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种在园子地

2024-08-10 00:00张发
黄河 2024年4期

小车从县城开出,顺河岸北行不到十公里,拐上糂河大桥,穿过古镇外面新辟的东大街,钻过铁路隧道,开过内长城豁口,沿禅房山北麓向东,驶入九里十八弯,翻过堡子梁,就是家乡了。

秋季开学,嘟嘟上了初中,不再需要他这个当爷爷的每天接送,章秋收从省城回到了此前久居的县城。昨天周末,他打电话给侄儿存望,要他今天陪自己往村里走一趟。村子就要整体搬迁,他要回去看最后一眼,作一次凭吊和告别,缅怀它,感恩它,见证它。同时呢,眼下正是秋收季节,他还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有农户在野外烧土豆,当一回过路的食客,享一次久违的口福。

回乡的路是亮在心头的灯,瞧着眼亲,走着脚顺。崖坡上开着一丛丛金灿灿的山菊花,沙棘果红红黄黄,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枝头,酸里透甜,是章秋收小时候百吃不厌的美品。几只喜鹊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起,又在不远处落下,似乎在为叔侄俩伴飞。人与自然彼此依恋,没有了追逐嬉戏的儿童,没有了鸡鸣狗吠、牛哞羊咩,往日里叽喳着没完的它们,是不是也寂寞无趣了许多?

车子驶下南梁后的一段缓坡,又过一道垭口,整个村庄由东向西,渐次呈现于眼底。仝姓是一个小姓,村名叫了仝家沟,就更显得稀缺。逐水而居,仝姓人的祖先最早来到这里的时间可以追溯到明代,因其家族成员各个时代屡有外迁,只剩下十eIZspuBJAE2/teCbyTayQQ==几户散落在西头一道瘦小的土梁上。仝姓,也是章秋收姥娘家的姓,父母当初选择来这里定居,为的是有树可傍,有枝可依。村中央和东头为两大赵姓家族,东头的土梁高而阔,居住了全村大半的人口,最高的第五个台阶上,还有七八户吴姓。

现在还在村子里生活的,不过八九户二十多人。几处傍崖的窑洞,因为没有了门窗,张着黑黝黝的大口。昔日拔着头筹的当中院,高台阶、阔门楼、宽照壁,三进三出,两翼排开,为同一祖父的九兄弟所有,如今却是人去屋空,风光不再。唯一居住在这里的,是为了吃水方便,从东头顶搬下来的吴姓老俩口。南泉子那边没有人挑水,村街上没有人走动,各家门窗紧闭,死气沉沉。一条毛色灰暗,走路蹒跚的老狗,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空旷的羊场上。

叔侄俩沿着杂草遮蔽的小路,上了土梁的第二个台阶,来到了当中院西边自家早先的宅基。右手赵四毛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外迁,他家的房屋早成了一片废墟;左手赵宽喜当煤矿工人,举家去了城里;赵存宽弟兄成分高,没有娶妻,没有后人,两间小南房荡然无存;赵四大汉在部队里负了伤,拐了一条腿,母子相依,也都作古多年,三间西屋只剩了几截摇摇欲坠的石墙;大嫂父母赵瑞家,儿子在镇子上做水果生意,三间正屋倒塌了,石砌南窑也风雨飘摇,去日无多。倒是不远处几丛菊葵风姿绰约,粉红色的花在阳光下开得正灿。菊葵蓄根,属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命力顽强,章秋收家茅厕的外墙根早先就生长着这样几丛。现在的它们应该是早前它们的嫡亲子孙。

待最后几户撤离,村里所有的房屋宅院,都将恢复为可耕种的农田,为的是让城市的楼盘或厂矿的建设用地置换。到时,想从此前的某个地标找到曾经属于自己家的宅院,就难了。章秋收掏出手机,走近了,对着左下方满目凄凉的当中院,对着右手赵四毛家的废墟,对着东边残垣断壁的赵宽喜家、赵有宽家、赵四大汉家,赵瑞家,一一拍了照片,留作纪念。作为一段曾经的历史,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一处有过无数梦幻的存在,可以随时查看。最后拍自家的宅基,章秋收站远了,将盛开的菊葵收入镜头,选了几个不同的角度,让照片呈现出来些许色彩和生机,聊作安慰。

村前的流水清清浅浅,如一丝细细的飘带,河床上裸露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望一眼对面高高的陡坡,叔侄俩开始向上攀爬。走过两个“之”字型后,他们站上当年生产队的打谷场,经过当中院赵家的坟地后,再走一个“之”字,下到坡底,就是章秋收家曾经的自留地。父母40多年前离开,自留地虽几易其主,最终仍然没能逃脱撂荒的命运,眼下已经变成了一片树林,一棵杨树上还搭着喜鹊窝。

远女近地家中宝,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房前屋后,谁家没有属于自己家的一块两块?大集体时代分自留地,最后才轮到章家,原本就寄人篱下的孤门小户,哪里还会有满意的可选可挑?人常说,汗水不会白流,有播种就有收获。对章秋收一家来说,脚下的土壤,却是一片恨多爱少的伤心之地。

清明前后,天气渐暖,父亲、大哥加章秋收父子三人,大中小三个背篓,装满了茅厕里掏出来经过沤制打理的粪肥,一趟一趟往这里送,一个来回一小时打不住,别家送三趟,自家送不了一趟。比如早先的房东表舅,他家的自留地和茅厕只隔着一堵墙。南园、北园、上园、下园、对坝坝、南河湾,都是撩腿就进,种啥收啥,一等一的园子地,光听地名,就让人羡慕得掉眼珠子。有一天第二趟送过来,走在最后的章秋收一只脚刚踏进地边,就顺势倒下,喘着气去抹满脸的汗水,背篓里的粪四处洒开来。再走两步就累断你筋了!大哥嚷嚷着过来要教训他,地头小憩的父亲急忙阻止说,别别别———娃身单力薄,这就够不赖了,咱家啊,要是有一块园子地就好了!

