绿上衣蓝裤子的是空军,一身绿的是陆军,白上衣蓝裤子的是海军。军人中,我最喜欢看女兵,那种英姿飒爽的样子,在河沿子永远不可能看到。
我周日去古城逛,主要去书店,用从生活费里省的几块钱,精挑细选,精打细算,买刚从课堂上得知的世界名著。那天,望着书架上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正盘算钱够不够,传过几声乡音,河沿子方言带几分普通话发音,很亲切。扭头望,几位军人正在翻看一本书,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学仪吗?喊一声,一位军人回过头,真是学仪,神情有些惊愕,我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一身绿军服,脸还是那么黑,明显瘦了,眼睛还那么有神,带几分忧郁。学仪由惊愕转为激动:听说你在这里上学,没想到碰上了。我问:你不是在北京当兵吗,怎么会在这里?学仪说:是北京军区。几个兵都围上来,问:碰见老乡了吗?学仪说:是光屁股长大的伙计。先向几个兵介绍了我,又向我介绍,这位叫什么,江西兵,那位叫什么,湖南兵,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
他乡遇故友,我也很激动,问学仪部队驻地在什么地方。
学仪说了一个地名,叫马营沟。又解释,离口泉火车站不远。我想起那个地方是一个大型国营矿务局所在地,离我们学校也不算远,提出下个周日,去军营看他。学仪面有难色,那个江西兵先开了口:好哟,来我们连队吃过油肉。学仪只好点点头说:你来,我等你。
回到学校,一周内,我脑里全是学仪的身影,想我们儿时的情景,想他在河边崖上指点江山般的豪迈。
周日是个阴天,按学仪交代的线路,我从口泉火车站下车,沿一条公路往回折,进入一道山沟。天空灰蒙蒙,山沟灰蒙蒙,脚下的路也灰蒙蒙,不见一点绿意,寒风袭来,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土。一个兵背一只细腰敞口竹背篓,双手提袋子,脚步轻快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望一眼。我想,跟着这个兵,大概能走到学仪军营。往里走大约三四里,沟变宽,出现了平整的场地,一排低矮的水泥板房为山沟带来几分生气,没有大门,没有岗哨,也不见威武的战士和雄壮的军车,这难道就是学仪的军营?那个兵不见了,一间房门帘撩起,学仪走出来,军绿色裤子,军绿色绒衣,一脸疲惫,全然没有上周在书店见面时的威武,脸上的笑容却比那天热情,喊:敬远来了,我等你半上午了。
进了营房,里面空无一人,一排大通铺干净整洁,棉被叠得见棱见角。学仪拉出一只小凳让我坐下,问:没想到我在这么个地方当兵吧?
我说:是没想到,还以为你在北京。
学仪说:一开始在北京,后来调到这里。
又问:知道我在部队干什么吗?
我摇摇头。
学仪说:下矿井,挖煤。
见我疑惑,学仪说:部队有各种兵种,不全是打仗的,我们部队属总后,负责挖煤。
我顿时明白在书店里学仪为难的缘由,以他的个性,能告诉我他在部队下井挖煤,需要很大勇气。我仍不能相信,问:那你立功是怎么回事?
学仪说:那回井下出事故,我冒死救出三位战友,避免井下人员伤亡,被授予二等功。
我问:提干了吗?
学仪说:现在是三班班长,还不算干部。
我想起他爹侯三接到儿子立功喜报时激动的神情,又想起学仪入伍前,站在河边崖上,藐视一切的豪迈,不由为学仪惋惜。问:你的兵去哪儿了?
学仪说:都下井了,我专门留下等你,捎带整理内务。又说:真羡慕你,是大学生了。
我说:有什么好羡慕的,我上的是师范大学,毕业后,与高老师一样,当孩子王。
学仪叹口气,说:真想念高老师,想念我们在河湾村小学的日子。
我说:别感慨了,你也不错,立了功,还当上班长,过段时间,提了干就是军官,还娶了晓燕那么好的媳妇,这个兵没白当。
学仪说:我超期服役,没日没夜,埋头苦干,就是想提干,不为别的,只要不回河湾村就满足。可是你知道吗,再过几天,我就退伍复员,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从当兵那一天起,我就没想过再回河湾村,真不知道,复员后我怎么走进村子,怎么面对三个姐姐,怎么面对晓燕,晓燕怀身子了,以后又怎样面对我们的孩子。还有,见了高老师,我怎么说。
学仪说着,竟泪流满面,擦干眼泪,又对我说:别笑话我,传达完军区文件,我和我们班战友,不知抱头痛哭过几次了,在你面前掉眼泪,不丢人。
我问:当兵退伍复员,不是很正常吗?
学仪说:可是,我们复员和别人不一样,太突然,没一点思想准备。
我问:怎么回事?
学仪说:上面裁军,我们这个部队撤销,干部转业,战士复员。
我为学仪悲伤,以他的个性,只要部队还在,哪怕还挖煤,会一直干下去。
学仪说:碰巧上周在书店遇见你,要晚几天,我可能就走了,不可能在这里见面。
我想起路上遇见的那个兵,问那个兵是怎么回事?
学仪说:他是二班的,云南兵,才服役两年,前段时间探亲回家,给战友带来一背篓土特产,可能还没得到消息,过会儿知道,也会大哭一场。
我问:复员后,有什么打算,准备做什么?
学仪说:做什么呢?像你爹我爹一样,去河里跑船?船早就沉了。去种庄稼?不甘心啊!现在不是改革开放吗?那天去书店,想买几本科技类书,看看能干什么。
学仪说着,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在我面前晃了晃。
两个兵走进来,每人端一只白色洋瓷盆,另一个兵又拿来两只碗,一把筷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吭走出去。学仪说:开饭了,我们伙食还行。这几年,在部队就落了个好伙食。
两只洋瓷盆里,一盆白生生的大米饭,一盆肥腻腻的猪肉片。我们学校食堂还粗细粮搭配,早晚饭玉米面窝头,只有午餐一顿白面。我从来没向家里要过钱,还想从生活费里省钱买书,吃饭从来是萝卜、白菜、土豆、豆腐做的素烩菜。看来部队伙食确实好。一阵狼吞虎咽后,学仪问:怎么样,还好吧?
我说:就是吃五年这种饭,也值。
学仪露出笑容,这是我进入营房后,他第一次开心地笑。
吃完饭,又东拉西扯一阵,我离开营房,学仪送我到沟口大路旁,临别,紧握我双手,两眼噙泪,说:敬远,别对人说我在部队的情况,尤其不能对我爹说。我明白学仪的意思,点点头。学仪松开手,我转身离去,走出去很远,回头望,学仪还站在那里,朝我挥手。一辆载煤车带起尘埃隆隆驶过,等尘埃散去,学仪不见了。
11
后来听学仪说,我离开后没几天,那个部队就撤销,他重新回到河湾村。写这篇文章时,上网查才得知,那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次裁军。
那年放暑假,我回到村里,听敬文说,学仪回来后,在村里待了三天,到处谈笑风生,说他们部队如何演习,坦克、装甲车如何,部队首长对他如何,还拿出他胸佩红花、与部队首长的合影,向每个去他家的人展示。
学仪离开了河沿子,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连晓燕和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也一起带走。有人说,他转业到某个城市,带走了家属。有人说,他其实没走远,就安置在他丈人萧敬尧厂里当保卫科长。听到各种传闻,连我都相信,学仪转业了,安置到地方。
我毕业后,分配到县城中学当语文教师,每天上课、备课、批改作业,忙得晕头转向,连学校大门都很少出。一年后,我也结婚了,妻子是位乡村教师。星期六下午,我先蹬自行车,去五十里外与妻子相会,星期天上午,回河湾村看父母,上晚自习前赶回学校。县城离河湾村八十里,交通不便,要上几面大坡,赶回学校已累得东倒西歪。
我忙忙碌碌教书育人,几乎忘记学仪。暑假,教育局组织教师集中培训,报到时,才知道要交粮票,我忘记带,正着急,身旁一位中年女教师掏出几张粮票递过去,说:我先帮你垫上。回身望,竟是高老师。十多年没见,高老师还那么美丽,身材还那么好,眼睛还那么明亮,与在河沿子时相比,清瘦了些,皮肤也没有以前光洁。
师生寒暄过后,我得知,高老师在县城一所初中任教,仍带音乐课。告别时,高老师突然问:学仪呢,学仪现在干什么?
我说了学仪的情况,有意隐去在部队下井挖煤一段,只说他立功,当班长,现在转业,又说从我毕业后,两人再没有过联系。高老师听得兴味盎然,看得出她为学仪高兴。听我说完,她说:我知道这孩子错不了,会有出息的,可能这段时间忙,也可能遇到什么事,没和你联系。
我想起晓燕,对高老师说:学仪和晓燕结婚了,有一个孩子。
高老师笑容灿烂,说:他俩有缘,当年在河湾,黄河就把他俩撮合到一起了。
高老师这么说时,我想起那年在河湾,高老师将学仪抱在怀里,又拍又捶,泪流满面的样子。
12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到寒假。我与妻子蹬自行车回到河湾村,陪父母过年。刚到家,还没等喘口气,我妈说:知道吗?学仪回来了,办个什么药厂。
我问:在村里啥地方?
我妈答:在萧家祠堂。
我问:怎么会在祠堂办厂?
我妈说:是敬文做主,承包给学仪,一年五百块钱,你还不知道,敬文当村主任了。
我突然感到,这两人变了,一个办工厂,一个当主任,莫非都时来运转?
我毕业那年,村东头新建了村小学,萧家祠堂一直空着。我猜想,学仪所以在那地方办厂,多半是因为场地费便宜。
匆匆扒拉完妈做的葱花油泼面,我朝祠堂走去。祠堂还是我们上学时的样子,只是没有高老师,没有读书声,带上几分荒凉。空气里飘出淡淡的农药味,高老师住过的房间,门上挂着厚厚的棉门帘,掀帘进去,一个女人侧躺在床上,敞开怀喂孩子奶。我有些蒙,仿佛看到高老师当年奶丫丫的样子。听见有人进来,女人并不起身。我喊:学仪呢?女人受惊般从床上坐起来,急急扣衣襟,一脸惊讶:怎么是你?敬远啊,我还以为是学仪。原来是晓燕。我指着床上的孩子问,这是你家老二吧。晓燕答:是个儿子。
我与晓燕也多年没见,一转眼,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哺乳期的女人容易丰满,晓燕却没有,面带几分憔悴。我问:这几年,你和学仪过得还好吗?
晓燕神情凄哀,恶狠狠地说:学仪就是个骗子。
我说:你俩青梅竹马,他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怎么会是骗子?
晓燕说:他用一张照片骗了我。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开玩笑说:那是你相中了,你又不是没见过他本人,咱俩也是老同学,你怎么相不中我,偏偏相中学仪,学仪当兵时那么英武,你不嫁他,不定多少姑娘抢呢。
晓燕笑了,说:只怪我当时鬼迷心窍,让他那张照片蒙蔽了。
我问:学仪不在吗?
晓燕说:在车间。哦,就是咱们原来的教室。
我走出门,才顾得上仔细看曾经的校园,小操场长满荒草,在寒风中干撅撅摇晃。当年,每次雨后,小操场会被踩踏成烂泥滩,云摇雨散,天一放晴,高老师会让学生带来工具,领我们平整,如今竟成这副模样。教室还是老样子,同样挂了厚门帘,掀帘进去,一股热气夹杂着浓烈而熟悉的农药味迎面扑来,几乎令人窒息。几个工人坐在小凳上,手脚一齐动,随着木架上的橡皮筋伸展收缩,乳白色液体灌入玻璃瓶。另一边,另外几个工人同样坐在小凳上,面前冒出蓝色火苗,将玻璃瓶口烧红,用尖嘴钳封住。这就是学仪的全部设备和工人,分明是个小作坊。
学仪在和一个工人说什么,指手画脚,神情严肃,抬头看见我,瞬间化为热情的笑,几乎是扑过来,抱住我肩膀,说:你怎么来了,这里空气不好,走,去我办公室。
我说:有办公室,当老板了。
学仪说:我这工厂虽小,也五脏俱全。
学仪的办公室是我们在校时张老师的宿舍。里面空荡荡,除一张桌子两个小凳外,还有一张单人床。学仪拎起一只竹皮暖水瓶为我倒上水,问:咱有几年没见面了吧?
准确说,是六年,这六年你去哪儿了?我说。
一言难尽,你知道,你老伙计好面子,部队复员后,在老丈人厂里混过一段,厂里改制,几十年的老工人都下岗,老丈人也退休了,你说我还能混吗?这不才回来,自个儿小打小闹。
没这么简单吧?我问。
学仪尴尬一笑:是没这么简单,一开始,我确实不愿意回村里,怕丢面子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想起了我爹,他老人家当年逃荒来河湾村,虽说一无所有,还能给人那么卑贱的笑。你说,我能给人什么,也那么笑吗?我不会,也笑不出。
学仪说着,已动感情,眼眶湿润。接着说:我去见高老师了。
我问:你自己创业,和高老师有什么关系?