这是一块怎样的自留地呢?下面的一溜阴湿,秋天雨水多,长出来的土豆个头虽大,却是会起白斑,一年接一年烂在地里,到口的食物吃不上,该有多憋气!思来想去,他们就在那一溜上改种了蚕豆。一天上午,负责看护的小弟哭着回来,噎着气说,咱家自留地里的蚕豆荚被人偷摘了。初秋时节,蚕豆荚刚刚白背,颗粒还没有饱满,饥肠辘辘的村人哪里会管这个?父亲再次感叹,隔沟夹梁,哪里晓得那个长了三只手的人是谁?咱家啊,要是也有一块园子地就好了。就在眼皮底下,看他哪个好意思来偷?

上面的一溜是坡地,陡到耕牛都站不稳,掌犁的人只能跟在一侧下方,躬着身子,一手扶犁,一手按着中部隆起的构件,不然,犁头就走了墒。坡陡,水和肥不容易保存,土豆最大的个头也不过比鸡蛋大一点。中间的一溜稍好,也只十几犁光景。地的中央,还整整齐齐码了一堆石头,像蒙古族的敖包一样,该是最初的开垦者偷懒所为。好好的衣服上面打了块补丁,怎么着看都刺眼。当小学教师第二年,假日里回来,章秋收用两个整天,硬是一块一块将他们请到了地边。腾出来多大的地方呢,也就不过可以种下十几苗土豆。辛苦归辛苦,可他也觉得值得。

章秋收拍下了地边上那堆自己亲手请出去的石头,拍下了那株搭着喜鹊窝的杨树。神使鬼差,他不由得想去北园,他要看看当年那块被家家视为眼珠子的耕地如今啥样。他突然觉得,这是老天给了机会:你们要走,我老章头偏来!

北园由两条小河相夹而成,一亩三分,土壤不干不湿,有利于作物生长,属章秋收儿时玩伴满满家所有。今非昨日,只见萝萝草的长蔓顶着毛茸茸的白絮,肆无忌惮,覆盖了半条地堰,沙蓬、猪耳朵、狗尾巴、扫帚苗、老莲红,争抢风头,高过没膝;粉色、红色、紫色的打碗碗花攀爬在身躯高大的青蒿灰蒿上,竞相开放;几株野生枸杞,熟透了的果实如玲珑的灯泡,极尽招摇。脚下的一株灰灰菜,体高杆粗,章秋收弯了腰,双手紧握了去拔,庞大的根系脱落地表时,他居然打了一个趔趄。本该只裂了指头宽的缝,被呼之欲出的土豆撑爆了的好好的耕地,怎么会变成这样?章秋收一阵阵缩紧了心。

记忆中,这块地满满家从来都只种土豆,地边见缝插针,有时候会点几窝葫芦南瓜或几排豆角。土豆吃肥,因为离村近,碱性草木灰可以尽情往这里倾撒。一起玩耍的时候,内急了,满满就边跑边解裤带,为的是将自己的一泡屎拉进他家的园子地里。章秋收也有生理反应,可是自家的自留地在哪?这当口,章秋收就大声吆喝他的白白。肥水不流外人田,白白会把他的一泡屎吃得干干净净。若是喊不来白白,他宁肯将自己的排泄物拉进小河,让清清的流水一点一点带走,也不愿意为满满家办好事。

章秋收掏出手机,远景、近景,再加特写,把招摇的枸杞,疯长的青蒿、灰蒿,地堰上遭人厌恶的萝萝蔓一一拍了。他不由得去想,土地不种了,各家靠什么生活?那些已经迁居到城边上移民村的人家,如今日子过得宽裕不宽裕?他知道即便是贫困户,有政府兜底,一吃一喝没有问题,可老家放着这么好的耕地,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增加收入回来耕种?宅基地上即将被复垦的土地又是留给了谁?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表格上按下手印领取补偿金的那一刻,怎么就没有人想起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哪天想回来耕种,至少还有个遮风挡雨,吃饭睡觉的地方。

离开北园就要拐弯,章秋收忍不住回头又看它一眼,想着刚才心里冒出来的那个念头,不由得就有几分亢奋,哪怕只种一年,对自己、对父亲,都是一个寄托的实现、一个心灵的安慰。他期盼着接下来的春天尽快到来,好早一天把汗水洒在那里,把希望种在那里。