学仪表情严肃起来:工厂改制后,我走投无路,不甘心,又没办法,找谁去说呢,找你,说实话,还抹不下面子,后来想起高老师。从咱上小学起,我就认定,高老师就是我这辈子的神,会给我带来好运。
我说:我也见过高老师。
学仪说:我听高老师说了,你们现在是同行。
我问:然后呢?
学仪说:我把在部队下井挖煤,怎样立功,怎样遇到裁军,复员,怎样没脸回村里,没一点隐瞒,全向高老师说了。这些事,你知道是撞破的。高老师知道,是我主动说的。高老师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明白了。她说,人这一辈子,是活给自己,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多简单的道理,我也知道,可是从高老师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让我恍然大悟。
我问:再然后呢?
学仪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我说的是不是太冠冕堂皇?
我说:我敢肯定,你对村里人不是这么说的,包括敬文。
学仪瞪大了眼,做吃惊状,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见过晓燕了,看到你儿子了。
学仪说:晓燕对你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也没说,我猜的,你这次回来,一定与你儿子有关。
学仪说:真瞒不过你,我这次回来,对村里人说,是因为生二胎,村里人都知道,生孩子丢工作不丢人,要不,怎么有脸回来,说是办工厂,你看,就这么几个人,几间房,能叫个工厂吗?
我问:敬文帮了不少忙吧?
学仪说:多亏有敬文,不是他,我哪能租到祠堂,不是他,我俩孩子到哪儿落户,还要神不知鬼不觉,瞒天过海。实话实说,我现在还不算河湾村人,从部队回来几年,户口还揣在兜里,不愿意在村里落户。
我说:不在河湾村落户,就不是河湾村人吗?你就是剥了皮,烧成灰,也是河湾村人。
学仪嘿嘿笑,说:我这辈子,就逃不脱个你,什么事都让你看得真真的。在你面前,我就是光屁股,你就不能给老伙计留点面子?
我问: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么你了?
学仪说:我想当小英雄,你说我装死。我想当军官,叫你撞破。这回,我想装一回非农业户口,又叫你看破。你说你这人,怎么就不叫人高兴一回。
我说:谁叫你从小就遇上我。
学仪说:我算明白了,在谁面前装,也不能在你面前装。
我改变话题,问:你灌装的是什么药?闻着像敌敌畏。
学仪说:又叫你看破了,就是敌敌畏,不过,不是卖给庄稼人,卖给城里人。
见我不明白,学仪解释,其实是从农药厂将敌敌畏买回来,大包装变小包装,做成像注射液那样,十二支一盒,卖到城里,供城里人养花杀虫用。
我说:这主意不错,销路还好吧?
学仪说:还行,最近都卖到武汉、成都、重庆。没料到,城里人还用我这东西杀蝇灭蚊,有些单位将咱这产品整批买,发给员工当福利。
门外传来瓮声瓮气的喊声,敬远在这里吧?
不等我回答,门窗撩起,带来一股冷风,敬文出现在面前,没一句话,先朝我胸口捣一拳,说:回来就朝学仪这里跑,学仪不回来,难道就没地方去吗?我是谁,不是光屁股玩大的老伙计吗?
敬文唾沫横飞,义愤填膺。我赔出笑脸,说:大主任发怒了,要不要击鼓升堂,将这刁民重打五十大板。
敬文却不买账,说:狗屁主任,你眼睛里有我这主任吗?回来多少次,找过我这主任一次吗?
我无言以对,这两年回到河湾村,在巷里也碰到过敬文几次,说过几句话,还无拘无束地开玩笑,却从没有去过敬文家。敬文娶媳妇,我在古城上学,一句祝贺话都没有,至今,连敬文媳妇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在我心里,敬文还是我和学仪身后的跟屁虫。现在仔细打量,才三十多岁,一脸青黑胡茬,见棱见角的脸,带几分彪悍,几分沧桑,标准一个河汉。
学仪帮我解围,说:也不能光怪敬远,这些年大家都难,我也一样,不是也几年没见面吗?
敬文面色缓和下来,对我笑,说:还是咱侄女婿会说话。
我一愣,很快明白,我和敬文与学仪老丈人敬尧平辈,论辈分,学仪该叫我俩叔。
学仪又说:敬文这主任可不是白当的,我佩服。
敬文说:别给你叔灌迷魂汤,我知道这主任是怎么回事,就是个跑腿的,一当上,这辈子就在河湾村了。以后,你两个,一个人民老师,一个大老板,只要不小看就行。
学仪说:叔你个鬼,我说的是真心话,敬远,知道吗?敬文弄了条船,咱村渡口开了,老哥仨又有事做了。
我感到意外,说:怪不得我回来没看见我爹,还以为是出去找老哥们侃闲椽了。
敬文说:前几天刚弄来,是扬帆村载煤的船。这几年,有汽车火车,河里行船没生意,这条船在干滩放了一年,我一说就买下了,柴火价,才一千块钱。
听我爹说过,河湾村本来就有渡口,算个野渡,一条船,三个艄公,摆渡陕西、山西往来客人。集体化二十多年,农民被困在庄稼地,两岸几乎没有往来,渡口废弃,船在岸边锚了段时间,不知叫河沙淤了,还是叫河水冲了。敬文买船摆渡,以后两边往来就方便了。
学仪说:你知道敬文算盘打得有多精?让我提前缴两年场地费,用这钱买船,又把船包给三个老汉,一年一千,村里等于一分钱没花,就把渡口开了,还有钱赚。
我逮住机会骂敬文:你这家伙,心这么黑,知道一千块钱是什么概念吗,我现在一月工资八十多,一年还不到一千。你等于是用一条破船,让三个老汉交我一年的工资,这是连你亲爹也坑,没你这么干的吧?
敬文做痛苦状,说:你当我愿意承包给三位老人家,可不包给他们不行,尤其是你爹,说要不包给他们老哥仨,打断我的狗腿,你说,我惹得起吗?
我说:老哥仨跑了多年船,包给他们倒也合适。
敬文说:这几年,河两边人走动多了,做小生意的,贩牛羊的,走亲戚的,我给老哥仨算了笔账,渡一人两块钱,大牲口五块,猪羊两块,车十块,一天下来,怎么也有两百块。你算算,除了上缴村里,一人能分多少,是不是比你这大学毕业生还多?说实话,要不是当这个主任,我都想自个把渡口承包了。
学仪说:你不知道老哥仨那股劲,听说敬文为村里买船开渡口,把敬文夸得像朵花儿。前几天,渡口开张,还祭河神,放鞭炮,说是要告知禹王爷,咱河湾村渡口开了,多多保佑。最后,你爹还没忘记朝敬文抱拳作揖,又是年轻有为,又是为民造福,一阵猛夸。
我说:别说了,咱去渡口看看老哥仨。
自从离开河湾村,我再没来过河边。三个人走出萧家祠堂,过了村前挡风的土墙,河风逼人,穿肌透肤,三人都裹紧棉衣。下了那道土坡,风更大,汊河完全干涸,大河那边,河面并没有浮冰,水流平缓。岸边厚厚的冰碴被水流冲出岩层一样的横纹,阳光照耀,反射出刺目的光。夹滩上,芦苇干枯,在河风中飒飒抖动。崖根下坐一群人避风,跟前放着包袱,身旁站几只瑟瑟发抖的羊和两头反刍的牛。两个年轻人站在汊河边,伸长脖项朝河那边望,一个人喊:过来了,过来了!崖下人都站起身,走过汊河,朝那边跑。我和学仪、敬文跟过去。渡船淌出黑烟靠上夹滩,是只铁壳船,无篷无桅,一面红色旗帜迎风哗哗飘,船尾装台黑油油的柴油机。敬文爹跳下来,将铁锚钉在岸上,动作利索得像个年轻人,看到我,问:敬远回来了。我爹手持篙杆站立船头,威风凛凛,粗声大气喊:这么冷,来这里做啥?声音被河风刮走,断断续续。学仪爹在船尾掌舵,朝三个晚辈笑,还是原来那种笑法。
我想上船,看看老哥仨怎么摆渡,被敬文挡住,说:没看船满了,咱上去,不被你爹用篙杆刮下来才怪。
等客人都上去,船又淌出黑烟离开河岸,先沿缓流朝上游走,我爹和敬文爹持篙杆站在船头,一面察看水势,一面将漂来的水草拨到一边。到主流处,船拐了个秤钩弯,又朝下游走,斜行朝西岸靠。学仪望着河里的船,喃喃自语:真羡慕这老哥仨,活得痛快真实。
13
学仪的小工厂并没有他说的那样红火,仅维持不到一年,到第二年冬天就关门大吉。再放寒假,我走进萧家祠堂,已人去室空。曾经的小操场,到处散落着破纸箱和玻璃瓶,拣起一个玻璃瓶看,上面用蓝字印有“黄河科技发展公司”字样。这么说,学仪的小工厂连招牌都没来得及挂出去就倒闭了。
学仪又消失了,连同晓燕和他们的孩子,过年也没见人影。
又一年放暑假,再回河湾村,听敬文说,学仪在临晋镇办了个工厂,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去学仪厂里做工,有的还当上业务员,在全国各地跑推销,都挣了不少钱。
临晋镇就在去县城的路上,我每次回河湾村都经过,有时还在那里买两个火烧夹肉带给父母。趁暑假开学回学校,我顺便拐进去,想看看学仪的新厂。临晋镇是个旧县城,十字街,规模不大。在北街中间位置,我看到了“黄河科技发展公司”金字招牌,进门时,被门卫挡住,好一阵盘问才放行。工厂面积与萧家祠堂差不多大,迎面一座石棉瓦搭建的房子,宽阔高大,像是厂房。学仪办公室在厂房北侧的一座平房内,推门进去,学仪正在一张宽大的桌子前,埋头看什么。听见有人进来,并不理会,直到我喊两声,才抬起头,从桌子后面走过来,又是夸张的惊讶,喊:我就知道这几天你会来!
我说:两年没见,变阔了啊。
学仪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都是撑门面的。
我打量学仪,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红色领带。再打量室内陈设,在那张被称为老板台的大桌子上,最显眼的是台电脑,我问:会用这玩意儿啦?
学仪笑笑,仿佛我少见多怪,走到桌后,一屁股坐到转椅上,转了个圈,敲打键盘,显示器上出现俄罗斯方块。当时电脑还只有键盘没有鼠标,也没有网络,用DOS命令,我知道,以他的文化水准很难玩转。学仪似乎对电脑很熟,说:电脑嘛,打打字,玩玩游戏而已。
我明白学仪的心思。那时电脑是高科技代名词,还没普及,有个玄而又玄的名字,叫微机,连我们学校才几台386,宝贝似的建了微机室,铺了地毯,窗上装铁栅栏,一般人想摸一下都得经过批准。我说:这都是次要的,关键是时髦,够现代,能唬人,也能装人。
学仪说:你这人嘴损。
我问:为什么选这么个地方建厂,城不城,乡不乡,和咱河沿子有什么区别?
学仪顿时来了精神:区别大了,你不觉得这地方不错吗?交通便利,有人气,又不显山露水。
我问:还有呢?
学仪说:这还用我说吗?你一来,就应该能感觉到,这地方有和咱河沿子一样的蓝天,一样的树木,可没有大河的狂风,没有沟坡的荒凉,什么时候都暖暖的。准确说,这里是人住的地方,咱沿河子呢,是黄河的地盘。
我再问:还有呢?
学仪有些气愤,说:你这人,说话怎么老这样,像盘问学生,不,像审贼。
我笑了,说:你说过,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不是真人,可你不能老说些面子话,在老伙计面前也不透底,像多伟大似的。
学仪说:你说说,我还有什么底没透给你。
我问:要是县城有这么一块地方,你租不租?你租这块地方,一定是有熟人,而且租金便宜,甚至不出一分钱。
学仪尴尬地笑,说:又叫你看穿了,我一个战友,在这地方当书记,答应三年内不收租金,还答应帮助贷款。
我问:现在生产什么,还像原来那样分装农药?
学仪说:改产了,分装农药想法不错,可做起来不是那么回事,才一年,把我的退伍费赔个精光,还欠下一屁股债。现在这产品,是国家星火计划项目,准确说,属叶面肥,用过我这产品的,可增加四成以上产量。
我提出去车间看看。
学仪说:还是别去,看过,你不定又说出什么怪话,扫人兴。
眼看时间不早了,我告别,被学仪紧攥住手不放,一定要留下吃顿饭,说得严重:今天这顿饭不吃,咱哥俩的交情就断了。
在镇上一家闹哄哄的饭店,学仪要了个包间,四个凉菜和四个热菜,两瓶汾酒。老板娘将菜一盘盘往上端,酱牛肉、卤猪肉、卤肥肠、炖排骨、香酥鸡、红烧鱼,红红黄黄一大桌,油汪汪,香喷喷,似在向我示威。我问:怎么全是荤菜硬菜,没一个素的,也没有一个带汤的?学仪笑,说:这么多年在村里,白菜萝卜清汤寡水的,还没吃够?下馆子就是要吃肉。
学仪吃相不太好,狼吞虎咽,很享受的样子,几杯酒喝下去,脸色黑红,冒出了汗,油亮油亮,话越来越稠,一会儿说北京如何,西安怎样,一会儿又说到他的叶面肥,如何被某位专家看好,接着,一串接一串数字,一个接一个人名往外冒,几乎不容人插话。我也有几分酒意,只觉得眼前一个人嘴不断张,手不停舞,滔滔不绝,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我不明白,十多年前,闻到谁家院里飘出饭香,还吧嗒嘴流口水的人,为什么如今说起北京、西安大饭店的美味佳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我们订报纸时,为几块钱还费尽心机的穷小子,为什么如今说起千万百万,就像从口袋里随便掏几张毛票?学仪像换了一副皮囊,变为另一个人,我不认识了。
学仪有意无意的一句话,让我离开了饭桌。他说,别当那个老师了,能挣几个钱?跟我干,报酬是你当老师的十倍,不,二十倍。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醉话,还是站起身,对他说:你要想招兵买马,当山大王,别打我的主意。
学仪舌根发硬,醉眼迷离,说:敬远,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从小就看不上,我就是当再大的老板,你也看不上。敬文不一样,敬文把我当哥们,你从来没有。
我说:你醉了,胡说什么?
离开时,学仪拍拍我的二八加重自行车,又是一副轻蔑神情,说:还骑这个,过段时间,给你弄辆雅马哈。
我蹬自行车上路,临晋镇离县城四十四里,等蹬到学校,一身大汗,酒劲下去了。我想,学仪摆那么丰盛的酒宴,还有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没等想明白,晚自习铃声响了。
14
没有想到学仪会来学校找我。
我的办公室兼单身宿舍在一座窑洞式二层楼的二楼。那天晚上,下第一节晚自习回宿舍,楼梯口放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紫红色漆面在楼前灯光下散发出迷人的光。我瞄一眼,并没有在意。上楼推开宿舍门,先看到办公桌上放个硕大的皮质公文包,单人床上直挺挺躺个人,两只穿油亮皮鞋的大脚叠在一起,斜伸到床外,房间鼾声悠扬。走过去看,竟是学仪。拍拍他身子,学仪忽地坐起来,由酣睡到清醒,几乎没有一点过渡,脸上现出夸张的笑,说:总算把你等回来了。又伸伸懒腰,说:这几天业务太忙,累坏了,正好在你这里补一觉。
我说:你继续睡,我下一节还有自习。
学仪突然郑重其事,说:老伙计遇到难事了,找你帮忙。
我问:你办的是大事,我一个穷教师能帮上什么?
学仪说:只要你肯帮,就能帮上。
我说:别卖关子,说说什么事。
学仪问:你的学生里有个叫姚丽娜的吧?
我点点头,立刻明白了学仪的意图。
学仪说:你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只想见见她爸,认识一下。
我问:就认识一下,没那么简单吧?
学仪说:当然没那么简单,你别管那么多,只说这个忙你帮不帮?
我问:就这么急?
学仪说:很急,实话给你说,老伙计山穷水尽了,你不帮忙,就迈不过去这道坎。
我想了想,说:行,我只帮忙引见,别的可做不了。
学仪说:这就帮我大忙了。
上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响了。在我走出宿舍门前,学仪再叮嘱:这事十万火急,就在今晚,一定帮我见到那人。
我走进教室,目光停留在那位叫姚丽娜的女孩身上。我不知道,学仪从什么地方打听到,这位某银行行长的宝贝女儿是我的学生,而且成绩优秀,听话乖巧。更不能想象,这样一位身体瘦弱、面色发黄的小女孩,能和他扯上关系。还有我,一个无足轻重的中学教师,连自己也不知道的那点价值,如何被学仪发现,而且还料定我会答应。
我不清楚自己在学仪眼里算个什么人,总感觉已与他格格不入。那时候,我还是个很纯粹的中学教师,每天上四节课,加早晚三节自习,驯化学生的同时,也将自己驯化得不谙人情世故,对社会上的事,比如做生意、跑关系之类,既无知,又惶恐,读过许多书,懂得许多道理,头脑看似复杂实际简单,通常人们所说书呆子,就是我那时的状况。
下晚自习时,我留下姚丽娜,对她说要带一位朋友去见她父亲。女孩眼里露出疑惑而又警惕的光,迟疑一下,还是点点头。
姚丽娜家在一条小巷子里,房屋并不特别。走进大门,姚丽娜快跑几步,进了客厅,朝里面喊:萧老师来了。等我走进去,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已站起身,满面微笑朝我走过来,看到身后的学仪,面色一沉。先与我握手,再与学仪握手,说:萧老师是稀客,快坐。
我向姚丽娜爸介绍学仪,说:这是侯学仪,我的发小,黄河科技公司经理。
学仪接上话:我和萧老师从小光屁股玩大,姚行长别怪萧老师冒昧,是我想结识一下姚行长。
姚行长说:听说过你,你那个厂办得不错嘛。
学仪说:姚行长过奖了,今天借萧老师冒昧登门,就是想让姚行长了解一下我们企业。
学仪和姚行长说话时,脸上露出一种似有似无的笑,和他爹侯三很像,又有所不同,他在努力保持自己的矜持,不小心露出和他爹一样的谄媚。
学仪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说:姚行长,这是我们刚与客户签订的合同复印件,总金额超过八百万元。还有,这是我们厂的情况介绍。
姚行长说:先放我这里,我会看的。
学仪说:请姚行长关照。
姚行长问:听说侯经理当过兵,在哪当的?
学仪说:在古城当的,看姚行长这气质,我能感觉到,一定也当过兵,不,是当过首长。
姚行长说:算不上首长,干到团职,转业十多年了,真怀念部队的日子。接着把头转向我,问:丽娜这孩子最近学习还用心吧?
我说:丽娜是个上进的孩子,学习上,请姚行长放心。
我又介绍了姚丽娜的学习情况,语文怎样,数学怎样,英语怎样,还需要注意哪些。姚行长说:让萧老师费心了。
与姚行长告辞,等走出那条小巷,学仪突然跳起来,伸手摸向街边高处的树叶。我又想起他当年接到入伍通知书时,与我和敬文去黄河边时的那一跳,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学仪说:这事成了!
我问:怎么知道成了?
学仪说:姚行长一问我是不是当过兵,我就知道成了。
回到我宿舍,学仪还赖着不走,兴奋得手舞足蹈,又说起他的厂,有多少个业务员,用什么办法销售,年销售目标。兴奋完了,说:今天晚上我就不走了,睡你这里。
我说:快滚,你看我这地方,能睡下两个人吗?
学仪说:小时候,咱还不是挤一条炕上。
我说:我还要备课,没工夫陪你扯淡。
学仪说:我不管,反正今晚我在你这地方睡定了,你备你的课,我睡我的觉。
不等我拉开架势备课,学仪已鼾声如雷。备好课,我与学仪在那张单人床上挤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我起得稍晚了些,差点耽误上早操。带学生上完早操回来,楼道口那辆摩托车不见了,学仪走了。
15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埋头教书育人,又有一年多没见到学仪。其间我有了自己的女儿,妻子回河湾村休了两个月产假。听妻子说,学仪回村里时,给她送上一个大红包,整整一千元。我觉得不妥,这钱一收,我们就不是兄弟了,却不好立即退还,只好先留下,找机会再退给他。以后几个月,每次回到河湾村都有学仪的消息,村里的年轻人,多数都在他那个黄河科技公司上班,精明的,跑业务,听说提成很高。老实本分的,在厂里装药,工资也不错。听说,村里几位三四十岁的光棍汉,包括敬文二哥三哥都娶上媳妇。我很佩服学仪,几次路过临晋镇,想拐进去看看,有一次都走到门口,想想还是算了。
又放寒假了,腊月二十七,我与妻子蹬自行车回到河湾村,已是下午,爹看到我们回来,没有像平时那样嘘寒问暖,先说学仪:这娃有出息,大发了。
我问:怎么个大?
我爹说:比过去咱村萧老财主还大。
我说:再大也和咱没关系。
我爹说:怎么能没关系?学仪要给村里每户人家买一台电视机,明天就发到手,说是要让村里人赶上看春晚。
我感到吃惊,心想,学仪这回真让人刮目相看了。一时间,觉得学仪如同古代仗义疏财的豪侠,长袖善舞的商贾。又不明白学仪为什么这么做,炫富吗?报恩吗?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扒拉完我妈做的葱花面,放下碗,连一星期没见面的女儿也没顾上亲,我先去了敬文家。
来到敬文家院里,不等进屋,先听见敬文大嗓门和人说话。挣开门帘,一股热气夹杂着劣质烟草味往人脸上扑。见我进来,敬文笑笑,只问一句敬远来了,再不说话。炕沿上,小板凳上,坐着七八个男人,都理直气壮的样子。本家五叔瞟我一眼,将旱烟锅从嘴上拿下,对敬文说:你这娃,行不行?给个肯字。
敬文朝火炉里添一锨炭,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只要学仪同意,怎么都行。
五叔说:你是村主任,谁家什么情况,你最知底。
一屋子人都附和:对,对,你说了算,现在就给句话。
敬文苦笑,对五叔说:好我的叔哩,电视是人家学仪花钱买的,容我和学仪商量一下行吗?你们先回去,明天晌午见话。
五叔说:不行,明天晌午就发电视,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最迟天黑前见话。
一屋子人同声附和:对,天黑前见话。
敬文抱起拳,朝众人打拱,说:好,好,天黑前见话。
等屋里人走完,敬文朝我做出苦相,说:你看看,我这村主任当的。
我问:怎么回事?
敬文大倒苦水:学仪不是要给村里每户发一台电视机吗?没想到,有些人家为多得一台,父子反目,婆媳失和,兄弟阋墙,连夜分家,明明是件好事,结果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刚才,就是逼我给他们立户。
我问:你是怎么想的?
敬文说:我能不同意吗,如果我不同意,会落一身臊,一村人的怨气都撒到我身上。
我问: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给人家一句痛快话?
敬文说:是学仪的意思,那家伙说,多几台电视倒没什么,花不了几个钱,他不在乎,要为这事弄得村里多出几个不肖子孙,坏了村里风气就不好,要分家立户也行,不能空口无凭,要有分家字据。
我说:这么说,学仪同意,不过要有凭据,你为什么不明说?
敬文说:你憨啦,这么早说,明天村里不知会平白冒出多少新户。
我觉得敬文说的有道理,又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对敬文说:其实有些事你可以当家。
敬文说:学仪这家我可当不了,你不知道,那家伙和从前不一样了,耍派头,有时候,连我也吼。
我说:那一定是你活该,若没有在他那里占过小便宜,他敢吼你?
敬文急了,朝我大喊:我能占他什么便宜,是朝他要了些钱,不过想给村里办点事,修修巷,补补路,给村小学添置些桌凳,又没装到我口袋里。
我说:没有最好,要不,伙计就不是伙计,兄弟就不是兄弟。
我要离开,被敬文拽着不放,说要和我去河边走走。我说:这么冷的天,去河边不怕冻成冰棍。
敬文说:你就陪我走走,冻不坏你。
一出门就感觉到河那边吹来的风,敬文拉上衣领子,将脖子往下缩。过了那几堵土墙,下了那面斜坡,河风疯了一样,用尽蛮力往人身上撞,我和敬文都往后退两步才站稳。有几年没来河边,河还是那条河,闪着冰冷的光,在阳光下缓缓蠕动,河风却像生疏了,尽力守护河,不愿意让我们靠近。我和敬文东避西躲,在崖根一个河汉们避雨的土窑里站住。风仍在窑外呼啸,窑内一点也感觉不到。敬文点了支烟,也给我点上。两个人一先一后蹲下身,朝河那边看。河湾全部冰冻,亮晃晃的像一面镜子。老哥仨的那条渡船冰封在岸边,主流那边的河水跳跃着,热流一般。
敬文说:我也有一年多没来河边了,每天都能看见黄河,却和黄河生疏了。可一看见你,看到学仪,就想来河边走走。
我想起学仪,问:学仪怎么突然发了?
敬文说:时势造英雄,也是他那种产品对路,工艺简单,利润大。你没听说吗,现在咱村里有个顺口溜,一根棍子一口锅,一年能搅一亿多。听说学仪那么个小厂一年利润都超过县里那个上千人的化工厂。
我感到吃惊:真这么厉害?
敬文说:倒不一定能搅一亿多,反正不少。去年,学仪的厂子一度面临倒闭,听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笔贷款,又缓过来,从此一发不可收。这家伙,走狗屎运了。
我想起一年多前的那个晚上,想起我那个学生姚丽娜和学仪的笑脸,莫非,学仪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暴发的?