出得村来,田野里几乎看不到有人在劳作,章秋收四下里张望,沟壑、坡梁,任怎么看,都没有发现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亲切到不能再亲切的场景,没有发现一丝一缕烟岚。往年这时,必有农家在地头点火烧刚出土的土豆。附近干活的人,甚至路上路下过往的行人,只要看到谁家在地头点燃了柴火,就爬坡翻梁,流着口水赶来。好客的山里人见有人来讨烧土豆吃,自是笑脸相迎,不胜欢喜。一根木棍在火塘里来回扒拉,反复翻动,等土豆的四面烧到结了薄薄的一层壳,一一将它们挑出来,用手捏捏,知道熟了,随手扔给边上的食客。等不及的男男女女纷纷抢了,在一块粗砺的砂石上打磨,直到四面焦黄,试探着小咬一口,满嘴那个香啊,任世上最好的美食都不能相比!开始的时候,食客吸溜着气,顾不得说话,来不及交流,等到一颗下肚,两颗下肚,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印子左一道右一道,黑猪老鸦,彼此彼此,相互指划着开怀哄笑,觉着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按说,不前不后,章秋收回来的正是当口。他一心一意想成为那个不请自到的食客,压着就要探出喉咙口的馋虫。见到这幅景象,他顿时就有一点沮丧,明白这一趟真真确确白跑了。

千里回乡,是为见到过去的自己;落枕即眠,老家的热炕温暖着一生的记忆。章秋收家的土豆窖在北间的窗户下面。刚刚收回来的土豆皮薄皮嫩,父亲不像生产队那样,羊毛口袋对着窖口,扑楞楞直接倒入。丈余深呢,个头大的难免要磕着碰着伤着,入窖后空间狭窄,通风不畅,相互挤压感染,容易留下隐患。

父亲用箩头装了土豆,拉绳子小心翼翼吊下去。保管到位了,土豆不长芽,不变质,什么时候要吃,随时下窖去取,既是蔬菜,又可当主食。丰年吃不了,就磨了粉,逢时过节压粉条吃。土豆粉还极易存放,不长虫不变质,多少年都不会坏,农家都当宝贝储存。

章秋收读初中时,代生物课的是姓余的川籍女教师,那里他第一次知道土豆的学名叫马铃薯,知道土豆是马铃薯的块茎。余老师说,土豆原来长在美洲,有四五千年的栽培历史。有一个版本说的是,明朝末年灾荒不断,远在菲律宾的华侨眼见国人吃不上粮食,就想把它引入国内。可是西班牙殖民者不愿意看到明王朝强大,禁止土豆出口中国。情急之下,那些爱国华侨想出来一个办法:将土豆从马的屁股里塞进去,躲过了一劫。土豆后来随着马的粪便被排出来,国人这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培育。一匹马的屁股可以塞进去几颗土豆?听着都匪夷所思,难以置信!菲律宾离祖国有多么遥远,漂洋过海,迎风迎浪,多么来之不易!不是比金子还宝贵?看余老师表情肃穆,章秋收知道她是专注着传授知识,解说历史,而不是编故事讲笑话。

窖里有土豆,爹妈不发愁。一般情况,下窖取土豆的事从来都是父亲亲力亲为。不像干其它的活儿,父亲对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工作的大哥,以及后来日见长大的章秋收和弟弟,总是投过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后来章秋收慢慢悟出,里面原来藏着大人间的秘密。春夏之交,缸里的米面日见不多,父亲每一次下窖取土豆上来,母亲都会试探着问,还有多少?够不够再延续一两月。父亲说,不多了,只剩角儿里的三五箩头。等到父亲再一次下窖上来,母亲还是同样的问题。父亲说,不多了,角儿里还有三五箩头。母亲就诧异了,你上回不是就说,只剩了三五箩头?父亲掩饰着自己的表情,上回许是我看走了眼。母亲知道他说了谎,不再刨根问底,就说,等下回下窖,不要再取两箩头,你取一箩头就好,我把一箩头当两箩头吃。一只锅里搅稠稀,光景怎么过,心有灵犀,父母共识,早就达成。

这时候,地里的苦菜长出来了,母亲花样翻新,和着土豆蒸、团团子、擀墩墩、包角子、调凉菜,一天一个做法。像传说里的童话故事,章秋收家地窖里的土豆似乎永远也取不完,大都会延续到豆蔓开花,地皮爆裂。这个时候,离农事里的正式收土豆,就指日可待了。

相反,那些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人家,有的已经揭不开锅。章秋收大嫂的母亲就是这样,豌豆收回来等不及磨成面,就直接下锅给全家煮着吃;收回来土豆,也是先挑个大的吃,小点的,带病的,看着不顺眼,随手就丢弃了。网上有人编出来一个先吃烂梨还是先吃好梨的段子,说的是有一个人买回一箱梨,担心坏了,先挑烂的吃。这样,每天都会吃两三个烂梨,直到全部吃完。有煞有介事者,就此编了一副对联:放着好的吃烂的,吃完烂的坏好的;横批:永远吃烂的。章秋收对此很是不屑,打小没有过穷日子,站着说话不腰疼,纯粹屁话!一箱梨先把几个烂的捡出来吃了,剩下的就不容易再烂,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有一回天黑,章秋收站在满满的肩膀上,钻门头,去偷生产队被捂坏变质的土豆,好回家充饥,结果被下乡干部逮个正着。有一回浓雾笼罩,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章秋收腰窝里塞满了从生产队地里挖来的土豆,劈面走来护秋员,他两臂相抱,哼哼唧唧,假装肚疼。又有一回夜里下了大雨,他担心别人抢了头彩,急着要去捡拾那些被雨水冲刷裸露出来,生产队地里被遗漏的土豆,结果仰面摔倒,扭了脚脖子。还有一回,他下午放了学,一路跑去,抢吃留给在外村走读的几个学生的烧土豆。尽管已经没有了温热,内瓤也变色变苦,他还是吃撑了肚子,又加喝了山泉水,跑茅厕都来不及,拉出来的都是水。