夜幕降临,天穹星光灿烂,河湾冰面闪烁,远处,大河看不见了,黑暗中,隐隐传来浪涛声。敬文从河边弄来一大抱芦苇,点燃,火光映红了我俩的脸,土窑和近处冰面也被映红。我和敬文都不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
火光暗了,河谷里寒风飕飕,冷得我瑟瑟发抖,站起来跺脚。时候不早了,想起敬文答应天黑前给五叔见话,催他回去。敬文并不着急,又续上一抱芦苇,说:再坐一会儿,回去没好事。我不明白敬文的话,又坐了好长时间,回去时,已经晚上九点多。爹一看到我就问:你和敬文去哪儿了?村里人满世界找,光来咱家的人不知有多少拨。
得知我俩去河边,爹说:这小子倒会躲,这事能躲过去吗?
我顿时明白敬文为什么拉我去河边,他是想尽量拖延时间,想必这会儿他家又是一屋子人,正围着他吵闹。
正准备睡觉,响起啪啪的拍门声,有人喊:三哥,敬远在吗?听声音是五叔。爹说:你的麻烦事来了。爹出去开了门,就听见五叔嚷嚷:这俩娃,一后晌不知躲哪儿了。人随声音进了屋,看到我,一把拽住衣袖:走,给五叔写个字据。
我爹说:他一个娃娃家,能立得了字据?
五叔不高兴:三哥,你看咱村这么多人,有几个能提起笔的,敬远大学毕业,又当老师,在过去就是先生,怎么会连字据也写不了,你是不想让敬远帮我这忙吧?
我爹说:看你说的,分家立字据可不简单,要请中间人,还要请舅老爷,弄不好,以后就麻烦了。
五叔说:这都不用敬远操心,我说他写就行。
我明白爹的意思,他是不想让我卷入这件事中,被五叔说破,爹反倒呵呵笑:反正写几个字也少不了根指头,敬远,你就跟你五叔去。
五叔家在我家东面,只隔两家人。半夜时分,巷里还有人走动,不知谁家门响了,狗不停叫。为五叔写分家字据确实简单,没有应该主事的舅舅,没有中间人,连躺在炕上呼呼大睡的儿子也没叫醒。他说我写,不到半小时就写完。出乎意料的是,他让我当中间人,要签上姓名,按上手印。碍于五叔情面,我不好拒绝,一式两份,一一签名按手印后,立即后悔。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也卷入这件事里了。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还没回到家,又被二伯截住,接着是八叔、六哥。那天晚上,我为五家人写了十份字据,签过十回名,按过十个手印。最后一份写完,天都快亮了。那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全村的狗叫了一夜,声音都叫哑了。
16
这一年腊月二十八,注定会载入河湾村史册。我觉得才刚睡了一会儿,村委会高杆上的大喇叭响了,先一阵高亢的音乐,接着滋滋电流声刺人耳膜,随后噗噗几声,像有人朝话筒吹气,敬文拖长音调喊:村民同志们,父老乡亲们,今天是河湾村的好日子,上午十点,来村委会开会。黄河科技公司总经理、咱村的侯学仪同志为大家赠送电视机,来时带上小板凳……同样的话,连续喊三遍,接着又是音乐,接着再喊三遍。
村委会在萧家祠堂,学仪工厂搬走后,村里将祠堂重新收拾粉刷,当年高老师的宿舍做广播室兼办公室,张老师的宿舍做图书室,我们上三年级时的教室做会议室,靠东墙立根高高的杆,上面四只大喇叭,分别朝不同方向,时不时响,声音嘹亮,刮东风估计陕西那边都能听见。
我走进祠堂时,学仪给村民赠送的电视机已拉来,墙一样摞在我们曾经的教室前、屋檐下,挂一条红色横幅,上面写:黄河科技公司为河湾村村民赠送电视机大会。前面放一排铺红布的桌子,上面摆放麦克风。五叔和几个人站在电视机旁,举起手指点,一五一十数完,然后计算,然后眉开眼笑。学仪爹侯三背起手,踱着方步,在电视墙前来回走,看到每个人都打招呼。老汉特意收拾了自己,穿一身蓝色中山装,不怎么合适,皱巴巴的脸配上平展展的衣服,透出几分滑稽。老汉今天真开心,见到每个人都笑,不再是以前那种带几分媚态的笑,嘴咧得很开,眉目上挑,带几分得意,几分自矜。
敬文招呼几位老汉将村里闹红火的锣鼓搬过来,放在电视墙前,手一挥,几个老汉开始敲打,祠堂院内顿时有了喜庆气。老汉们手臂高高扬起,做出种种夸张动作。我爹和敬文爹都在其中,我爹打鼓,一会儿双目紧闭,一会儿面朝蓝天,将鼓槌打出了花儿。萧老四执钹,两面铜钹一会儿大开大合,一会儿若即若离。两旁打锣的,哐哐几声响,炸雷一般,所有人都沉醉其中。以前,我爹曾多次绘声绘色说过,他们演奏的“九曲黄河鼓乐”有多精彩,这回算是见识了。那一阵,我也陶醉其中,似听见大河奔涌,波浪翻滚,涛声阵阵。又隐隐被学仪感动,说实话,那会儿,不论学仪为村里人买电视机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从内心里敬佩。
正午时分,一辆黑色铁壳吉普(几年后我才知道叫大切诺基)打头,两辆绿色篷布吉普车随后,缓缓停在小操场上。学仪先从副驾位下来,抖抖肩上的黑色毛呢大衣,环望一周,看到我,只挥挥手,算打过招呼。一位年轻女子手持话筒走下来,接着下来一位男子,打开后备厢,扛起摄像机。学仪对女子说了句什么,女子朝我笑。绿吉普上下来几个人。我能认得出,有一位副县长和镇里的书记、镇长,还有一位我没想到,是曾经为学仪写过报道的记者,此时,这位记者已五十岁左右,带着二十多年前的微笑,一下车,先朝那边的电视墙望。鼓乐声更响,惊天动地,敬文快步走来,与几个人一一握手,引导几个人在桌后坐下。再走到麦克风前,先用手指敲敲,再噗噗吹两口气,两手一挥,示意大家安静,等锣鼓声停下,宣布:黄河科技公司为河湾村村民赠送电视机大会开始。
赠送仪式按会议形式召开。先是敬文开场白,再是学仪讲话,大谈他们公司的发展规模,一连排出几个“为了”……最后才落脚到不惜巨资,为河湾村村民赠送电视机。接着镇长、书记讲话,最后副县长讲话。几个人讲话内容略有不同,都重复一句话,侯学仪同志致富不忘根本,让河湾村成为全县第一个电视村云云。随后学仪宣布赠送仪式开始。
喇叭里放出轻快的音乐,随着敬文念出户主名字,村民一个挨一个走上前,两位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抬起带包装箱的电视机,学仪站在中间,一脸笑意,先与每个接电视的村民握手,再望着村民欢天喜地将电视机抱下去。一旁的摄像师不停拍摄。
赠送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墙一般的电视机,很快赠送完,没想到最后出了问题。本家敬堂哥眼看电视赠送完毕,没有自己的,站起身,怒冲冲质问敬文:我家的分家字据你看过了,为什么不给电视?敬文解释:你字据拿来时,电视都拉来了,没赶上。敬堂哥更怒:这不是耍人嘛!敬文赔出笑脸说:这事嘛,等以后再研究。敬堂哥说:不行,当着这么多人面,现在就给句话。
身后,几位同样分了家,却没能多领到电视机的,同声附和:对,到底怎么办?现在就给话。
现场呼啦啦站起几个人,气氛骤然紧张。
敬文望学仪一眼,学仪已坐到桌前,没看到一般,笑容满面与身旁的副县长说话。
敬堂哥喊:学仪,你说怎么办?
学仪这才回过头,说:这事好办,不就再添几台嘛,不过,咱这电视是向厂家直接订的,等过了年,再和厂家联系。敬堂哥,还有这几位哥,先缓几天,少不了你们的。
敬堂哥转怒为喜,说:还是学仪厚道。
我帮爹将电视机搬回去,打开包装,是一台十八英寸彩色电视机,插上电源,打开天线,先是一片雪花,调试后,总算出了图像,却只有一个陕西台,屏幕上,一群女孩子蹦蹦跳跳。将音量调大,家里顿时有了喜庆气。爹手端烟锅站在一旁,望着屏幕,说:学仪这娃不赖,有情有义,这下,再不用去狗娃家看那小黑白了。
我爹说的狗娃,比我爹还大一辈,在县里工作,一年前,为他爹买回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每天不等天黑,家里像办喜事一样坐满了人,等着看连续剧。因为这台小黑白,狗娃爹家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听我爹说,狗娃爹的电视机立有高高的接收杆,能收两个台,一个山西台,一个陕西台。我爹最喜欢看陕西台的秦腔,有时候,回到家嘴里还咚咚锵锵,学唱几句。
没想到学仪领那位年轻女子来我家了,摄像师肩扛摄影机随后跟进来,对着电视画面,先一阵拍摄,又将镜头对准我爹,女子将话筒伸到我爹嘴边,说:伯,说几句。我爹望着镜头一时竟说不出话,嘴动了动,挤出一句,美,美得个太,再不用去狗娃家看小黑白了。
学仪在一旁笑,仿佛笑我爹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又拉过女子问我:认识这女子吗?
女孩朝我笑,我盯着女孩看,高挑身材,白皙皮肤,略显丰满,好像在电视里见过,却不能说认识。学仪说:你再看看,她是谁?
我再看女孩,将认识的漂亮女孩迅速从脑里过一遍,还是想不起来是谁。学仪说:她是丫丫,在电视台当主持人。
真是丫丫。与高老师有几分像,却比高老师年轻时更时髦漂亮,更有气质。我想起坐在讲台上喂孩子奶的高老师,想起双手捧着妈妈饱满的乳房,大口吞咽的丫丫。还有听我说晓燕和学仪淹死时,高老师一着急,被丢在凉席上,手脚朝天乱蹬乱舞的丫丫。眼前这女孩,真是丫丫吗?
有一阵没见过高老师了。我问:高老师还好吗?
丫丫说:还好,刚退休,闲下来常和我说起你和学仪哥,还有敬文哥。你们仨都是我妈挂在嘴边的学生。
我感叹:没想到丫丫长这么大了。
丫丫说:我孩子都快一岁了,我妈在家帮我带。
学仪是和丫丫一起走的,我送到门前,那辆黑色铁壳子吉普已打着火等候。学仪告诉我,这是他刚买的新车,全县唯此一辆。等丫丫上了车,又将我拉到一边,说:我知道你对我给村里人赠送电视有看法,这回我是真心的,别损我。
17
学仪一时风光无限,县里、市里、省里电视上都有他的专访。电视画面上,学仪侃侃而谈,说他小时候经历的苦难,在部队的历练和办厂时的种种挫折。河湾村也因他驰名,几条不长的村巷和破败的房舍,在电视里倒也别具风情。老哥仨在电视节目里出现过不止一次,渡船行驶在河面,船头那面旗帜迎着河风哗哗飘,老哥仨面对镜头憨憨笑。
这些,对学仪来说都自然而然。真正让学仪高兴的,是他上报纸了,而且是我们订过的那家报纸。为这事,专门坐车来学校找我,抱下来一捧报纸,指着版面说:看,整整一版,还配了照片。
学仪好像很忙,不等我说话,又要离开,说:我专门买了五百份,还要给领导送,就不在你这里停了。你要好好读,认真学。
我说:学你个鬼。
学仪说:这回你老伙计可不一样了,别再说怪话,夸两句行不行?
学仪离开后,我拿起报纸细读,标题是“黄河岸边的致富带头人”,用黑体字,作者还是当年为他写过报道的那位记者。
报道从学仪童年写起,说他爹作为外乡人,如何穷困潦倒,如何被村里人歧视,他心灵如何受到创伤,如何立志创业,然后进入正文,“黄河岸畔,舍己救人的小英雄”作为一节,在部队舍身救战友,荣立二等功作为一节,如何带领村民创业致富作为一节,致富后为村民赠送电视机作为一节,所配图片是赠送电视机的场面,学仪满面生辉,将电视机交给一位村民,仔细看,接电视机的村民竟是我爹萧梁柱。
那位记者的文笔极具感染力,将学仪描绘成一位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民营企业家。读后,我感觉怪怪的,却有点被学仪感动。
后来常听到学仪的消息。参加什么会议,得到什么荣誉,担任什么社会职务,什么领导又去他厂里视察。他成为我们这里风头最盛的人物,每次看有关他的报道,我都会皱眉头,内心里排斥,因为,所有的报道都离不开一个话题,他自幼受河湾村人歧视,心灵受到创伤。每读到这里,我会想到我们的交往。这些话,为我们三十年多的友情留下阴影。
向村民赠送电视机后第三年,学仪在国道旁征得一百多亩土地,建起新厂,办公楼、职工宿舍楼、生产车间、成品库、原料库一应俱全,大门用花岗岩贴面。楼房顶上,矗立四个金属制作的红色大字“黄河科技”,夜晚,灯光照射,格外富丽堂皇,从国道经过,宛若一道风景,吸人目光。
学仪如日中天时,我教书十多年后,从学校调出来,去政府机关工作,妥妥的一个小公务员,随领导去学仪的新厂区参观过几次。每次去,学仪都亲自接待,一身笔挺西装,头发油亮,风度翩翩地陪领导参观厂房,口若悬河,指点江山般大谈发展目标、长远规划。我混迹在参观人群中,突然感觉到,他好像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在学仪面前,我变得异常渺小。
学仪为自己专门建了一座办公室,孤零零立在厂区上位,远离厂内其他建筑,地基很高,有西式屋顶和大理石廊柱,仿佛一个威严的军官高高站立,注视着肃立成排的士兵,又像一座堡垒,坚固结实,随时准备迎击来自对面的炮火。
学仪曾请我去他的办公室坐坐,因为刚到新单位,工作确实忙,我竟忘了。
我正忙于公文,接到学仪电话,说敬文来了,让我也过去,他已派车来接。
十几分钟后,我第一次走进他宽阔敞亮的办公室,学仪坐在大办公桌后的转椅上,敬文坐在会客区沙发上,见我进来,学仪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终于肯到我这里来了。我这间办公室,多少大领导都来过,就是请不动你。
敬文说:你俩离得近,该多走动走动。
我说:我是不敢来,担心再说出什么话,伤害了侯老板脆弱的心灵。
学仪哈哈笑,说:今天敬文来了,咱哥仨聚在一起,你有屁只管放。
敬文说:让你说对了,侯老板心灵还真受到伤害了。
我说:侯老板这几年风光无限,谁敢伤害?
敬文说:真的,今天学仪把我叫过来,就是说这事的。
我问:怎么回事?
学仪说,以前,他穷困潦倒时,包括后来在萧家祠堂办厂倒闭后,与村里人见面,都亲亲热热,相互打招呼,自从给村里人赠送电视机后,他回到村里,发现与他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少。这两年,车开进巷口,明明看到巷内还站着几个人,不等开近,立马空无一人。他一开始没在意,最近一次回村看他爹,才回过神来,河湾村人像躲瘟神一样躲他。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河湾村明明许多人都跟他干,不说发了多大财,起码过上好日子。可自从工厂搬到国道旁,原来跟他干的河湾村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不是另起炉灶,就是跟别人干。现在,全县跟他生产相同产品的厂家有二十多个,全都是从他厂里离开的骨干开的,他厂里反倒没一个河湾村人。
学仪说到最后,都有些义愤填膺了,问我: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咱哥仨,你最有文化,上过大学,当过老师,如今还在政府部门工作,帮我分析分析,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咱河湾村人了?
学仪说的情况我曾想到过,却没想到这么严重。略加思考,开口道:是你的电视机和那些电视专访节目伤害了河湾村人。
学仪站起身,说:为什么?我给全村人赠送电视机,河湾村人即便不感恩,不知恩图报,总不至于把我当仇人吧?
我说:你老实给我说,当初为村里人送电视机,出于一种什么心理?
学仪说:我能有什么心理,当初,在赠送仪式上,我不都说了嘛。
我说:就咱哥仨在这里,别那么冠冕堂皇,老实说是怎么想的?
我和学仪说话时,敬文一直默默斜靠在沙发上抽烟喝茶,听我这么说,坐直身插话:是啊,你心里怎么想的。
学仪的黑脸膛发红,愤愤不平,说:我承认,当初给村里人赠送电视机,有炫耀的意思,想让满村萧姓人对我刮目相看,可这有错吗?凭什么我就不能扬眉吐气一回?
我说:不对,你是用一台电视机,让全村每户人家,都觉得欠了你,在你面前抬不起头,看到你都应该笑脸相迎。
学仪更急:我真没有那么想。
我说:可实际效果是这样,拿出几十万送电视机,对你来说算不得什么,却能买来荣耀,满足虚荣,还能让全村人在你面前集体出一次丑,父子分家,婆媳失和,兄弟阋墙,连夜写字据,又敲锣打鼓,张灯结彩,节日般喜庆,你成功地报复了河湾村人。但河湾村人并不憨,当时贪小利没有想到,现在想到了。这是最大的心灵伤害,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愈合。
学仪怒目相对,几乎要上前与我撕扯,大喊:我没那么阴暗,也没那么想,你胡说,胡说。
我说:你真那么想了,电视节目中,一口一个被河湾村人歧视,从小受到心灵创伤,暴露了你的想法。
敬文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说:以前听学仪说你嘴毒,没想到这么毒,几句话能刺穿人心窝。学仪,你是不是真这么想过?
学仪说:我发誓,谁要是这么想过,掉进黄河淹死!电视节目里的那些话,不过是顺主持人的话,应景而已。
我步步紧逼: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也卷进这件事,当了你的帮凶,连夜替五家人写分家字据,当时还觉得为乡亲帮了忙,出了力。还有敬文,自以为聪明,躲到河边,玩了几家人,却不知道你也被侯老板玩了。
敬文说:我没有觉得被学仪玩,也没有想玩别人。
我说:所以,你才在咱哥仨中最厚道,学仪埋得太深,我呢,一个书呆子。
学仪恢复了平静,说:你才不书呆子,刻薄,毒辣,一句话能让人心里流血。
敬文说:是毒辣了些,但说得有些道理。
我说:你非让我说,我说出来了,又怨我毒辣。
学仪说:我承认,我做人是不太厚道,虚荣、爱装、好面子,可这不算啥大毛病吧。再说,我怎么装,装得像不像,真不真,都是装给社会,装给自己的,从没有装给你萧敬远。你知道就行了,何必每次都戳破,让人下不来台。
我说:我觉得人应该真实地活着。
学仪又开始激动: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装也是一种活法,没什么不好,社会上哪个人不装,你萧敬远没装过吗?照我看,装是一个人上进的动力,成功的起点,文明的标志。不会装的人,肯定不能进步,不会装的老板,肯定会赔本,一家工厂、一个乡村、一座城市、一个社会,如果大家都不装的话,想想会是什么样子,蒙昧、无知、没有新意,缺乏生机。因而,我的观点是要能装尽量装,装出水平,装出样子。人一生不知装为何物,或者像我爹那样,想装却装不起,那才是悲哀。
我再次对学仪刮目相看,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番歪理。
不等我开口,敬文接上话,说:是啊,庄稼人活一辈子谁没装过,给儿子娶媳妇、给孙子待满月,再穷也要摆几桌,大鱼大肉、大操大办、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哪怕过后吃糠咽菜、提棍子讨饭。出远门走亲戚,也要把自个打扮得光光鲜鲜,借钱也要弄身新衣服。再老实本分的人,几十年活下来,装过多少次,恐怕数不清楚。
我说:那不一样,你说的是自然而然地装,无可奈何地装,人之常情地装,人畜无害地装,装得再像,欺骗性再大也没什么。学仪装,是深入骨髓地装,装给别人看,装给社会看,也装给自己看,而且装得那么出神入化惟妙惟肖,最后把自个都装信了,早晚会吃装的亏。
学仪却不再气愤,说:你呀,就凭这张嘴在官场混,不定得罪多少人,这辈子想升官估计没指望。不过,你说的确实是这么回事,说透了,我就不会在乎,不说这些了,走,我安排好了,去银湖饭店,咱哥仨一醉方休。
坐上他那辆大切诺基,行驶二十多公里,赶到银湖饭店的一个豪华包间,凉品已摆好,仍然全是荤菜,酒是青花汾。那顿饭吃了三个小时,都喝醉了,敬文爬在酒桌上蒙头大睡,学仪说起伤心事,泪流满面,呜呜哭。我一开始还清醒,后来断了片,记不清是怎样回来的。
18
敬文确实厚道,每次来县城开会、办事,都拉我去学仪那里坐坐,多数时间喝茶聊天,偶尔仍去银湖饭店那个固定包间喝酒,扯淡,相互伤害。三个人又像小时候那样随便,无话不谈。
每次见面,学仪都眉飞色舞地说他和哪个大人物或明星如何交往,最近又在什么地方见了谁,在什么地方与谁一起用餐。在我看来,那些人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到了他嘴里,仿佛随便碰上的一位朋友。我知道他说这些有吹嘘成分,却不乏真实性。他宽敞的办公室里,挂满与这些人的合影。他需要借助这些人装点自己,但每说起来,却是这些人如何平常,如何不羁,怎样不堪。一次,甚至说某大明星与他醉酒后,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头抵广告牌的金属柱子,掏出家伙,哗哗撒尿,广告牌上,一位女星正妩媚地笑。他说,其实那些人和咱没什么两样,也要吃喝拉撒,也有喜怒哀乐,但是,人家到那个份上了,就是明星,就是人物,咱是个凡人,哪怕能屙金尿银,也是个凡人。
敬文说:你现在不凡了,也是个人物。
学仪说:还差得远,没到人家那个份上。
这种话说多了,我发现,他贬损大人物和明星的目的实际很简单,还是抬高自己,只有把别人剥得一丝不挂,才不显得自己衣衫褴褛。
社会上渐渐有他的绯闻,风传他与某女记者开房,被对方丈夫捉奸在床,花十几万才摆平。连远在河沿子的敬文也有所耳闻。我们在一起时,敬文并不避讳,问是不是有这事。学仪一本正经:你觉得会有吗?敬文说:混到这份上,有也不奇怪。学仪又问我:你觉得呢?我说:没有才奇怪。
我觉得学仪在财富中迷失了,金钱、女人和虚荣,在他面前摇曳生姿,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矜持,不由自主地朝那边走去。
没想到,敬文会被学仪激怒。六月中旬的一天,我正上班,接到敬文电话,不等说话,听筒里传来瓮声瓮气的怒骂,声震耳膜:学仪这王八蛋,这回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我问:学仪怎么了?
敬文说:你先别问,去学仪那里,我一会儿就到。
办完手头事,我赶到学仪厂里,不等走进那座堡垒般的办公室,一辆摩托车怒吼着,冲到面前,哧一声刹车,敬文跳下来,怒气冲冲,说:今天非教训教训这家伙不可。
学仪笑容满面迎出来,问:要教训谁呀?敬文一言不发,冲上去,当胸一拳,学仪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大喊:你疯了,为什么打我?
敬文仍不说话,拽住学仪衣领拖进办公室,又是一拳,学仪喊:到底为什么?
敬文双眼冒火,直勾勾盯着学仪,问:你把丫丫怎么了?
学仪反过来一拳,打得敬文后退两步,说:就为这吗?我能把丫丫怎样?
我大概知道了事情原委,骂:狗东西,你要真敢怎么丫丫,我也放不过你。
学仪大骂:你两个家伙,一来,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打就骂。咱交往几十年,我是什么人,难道不清楚?
敬文面色有所缓和,问:那你说说,前两天,你和丫丫在运城百货商场,又挎胳膊,又搂腰,还买衣服,是怎么回事?别说没这事,咱村有人看见了。
学仪发笑:就为这事啊?还当是说我动了王母娘娘。
敬文说:你动不动王母娘娘我不管,要敢动丫丫一根手指头,别怪我翻脸不认人,非打断你一条狗腿不可。
在我心中,高老师如同圣母,丫丫如同圣女,听说学仪动了丫丫,同样怒火中烧,说:我打断另一条。你说,风传的那位女记者是不是丫丫?
学仪说:怎么可能?我把丫丫当妹子,丫丫把我当哥,那天,在运城办事,碰见丫丫,我想有日子没去看高老师了,拉丫丫去商场为高老师买礼品,商场人挤人,我不记得丫丫是不是挎了我胳膊,大概这事叫人误会了。
敬文不相信:真的?
学仪说:我对高老师什么感情,你俩不是不知道,怎么会对丫丫动歪心思?实话对你俩说,我确实有女人,还不止一个,也去商场买过东西,可不是丫丫。
敬文咬牙切齿说:刚才那两拳你没白挨。
学仪说:我活该。
办公室门轻轻推开,一位年轻女子走进来,手持文件夹站在门口问:侯总,有客人呀?
学仪说:都是老伙计,小胡有事?
女子丰乳翘臀,娉娉婷婷从我身旁走过,裙裾摆动,高跟鞋敲击地板,噔噔响,站到办公桌前,打开文件夹,递过一支笔,伸出细长手指,指点着,学仪抖动签字笔,签上字,朝女子一笑,说:财务上的事,你要把好关!