往事历历,饥饿的记忆总是那么刻骨铭心。

翻越堡子梁,章秋收碰到了在这里放羊的表弟仝裕。他退休后分两次从内蒙买回来四百多只羊,当起了养殖大户。遍地杂草,长得又那么丰茂,没有牛驴骡马来抢,用不着担心羊群把谁家的庄稼啃了,只要出坡就有的是吃的,多好的主意!

野外风大,仝裕毛衫的外面,还披了一件风衣,手提一只放羊铲,头发乱糟糟揉成一团,脸上胡子拉碴,应该是多日没有顾得打理。哥俩就那么站着说话。仝裕说,头一年养,没有经验,刚出生的羊羔护理不到位,死去不少。得了教训,后来就经常请教乡里的兽医,才知道羊羔出生两小时就得做破伤风处理,此后,到第70天,光各种疫苗就得打4次。春天要给羊喝淡盐水,刺激唾液分泌,增加食欲,促进消化。今年好多了,因为是优种,母羊一产就是两胎,甚至还有三胎,再过个把月,等天上了冻,就会有七八十只出栏。

瞟一眼对面即将消失的村庄,仝裕又说,前年去外省参加仝姓人聚会,有包头、朔州的宗亲是近代走出去的,知道咱们村在地图上就要消失,感叹今后连寻根问祖,都找不到带路人。

章秋收回他说,依恋和怀念,是因为情感,世世代代,一辈接一辈生活在这里,地图上抹去了,心里永远抹不去!我倒想问问,你已经回村,要耕地有耕地,要肥料有肥料,就没有想过种一点给自家吃的土豆?

仝裕说,想是想过,哪里还能腾出来身子?

聊了一阵,仝裕终于想起来问,哥,你和表侄今个回来是要做啥?

章秋收轻轻一笑,没准备做啥。知道很快要拆迁,就想回来看看。

表弟就又有一些伤感,有啥看头,破瓦残砖,看着心里难受。哥,都晌午了,咱们回村里让你弟媳妇给做饭。

下次吧,镇子里的几个朋友还等着我喝酒。当着侄儿的面,章秋收撒了谎。没有吃到心心念念的烧土豆,他心堵。

当晚,章秋收提了两瓶汾酒去了满满家。

满满也是仝姓,和仝裕一样,该叫章秋收表哥。

哥你不是说笑话吧,每个月将近万把块收入,孩子们都交待了,还贪恋这个做啥?俺家北园撂荒好多年了。

上午我去过,蒿草长得过膝,就是看着你家不种,我才起这个念头,打这个主意。

满满一家撤离村子五六年了,此前,他养着一百多只羊,每年还坚持在北园种土豆,在别的地块上种油菜。如今,两儿一女都成了家,一个儿子在养猪场上班,另外一个杂七杂八找一些零碎活干,尽管赚钱不多,也没有回村种地的心思。如果留在乡下,连个媳妇都难说下,打光棍板上钉钉。

至今都记得小时候你小跑着去北园拉屎的情形,一亩三分地,想蹲哪里蹲哪里。平展展,种啥收啥,一块多好的园子地!

满满听着笑了,是我爷爷时常嘱咐,那时候的人啊,两只眼里就那点事,把自留地当命根子。

咱哥俩说好了,怎么种你不要管,你家全年吃的土豆我包了!

第二年清明刚过,章秋收就四处打听,张罗着买土豆种。农资门市的店主说,“晋薯八号”适合咱们这里的土壤气候,保准高产,听我的话,你也买这个。

章秋收没有犹疑,请对方算账,当即就花六百元买了四蛇皮袋。他在去年秋天就雇邻村张四的拖拉机把北园深翻了一遍。翻之前,他先点火烧了荒,然后撒了从满满家羊栏拉来的几车羊粪。

周边村没有了耕牛,同样叫了张四,挂一张犁铧,章秋收,侄儿,再加一同回来的女婿,分开地段,往垅沟里丢土豆种,前来帮忙的仝裕负责用铁耙将下了种的土地耙平。七十出头的人,多年不干这样的体力活,章秋收腰累得几乎要断,丢进犁沟里最后一粒,他就地躺倒,四肢贴着湿漉漉的泥土,叫个惬意,叫个享受!叫个满足!