女子说:侯总放心。
女子回过头,面若桃花,朝我和敬文微微一笑。我惊呆,敬文也目瞪口呆,望着女子如同傻瓜般张大嘴,这女子和丫丫,不,和年轻时的高老师竟如此相像,肤色、脸形、眼睛,甚至体态,若不是时代差异,穿着不同,差不多就是高老师的复制品。我明白了,我和敬文都冤枉了学仪,学仪向我俩撒了谎,他根本没和丫丫在商场为高老师买东西,丫丫也没有挎他的胳膊。
19
学仪的公司红火了七八年,开始走下坡路。厂址迁到国道旁后,规模扩大了几十倍,工艺还是原来的工艺,管理还是原来的管理。真如敬文所说,他只是个草莽英雄。属于他的那个时代过去了,进入新世纪没几年,他的公司已如同黄河上行驶的一条破船,在风雨中飘摇,眼看就要沉没。先是资金链断裂,拖欠原料货款,再是员工出走,停工停产。前一年还风光无限的公司,转眼千疮百孔。穷途末路时,学仪曾找我帮忙,我的状况也应验了他的判断,果然没什么出息,在政府机关混迹十多年,只当上个副科长,实际是个无权的小公务员,还不如当老师时,有个能帮上忙的学生家长。
学仪再次不知所踪,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替他管财务的小胡。
他那座仍然气势宏伟的工厂,虽然还没倒闭,已命悬一线。晓燕曾来找我诉苦,像个怨妇,一把鼻涕一把泪,大骂学仪负心汉、陈世美。望着晓燕憔悴悲苦的面容,我仅表示同情,没有跟着骂,因为我知道,这一切迟早会发生。
敬文也找过我,透露学仪失踪前的一些细节。
学仪失踪前,曾回过河湾村看他爹,当晚,专门去找敬文,千叮咛万嘱咐,要敬文照顾他爹,说他不会就这么倒下,早晚会东山再起,重铸辉煌。第二天上午,学仪离开了河湾村。
后来,听我爹说,学仪乘他们老哥仨的渡船,去了陕西那边,上岸后,头也没回,钻进摇曳的芦苇,消失不见了。
以后的三年多,学仪仿佛从人间消失。没有学仪,我的世界好像平静许多,没有精彩,也没有失望。好消息是调出原单位,去一个清闲单位任职,从河湾村走出去二十多年,有了个被称作局长的头衔。
学仪公司生产的那种产品,因为工艺简单,在我们这地方遍地开花,领头的多是从学仪公司走出去的业务骨干和销售员。几年间,河沿子各村多了几十位厂长、经理。河湾村建起许多小洋楼,每逢节日,巷内摆满各种高档小汽车。他们都是学仪带出去的,从学仪那里学到了许多,比如,经营理念、生产方式、销售办法。我和这些人聊,发现他们没有一个感谢学仪,提起学仪,都恨得咬牙切齿,仿佛在学仪那里受到千般羞辱。
其实,只要没人提,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学仪,只有我和敬文在这些人面前不时强调,不管你们做多大生意,发多大财,有日破天的本事,都有学仪引领的功劳,他纵有千般不是,毕竟是河湾村第一个出去闯天下的人,对河湾村的贡献功不可没。
听到我的话,那些人先是不屑,嘴角上扬,说一句,他吗?再恶狠狠骂一句。我忽然想起,别看这些人现在也威风八面,当年可都领过学仪的电视机,有两位还连夜分家立户。
20
村前的黄河还那么不舍昼夜地流淌,河湾却不再平静。每逢节假日,从西安、渭南、运城、县城和附近村镇赶过来的闲人,开汽车、骑摩托车,下了河边那面斜坡,一堆一伙,站在河湾前,煞有介事地欣赏大河的奔腾与河湾的平静。我不相信这些人能看懂大河,河湾却不只属于我们,也不属于那些水鸟。夹滩边缘站立的鹳雀不再气定神闲,在浅水处不安地走动,伸长脖子朝这边望。
敬文当二十多年村主任,因为一笔糊涂账,被村人告状,虽查无实据,还是心灰意冷辞了职。第二年,在河湾开了家“水上餐厅”,用的是老哥仨那条渡船。上下游都修了公路桥,渡口越来越冷清,有时候,一天也等不来一个客人。老哥仨老了,再也受不得河风,下不得河水,索性停止摆渡,每天坐在向阳处闲聊度日。敬文将渡船买下,花大价钱改造装潢,将船舱分四部分,一间厨房,三个包间。舱顶围不锈钢栏杆,铺上地毯,摆五六张桌子,撑遮阳伞。可吃饭,可观赏河湾风景。厨师与跑堂的是一对夫妻,他当采办兼经理,老婆收银,忙时都兼服务员,主打菜品是红烧黑乌鲤鱼和水煮鲶鱼。又在河岸上搭三间简易板房,一间他们夫妻住,一间厨师夫妻住,一间做库房。开业前几天已接待食客,算试营业。
敬文打来电话,要我回去参加开业典礼,说谁不来都行,老伙计不来脸上没光。
我回去前,请两位书法家朋友分别写两个斗方,都是《诗经》诗句,一幅“岂其食鱼,必河之鲤”,一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装好框,开业那天一并带回去。
敬文特意选了个周末开业。这天上午,老哥仨都装扮一新,笑眯眯上了船,船舱里转完,又上到舱顶,敬文爹说:咱跑一辈子船,也没见过谁把船打扮成这样。
我爹说:过去,老财家的彩船也就这样。
学仪爹说:好,好,可惜小哥仨少了学仪。
船下站满人,有来河湾看风景的游人,有趁开业打折来吃饭的食客,更多是凑热闹的村人,还有周围村的几位支书主任。河风呼呼吹,船头彩旗,船顶彩带飘起来,几根铁索被铁锚牵引,一伸一缩,船体微微荡漾。敬文一身西装走下船,满脸堆笑,朝老哥仨和围观村人抱拳打拱。有人点燃了鞭炮和二踢脚,响声震天,硝烟弥漫,被河风一吹,贴着河面在浪涛间起伏跳跃,朝下游飘。
那天,“水上餐厅”格外红火,船顶、船舱都坐满食客,我主动帮忙跑堂,老哥仨主动帮厨。忙到晚上九点多,食客渐少,十一点,最后一拨客人离去,敬文请厨师做几个菜,掂瓶酒,与我坐在船顶。
月光银辉般洒满河面,浪花跳跃,闪出光波。从船顶望去,对岸山崖若一条卧龙,黑乎乎,沿河迤逦,几处灯光闪烁,山崖活了。夹滩黑漆漆,静谧无声,突然传来几声水鸟怪叫声,嘎嘎———在夜空中响,格外凄厉。敬文有些疲倦,却很兴奋。一瓶白酒喝下去,醉眼蒙
,对我说:知道吗?这“水上餐厅”四成属于学仪,还有三成属于你,我也占三成。
我感到吃惊,问到底怎么回事。
敬文说:学仪临走前,留下一大笔钱,说是他的保命钱,要我照顾好他爹,也可以拿出一部分做点事,特别交代,不论做什么,你都要占三成。
我问:为什么?
敬文说:这不明摆着,咱哥仨几十年交情在这里摆着,学仪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发了,怎能忘记老伙计?
我不这么看,又想起那个叫姚丽娜的学生,想到学仪为村民赠送的电视机,说:不管他怎么想,也不管“水上餐厅”经营如何,这股份我都不能要,也不会从你这里拿一分钱。
敬文说:学仪料到你不会要,他说你是干大事的,不会看上这点钱。
我说:不是看上看不上的问题,钱是好东西,掺和到朋友中间就变味了。
敬文想了想,又喝下一杯酒,说:还是你看得远。
21
以后两年间,敬文将“水上餐厅”经营得红红火火,我每次回去,都会被拉去,坐在船舱顶喝几杯。
七月,天气酷热难当,一天中午,我正光膀子敲打键盘。敬文电话来了,手机里是他瓮声瓮气的声音:学仪回来了,整个人都垮了,你回来劝劝。
下午,我回到河湾村,先到河边“水上餐厅”,问到底怎么回事,敬文说:学仪被人绑架,差点把命丢在黄河。
我问:谁绑架了他?
敬文说:我也弄不清,那家伙不肯细说,从我见到他到现在,和我说过的话,没超过五句,只说他被人绑架,差点把命丢在黄河。
我说:走,去看看。
学仪家已不是当年的样子,前几年,学仪专门请外地工匠,用最好的材料,建成河湾村最好的房子,还给拉扯他长大的三个姐姐每人建起一座。我和敬文走进他家时,学仪正在院里弄花草,看到我俩,哈哈笑,说:就知道你俩会来,比我预计的时间迟半小时。
我打量学仪,几乎与几年前当老板时没什么两样,还是挺括的西装、红领带,有些憔悴,胡子却刮得铁青,面带微笑,除去面部红肿,一点也不像被人绑架过。
我问:脸是怎么回事?
学仪做出神秘的样子,低声说:叫河边蚊子叮的,你老伙计遭大难了,差点叫活埋在黄河滩,说来话长,我爹耳朵尖,走,咱去河边。
三个人往河边走,经过萧家祠堂,原来河神庙旧址上的那几堵土墙,早在几年前被放倒,由学仪出资,建成一面大理石贴面照壁,两面都有气象雄伟的山河图。大河在远处无声流淌,沙滩、芦苇、夹滩,由远而近,颜色各异,像幅闪亮的风景画,学仪说:河边一夜后,再次看见河湾,反倒像第一次看到般生疏。
敬文原打算领我们去“水上餐厅”,边喝边聊,学仪不同意,说那里有客人打扰,仍走到那棵老柿树下,双手叉腰站在崖头,朝河面望。河水浩瀚汪洋,夹滩只剩下窄窄一缕,水面上的芦苇、蒲草被冲弯了腰,用一痕绿漂浮在浑黄的河面,不停摆动,几只水鸟在夹滩上空翻飞,又弹丸般射向河面。鹳雀,不,白老等去哪儿了,怎么看不见?学仪自语。我突然感觉,学仪就是只白老等,空中翻飞后,又回到河滩,站在水渚。
“水上餐厅”就在崖下,浮在河边迎风漾动。敬文走下那道斜坡,一会儿,拎上来几样凉菜、三瓶酒和一块大塑料布。三个人盘腿坐下,每人手持一瓶酒,咬开瓶盖,在空中碰撞,叮当一声,响得清脆,然后仰天举瓶,大口喝下,一股热流火辣辣在身体内流荡开来。
三碰之后,瓶中酒都剩下一半,学仪好像满不在乎地说起他这几年的遭遇。
交往几十年,我和敬文都习惯了学仪闪烁其词,他似乎有一种本领,能将很痛苦或者很窝囊的事,说得轻飘飘,仿佛河里飘过一根草梗,在浪涛间起伏跳跃,却微不足道。
他的话题先从那位被他称作小胡的年轻女子谈起。
小胡毕业于运城某会计学校,在几家民营公司供过职,学仪在一家原料供货商那里第一次接触到小胡。他说,第一眼看见小胡,就觉得面熟,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以前,他也有过几个女人,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后来,小胡从供货商那里辞职,投奔到他手下,当财务主管。
敬文问:不是你高薪利诱挖来的吗?
学仪说:你要这么说也行。
敬文又问:后来呢,是不是就上床了,主管你生活。
学仪说:别说得这么庸俗,行不行?
学仪回河湾村向他爹告别时,已提前两天让小胡去西安,在一家酒店等他。两人会合后,先到重庆,再沿长江南下,武汉、南京、上海,绕道杭州,去广州,一路游山玩水,若新婚般快乐。在广州住半年后,受不了那里的湿热气候,再返回西安。
敬文问:你出去,不是躲债吗,就这么潇洒?