从今天开始,他将是这块土地实实在在的主人!他幻想着,中秋节前后,呼亲唤友,带几十只蛇皮袋,然后在地头点燃那一堆渴望已久的熊熊燃烧的柴火。嘟嘟喜欢吃商店里买来的薯片,拿一包在手上,没怎么吃就没有了。外孙飞飞也一样,只要有薯片吃,再好的饭都不愿意动筷子。到时候一定要喊他们回来,让两个孩子见识一下,土豆怎么吃才是最好!虎皮黄,满口香,想着俩孩子狼吞虎咽,第一口没有咽进肚里就巴不得就要吃第二口,极有可能咬了舌头的情形,章秋收禁不住咧嘴笑了……

人算不如天算。意想不到的是,回到城里一个星期之后,仝裕打来了电话。

哥啊,我今天赶着羊群出坡,路过北园,发现前几天咱种下的土豆,让野猪给拱了!

土豆种让野猪拱了?拱了多少,不多吧?

眼下土地刚刚解冻,野猪哪里去找地方觅食?既然找到了,今天晚上,明天晚上,后天晚上,一直会来,不是一只两只,是拖儿带女,成群结队!用不了几天,那丁点地,不拱个底朝天,不会罢休。

章秋收瞬间傻了眼,野猪算不得珍稀,却也受国家保护。听人说,它们尖嘴利牙,眯缝着的两眼绿光闪烁,年岁长的,居然有牛犊一样大。

村子搬迁,人退猪进,放羊的时候,常能看到它们三五结伴,大摇大摆在沟梁里出没,怪我当初没有想起来给你提个醒。

事不宜迟,章秋收当晚叫侄子存望开车回到村里,喊了仝裕,三个人一起来到北园。弯月当空,南面地边,横条壕,竖道塄,这里凸起,那里凹下,果然被那些畜生糟蹋得面目全非,章秋收心痛得仿佛被谁割了一刀。仝裕说,野猪的鼻子是呼吸器官,也是特殊的感知工具,觅食的时候能探测到地下五到八米的食物。咱沟口的高崖上村种玉米,野猪用蹄子撕去上面覆盖着的地膜,隔八九寸下一次口,精确到位,速度快得惊人。具备这样的功能,对付只埋了五六寸深的土豆种,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接着又说,我朋友有一套电击野猪的工具,带一组电瓶,那玩意的功率可以大到十万伏以上,只要击倒了一只,当下宰杀了,把血洒在地边上,至少一个季节里其它的同类不敢再来。

侄儿马上附和着说,这还不好办?咱也找人来电击!总不能让前面的辛苦白下了。

章秋收沉吟着说,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仝裕说,别的办法就是得有人夜夜值守,看能不能做到?野猪又不是东北虎大熊猫,漫山遍野,都成公害了,哪里还值得保护?

值得不值得,国家说了算,咱不冒那个险。

我的哥,不是放火,不是杀人,这算什么险?

话不投机,仝裕让把车开到北园南边的河道里,车头对着上游的林地,隔一会亮一次前灯,鸣几声喇叭,估计今晚上野猪就是来了,也不敢靠前。

章秋收说,我想看看它们长什么样。

骨架大,不长膘,体毛比钢针还硬,摸着扎手。又脏又丑,看着起鸡皮疙瘩。

仝裕边说边给存望挤了一下眼,被章秋收发现了,你俩个是不是想背着我找人电击?仝裕看瞒他不过,改了腔调说,懂法守法,哥你是模范公民!今晚上守不守吧,这会儿还不到十点,要不你们这就回吧。

侄儿突然兴奋起来,我有办法了!咱是人,它们是啥?是猪!猪还是野的。蠢猪蠢猪,人家不是常这样骂人?既然它们对任何轻微的异味都有高度警觉,尤其害怕嗅到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腥,那么长处就成了短板。咱将计就计,用家猪的血来替代。打电话给镇子里的屠宰户,让他把现宰的猪血留着,我开车取回来,地边上一洒,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野猪会嗅出家猪血和自己的血有什么区别?有什么不同?恐怕蠢货们不会。仝裕情绪一振,认为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办法。当即决定,由侄儿留在小车里继续值守,开灯鸣喇叭惊吓野猪,章秋收跟着仝裕回去睡觉。

存望洒下的家猪血果然管用,嗅到血腥,野猪哪里还敢近前?一场大雨之后,想到地边的家猪血会被冲刷得没有了痕迹,章秋收就让补洒了一次。

长长的夏天过去,期间,章秋收给土豆除了一次草,在土豆根部的块茎长到核桃大小的时候,又逐垅耧了一遍。所谓耧,就是使锄头将周边的土壤尽可能往植株根部收笼,确保土壤足够虚软蓬松,方便下面一天天长大的块茎有充足的生长空间。否则,土豆探头探脑挤破地皮,风吹日晒,颜色变绿,不好吃也就罢了,别人看见,还会笑话自己是一个不会干庄稼活的人。锄头所到之处,既要做到不留一处瓷实的死角,又得确保植株的根不被伤着,否则就要死苗。儿子女儿对他回村种地一百个不理解,一百个反对。血压高,血糖高,爸,当你还年轻啊?老伴也说他神经病。章秋收不为所动,任由他们叨叨。女婿不知心里怎么想,但得空也会跟着回来帮着锄,帮着耧。

夏末秋初,土豆花开了,整个北园白汪汪一片,蜜蜂飞来,蝴蝶飞来,河道里此起彼伏的蛙声一片,置身于此,整个人心旷神怡,里里外外那叫一个畅快!

章秋收回头去想,春种,夏锄,秋收,春天里几位不速客的到访,给往日波澜不兴的农事反倒带来一抹色彩,一丝意趣,带来饶有兴味的笑谈。什么时候想开一下心,逗大家乐,就随时将那帮蠢货提溜出来,诋毁作践,嘲讽取笑一番,既科普了知识,又愉悦了心情。

一回,章秋收正眉飞色舞地说着高兴,有知其底细者,严肃着表情打断了他的话,野猪受国家保护,不给它们应有的尊重也就罢了,你老章头一面口口声声要守法,要保护,一面又出言不逊,恶语相加,诽谤污蔑,极尽糟蹋羞辱之能事,在各种公众场合败坏它们的形象和声誉,自己说说,该当何罪!

章秋收一时语塞,傻乎乎愣在那里,后来终于醒悟,一个拳头砸过去,亲那个亲,爱那个爱,我倒是长了见识,原来那蠢货是你家老丈人!

明天我就去告诉野猪,地边上撒的是家猪血,是那个姓章的死老头吓唬你们,不拱白不拱,你们就放开胆子再去!

章秋收这一回的反应快得出奇,马上接话说,赶快去啊,你不去谁去?野猪哪里能听懂俺们人的话?

人们嘻嘻哈哈就笑倒了一片。斗智斗趣,无所谓谁胜谁败,章秋收愿意别人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逗这样的乐子。

一亩三分园子地,你自己一家哪里吃得了?该不会拿去大街上摆摊吧?

用不着咱们操心,人家老章头要开土豆粉加工厂!

也有帮他算账的,土豆种是花了六百元吧?去年秋天请人翻地花了多少?往地里送羊粪花了多少?春天下种叫了拖拉机,秋天收土豆还得去叫,另外你还得叫一辆皮卡吧,这几项加起来又得多少?侄儿拉着你一趟一趟回去,得消耗汽油吧?两次去买猪血人家不会白给吧?最后,你还得给人家满满一点补偿吧?你自己,你侄儿,你女婿,加起来投进去多少劳力,多少辛苦,也是成本吧?农民种地国家给补贴,给不给你补?

章秋收听着笑了,你们替我操这个心干啥?烧荒,撒肥,播种,除草,耧苗,惊吓野猪,还有接下来的收秋,这是付出,也是乐趣和享受,是心有所愿老有所为,是物尽其用地发其力的财富创造!你占用时间上街去买一瓶酱油,你咂吧着嘴巴将饭吃进肚里,自己为自己服务,怎么计算成本?向谁去讨成本?人太过于计算,不是精明,是十足十的愚蠢!至于侄儿和女婿,那叫学习,叫锻炼,不要活这么大,还错把韭菜当麦苗。

日子在期盼和等待中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收获土豆的时节。章秋收踌躇满志,如一场大仗过后即将清点战利品的将军,他向有经验的人讨教,光蛇皮袋就准备了八十条。

侄儿问,能收那么多?

能!怎么不能!章秋收信心满满。

他给儿子打电话,你两个不回来没有关系,一定把嘟嘟给我送回来!长这么大,孩子还没有吃过野外的烧土豆。身边的女儿女婿和外孙飞飞当然也要加入,土地的主人满满是必须叫的,表弟仝裕是有功之臣,同样不能落下。两辆小车,一辆皮卡,还有开着拖拉机的张四,一帮人浩浩荡荡向北园进发。

说起来也叫没有出息,因为要来起土豆,章秋收想着嘟嘟和飞飞吃着烧土豆的兴奋情景,想着来年再怎么侍弄北园,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糊了一会。坐在侄儿的车上,章秋收居然打着呼噜睡去。梦里,起先是自己一个月前大拇指上刻意保留的指甲突然不见了,那是准备给两个孩子打理烧土豆的。等到进了北园,发现整块地又让野猪糟蹋得一片狼藉,地面上到处都是被畜生们吃剩半拉的土豆,那野猪呢,见了人居然不跑。他大叫着一脚踹过去,人却是醒了。

叔,你睡着了?

抹一把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章秋收支吾道,这一向咱们也没有去北园看看,该不会又让那些畜生给糟蹋了吧?

存望说,蠢货就是蠢货,它们哪里还敢来?我前几天打电话问过表叔,他说替留心着,好好的。

章秋收嘘一口气,再无睡意。

拖拉机起土豆比人力大为省工,只是由于不是专用农具,需要在已经翻过的地面上再来一次,方能保证潜伏在土壤里的土豆基本收回。张四戴一顶遮阳帽,将犁铧切入土壤的深度调整好,点燃嘴角叼着的一支烟,撩腿坐上驾驶台。突突突突,拖拉机屁股下面排着蓝色烟雾,眨眼间已经开出去老远。

真不愧叫园子地!赏心悦目,一串串,一颗颗大如拳头大如碗口的土豆纷纷从新鲜的土壤里滚落出来,或全裸,或半埋。儿子女儿,孙子外孙,欢欢喜喜扑上去,捡起来扔向一个个小堆。等太阳晒一晒,河风吹一吹,好装入蛇皮带,抬上皮卡。

开始的时候,两个孩子看见哪个捡哪个,后来,他们追着张四的拖拉机只捡个大的。嘟嘟捡到的一个,虎头虎脑,差不多和他脚上的运动鞋一样大,该是今天地里的“土豆王”了!他兴奋着冲飞飞喊,飞飞,你看我这个———飞飞看过去一眼,果然比自己手里的大,随手扔了,再次向张四的拖拉机追去,他要捡一个更大的和嘟嘟比。嘟嘟爱不释手,拿着那个虎头虎脑的土豆又让妈妈看,惊喜地说,带回去,送到农展馆能当展品呢!把一切看在眼里的章秋收,心里那个得意,不知该向谁诉说!