学仪说:是躲债,也是讨债,你不知道,现在各企业都有三角债。不然,我何至于落得债户盈门,被人撵得和逃犯一样。
我知道,学仪并没有说实话。我猜想,他倒霉在无序扩张,准确说,倒霉在雄心勃勃,或者说野心膨胀。学仪很清楚,但永远不会对外人说,包括我和敬文。
从各地周游回来后,他和小胡在西安莲湖区租间房子住下。为什么选择西安?因为西安与晋南气候、生活习俗相同,离河沿子最近,有不少晋南人。事情恰恰坏在这里,住一年多后,小胡出去找了份工作,还是财务,开始每天早出晚归,终于有一天不再回来。说这件事时,学仪轻松洒脱,像一个大度的长者,说两个人年龄相差二十多岁,不能耽误人家女孩子。
我注意到他说这事时的神情,无奈与失落,痛苦与沮丧,在脸上一闪而过,迅速变为豁达轻松,仿佛丢掉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想想也对,他与小胡相处,谈不上爱,两人都在消费对方,享受对方,学仪消费享受小胡的年轻美貌,小胡消费享受学仪的金钱物质。学仪倒霉了,不再拥有消费资源,小胡的消费资源还在,等于一方不再具备消费享受对方的资格,一拍两散,小胡并没有对不起学仪,学仪也对得起小胡。以后,学仪每天能做的事是打电话催欠款,在环城墙公园溜达,然后随便吃一碗羊肉泡馍或者葫芦头打发肚子,期间还一个人去过重庆、成都两次。直到一天晚上,在出租房前那条小巷口,被人突然蒙上头,缠得像个粽子,扔进汽车后备厢,驶向不知名的去处。
他说,一开始,以为遇到黑社会绑票,若在以前,以他的身份和财富被绑票并不奇怪。可现在,一个丧家犬般的落魄土豪,谁还会打他的主意?在令人窒息的汽车后备厢,他思来想去,想到过几位客户和几个社会上的朋友,甚至想到离他而去的小胡。最后想,随便怎样,这样也好。
学仪用轻松口吻说到这里时,敬文的眼神由同情变为敬佩:不愧是当过大老板的,遇事不慌,到底不一样。
我不这么看,在我的想象中,当时学仪被关在后备厢,惊恐、绝望、无助,像只待宰羔羊般,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汽车先走走停停,等驶出城市,开始疾驰,进入高速公路,他不能判断方向,也不知绑他的人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汽车开始颠簸,好像走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小路。他被抛起,落下,反反复复,想吐,酸楚涌到嘴边,又被封在嘴上的胶带堵回去,好像锳过一滩浅水后,汽车终于停下。后备厢盖打开,他闻到了清新的气息,带着青草和泥土味道,接着,被抬进一间散发出霉味的屋子,重重摔在地上。一个笨笨的声音问,咋弄?一个粗壮的声音答:先睡觉,明儿个再说。冷漠的对话中,他听出了熟悉而又亲切的乡音,绑他的人是熟人中的一个,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房间响起鼾声,周围并不宁静,蛙声四起,夹杂着凄厉的鸟鸣声。他大致猜到身在何处,死狗般躺在冰凉的地上,心慢慢放下,昏沉沉睡去。
22
学仪说这些事时,依然闪烁其词,故作轻松。
三人由大口喝酒,变为小口抿。崖下,“水上餐厅”今天生意好像不太行,只有零零散散几位客人。河对岸,太阳已悬在崖头,黄河岸边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就要来了。学仪又抿一口酒,放下酒瓶,凝望对岸。仿佛一瞬间,河面、河滩、山崖都涂上金色,波浪闪耀出鱼鳞纹,河滩流光溢彩,尽管从小到大,这种景色看到过无数次,沉浸其中时,总会被眼前的神圣感动。这天,我没有这种感觉,脑里全是学仪。
学仪是在沉睡中被踢醒的,先像个物件般,翻来倒去,解开缠绕在腿上的胶带,再脱去头套,撕去嘴上的胶带。世界白晃晃,一阵眩晕,愣一会儿神,他看见一个面相凶恶、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另一个不见了。
学仪说到这里,停下来问我俩:知道绑我的是谁吗?
敬文问:是谁?
学仪说:你俩都认识。还记得尚海涛吗,扬帆村的,咱们初中同学,比咱高一级。
敬文吃惊,说,怎么会是他?
我想起那个领头和我们打群架的尚海涛。几年前,我曾在学仪的公司里见过几次,当年皮皮实实的坏小子变成个敦敦实实的赤脸汉子。给人留下较深印象的是那双眼睛,乍看老实本分,一闪动,透出一股野性。总跟在学仪身后,一声声侯总叫得亲切,流露出几分讨好。
他怎么会绑架学仪?
学仪说,尚海涛手下有支建筑工程队,干活儿的主要是扬帆村的庄稼汉,另有周围村人,全都亲戚套亲戚,见面不叫名字,喊叔、哥,或者舅舅、姑父、姨父、姐夫,不知道的,以为还在乡村,为亲戚家干活儿。
学仪公司扩张时,将一部分工程承包给尚海涛。按学仪的说法,当时完全看老乡加同学的面子,至于小时候的恩怨早忘了。另外,尚海涛的承包价格比别人便宜一大截。两个人都没想到,完工后,公司陷入三角债,迟迟结不了工程款。尚海涛讨要过无数次,先理直气壮,学仪赔笑脸拖延,后来变成尚海涛赔笑脸,学仪理直气壮一拖再拖。两人翻了脸,尚海涛带人到公司里闹过几回,没有结果,再想闹,连学仪人影也见不到了。其间,手下人无数次催逼,本来亲戚套亲戚,现在将亲戚套成仇人,天天堵门讨债。尚海涛与学仪一样,也消失不见了。
尚海涛给学仪解开胶带时,还是笑呵呵:侯总,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不这样把你请不来。
学仪说:我知道,你说,想怎样?
尚海涛说:其实咱俩差不多,只是你躲到西安城享福,我躲在黄河滩受苦,给人看荷塘,要不是亲戚在西安看见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这里有个银行账号,你若还有良心,叫人把欠我那点钱打过来,不然,我也不活了,咱俩一起死。
学仪说:我没钱。
尚海涛再问:真没有吗?
学仪说:真没有。
尚海涛说:那咱俩就一起死。
学仪问:现在吗?
尚海涛说:不急,从昨晚到现在,没吃一口饭,咱不能做饿死鬼。说完,拎出一个塑料袋,倒出一大堆东西,有火腿肠、牛肉、烧饼和水果。撕开包装,一面往学仪嘴里喂,一面自己吃,你一口我一口。尚海涛说:这是咱俩最后一顿饭,吃饱咱就上路,你再想想。
学仪说:不用想,我就想早死。
学仪被推出屋子,阳光刺目,已是正午时分。一大片荷塘出现在眼前,他被关的屋子应该是看荷塘人的临时居所,一叶小舟般浮在绿波间。房前棚子爬满叶蔓,几只瓠瓜垂下来,在风中摇晃。棚下有简易石桌凳,稍远处有手压水泵。尚海涛走过去,一只手压动手柄,清水哗哗流出,尚海涛弯下腰,将嘴凑上去,大口大口饮得痛快。回过头问:侯总要不要也喝口?学仪走过去,蚕蛹般弯下腰,嘴对水管,勉强喝几口。直起身说:好长时间没喝过黄河水,真甜,以后再喝不上了。
尚海涛并不理会,拿起一柄铁锹,推学仪一把,说:走吧,咱都是河沿子人,死也要死在黄河边。
四周无声无息,白雾弥漫,将黄河涌动成一条雾河,看不到一个人一只船,也看不到对岸山崖,只有芦苇在雾气中无声默立。学仪说,当时感觉仿若置身仙境中,若不是被胶带缠绕双手,像在游览荷塘美景,一点也没有临死前的恐惧。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这是什么地方。
黄河从禹门口流出来,到这里分成两叉,绕出一个夹滩,比河湾村前的夹滩大很多,若一只巨型葫芦浮在河面,当地人叫葫芦滩,在河湾村上游一百多里,距禹门口仅三四十里。几年前,他曾和小胡来这里看荷花,荷叶满塘,鱼戏莲动,小胡身穿藕色连衣裙,窈窕在荷塘之间,看得他心情荡漾,几乎把小胡当荷花一样欣赏。
他不知道尚海涛打算让他怎样死,走过荷塘,穿过芦苇,来到裸滩,并没有停下脚步,直到河水边,尚海涛坐下,他也坐下。两个人笼罩在雾气中,河水浑黄着波浪在脚下漾动,他很想扑到河里,用不了多长时间,会翻起肿胀肚皮,冲到河湾村旁了,说不定会搁在夹滩上。尚海涛掏出两支烟,叼在嘴里边点燃,拔出一支,插到他嘴上,自己抽另一支。河水滔滔不绝从眼前流过,不带一点表情。他以为,尚海涛会把他推进河里,然后自己跳进去。他很奇怪,为什么这里看不见静立的白老等,没有翱翔的鹰,也没有弹丸样翻飞的河燕,只有两个呆坐等死的人。
一支烟抽完,又一支抽完,尚海涛站起身,拿起铁锹在水边挖,他不知道这家伙要干什么。水边泥沙松软,尚海涛却挖得吃力,挖挖停停,直到太阳偏西,一个大坑挖成,坑壁洇出亮晶晶的水,将坑流成臼状。
尚海涛走过来,一把将他拽起,说:侯总,这是咱俩的去处,请吧。
他没有一点犹豫,跳下去,尚海涛跟着跳下来,对他说:侯总,坐下吧,躺下也行,等河水涨起,不用人填,这坑就淤平了,到时候,河边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河沿子再没有咱俩,不麻烦也不连累任何人。
学仪说:我想过多种死法,喝药,上吊,卧轨,跳楼或者被人打死,就是没想到这么死,有意思。
尚海涛又要缠他的腿,学仪说:放心,我不会跑,就是你不让我死,我也想死。
咱俩赌一把,都这么坐在坑里,若明天早晨,河水不涨,没有淤平这坑,咱俩还活着,算你命大,我就放了你,钱以后再说。尚海涛说。
我早晚会还你钱,不过,不是现在。
那还不如早早死算了,一了百了。
我也想一了百了。
还记得咱小时候打群架吗?
怎么不记得,你从来没赢过,这回,连你爹的仇一块报了,我虽欠你点钱,你不亏。
和那事没关系,我是说,你欠钱的人中,有好几个都参与过打群架。
是吗?我对不起他们,如果明天还活着,我会慢慢还他们。
我等不及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面对面靠坑壁坐着。阳光照射在身上,几朵白云浮在天空。看不见黄河水,听不到浪涛声,一片阒寂,却能感到河水一点点往坑里洇。他闭上眼睛,想起当年救晓燕,躺在河水里等高老师来,结果躺成小英雄,这回呢,他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明天早晨,这个坑是灌满浑黄的河水,还是被淤平,现出水纹状的泥沙,他不愿意去多想。他又想到了高老师,想到了晓燕,还有我和敬文。
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姿态优雅,张开翅翼,背衬蓝天从坑上方掠过,大概将坑里一动不动的两个人当成两具死尸。
尚海涛说:我可不想让老鹰啄死。
学仪说:我也不想那么死,还是让河水淹死好。
老鹰掠下来,带来一阵风,尚海涛朝天空挥挥手,学仪朝天空蹬蹬腿,老鹰飞走了,又掠回来,几次过后,再没有飞回来。
阳光西斜,坑口无声站立一只白色大鸟,瞪着圆圆的眼,伸长脖子朝坑下看。学仪说,他马上想到鹳雀站在水渚上的样子。他与鹳雀对视,第一次对这种大鸟产生恐惧,却不想让鹳雀离开。从小生活在河沿子,他还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与鹳雀对视,直到这时候,才知道鹳雀的喙差不多有一尺长,看上去很丑,与洁白细长的颈连在一起,又那么优雅。他说,鹳雀的喙最能表达情感,一张一翕间,表现出的是欲望。他不知道那会儿,鹳雀,不对,是白老等将他和尚海涛视作什么,两条大鱼?两具死尸?那张大的角质喙,鲜红的肉质舌,翕动着,张扬着,分明流露出快乐,等他和尚海涛都动起来时,喙又合上,呆呆的,好像不知所措,又好像充满失望。
他踢踢腿,尚海涛扬扬手,白老等受到惊吓,并没有像老鹰那样飞离,只仰起长颈,扇动翅膀,似要诉说什么,却叫不出声。不一会儿,坑沿围满白老等,都很好奇,翅翼展开一起舞动,坑下有了凉爽的风。他明白了,白老等不光耐性好,有时候也会冲动。
天色渐渐暗下来,鹳雀扇动翅膀飞向天空。坑口静了,隐隐传来波浪声,身旁水位升高,已淹过腰部,他祈祷水位不会再涨,又想象大溢洪流时,他会怎样死去,呛死,还是憋死。蚊子嗡嗡,绕着鼻头飞,叮得人难受。他索性缩下身,在水中憋一会儿,又喷出一嘴水,亮出面孔。天空繁星点点,尚海涛一声不响,像睡着了。他双眼圆睁,听河水的声音,数天上的星星,一颗流星从夜空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转瞬不见。河水旁的夜晚静谧无声,竟听不到流水声了。大河喜怒无常,也许下一刻,就会洪流漫溢。他第一次感受到大河与他生死攸关。
他再次被人拍脸,睁开眼,天空湛蓝,云朵洁白。他还活着,河水没涨,没有可怕的大溢洪流。尚海涛拽他起来,他身体被淤泥吸住,动了动,费好大劲才起来。他又想到了鹳雀,想起鹳雀久站水渚,起飞时的那一番狼狈。
被河水浸泡一夜,身体僵硬,起来又跌倒,一次接一次溅起水花,终于从水坑里站起身,被尚海涛一把拽上来。
尚海涛说:大河退了,你赌赢了。
学仪回身望,河水往西退去足足二百米,一夜之间,他和尚海涛躺过的大坑周围,河滩变为白色,干了皮。他说:是黄河发慈悲,我能回去吗?
尚海涛撕开他身上缠绕的胶带,说:大河不让咱死,说明咱都不该死,你走吧。
学仪沿河滩跌跌绊绊朝下游走,那边是河湾村方向。远处,几只鹳雀见他走来,扇动翅膀,呼呼飞向天空。尚海涛在身后喊:记着,两个月后,我在河边挖好坑等你。
学仪扭头望,尚海涛还站在水边。学仪喊:两个月后,还不上钱,还在老地方,我自个挖坑,自个躺进去。
学仪讲完这番磨难,英雄般哈哈笑。我望望他,又望望崖下的河,感觉似真似幻,他讲的真是那么回事吗?
23
生意正红火时,敬文将“水上餐厅”转手给一个陕西人。那边正搞沿黄旅游开发,“水上餐厅”卖了个意想不到的价钱。
学仪与尚海涛约定还款那天,我回到河湾村。一大早,敬文开一辆破面包车,拉上我和学仪,沿河畔一路颠簸,望见葫芦滩时,太阳高高挂起,水面通红,满河霞光。
已是深秋季节,汊河只剩下一股浅浅细流,面包车涉水开过去,上了葫芦滩停下。一枝枝荷梗从发黑的塘水伸出,顶着残败荷叶,在河风中摇曳。一条小路直直通往葫芦滩深处,那间小屋一身萧瑟蜷缩在荷塘间。我左右观望,感觉这片河心沙洲宁静中带着神秘,似乎说一句话,就会带来喧嚣。
小屋的白茬木门紧闭,学仪推开进去,先一愣神,接着大声说:就知道你会等在这里。
屋内,直愣愣站起几条汉子,为首的正是尚海涛,对学仪说:他们说你不会来,我们打了赌,你若不来,我自己再在河边躺一夜赌生死。坑都挖好了,过了正晌午,你再不来,我就躺进去,你要来了,咱就喝酒。
你相信我会来吗?
我信,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被我欠了钱的,是亲戚也是仇人,还是乡党同学,当年,咱一起打过群架。
学仪抱拳一揖:是我对不起大家,我把钱带来了,加双倍利息。
一位汉子露出河沿子人雪白的牙齿,憨厚地笑,说:人都有作难的时候,侯老板这回能如约来,哪怕还不上钱,也是条汉子。
我仔细看这位汉子,苍白头发,皱纹纵横的脸上好像笼罩一层铁锈般的颜色,黑中带黄,那是常年被河风吹过,被河滩上无遮无拦的大太阳晒过,在浑浊的河水里浸过,喝黄河水长大的颜色,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是谁,汉子说:不记得我啦,当年打群架,咱不知道交过多少回手。
另一位黑脸汉子望我们仨一眼,说,还是你仨,真想再打一架。
敬文打开旅行包,一沓沓崭新票子亮出来,喊:先点钱,然后咱再打,几十年没和人打架,手都痒痒。
学仪说:都老了,打不动了。
尚海涛说:那就喝酒定输赢,咱这里没别的,只有黑乌鲤、河虾、河蟹和管够喝的酒。又朝黑脸汉子说:老笨,你弄菜,我和侯老板哥仨去河边走走。
一声老笨,我想起来了。三十多年前那个总跟在尚海涛身后,有些笨拙的小男孩,叫尚海波,如今,也老成一条沧桑大汉。朝他说:是你呀,尚海波,也老了。
老笨露出白牙,朝我笑,没有一句话。我再望他一眼,猜想,那天参与绑学仪的另一个人,会不会是他?
几个人朝河边走去,穿过荷塘边的芦苇,才知道今天黄河瘦了,像个病恹恹的人,无精打采,主流退到陕西那边,无声无息,缓缓流淌。沙滩宽阔,上面流出水纹状痕迹,湿漉漉。水边果然有新挖的沙坑,坑下已有一汪浅水。若河水涨起,只一瞬间,沙坑就会淤平。
学仪望沙坑感叹:将来老了,这种死法也不错,比让人埋在黄土里,起个坟谷堆强。
若在以前,我不相信学仪会这么洒脱,经过这次还钱,我相信,起码这时候他是真诚的。从小生活在黄河边,那天夜晚,可能是他第一次受到大河惩罚,第一次受到大河惊吓,第一次感受大河的可怕。以后,不知道他心中的黄河会不会变为另一副模样。
我问学仪:如果现在让你再躺到这坑里,等河水淹没,还行不行。
学仪说:不行,现在我不想死了,再说,躺在里面那滋味真不好受。
又问尚海涛:你呢?
尚海涛说:我也不想死了,有这笔钱,想自己包一片河滩,种莲藕,天天守在河边。
学仪说:给我也包一块滩地,咱俩一起。
我说:你不会。
学仪问:为什么?
我说:你还放不下,还想东山再起,还想出人头地。
敬文插话:对,我和敬远都行,你不行,你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学仪说:这辈子我都逃不脱你俩的眼睛,总能看到人心里,可我累了,真不想再折腾。
河滩上的芦苇动了动,老笨探出头喊:菜弄好了。
那天,几个人推杯换盏,都喝多了,酒到最后,学仪泪流满面,放声痛哭。
24
学仪再次消失不见了。有人说他在南方某地办了个新厂。有人说他在某海滨城市买了别墅,又和小胡生活在一起。有人说他因金融欺诈被起诉,判刑关起来。甚至有人说,他再次遭绑架,被撕票了。又听说他回来了,准备重整旗鼓,再上新项目。听到这些消息,我一笑,只当耳旁风。我知道,学仪不会走远,早晚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面前,还用那种若无其事的笑,将发生过的灾难描绘为波澜壮阔。
给他打过许多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索性不想他了,突然又接到他电话,说在某地,正和某位重要人物谈一单大生意。电话里声音嘈杂,正要和他说几句话,他说客人到了,过后再聊。有时候,我打过去,他接了,不等我说话,又用那种热烈得有些夸张的声音说:我正准备给你电话,没想到你打过来了。却不等细谈,又以某种借口挂了电话。他显得格外忙,忙得连电话都顾不得打。我感叹,两个人交往了多半辈子,如同亲兄弟一般,却还不了解他,他把自己捂得太严实,严实到连他也忘记自己是个什么人。
晓燕找过我一次。我很吃惊晓燕的衰老,才五十多岁的女人,满脸皱纹,嘴角下垂,肌肉松弛,若老太婆一样絮叨,说起学仪仍一往情深,说着说着,又破口大骂:那就是个骗子,一辈子没一句实话,早晚会连自个也骗了。
骂完又告诉我,她和学仪早已分居,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日子,学仪怎样与她无关。
晓燕还告诉我一个秘密,学仪的公司早已不死不活,想破产,不被批准,不破产,又面临巨额债务,上次失踪回来后,将工厂承包给他曾经的一个业务经理,还生产原来的产品,挂原来的招牌,用原来的商标,生产、销售却与他无关,只为他留下那座似别墅,又像堡垒的办公室,他从厂区经过,还被人喊侯总。
我一下明白了他在哪里,虽然仅相距几分钟车程,常从那里经过,却不愿意主动找他,我知道,他只在风光时才愿意见人,一旦出现在熟人朋友面前,必是春风得意,头上顶着光圈,脸上带着光彩,哪怕是强做出来的。现在不愿意见我,只怕很惨,做也做不出来,就像那次差点被活埋在黄河边。
敬文却找来了。卖掉“水上餐厅”后,敬文先种过两年河滩地,前一年种棉花,到收获季节,雇河沿子许多女人上滩采摘,一次过汊河时,赶上涨河,差点淹死几个女人。第二年,种黄豆,还差十几天收获,大水洪流,两百亩黄豆全部淹没,水退去,滩上平展展,一摊油汪汪淤泥,连黄豆影子也看不见。又种过一年沟坡地,收获的那点玉米,仅勉强够成本。后来,在葫芦滩包一百多亩滩地,与尚海涛一起种莲藕,才慢慢缓过劲,手头有了点积蓄。
这次来找我,是听说前两天晚上,有人在新建的公园里看见过学仪,骂:这家伙,几年不见,回来了,也不看看他爹,打电话也不接,老汉想儿子了,催我过来找。
我和敬文走进学仪的公司。厂区里,车间前停几辆汽车,几位工人正将大塑料罐卸下来,学仪那座堡垒般的办公室高踞台基之上,默然注视厂区里发生的一切。我们走进去,学仪果然在,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台后,背对门,椅背上方露出乌黑头顶,听到有人进来,旋转皮椅,接着站起身,夸张地拍手,走过来拥抱,说:就知道你俩会来,刚从上海回来,正准备忙完手头事,去看你俩,咱弟兄好好喝几杯。
出现在面前的学仪没我想象的那么惨,可以说精神抖擞,挺括的西装,乌黑的头发纹丝不乱,像刚染过,人瘦削了些,却显得更精神,满脸真诚,看不出一丝虚情假意。
敬文埋怨:你算算,有几年没回河湾村了,真那么忙吗?
学仪说:真忙,这些年,飞广州,去深圳,跑上海,还去过纽约、伦敦、巴黎,整天飞来飞去,业务多,没办法。
他身后墙上,挂两张销售示意图,一张国内的,各重要城市都贴张小三角红旗;另一张国外的,主要国家用红笔画个圈。我们没进门前,学仪可能正面对这两张图冥想。学仪说着说着,开始神情激昂,回过身,指向示意图:你看,我的产品已占领全国,开始进军世界。学仪两眼炯炯放光,随手挥去,在示意图上画一个大圈,气势雄壮,似统领千军万马,正摧枯拉朽,攻城略地。我突然感觉,学仪是不是魔怔了。他在臆想,脑里如同涨河时的黄河,恣肆汪洋,雷霆万钧。此刻,他一定觉得自己气壮山河。
我明白学仪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明白他为什么会躲在这堡垒般的办公室,却并没有为他悲伤,也不忍戳破他,让他沉迷在以往的荣耀和未来的想象中,自己充当一个听众,倾听他的宏图大业,对他也是一种关爱。
本来,想劝他回河湾村,面对黄河、夹滩和鹳雀、苍鹰,享受平静的生活,慰藉受伤的心灵,看到他这种状况,我知道自己想错了。在他心里,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唯独不能回河湾村。
我知道,他已彻底落魄,但落魄的方式和别人不同,没有财富和荣耀包装时,像被剥去衣饰,赤条条,无颜面见人,他的世界里已没有当下,只有把自己圈在过去和未来,才能体面地活下去。我又想起了鹳雀,到这时才明白,那是一种翱翔在天空才优雅从容的鸟,若仅站在河边,只能是白老等,并不美丽。
那天,我们没有一起喝酒,敬文说,这回还是他请。被我阻挡了。我担心,酒后的学仪会更夸张,更意绪飞扬,会变成一个狂妄的疯子。
从学仪公司出来后,敬文说:我觉得学仪不对。
我说:没事,他这样挺好。
以后几年间,敬文来得更勤,每隔十几天就开他那辆破面包车,有时带几条鱼、几只王八,有时带一兜虾,一堆时鲜蔬菜。三个人在一起时,聊童年往事,聊社会变故,还会聊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话题———学仪当初究竟是怎样起的家。我和敬文连学仪身上的每个毛孔都熟悉,亲眼看着他一步步由小打小闹蜕变为一方富豪,但他突然暴发却是一个谜,我们从没能解开。
我俩不明白,以学仪那点学识,怎么会发现那种科技含量虽不高,却很实用的配方。学仪哈哈笑,似乎很神秘,又似乎很不屑,说:不管怎样,咱也知道光合作用,知道氮磷钾,还会背元素周期表,懂得化学反应,下了点功夫,就研究出来了。
再一回问,又是另一种说法,从某科技刊物上看到的。
等我们都信了,下一次谈起,又说他在某年某月,结识一位农科院专家,重金聘请,当了公司技术顾问。
对于这个问题,他一直闪烁其词,直到现在,我和敬文仍没弄清他到底是怎么发的财,更不清楚他又如何垮了台。
我突然发现,学仪身上从没有过谦逊这种品质,我和敬文身上也没有,我们的父辈———我爹萧梁柱、学仪爹侯三和敬文爹萧老四身上都没有。谦逊是学者或者大人物的特质,我们父辈遇到该谦逊时,表现出的或者是纯朴,或者是憨厚。我和敬文遇到该谦逊时,表现出的或者是尴尬,或者是无所适从,像学仪这样,将谦逊表现为无所谓或者轻描淡写,将眉毛一扬,瞬间转化为自得的人,是很少见到的类型。
自矜和秘而不宣,是他仅有的财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将过去那段历史以闪烁其辞的方式紧紧捂住,给人以永远的神秘,放射出永不消逝的光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他最终的惨败,遮蔽他固有的虚弱。他需要躲在自以为城堡的房子里,回想以前的荣光,幻想东山再起后的宏图伟业,可是,属于他的时代过去了。他清楚,他只剩下过去,不可能再有未来。如果再暴露出本真,就什么都没有了,又回到从前,还是那个衣不遮体的穷小子。
来过多次,敬文也明白了学仪的处境,说出几句让我刮目相看的话,他说:从开始风光那天起,学仪就飘飘欲仙,双脚离了地,想当神仙,上不了天,后来落魄了,想当凡人,脚着不了地,只能像现在这样,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夹在中间。
我在想,要不要去唤醒他,让他清醒之后,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活在曾经的辉煌和想象的精彩中,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美好结局。
责任编辑:钟小骏
【作者简介】韩振远,山西临猗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小说散文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多种刊物选载,多次入选年度选本。有《家在黄河边》《苹果与女人》《回眸远古》《秦晋之好》《古之旅》《天下裴氏》等著作十余部,获郭沫若散文随笔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