侄儿早领了任务,从南坡的林子里拉来了两株胳臂粗细的枯杨,又准备回去再拉。章秋收大步走过去,不行不行!这哪里行!

侄儿站定,不知他啥意思。

走,叔和你一块去!

章秋收提了一把头,两个人重新来到林地,那里散落着的杨柳树枝条横躺竖卧,拉了就可以走。章秋收却是视而不见,目光在四下搜寻。林地的西端长着一片连着一片的沙棘林,有一片曾经过了火,烧去了沙棘树的枝杈,留下了光秃秃的躯干。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他走过去,挥动头,在其根部连刨几下,沙棘树的躯干应声倒下,旁边的一株个头稍小,踹了一脚,也即刻倒地。章秋收打小就干过这活儿,得心应手,干脆利落。

头递给存望,章秋收说,待会儿烧土豆,得用这个。你吃过烤鸭吧?发现没有,多数烤鸭店的门牌上都特意写着:正宗果木烤鸭。为啥?因为经果木烤熟的鸭肉味道特别香,北京的全聚德烤鸭店,不用去问,人家一定是用上好的果木,咱这沙棘树和他们一样,也是一等一的果木。

存望点头,原来这野地里烧土豆,还有这么多学问。章秋收自言自语地说,多少年才逮了这一回,要吃就吃个香美,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该讲究的一定要讲究,不能把好好的东西糟蹋了。

章秋收在地角迎风的地方选定了一块位置,两只脚踩平,倒上了两箩头不大不小、模样顺溜的土豆,摊均匀了,上面先堆放了一层细碎的沙棘枝条,为的是便于着火,再然后,堆放了那些黑乎乎的沙棘树干。他又在地边上拽一把死去了的茅草,用打火机点燃,塞在沙棘枝条的下面,烈火劈里啪啦升腾着,顷刻间燃烧起来。嘟嘟和飞飞拍着手兴奋地欢呼跳跃。今天的场面他们是第一次见,新奇稀罕得很呢。

章秋收自是当仁不让的火头军,大火过去,浓烟散尽,先前的杨树干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三下五除二去掉分杈,一脚从中间踩断,用了顶头的一截,细的一头探向了火塘。只见他不急不躁,手中的树干如一柄长枪,左右腾挪,上下翻飞,时而停下,时而探前,心到手到,目光如炬,一副久经历练的行家气派。

爷爷,快熟了吧?姥爷,还要等多久?两个孩子猴急猴急,隔不了几分钟就要问一次。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两个啊,地边上睡一大觉就熟了。骗人!姥爷骗人!是嘛———天底下最数我们飞飞聪明!一下子就识破了姥爷的诡计,我啊,打发你们睡了觉,想一个人偷吃!骗人!骗人!爷爷骗人!嘟嘟比飞飞叫得更响。章秋收眯缝着眼幸福地笑了,野外烧土豆,叨叨几年了,这点小把戏都识不破,就不配做自己的孙子外孙!

开着玩笑逗着乐,章秋收来了兴致,想起曾经陪他们背过不少古诗词,就想检验一下,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他这里一起头,嘟嘟和飞飞马上就接了———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背完了,嘟嘟抢先说:爷爷,诗里说的就是你!

哦哦———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章秋收开心!

不只是爷爷一个人,但凡好诗,说出来的是好多人的共同感受,你们两个,城市里生,城市里长,都是头一次回老家来。乡村和城市,就好比一对连体婴儿,互相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懂得了乡村,才会懂得城市,懂得这个社会的来龙去脉。没有乡村,就不会有城市,这乡村啊,永远是咱们的根!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嘟嘟指着脚下的土地问,爷爷,这就是园子地?

是啊,这就是爷爷常常提起的园子地。你两个看到了,咱们这块地啊,一南一北有两条小河,土壤一年四季都是湿润的,用不着浇水;因为离村近,肥料好往这里上,因此啊,也是最肥沃的地。爷爷看你们两个,就像两株土豆长在园子地。

小土豆,种地里!小土豆,种地里!嘟嘟一蹦一跳冲飞飞扑过去。

小土豆!小土豆!你也是小土豆!飞飞回应着,拔腿就跑。

章秋收不时抬头向村子的遗址张望,几株弯腰驼背的老柳那边,希望看到有不请自到的食客急火火赶来,那样,园子地里种土豆,这一年的收官,就无可挑剔,就非常完美!可他的目光里却是空空荡荡,村子里去年还剩的几户已陆续撤离,来路死一样沉寂。在推土机的轰鸣声里,这里很快将会变为一条荒沟,几道荒梁,任蒿草疯长,群兽出没。皮之不存,灵魂安在?一起被推平被埋葬的,自然还有附着在上面的历史、传说和记忆。想到这,他心里泛起几丝悲凉。

仝裕将十几苗大葱扔在火塘的边上,准备待会就着烧熟的土豆吃。他伸过去手,想要过来章秋收手中的树干,接替一会。章秋收迟疑一下,抹一把额头上沁出来的汗水,大方地说,好吧,也让你过过瘾!只一会,张四叼着烟也伸过去手,想体验一把,仝裕胳臂一挥,走开走开———比起章秋收,他自私了一点,不想让对方沾这个光。

终于开吃了,章秋收嘴角上挂着微笑,大拇指的长指甲这时候开始发挥作用,这里抠抠,那里抠抠,两颗交替打磨好的土豆,分别递给了嘟嘟和飞飞,小心烫了啊,慢着吃。

仝裕变戏法一样鼓捣出一瓶酒来,给张四和满满的纸杯里倒。两个孩子这时候发现,自己的爷爷,自己的外公,咋眨眼就变成了电视剧里的黑脸李逵,嘻嘻嘻笑成了一团,嘴里吃进去的土豆,也被喷了出来。

章秋收不着急去吃,他在砂石片上一边细心地为两个孩子打磨接下来要吃的土豆,一边偷偷打量着他们的吃相。他要在两张稚嫩的脸上,读出来和自己一样的表情。飞飞咂巴着小口,手里的土豆吃去了一半;嘟嘟呢,只是吃完了土豆焦黄的外壳,手里白花花的内瓤,不肯再咬一口,目光投向了他的母亲,犹豫着,终于喊出了声,妈妈———我要吃薯片!比他年小的飞飞听到这话干脆把半拉土豆扔了,我也要吃薯片!

章秋收手里的砂石片掉在了地上,想吃薯片还不容易?大街小巷的商店里有的是卖,这野地里烧土豆,一年里能有几回?

嘟嘟飞飞的母亲,儿媳和女儿,看老爷子面色变得凝重,不知该怎样应答。

儿子倒是立场鲜明,哪里有薯片给你?不想吃滚一边去!

女儿顾不得照应她家的飞飞,大家都高高兴兴,哥你发什么火?我看孩子喜欢吃外壳,让咱爸再打磨一个不就是了?

章秋收脸上很快挤出了笑,好了好了,已经好了。

嘟嘟妈走过来,从公公手里接过那颗打磨好的土豆,剥下来外壳,向儿子眨着眼睛,你吃壳壳,妈吃瓤瓤,我咋就觉得瓤瓤比壳壳还好吃!

嘟嘟看一眼咧嘴憨笑的爷爷,不情愿地接过了那只土豆的两瓣外壳。

存望悄声对仝裕说,幸亏没有带我家那个宝贝,要不,三个孩子一台戏,老爷子看了该多伤心。

仝裕会意,对嘟嘟飞飞说,你两个看,咱地里的土豆今天收了多少?带回去让你们的妈妈天天炸着吃。商店里买来的薯片加着添加剂,吃多了要伤身体!然后举起纸杯和章秋收去碰,哥,我们几个都喝一半了,你连杯子还没有举。

章秋收喝下一口,土豆就酒,越吃越有!来,咱哥俩再喝一杯!满满和张四,端起你们的杯子来,我也和你们碰一杯!

章秋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文章里说,每个人的胃都有记忆,小时候喜欢吃什么,长大了还喜欢吃什么,并且会常常为此津津乐道,念念不忘。嘟嘟和飞飞吃薯片长大,自然不会像自己这样钟情和上心。

这样想着,他也就释怀了。可惜的是,由于没有了传承,一道多么好的民间美食,和这个村子一样,很快也要消失了。

一场不大不小的危机就此化解,章秋收看见两个孩子手里,各自拿了一块面包,还有撕开包装的沙琪玛,该是他们的妈妈来之前就准备了的。

几只喜鹊在南侧的小河边飞起,落下,落下,飞起,迟迟不愿离开。章秋收想,这莫非还是去年这个时候为自己伴飞过的那几只?莫非今天也是它们的节日?

嘟嘟和飞飞追了过去。

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章秋收想,明年,后年,是不是还有像仝裕,像自己这样的人,结伙组团一起跟进?或养羊养牛,或种土豆,或把村子里所有的土地都流转过来,大面积种荞麦。那玩意产量虽不高,可省人省工,市场上很是抢手,至少这样一来,土地不再撂荒。已知的情况是,镇里开门诊的高医生,丈人家在南河湾也有一块撂荒多年的园子地,他跃跃欲试,说有机会要来北园参观,明年过来作伴种土豆。

章秋收在脑门上给自己一巴掌,今天是多好的机会,土豆个头那么大,八十条蛇皮袋都担心装不下,咋就没有记起邀他一起来?

错过的已经错过,傍晚返回城里,路过镇上东大街高医生的门诊,让皮卡在那里停了,把嘟嘟那个“土豆王”也拿出来,一起显摆一下,请他开开眼,欣赏一下自己的成果,顺便搬一袋土豆给他。

章秋收眯眼抿唇想着,一高兴,就将巴掌又拍向了大腿。

【作者简介】张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资深文学期刊编辑。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选载。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李婷婷